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升
(重慶工商大學 文新學院,重慶 400067)
《雪橋詩話》由清末民初著名旗籍學者、詩人楊鐘羲撰輯,總計四十卷九千余則百萬余言,為現存規模最大之詩話巨著,歷來被認為是研究八旗文史、清代文史的知名典籍,刊刻之時便頗受贊譽,如陳三立序贊:“留坨所為《詩話》,掇拾所及,比類事跡,甄綜本末,一關于政教、學術、風俗,及其人行誼遭遇,網羅放失,彰闡幽隱,儼然垂一代之典,備異日史官之采擇。”[1](P719)繆荃孫序評:“此雖名詩話,固國朝之掌故書也。由采詩而及事實,由事實而詳制度,詳典禮,略于名大家,詳于山林隱逸,尤詳于滿洲。直與劉京叔之《歸潛志》、元遺山之《中州集》相埒。”[2](P5)此外,錢仲聯、嚴迪昌、張佳生、王佑夫、朱則杰、董文成、韓麗霞、靳良、李楊等當代學者也從不同角度評介了《雪橋詩話》的價值意義。其中,雷恩海在校點《雪橋詩話》的基礎上對其價值意義做了12個方面的概括:記述清一代掌故;記載英雄業績;表彰良吏之清正高潔;揭露貪官污吏的卑劣行徑和民生疾苦;各地名勝古跡、物產風俗、文化生活情景的記述;輯錄了滿清藩屬國外交、軍事等方面的史實;論詩論人,以詩傳人,以詩存史;記載了諸多詩人之經歷、事跡以及舊聞軼事;評詩論文,持論公允,而非出主入奴,人言亦言;匯集并保存了大量現已為世罕知的佳篇佳句,許多作者因此而存名于史,特別是普通作者;論詩及人,論學及事,載錄了頗多詩人、學者等各類文化人的舊聞軼事,許多涉及詩歌流派、學術源流方面史料;記載了大量的遺民事跡,保存了難得之史料。[3]這是目前對《雪橋詩話》價值意義最為全面的概括論述。除此之外,若將《雪橋詩話》序跋、摘句及相關點評,以及楊鐘羲自述或自注等結合起來考察,會發現《雪橋詩話》在以下方面所具有的特點或細節,有待重估和進一步挖掘:文獻方面完備而又集中的特點;詩話編撰體例及清詩批評樣態,詩學歧說辨正方面的價值;以詩話之體負載“一朝掌故之學”重任,在敘述各階層人物中“見出人物學行功業”“情狀風貌”和民族交融稀見史料的價值。本文試就此討論,以進一步揭示《雪橋詩話》的本來面貌和意蘊。
“欲存三百年鄉邦文獻”[1](P2869~2870),為清王朝存史存人存詩,是《雪橋詩話》主要的編撰目的。在此之前,已有《清詩別裁集》《梧門詩話》《八旗詩話》《熙朝雅頌集》《八旗文經》《白山詩詞》《晚清簃詩匯》《清實錄》《清史稿》等文獻從不同角度從事類似工作。上述著述或限于清代某一時期,或文獻與理論各有側重,或時有疏漏錯漏。從通史、文獻與批評兼具且專力于八旗文史資料收集整理的角度而言,《雪橋詩話》顯然更為完備而又集中。完備在于其廣收博取,“欲存三百年鄉邦文獻”,既有名家大家,更側重于“山林隱逸”[1](P5),許多正史未載或疏漏的詩人及其文學活動賴以保存;集中在于其“尤詳于滿洲”[1](P5)的撰述目的,類似宗室詩人名錄及作品,“北方詩派”詩人名錄及作品選錄,顧太青等八旗閨閣詩人名錄及作品選錄,八旗官吏和布衣身份詩人詩作選錄以及八旗詩人結社、雅集、唱和、論詩等活動和相應資料的選錄等,都為后人研究八旗詩史、詩論、作者行實、文壇活動、思潮風尚,留下了重要線索和史料,其文獻保存的民族性、通史性特點突出。
