■陳民鎮
《尚書》文本在形成與早期流傳過程中雖然尚無自覺的文體意識,但它們在事實上啟導了早期的文體分類觀念。《尚書》中的訓、誥、誓、命,最初為儀式或行為,后向文體名轉變?!渡袝返钠}構成與文體分類,也要在此背景下理解。清華簡《尹誥》對應亡佚的《咸有壹德》,其篇題當擬作“尹告”,得自文中“摯告湯曰”一語。清華簡《傅說之命》對應亡佚的《說命》,其中冊命的內容合乎“命”之篇題。通過清華簡的新材料,我們得以真正理解《尹告》《傅說之命》等篇題的由來,并可進一步證偽晚書。
今本《尚書》既包括西漢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也包括東晉時豫章內史梅賾所獻“古文尚書”(即“晚書”)。宋代以降,學者開始質疑晚書的可靠性,關于晚書性質的爭議遂成為《尚書》學的一大公案。經清儒考證,梅本《尚書》已被判為晚出之作,故世稱“偽古文尚書”,但近年來仍有人試圖為晚書翻案。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清華簡)包含多篇《書》類文獻,可為疑案的解決提供重要線索。
清華簡《傅說之命》三篇,對應晚書《說命》三篇,除共同為其他傳世典籍所征引的文句外,全然不同;清華簡《尹誥》,對應晚書《咸有一德》,除共同為其他傳世典籍所征引的文句外,全然不同;清華簡《攝命》,對應晚書《冏命》,內容全然不同。文體形態等因素也是甄別晚書真偽的重要依據。學界對于文體形態在古書辨偽中的意義尚缺乏關注,本文擬重新審視《尚書》的文體特征及分類依據,并從文體形態出發就晚書的性質作進一步探討。
探討中國早期文體形態和文體觀念的發生,不能繞開《尚書》。一是《尚書》中的一些篇章淵源甚古,屬于我們所知最早的一批文章;二是《尚書》的篇題確已萌生早期的文體分類觀念;三是《尚書》的大部分篇章實際上是官文書,而官文書的功能區分為《尚書》的分體提供了天然的依據。
據偽孔安國《尚書序》,《尚書》可分典、謨、訓、誥、誓、命“六體”[1](P114)。對于“六體”所對應的篇目,唐孔穎達《尚書正義》作如下解釋:“‘典’即《堯典》《舜典》,‘謨’即《大禹謨》《皋陶謨》,‘訓’即《伊訓》《高宗之訓》,‘誥’即《湯誥》《大誥》,‘誓’即《甘誓》《湯誓》,‘命’即《畢命》《顧命》之等是也?!保?](P115)所謂“六體”,是根據傳世《尚書》篇題的末字總結而來。有些《尚書》篇章的篇題并不能直觀反映“六體”,其歸屬便成了問題。陸德明《經典釋文》將“六體”分作“正”“攝”兩類[2](P140)。根據宋人熊朋來的說法,所謂“正”,指“有其義而正有其名”,如屬于“典”的《堯典》《舜典》;所謂“攝”,指“無其名而附其義”,如屬于“典”的《禹貢》《洪范》《汩作》《九共》《槁飫》,指篇題未反映文體的篇章。[3](P272)宋人林之奇認為:“《書》之為體,雖盡于典、謨、訓、誥、誓、命之六者,然而以篇名求之,則不皆系以此六者之名也。雖不皆系于六者之名,然其體則無以出于六者之外也?!保?](P445)可見,林氏一方面肯定了篇題可反映文體,同時也強調篇題與文體之間并非絕對的對應關系。
在偽孔安國《尚書序》“六體”的基礎上,孔穎達增加貢、歌、征、范四體,合為“十體”[1](P114)。宋人真德秀則將《尚書》總結為誥、誓、命三體[5](P5),一些當代學者的分類嘗試也類似于此。如陳夢家將《尚書》文體分為誥命、誓禱、敘事三大類[6](P309-310),錢宗武分為典、誥、誓、命四類[7](P24),程浩分為訓誥、冊命、誓禱三類[8]。此外,潘莉認為《尚書》的文體類型有書、典、謨、訓、誥、誓、命、征、歌、貢、范、刑12種[9](P1)。胡大雷認為《尚書》還涉及命龜、咨、詢、告、綏、訪、祝、教、戒、報誥等文體[10](P9-12)。這些學者將《尚書》所包含的文體范圍進一步擴大,以期探尋《尚書》的文體特征。
