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應
[內容提要]悼亡詩,中國古代一般指丈夫追悼亡妻之詩,而廣義之悼亡詩,則指對亡故親人或朋友表達追悼、哀思之作。朱熹人生經歷豐富坎坷,交友交游甚為廣泛,故其詩歌創作之中亦多悼亡之作。朱熹悼亡詩創作情感蘊含豐富,不僅體現為對悼亡之悲、亦有感時傷事的情感體現、吾道益窮的深沉感慨。其悼亡詩的創作不僅有著一定的史實價值,亦具有頗高的藝術成就。對朱熹悼亡詩的研究,對于還原朱熹的人生經歷細節、窺探其思想交流承受皆有一定積極作用。
作為南宋時期集大成的理學家,朱熹對于詩文的態度有所存異。雖然朱熹早在南宋便以詩名世:“胡澹庵上章薦詩人十人,朱文公與焉”[1]、“道學先生惟朱子詩最工”[2]479。但就朱熹主觀而言,則不僅自勉“多言害道絕不作詩”[3]85,且亦從不以詩人自許:“余素不能作唐律,和韻尤非所長。年來追逐,殊覺牽強。”[3]401在這樣的詩歌創作理念之下,朱熹用力于詩較其文或有不足,且身后朱熹亦多以理學家名而垂范后世,詩名深為其學名所掩。縱然如此,朱子畢竟才力使然,其自言所謂“殊覺牽強”之詩亦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在整個南宋,除少數大家外,在詩歌數量和質量上能超越朱熹者也屈指可數。”[4]88
《禮記·學記》有言“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5],《管子·權修》篇亦有“觀其交游,則其賢不肖可察也”[6]之語,可見古之人士治學讀書并不囿于書齋,而多重交友交游以求廣聞博見。朱熹身處南宋之際,不僅以“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7]的理學集大成者之盛名垂范后世,且早在當世之時,朱熹便以道學魁首名顯當世,相交甚廣從游者眾。故其悼亡詩①創作亦多可見其生平,朱熹的詩詞創作,據郭齊《朱熹詩詞編年箋注》言:“現存詩凡七百四十五篇,一千二百首,另有詞十七篇,十八首”[4]18。今統計朱熹詩中之悼亡詩凡24題42首,占比3.5%。就數量而言在其詩總量中占比雖并不大,但通過對其悼亡詩的解讀研究,亦可一窺朱熹之生平交往、交游情況、情感思想,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對于悼亡二字連用的源由,或言:“宋文帝時,袁皇后崩,上令顏延之為哀策,上自益‘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八字,此悼亡之名所始也。”[8]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悼亡文學創作未嘗停步,朱熹之悼亡詩創作亦頗多。今統計,朱熹悼亡詩凡24題42首②,其中單篇11首,組詩13題31首。組詩中又分二首一題及三首一題,其中二首一題者8組,三首一題者5組。又據所悼亡對象考查,凡42首悼亡詩中,所悼亡24人。所包括君、父、師、友,及先父之友、僧人等,其間有一二應人之托所作,亦有一二不明關系者。總體而言,則傷悼亡友之作為多,占悼亡詩總數近辦。若從創作時段來看,則在紹興、隆興、乾道、淳熙、紹熙、慶元年間,其間亦有少許未可明確年代者。從朱熹悼亡詩之體裁、對象、時段三方面進行梳理,可了解朱熹悼亡詩創作概況。
朱熹之悼亡詩按其體裁可分為單篇獨題、二首組題、三首組題三類。第一類單篇獨題者共計11首,分別為:《十月朔月懷先隴作》、《拜張魏公墓下》、《夜宿方廣聞長老守榮化去敬夫感而賦詩因次其韻》、《次韻謁忠顯劉公墓下》、《云古懷魏元履》、《次子厚懷韻》、《挽蔡太傅》、《孝宗皇帝挽歌辭》、《伏承示及毛公平仲墓銘且索挽詩熹不及識毛公而愛重其文舊矣義不可辭顧已不及其虞殯姑以數語題于墓銘后幸辱裁訂或轉而致之其家幸甚》、《哭劉岳卿》、《詩餞陳兄朝章居士永歸本宅授諸挽者》。此11題占總悼亡詩24題近一半。
以上為單篇,組詩中又分二首一組及三首一組。第二類以二首作一題為一組者,共8組。分別為:《挽劉賓學二首》《挽范直閣二首》、《苦羅宗約二首》、《挽鹿伯可二首》、《挽陳檢正庸二首》、《挽梁文靖公二首》、《挽周侍郎二首》、《挽董安人二首》。第三類以三首作一題為一組者,凡5組:《挽籍溪胡先生三首》、《挽延平李先生三首》、《挽汪瑞明三首》、《挽劉樞密三首》、《挽吳給事三首》。兩類組數共13題占總悼亡詩24題過一半。