此外,《雪橋詩話》尚輯錄了眾多漢族、蒙古族、壯族、回族等群體的作家作品,詩評詩論以及結社雅集,八旗文士與漢族文士交游等文獻,錢謙益、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毛奇麟、洪升、陳子龍、葉燮、吳喬、朱彝尊、龔鼎孳、王漁洋、趙秋谷、沈德潛、厲鶚、翁正崗、袁枚、趙翼、方東樹、朱庭珍、魏源、龔自珍、張之洞、曾國藩、袁嘉谷、章學誠、章太炎、梁啟超、陳三立、沈曾植、李詳、劉承干、李跋可以及“西泠十子”“京都十子”“關中三李”“河朔詩派”“遼東三老”“山左詩派”“嶺南五子”“浙派詩人”“桐城派”“同光體”“南社”“超社”等清代重要的詩人、詩論家、流派、社團及其佳作、詩論均有擷取,其中不乏稀見史料,具有拾遺補缺的價值,如“關中三李”“河朔詩派”“遼東三老”“山左詩派”“超社逸社”等,又如《初集》卷六第39則記述夢文子侍郎行實及其別集目錄、絕句情況,其中“《白山詩介》選其詩,較諸家為多,惟缺絕句一體,今為錄數首以補之”[1](P326~327)的評述,明確點明這則詩話的詩學史價值;《初集》卷九第4則選錄了《元詩選》等通行元詩選本所未載的數十首詩[1](P475~477);又如《續集》卷一第95則“自來北岳詩較少,四詩可稱杰作。季深絕句如《樵風涇》《惜紅》”的記述[1](P771),《余集》卷四第98則“曩輯《白山詞介》時未之及,異日當補入”[1](P2404)等評述。
相較《清詩別裁集》《熙朝雅頌集》《晚清簃詩匯》等詩歌總集,《石洲詩話》《隨園詩話》《八旗詩話》《石遺室詩話》等詩話著作,《雪橋詩話》在編撰、批評學方面有和而不同之處,主要體現在以下層面。
其一,豐富了詩話編撰體例及清詩批評樣態。
初集繆荃孫序值得注意:
史館之實錄,逐日排比諭旨,無首尾,無斷制,不附大臣列傳,與宋、明《實錄》不同,《起居注》亦同,更不完備。大臣列傳,內官至侍郎,外官至巡撫,無不立傳,傳亦錄諭旨,節奏疏,一篇詳履歷耳。其人之學行功業,無所表見也。……楊芷姓太守,同寓上海,一日以《雪橋詩話》十二卷見示。自首訖尾,讀十日而畢,曰:此雖名詩話,固國朝之掌故書也。由采詩而及事實,由事實而詳制度,詳典禮,略于名大家,詳于山林隱逸,尤詳于滿洲。直與劉京叔之《歸潛志》、元遺山之《中州集》相埒。[1](P5)
這段話說明《雪橋詩話》的編撰體例正好與通常的史館實錄相反,每集各有起止,從中可以看出所寫人物的“學行功業”;而“由采詩而及事實,由事實而詳制度,詳典禮,略于名大家,詳于山林隱逸,尤詳于滿洲。直與劉京叔之《歸潛志》、元遺山之《中州集》相埒”,則揭示了《雪橋詩話》體例上的特色,即由詩及事,由事及制度,詳于隱士和普通文士,尤其是滿洲,具有詩史價值。
余集陳寶琛序中的一段論述則揭示了《雪橋詩話》評詩方面的特點:
綜一代之詩,以紀一代之事,始于宋人計敏夫之《唐裔紀事》。本朝厲太鴻沿其名而小變其例,以編宋詩。近人復用太鴻例編元、明兩朝詩。然名曰“紀事”,實則詩多而事少,若論詩而儼具史裁者,前人蓋未有此體。子勤館丈以良史才出為外吏,政變以后,避地滬濱,以著述自遣,成《雪橋詩話》前后凡四編,都四十卷,每編自為起訖。自勝國遺民以至昭代名臣、碩儒、畸人、逸士,或以人存詩,或以詩存人。大率以詩為經,以事為緯。其最難者,如舉一人之事,每臚舉他人所贈詩以證其人之生平,此非博覽而強記者不能想。[1](P2121)