除了直接對《尚書》進行文體分類,后人出于“宗經”的旨趣,往往將一些文體追溯到《尚書》。如《顏氏家訓·文章》:“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保?1](P237)《文心雕龍·宗經》:“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保?2](P22)元人郝經指出:“《書》者,言之經。后世王言之制、臣子之辭皆本于《書》。凡制詔、赦、令、冊、檄、教、記,誥、誓、命、戒之余也。書疏、箋、表、奏、議、啟、狀,謨、訓、規、諫之余也。”[13](P611)明人袁宗道亦云:“詔、檄、箋、疏、狀、志之類,則源于《書》?!保?4](P81)《尚書》被視作官文書的鼻祖。
前賢早已指出《尚書》并無后世那樣明確的文體界定??追f達指出:“《書》篇之名,因事而立,既無體例,隨便為文。”[1](P117)章學誠認為,“書無定體”[15](P3),“因事命篇,本無成法”[15](P31)。有學者指出,對后世影響甚大的“六體”說,實際上是魏晉以來文體論興盛背景下的產物[16](P14)。無論是“六體”“十體”還是今人的分類,都是從后人角度出發對《尚書》文體所作的區分與歸納,未必合乎先秦的文體觀念。其取舍標準不一,多有主觀性。“六體”“十體”之分,實則是從后世的文體觀念出發看待《尚書》的篇題。離開歷史語境而強作分類,顯然不能真正有助于認識《尚書》的文體形態。
先秦時期文體觀念尚未明晰,《尚書》中訓、誥、誓、命之類,原先指具體行為,即孔穎達所謂“因事而立”。訓、誥、誓、命的文本往往配合“禮”而存在,具有功能性和儀式性,其篇題雖有文體的萌芽,但并非來自自覺的文體分類觀念;至于“典”“謨”等,或是表其性質,或是表其內容,很難說可獨立成“體”。由行為或功能向文體轉變,是中國早期文體產生的重要途徑。郭英德認為,從《尚書》“六體”的生成看,是先有特定的行為方式,次有記錄特定行為方式的文本,然后才產生了基于特定文本方式的文體類型。[17]
雖然《尚書》文本在形成和早期流傳過程中并無自覺的文體意識,但它們確乎啟導了文體分類觀念。《尚書》中的篇章原先多是施教布政之辭,可歸入官文書的范圍。由于官文書是配合具體功能而產生的,其不同功能的區分也便成為文體分類的基礎。官文書的重復應用與文體規定性,強化了各“體”的特征。《尚書大傳》引孔子語:“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保?8](P132)“六誓”“五誥”反映了“誓”“誥”儀式及相應文本的反復出現,這為“因文立體”創造了可能。但《尚書》各篇的擬題方式不一,簡單從篇題出發提煉文體,甚至據某單篇篇題獨列一體,無疑會消解文體自身的規定性??追f達依據篇題提煉出貢、歌、征、范四體,將一些只出現一次的篇題也納入其中,便招致林之奇的責難。林氏認為《尚書》的文體“可以意會而不可以篇名求之”[4](P132)。
從具體行為到文體名,《尚書》 的經典化在此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林之奇指出:“書之名篇,非成于一人之手,蓋歷代史官各以其意標識其所傳之簡冊,以為別異?!保?](P445)他指出《尚書》篇題并無系統性,自然有其道理;但他認為篇題是歷代史官所標識,則有討論的空間。在實現經典化之前,《尚書》各篇主要是作為官文書的原始文本而存在的,篇題并非必要。而出于傳授與稱引的需要,經典化后的《尚書》各篇篇題逐漸固化。除了撮取篇首文字命名的方式,基于功能或儀式的歸納也成為一種選擇。需要注意的是,諸如“文侯之命”“康誥”之類的篇題,雖類似于“對象+文體”的模式,但篇題中的“命”“誥”等詞并非真正的文體名,而是具體行為[19],下文在討論具體個案時會有進一步分析。無論如何,《尚書》篇題的固化為文體分類和文體名的固化奠定了基礎。
從行為到文體名的轉變,實與漢語的詞性關聯密切。黎錦熙倡導句本位,提出“詞無定類”[20](P6)“離句無品”[20](P36)的觀點。漢語詞性的不確定性是事實,“蓋古人造字,借形取象,意多籠統,而詞性之別則至語句中才顯現出來”[21](P136)。先秦最早出現的一批文體名,一開始往往表示行為,而在“NP(名詞詞組)+之+VP(動詞詞組)”等結構中,它們自然而然地轉化為名詞,進而成為文體名。在《左傳》一書中,有許多典型的例子。如襄公四年“官箴王闕”[1](P1933)之“箴”為動詞,下句“虞人之箴”中的“箴”字則有文體的意味。宣公十二年云“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1](P1881),“命”為動詞,相應的冊命文書則為《文侯之命》;定公四年所見“命之以蔡”[1](P2135),對應的文本則為《蔡仲之命》。在“文侯之命”“蔡仲之命”以及“傅說之命”等篇題中,“命”其實都很難說是文體名,因為這些文本并不能理解為“文侯的命辭”“蔡仲的命辭”“傅說的命辭”,它們實際上指文侯、蔡仲、傅說之受命。盡管如此,這些篇題中的“命”顯然已向文體名過渡。此外,諸如“誄”“銘”“論”“說”“誓”“歌”等文體均存在類似現象?!稌奉愇墨I中的所謂“六體”或“十體”,最初所指多是具體的儀式或行為,其文體義是《書》類文獻在整理、傳誦的過程中提煉和固化的。明乎此,我們可以對中國早期文體的發生有更深入的理解。
清華簡《尹誥》原簡文并未抄錄篇題,“尹誥”一名由整理者所擬,其依據來自《禮記·緇衣》引《尹吉》“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1](P1648)。此句相當于清華簡《尹誥》的“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22](P133),故整理者認為清華簡《尹誥》即《禮記》所引《尹吉》。《禮記》鄭玄注指出:“‘吉’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保?](P1648)即認為“尹吉”當作“尹告”,并認為“告”是“誥”之古文?!案妗贝_實容易被誤認為“吉”。俞樾舉例云:“《周禮·大宗伯》:‘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⒃唬骸蕰驗楦??!恕妗c‘吉’形近相混之證。”[23](P614)
鄭玄還指出:“《尹告》,伊尹之誥也。《書序》以為《咸有一德》,今亡。”[1](P1648)鄭玄稱其“伊尹之誥”,即明確其文體為“誥”。且《尹告》又稱《咸有一德》,在鄭玄的時代業已亡佚。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并不包括《咸有一德》。西漢中期所出孔壁中《書》,較今文《尚書》多出16篇,其中便有《咸有一德》,但并未流傳于后世。晚書有《咸有一德》一篇,除了“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1](P165)一語顯然因襲自《緇衣》所引《尹吉》,其他內容皆與清華簡《尹誥》不同。包括“躬”這一訛字,晚書因襲其誤,可見晚書之晚出。清華簡《尹誥》中“尹念天之敗西邑夏”[22](P133),亦見于《緇衣》所引《尹吉》,但不見于晚書《咸有一德》,倒是被改寫為“惟尹躬先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惟終”[1](P164),收入晚書《太甲上》,這主要是晚書的編輯者不明“尹吉”的含義且不明《尹吉》與《咸有一德》關系的緣故。
郭店簡和上博簡亦有《緇衣》抄本,它們在引述所謂《尹吉》時,相應的篇題均寫作“尹言棄”?!把詶墶弊钟忠娪谑放P恬簋(《集成》4031)①銘文的“王言棄畢公”,從言、廾聲,唐蘭最早將其釋作“誥”[24]。何尊(《集成》6014)銘文云:“王言棄宗小子于京室?!睂W界普遍將“言棄”釋作“誥”。郭店簡《緇衣》、上博簡《緇衣》以及郭店簡《成之聞之》在引《康誥》時,“誥”皆寫作“言棄”。整理者之所以將清華簡《尹誥》的篇題擬作“尹誥”,而非《緇衣》所引的《尹吉(告)》,便基于以下兩點認識:其一,據鄭玄注,《尹告》為“伊尹之誥”;其二,郭店簡和上博簡《緇衣》所引篇題寫作“尹言棄”,古文字中“誥”多寫作“言棄”。整理者將“尹告”徑改為“尹誥”究竟是否合理呢?