陳論強調了《雪橋詩話》勝于前代及同時期紀事類詩話的地方,在于克服了“名曰紀事,實則詩多而事少”的不足,創立了紀事類詩話新體例,以及在紀事類詩話撰述體例和方法上有新變,即“若論詩而儼具史裁者,前人蓋未有此體”。其中的“史裁”一詞即指一個人對史事的裁斷能力。《雪橋詩話》所選錄的資料之間具有互證關系,作者往往對所輯錄的對象(詩人、詩作或詩本事)的特點、意義或效果有評價,而非簡單的資料匯編。如《初集》卷三第71則記述竹枝詞源流之后,楊鐘羲通過評點指出:“都門人家于正月二十五日大啖餅餌,名曰填倉。此皆敘承平舊事,可錄為《春明夢憶》。”點明所選詩作的主旨是“皆敘承平舊事”[1](P180~181)。《初集》卷四第70則列舉了名臣、經學家、文學家三類當朝名流及其詩作后有如下評點:“格意不同,皆能自出機杼。其以世眼輕書客,至謂不讀書不識字為豪杰者,非吾所敢附和也。”[1](P235~236)卷八第28則記述自康熙開始“逢臘月朔日”時開筆“書福”贈與王公大臣的典制,并錄御制詩,末有楊評:“亦皆歲時之勝事,而夢華之雅談也。”[1](P456)《續集》卷一第1則評《元夕》詩:“則易代之感也。鳧盟截句最佳,已見前集,茲復錄其《燕京即事》四首。”[1](P721)第11則評韓經正《雨中送春》《九日》等詩:“含情綿邈,詩之以韻勝者也。”[1](P726)卷四第3則評西林相國《贈又上》詩:“其為人之高邁,可想見矣。”[1](P994)卷七第125則評:“劉楚楨經學名家,詩慕三唐……學人之詩,所謂無事模鐫,自然聲振者也。”[1](P1319~1320)《三集》卷六第98則評授衣《腳冷》《冬日過田家》諸詩:“出入白、陸,自覺清氣沁人。”[1](P1704~1705)《余集》卷一第72則評江陰陶孚尹誕仙撿拾的詩稿“多蒼涼沈郁牢騷激楚之音。《謁孝陵》云:‘臨濠一劍終黃土,建業千山又夕暉。’《村社》云:‘枌榆社火原風俗,簫鼓巫陽自歲時。’《春夜》云:‘深院有人初度曲,綺樓何處更調笙。’蓋鼎革時名宿,宜乎銅駝石馬,感慨系之。而作者姓氏等于子虛、亡是之流。見所著《欣然堂集》”[1](P2163)。
這樣的編撰方式與章學誠提倡史書需凸顯“史義”的編撰思想有相通之處。換言之,到了《雪橋詩話》這里,每則詩話的編撰基本上是把人、詩、事、論有機結合起來,相互間形成一種發明、印證或解讀的關系,特別是評論性的部分往往是就選錄對象或介紹背景,或揭示主旨,或進行好壞優劣的價值判斷,使得《雪橋詩話》不同于資料匯編、逸聞軼事收集一類的詩話,而是以“史裁”來寫詩話,彰明顯幽,以選示法,微言大義,蘊含審美理想與價值品評。這是《雪橋詩話》在紀事類詩話撰述發展史上的一個貢獻。
其二,利于清詩史書寫及詩學歧說辨正。
《初集》繆荃孫序云:
由采詩而及事實,由事實而詳制度,詳典禮,略于名大家,詳于山林隱逸,尤詳于滿洲。直與劉京叔之《歸潛志》、元遺山之《中州集》相埒。即其論詩推重國初之朱、王、葉、沈,悉取正聲,而不甚揚袁、蔣、趙之流波。郢說歧途,掃除凈盡,于詩學亦甚有裨益。[1](P5)