整理者認為清華簡《尹誥》便是《咸有一德》[22](P132),也有學者對這一認識乃至清華簡的可靠性提出質疑,其理由是:清華簡《尹誥》的文體與誥體不同。[25]誠然,《尹誥》的文體與通常的誥體并不相同?!墩f文》:“誥,告也。”[26](P92)段玉裁注云:“以言告人,古用此字,今則用‘告’字。以此‘誥’為上告下之字。”[26](P92)“誥”有告訴之義,與“告”同義,“告”“誥”同源,渾言之無異;但析言之有別,“誥”特指上告下。在古文字中,“誥”寫作“言棄”,“言棄”的原始字形可以追溯到甲骨文,作一人跽坐斂手出言,另一人在其面前拱手聆聽[27](P70-76),“誥”取代“言棄”則是在戰國以后[28](P176);“誥/言棄”側重以言訓教,是為了區別“告”而派生的詞。在傳世文獻的用詞習慣中,“誥”與“告”更有明確區分,即《列子·楊朱》注所謂“告上曰告,發下曰誥”[29](P54)。
狹義的“誥”用于上告下,《文心雕龍·詔策》謂“誥以敷政”[12](P358),“誥”為布政之辭。以“誥”入題者,如《康誥》《大誥》《洛誥》《酒誥》《召誥》《湯誥》《盤庚(之誥)》,均是君王或三公布政,多見“王若曰”“王曰”之語。前文已經指出,今人心目中理所當然的《尚書》之“體”,在先秦尚未真正明晰,所謂的“體”最初多指行為。如何尊銘文“王言棄(誥)宗小子于京室”,即指以上告下,施政發令,是具體的行為和儀式,京室(宗廟)是儀式展演的場所?!渡袝分械摹罢a”,如《酒誥》之“誥毖”“誥教”“予不惟若茲多誥”[1](P206-207)、《多方》之“誥爾多方”[1](P228)等,“誥”均為動詞,且除《酒誥》的一處個例之外,均指上告下。蘇軾曾指出:“自《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八篇,雖所誥不一,然大略以殷人不心服周而作也?!保?0](P367)便是將“誥”理解為行為。作為動詞的“誥”后來引申出名詞義,并成為文體專名。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并天下之后以“令為詔”[31](P236),里耶秦簡更名方也記載“以王令曰以皇帝詔”[32](P155-157),這里所說的“命”相當于“誥”,秦始皇開始將原先的“誥”改為“詔”。蔡邕便指出:“詔,猶‘誥’也,告教也。三代無其文,秦漢有也。”[33](P2)由“誥”而“詔”,實則一脈相承。
《尚書》《左傳》《史記》諸書記載君王告下時亦用“告”,如《尚書·康誥》之“聽朕告汝”[1](P205)、《多方》之“告爾四國多方”[1](P228)、《多士》之“告爾殷多士”[1](P220),“告”便相當于“誥”。但下告上,在傳世文獻中一般不寫作“誥”。《尚書·西伯戡黎》云“祖伊恐,奔告于王”[1](P177),下(祖伊)告上(紂王)即用“告”。何尊中的“誥”(上告下)寫作“言棄”,同一銘文中“廷告于天”的“告”(下告上)則寫作“告”,可見“誥”“告”之別。清華簡《程寤》及《四告》中的“告”指告神,亦指下告上,所用便是“告”字。清華簡《尹誥》所記是下(伊尹)告上(湯),故很難說是“誥”。這便涉及整理者所擬篇題的誤會,質疑者因《尹誥》不合誥體而質疑《尹誥》的可靠性,其質疑正是建立在整理者誤會基礎上的誤會。
郭店簡與上博簡《緇衣》在引述該篇時寫作“尹言棄”,《禮記·緇衣》所引則作“尹吉”。無論是“誥”還是“言棄”,都不會訛作“吉”,可見傳世本《緇衣》所引篇題最初當作“尹告”?!抖Y記·緇衣》在引《康誥》時,篇名寫作“康誥”,說明在傳世本《緇衣》中“告”“誥”當有別,郭店簡本和上博簡本用“言棄”而非“告”或是因《康誥》而類型化的結果。
“尹告”一名可從清華簡《尹誥》的文本中得到進一步驗證?!兑a》中有這么一句話:“執(摯)告湯曰……”[22](P133)“摯”是伊尹之名,《尹誥》全篇是伊尹和商湯的對話,而以伊尹“告”湯為主。簡文明確寫作“告”,“告”指下告上,與伊尹的身份相合??梢姡耙妗钡钠}得自“告”這一行為,而其另一篇題“咸有一德”則來自對全篇首句的摘錄。清華簡《尹誥》(實際上應作《尹告》)非但并非不合文體,反而與《禮記·緇衣》所保存的古篇題相契合。
晚書《咸有一德》圍繞伊尹對太甲的訓誡展開,既很難說是“誥”(伊尹是臣),又談不上“告”。從內容和文體看,晚書《咸有一德》與“尹告”的篇題并不相符。晚書還張冠李戴,將歷史背景置于太甲的時代?!稌颉分^“伊尹作《咸有一德》”[1](P165),并未說明本篇作于何時。而據《史記·殷本紀》,《咸有一德》的時代背景實際上是商湯時期,清華簡《尹誥》可與《史記·殷本紀》的說法相呼應。其實,單從傳世本和楚簡本《緇衣》的引文來看,便可知《尹告》所記顯然是伊尹與商湯之間的事。晚書的編輯者已不明其時代背景,故將其誤植于太甲時期。就此而言,晚書《咸有一德》顯然并不可信。
這里再順帶討論另一篇晚書——《仲虺之誥》?!赌印し敲啡谩吨衮持妗?。如《非命中》云:“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我聞有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惡,用闕師。’此語夏王桀之執有命也,湯與仲虺共非之?!保?4](P276)據此可知《仲虺之告》當是商湯和仲虺的對話。《墨子》所引,也被改編入晚書《仲虺之誥》。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墨子》所引篇題為“仲虺之告”,而非“仲虺之誥”。《墨子》一書中有“誥”字,見《天志下》:“此誥文王之以天志為法也?!保?4](P220)這里的“誥”,即指上(帝)誥下(文王)。《墨子》一書中“告”“誥”自有別,參考《尹告》,《仲虺之告》的內容當是作為臣子的仲虺“告”湯。因此,該篇的篇題當以“仲虺之告”為是。晚書《仲虺之誥》通篇都是仲虺之“誥”,既不合乎“誥”體的內涵,也不符合《墨子》所言“湯與仲虺共非之”的設定,并不可信。
《書序》云:“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保?](P161)《史記·殷本紀》載:“湯歸至于泰卷陶,作誥?!保?1](P97)“”即仲虺。這兩處“誥”,不排除是后人所改,或是“誥”作為文體名的觀念逐漸固化后的產物?!罢a”最初本非文體名,但隨著《尚書》的經典化,“誥”作為文體名愈加固化。而“告”并非常規的文體名,加上文獻的散佚,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出于這一原因,人們很容易將《尚書》的某些篇章對號入座,歸入“誥”體,而忘卻其“告”的本名。徐師曾為了說明“古者上下有誥”,舉《仲虺之誥》來說明“誥”可指“下以告上”[35](P115)。一些學者也以此來說明早期的“誥”未必指上告下。[19]“告”“誥”雖同源,但嚴格來說,《尹告》和《仲虺之告》當與狹義的“誥”相區別。以《仲虺之誥》來說明《尚書》中的“誥”可指下告上,證據并不夠充分。