依據語境,序者的原意是想說明楊鐘羲“論詩推重國初之朱、王、葉、沈,悉取正聲,而不甚揚袁、蔣、趙之流波”的詩學思想,決定他的詩話在涉及詩學分歧的時候,會有一個選擇、判斷和解釋,所謂“郢說歧途,掃除凈盡,于詩學亦甚有裨益”。這在各種思潮興盛的清代詩壇,無疑具有明辨、示法、導向等作用。
《雪橋詩話》楊鐘羲自跋稱:
有未盡者,當俟續編,若夫網羅舊聞,整齊排類,為本朝一代詩史。與太鴻、秀野、蒙叟、錫鬯諸老之書相賡續,則以俟諸博雅君子。[1](P712)
楊氏明確表明自己編撰這部詩話旨在“為本朝一代詩史”,其撰述從晚明遺民詩人詩作詩評開始,直至民國初年,時間跨度大。跋中“與太鴻、秀野、蒙叟、錫鬯諸老之書相賡續”這句話,進一步點明詩話的特色及其有益于清代詩學史書寫的價值。太鴻即厲鶚,《宋詩紀事》和《遼史拾遺》是厲鶚詩史性著述的代表作。秀野即顧嗣立,《元詩選》是其詩史性總集。蒙叟指錢謙益,《列朝詩集》是其詩史性大作,仿金代元好問《中州集》而纂集,旨在以詩存史。其編輯體例亦如元好問的做法,以詩系人,以人系傳。每個作者的小傳,介紹姓氏爵里生平,品評其作品得失,資料比較豐富。所選作品一般都屬作者的代表作,間或有借詩以存其人的情況。錫鬯即朱彝尊,《明詩綜》是其詩史性巨作,計一百卷,錄存明初詩人至明亡后遺民3400余人的作品,并有作家小傳及諸家評論,附有詩話。編者自述其纂輯意圖是針對明代詩風屢變,選詩不一的情況,求全圖備,搜羅各派詩歌、詩人,幾乎無所遺漏,資料較為全富。其詩人小傳也頗費斟酌,評論較為公允。此書還存有大量明末殉節之臣及遺民之作,并涉及當時社會、政治狀貌,對研究明代詩歌風貌有重要的資料價值。
綜上可見,太鴻、秀野、蒙叟、錫鬯諸老之書的共同目的是存留宋、元、明各朝詩史,共同的體例是以詩系人、以人系傳,間有諸家評論,并附有詩話,《雪橋詩話》正是要賡續這些前賢諸書的體例及精神。具體到文本,類似實例很多,如《初集》卷三第71則記述竹枝詞源流[1](P180~181);卷四第71則選錄冶亭尚書《讀鄉前輩遺詩感賦十二首》,梧門祭酒《奉校入旗人詩集題詠五十首》,從中“見北方詩派之大凡,今并錄之,以資硏究焉”[1](238~243);卷九第21則詳述本朝通“樂”者之著述及其淵源,選錄次仲詞集《梅邊吹笛譜》詞篇;[1](P489)《續集》卷一第115則敘述“云間派”及復社構成、發展等情況,錄陳子龍詩作以及他人吟詠之作;[1](P784)《余集》卷四第95則記述“廣南一代之詩略備矣”[1](P2402);《三集》卷五第80則詳盡記述本朝閨閣詩人及其代表作[1](P1693~1695)。
《雪橋詩話》余集陳寶琛序有言:
海上十余年,露鈔雪纂,其用力至勤且苦,而三百年中,世運盛衰,治術之升降,人才之消長,讀此書舉可窺其崖略。信乎一代之良史,而不當以詩話目之矣。[1](P2121)
陳序明確指出《雪橋詩話》具有“一代良史”的特點,具有管窺清代“世運盛衰,治術升降,人才消長”的重要價值。
陳三立序贊:
留坨所為《詩話》,掇拾所及,比類事跡,甄綜本末,一關于政教、學術、風俗,及其人行誼遭遇,網羅放失,彰闡幽隱,儼然垂一代之典,備異日史官之采擇。[1](P2121)
初集繆荃孫序言:
國朝文人,經學史學,均超出明人之上,獨至一朝掌故之學,不如明人遠甚。鄭端簡、王弇州固無其人,即紀載匯編之書,金聲玉振之集,國朝亦無有也。史館之實錄,逐日排比諭旨,無首尾,無斷制,不附大臣列傳,與宋、明《實錄》不同,《起居注》亦同,更不完備。大臣列傳,內官至侍郎,外官至巡撫,無不立傳,傳亦錄諭旨,節奏疏,一篇詳履歷耳。其人之學行功業,無所表見也。三品以下,則無傳,十四傳不全,十志亦不備。史館如此,尚何所望。私家著述最為詳實者,止錢桁石之《碑傳集》、王文勤之《石渠余記》、吳制府之《養吉齋叢錄》而已。楊芷姓太守,同寓上海,一日以《雪橋詩話》十二卷見示。自首訖尾,讀十日而畢,曰:此雖名詩話,固國朝之掌故書也。[1](P719)
上論分別指出清代文人遠遜明人的地方在于缺少“一朝掌故之學”,其次是官修史書有兩點不足:一是“無首尾,無斷制,不附大臣列傳”,一是“大臣列傳……亦錄諭旨,節奏疏,一篇詳履歷耳。其人之學行功業,無所表見也”。這些恰恰是《雪橋詩話》的著力之處,也正是它的特色和貢獻所在。換言之,《雪橋詩話》以詩話之體負載“一朝掌故之學”重任,在敘述各階層人物中“見出人物學行功業”,并非單純枯燥的人物事跡匯集。這無形中豐富了詩話的功能和表現內容,客觀上有利于詩話文體地位的提升。
同時,《雪橋詩話》中的掌故不但類型多樣,涵蓋面廣,而且可靠性強,許多重大的、具體細微的典制或事件均有生動記述,其中不乏正史中難以得見的人物心理活動、情趣風貌和逸聞軼事,如出使琉球,收復臺灣,平定三藩、準格爾叛亂,土爾扈特部遷徙、回歸的遭際以及詳細的路線圖,征討緬越,木蘭圍獵,改土歸流,治理江淮水利,管理青藏新疆,修《四庫》,八旗官學,左宗棠收復新疆失地,太平天國及捻軍等重大事件中人物情貌、事跡的記述;又如崇禎帝,朱三太子,謁陵,守陵,康熙南巡,千叟宴,清內廷建筑布局功用,順康雍乾嘉慶諸帝王讀書、起居、問政等細節,高宗春節前后手書福字贈送大臣們,冰嬉,縵戲,廟會,琉璃廠圖書,指頭畫,金石分布,印章篆刻,玉石文物,《五客圖》題詠,盛京物產,西域物產,回部婚姻習俗等細微記述。其中,《初集》卷四第5則詳細記述了土爾扈特部回歸的陸路、水路路線及沿線重要的地點。[1](P191~193)卷四第28則記文勤兩使準噶爾,一在雍正十二年,一在乾隆三年,并錄其《準噶爾歌》,其中有對準噶爾風物人情以及重要地理信息的說明:“烏魯木齊者,番語種稻之所,因以名城。烏魯木齊以番音切之,則得輪字,漢之輪臺也。……陽關之西,有河名瑪納斯,其流甚巨,南帶天山,北據瀚海,設關以此為險。”[1](P209~210)卷五第13則選錄厲樊榭《使琉球記序》,保存了與琉球有關的歷史資料:“皇清受命,悉主悉臣。琉球遠在東南海中,冀霑寵靈,世為外藩,請封者至再。康熙元年,張侍御學禮,銜命以行。逾年歸,著有《使琉球記》二卷,上卷言使事,下卷言風土也。嘗鏤版,歲久漫漶,曾孫寶善重授剞劂。琉球國貧而俗儉,侍御減供卻金,中山久旱,冊禮既畢,大雨三日。嗣是出使者,汪檢討楫則有《使琉球雜錄》《中山沿革志》,徐編修葆光則有《中山傳信錄》,皆本侍御而增益其未備。”[1](P254)卷五第42則詳細記述了準噶爾部落的分布、語言、發展、叛亂以及清廷三次平叛的過程,含行軍路線以及沿途重要地形或風俗,如其言:“準噶爾本蒙古厄魯特人,元置駝、馬、牛、羊四部分,駐西北邊。