“命”“令”同源,甲骨文只有“令”而無“命”?!懊痹瓰閯釉~,指命令,尤其指授官分職、分封諸侯的冊命?!懊币栏接趦悦鼉x式而存在,冊命儀式和冊命文辭在西周的銅器銘文中多見,如晉公盆(《集成》10342)“王命唐公,建宅京師”,克盉(《銘圖》14789)“命克侯于燕”等,均就諸侯分封而言。類似的表述亦見于清華簡《封許之命》的“命汝侯于許”[36](P118)和《詩·魯頌·閟宮》的“俾侯于魯”[1](P615)。西周中晚期的冊命銘文,格式高度程式化,往往由賞賜物等要素構成,是其儀式性的具體反映。
“命”本身是一種儀式,是“禮”的組成部分。在冊命儀式中,有專門記錄命辭的文本,由史官負責發布、誦讀,這在銘文以及《儀禮·覲禮》中被稱為“命書”。如頌鼎(《集成》2827)銘文云:“尹氏授王命書,王平(伻)②史虢生冊命頌?!痹趨c三年逑鼎甲(《銘圖》2503)等銅器的銘文中,有類似的記述?!懊鼤币约啊懊鼤彼休d的命辭,成為“命”由儀式向文體轉變的鈐鍵。徐師曾指出,“上古王言同稱為‘命’”[35](P111)。作為文體名的“命”,屬于詔令類文書。“命”與“誥”一樣,皆指王言。
清華簡《封許之命》便是一篇典型的“命”。篇題即作“封許之命”,可見該篇已有固定的篇題。該篇由周王的訓誡、賞賜物品清單以及嘉勉之辭構成,在今文《尚書》中,有《文侯之命》一篇,同樣是由周王訓誡、賞賜物品清單以及嘉勉之辭構成,也是一篇典型的“命”?!斗庠S之命》和《文侯之命》都沒有銅器銘文中時間、場所、人物的煩瑣交代,這當是《書》類文獻更重王言的特點所致。但它們仍保留了冊命的標志性因素,如賞賜物品清單和冊命事由。
但清華簡《傅說之命》似乎與常見的“命”并不相同?!陡嫡f之命》有三篇,簡文原有篇題。晚書《說命》亦有三篇,與《傅說之命》三篇相對應,但二者相差甚遠?!睹献印る墓稀吩瞿称稌罚▽嵓础墩f命》),趙岐注云:“《書》逸篇也?!保?](P2701)《禮記·學記》也有引述,鄭玄注:“高宗夢傅說,求而得之,作《說命》三篇,在《尚書》,今亡?!保?](P1521)據此,東漢的趙岐和鄭玄都未見到《說命》,可知當時《說命》業已亡佚。清華簡《傅說之命》的發現,則為我們呈現了《說命》戰國寫本的面貌。
《傅說之命》上篇以記事為主,中篇和下篇以武丁言論為主,似乎與“命”體不合。但我們如果細讀上篇,可知傅說被武丁派出的使者尋得之后,“厥俾繃弓、紳弦、紕矢”[37](P122),說的是賞賜傅說弓矢。在《文侯之命》以及宜侯夨簋(《集成》4320)、虢季子白盤(《集成》10173)、應侯視工鐘(《集成》107、108)等青銅器的銘文中,賞賜物便包括弓矢?!陡嫡f之命》上篇的結尾“王用命說為公”[37](P122),下篇云“余惟命汝說庸朕命”[37](P128),正點出“命”的主題,即命傅說為公。中篇首句謂:“說來自傅巖,在殷。武丁朝于門,入在宗。”[37](P125)宗廟正是舉行冊命儀式的場所。如果不明冊命的背景,我們就很難理解何以武丁“入在宗”。若《傅說之命》三篇所記可信,這也是目前我們所知最早的冊命儀式??梢?,《傅說之命》被稱作“命”是恰如其分的。
趙平安指出,“命”主要是君王任命官員或者賞賜諸侯的冊命,《傅說之命》正屬于“命”。[38](P267-269)清華簡《傅說之命》中篇通過“武丁曰”展開,下篇通過“王曰”展開,記錄的都是王言,這與“命”相合,晚書則不然。程薇指出:“偽古文《說命》篇由于沒有看到真正的《說命》篇的內容,不了解‘命’體文獻的這一特征,因此他們完全被鄭玄所說的傅說‘作書以命高宗’的想法所誤導,所編寫的內容自然只能是闡述傅說對政教的理解。”[39]反觀晚書《說命》,其中許多內容是傅說在訓誡武丁,還有“王庸作書以誥曰”[1](P174)之語,既缺乏與“命”有關的儀式環節,亦與“命”的體式不合,故晚書《說命》并不可信。有學者認為“惟口起戎”幾句,是傅說向王的諫言,在《傅說之命》中則出自武丁之口,故《傅說之命》不可信[40],這其實是受到晚書誤導而產生的誤解。
其實,《書序》稱“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三篇”[1](P174),已點出主語是高宗武丁。鄭玄在注《禮記·學記》時稱“《說命》三篇,在《尚書》,今亡”[1](P1521),但同時又認為“《說命》,《書》篇名,殷高宗之臣傅說之所作”(《禮記·文王世子》注)[1](P1411),“作書以命高宗”(《禮記·緇衣》注)[1](P1649),則將《說命》視作傅說的作品。晚書的誤會,可能便源自鄭玄。
與晚書《說命》不同,晚書《冏命》則是通篇王言,且有呼應“命”的“今予命汝作大正”[1](P246)一語。清華簡《攝命》雖未見篇題,但從其內容看,應是業已亡佚的《冏(臩)命》[41]?!稊z命》當是冊命儀式之前的誥辭,通過大段的“王曰”展開。《攝命》雖未點出賞賜之物,但篇末的冊命程序則點出了該篇與冊命儀式的聯系:“唯九月既望壬申,王在鎬京,各于大室,即位,咸。士睫右伯攝立在中廷,北向,王伻作冊任冊命伯攝。”[42](P112)這是對冊命時間地點及相關程序的交代,“冊命伯攝”之后殘留語氣詞“嗟”,正式的冊命之辭當已被省略。與《攝命》相比,晚書《冏命》則缺乏冊命儀式的環節。
就目前所知可靠的“命”而言,其內容主要是王言,且保留冊命儀式環節,命辭是冊命儀式的有機組成部分。篇題中“命/之命”之前的是冊命對象(傅說、文侯和攝)或冊命主題(封許),而非發布命辭者。如果將“命”理解為后世的文體概念,那么“命/之命”之前的人名很容易會被誤解為“命”的發布者,晚書《說命》的破綻便與編輯者不明早期文體觀念有關。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可知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以及《攝命》都是合乎《尚書》篇題擬定規則的,而晚書《咸有一德》《仲虺之誥》《說命》以及《冏命》則多不合“體”,由此可以進一步證偽晚書。通過清華簡的新材料,我們才得以真正理解《尹告》《傅說之命》等篇題的由來。
無論是“告”“誥”還是“命”,最初所指的都是行為和儀式,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文體。從清華簡《尹誥(告)》的“摯告湯曰”、《傅說之命》的“王用命說為公”“余惟命汝說庸朕命”以及《攝命》“王伻作冊任冊命伯攝”看,“尹告”“傅說之命”“攝命”的篇題主要是就“告”和“命”這兩種行為而言的。
注釋:
①本文所引銅器銘文,均見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1984—1994年)與吳鎮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下文分別簡稱《集成》與《銘圖》。
②王森在其《甲骨文、金文所謂“乎”字當釋為“平”字》(《語言科學》2021年第3期)中指出,冊命銘文以及清華簡《攝命》中所謂的“乎(呼)”字,其實都是“平”,今據以改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