準,其牧馬部也。今外藩四十九家,多元后裔。準噶爾語言字畫,皆同蒙古,而諱言為蒙古人……北路軍糧歲取給于此。土默特部即明土木。大同城西三十里云西堡,有云岡寺,后魏拓跋氏建。歸化城本名枯枯和屯,蒙古謂青為枯枯,謂城為河屯,譯曰青城,蓋因大山得……右皆方恪敏《從軍雜詩》注中語。恪敏時以布衣投中書,為平郡王掌書記也。其末章云:‘畏吾兒部古纏頭,烽火連城苦未休。愿掇蒲萄隨漢使,年年瓜熟貢伊州。’注云:‘哈密,古伊吾盧地,唐改伊州,與畏吾兒、土魯番皆為回回部。其俗以白毿纏頭。自哈密西至土魯番城八百里,又西約三千里,皆其境。土庫察城、阿克蘇城,凡十數處,一城多至萬余家,其人循分務耕作,錦帛略如內地。產綠蒲萄,無核,味甚美。’”[1](P278~282)卷八第28則記述自康熙開始“逢臘月朔日”時開筆“書福”贈與王公大臣的典制,并錄御制詩為證。[1](P456)《續集》卷二第59則記述了世祖之文治和勤政:“虛己勤學,手不釋卷,數幸內院,與諸臣討論古今。建直廬于景運門,令翰林官分番入直,以備顧問。……實開一代文治之先焉。”[1](P851~852)類似例子,不勝枚舉,《雪橋詩話》的史學、心史特色和價值可見一斑。
多民族交融而又多元一體是中國文學、文化演進的一個重要背景,一部完整的文學史是由漢族和少數民族共同書寫完成。清代的特性之一即在于以八旗為主的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執政者對自身在文治武功方面的巨大期許和執政合理性的巨大壓力面前,在數千年燦爛博大的漢文化面前和文化交融中逐步建立起師古與師心、自卑與自信的復雜微妙心理及其相應的文學、文化實踐活動,共同導引滿清統治階層從建政開始便注意文化建設,巨大的成就與教訓并存。其前期強盛,后期內憂外患、危機四伏、新舊沖突日顯、中西文化沖突加劇,終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走向解體,期間的滄海桑田留下太多豐富深刻的文學、文化和歷史遺產,如何認識和評價,如何挖掘和闡釋,以利于當下和未來,是一項有重要價值的課題。
就此而言,以更為廣闊的視野面對舊與新、西與中,守正而又不拘一格,并在此視閾中關注那些常常被視作“舊”的個案,關注那些蘊含著豐富整體性、深刻性的個案,挖掘、闡釋和建構,則許多既定的東西也許會有新的發現、認知和突破。回到本文所論議題,作為個案的《雪橋詩話》實則蘊含豐富信息,如民族交融、治國理政方面的信息,主流文士、文學、思潮與非主流文士、文學、思潮交融的信息,以及清末民國文化轉型期各階層在古今碰撞、中西碰撞之中刻骨銘心的種種體驗等等,里面既關涉文壇與學界、個體與家國,也關涉民族與風俗、文化與歷史,以及知識、思想與情感的演變,許多線索、史料的價值意義有待重估。通過闡發其中所蘊含的范疇、命題、事件、現象及背后的價值意義,可提煉出揭示出哪些具有特殊性或共通性的元素,這無疑對當下民族認同、古今溝通,完善或發現清代歷史、詩歌史、詩學史、批評史,以及建構多民族文學史觀等命題,具有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