以上體裁之分類羅列或有失于繁瑣,但比較之下,卻可有所發現:其體裁或單篇或組詩、或二首一組或三首一組,皆于題目之間業已注明。究其原因,則在于悼亡詩本為追思悼亡之作,“睹物思人,臨文嗟悼”[9],多以內容見哀傷之情,而題目則多以明了見稱,不作余飾他用。而所悼亡之人為詩之重點,故題目之中無一例外皆含其人稱。
朱熹42首悼亡詩中所悼亡對象共計24人,凡此24人可分為四類:亡友、先師、尊輩、其余關系未詳者。第一類為亡友,涉及人物包括:魏掞之、汪瑞明、劉珙、呂祖謙、吳芾、蔡鎬、陳庸、劉甫、梁克家、周嗣武,共計10人,占比近一半。第二類為先師,包括劉子羽、胡憲、李侗,計3人。第三類為尊輩,包括朱松、范如圭、羅宗伯、張浚、守榮、劉韐、孝宗,計7人。第四類為關系未詳者,包括:王幵、鹿何、陳朝章、董安人,計4人。
朱熹悼亡詩所涉及的對象范圍較廣,這與朱熹的人生經歷有關。朱熹生于建炎四年(1130),紹興十四年(1144)“三月二十四日,朱松卒于建安環溪寓舍。疾革時手書以家事托劉子羽,命朱熹稟學于武夷三先生:籍溪胡憲、白水劉勉之、屏山劉子翚,往父事之”[10]72-73,時年朱熹方十四歲。在寄依諸劉期間,朱熹結識了武夷三先生胡憲、劉勉之、劉子翚及劉子羽、劉珙等人,其后又學于延平李侗,師友之誼深伴一生,此在朱熹悼亡詩中亦多有體現。及其入仕:“朱熹從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經歷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其間:‘士于外者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11]五十年間豐富曲折的仕途浮沉,又加之廣泛的交友交游經歷,使朱熹結交了諸如吳芾、呂祖謙等一大批仕途、學術上的好友。
正是朱熹一生豐富曲折的人生經歷,使朱熹的悼亡詩創作有著廣泛的表現對象。這些對象既有政治上的同僚、亦有學術上的好友,主張各有所存異,交往亦多有不同。但每當其人走到生命之終點,面對“今年不知是何厄運,死了許多好人”[3]5143、“聞之痛悼不可為懷”[3]5127的情境及“吾道益孤”[3]5127的局面。其悼亡詩中的悲悼痛切之情是一致的。
就朱熹悼亡詩的創作時段來看,則在紹興、隆興、乾道、淳熙、紹熙、慶元年間。凡24題42首中:紹興年間3題5首,隆興年間2題6首,乾道年間4題5首,淳熙年間9題18首,紹熙年間1題1首,慶元年間1題1首,其余4題6首未有確論。
就其創作時間來看,則可分為兩段看待:其一為紹興、隆興、乾道年間,其二為淳熙、紹熙、慶元年間。其中未明確創作時間之詩四題,據郭齊《朱熹詩詞編年箋注》考證:《哭劉岳卿》創作于淳熙八年以后,《詩餞陳兄朝章居士永歸本宅授諸挽者》為淳熙以后,《挽周侍郎二首》為淳熙九年前后。剩余《挽董安人二首》一題,言:“未詳。據下篇,疑此安人即董穎親屬,則當為作者德興見穎時作。”[4]884又據所言下篇《題霜傑集》言:“為朱熹紹興二十年過德興時作。”[4]883由上,故此四篇亦當歸于后一時段,如此,則:紹興、隆興、乾道年間9題,為淳熙、紹熙、慶元年間15題。
按時段看,朱熹紹興、隆興、乾道年間所作悼亡詩對象,包括亡父、先師、及父輩師輩好友、僧人守榮等。而其淳熙、紹熙、慶元年間悼亡詩中對象,則主要是同輩亡友。而在情感上來看,除了悼亡者之悲、憶往舊之情的共同內容外,前段尚包括追念師恩、慕其高德,后段則多懷往昔同游之趣、傷如今永隔之悲。
錢穆先生《朱子新學案》言朱子:“教人讀詩,語極平淡,意極深至。乃以學詩與學道一并合說也。學詩即如學道,此是學詩最高境界”[12]1715、“其游情文藝,而感慨深摯,至老不衰。”[12]1713莫礪鋒先生在《朱熹文學研究》中認為:“朱熹是這樣的一位詩人:他具有很豐富的詩學史知識、很明確的詩學觀點,他崇尚平淡自然的美學境界,反對在形式、技巧上多費心力。”[13]75兩先生言朱子之詩平淡自然,而又感慨深摯,實為朱熹詩歌之特點,而在其悼亡詩之中,其情感蘊含的深沉豐厚、感慨深摯尤為可見。雖言悼亡詩,然朱熹之悼亡詩其情感不僅有對亡者的悼念之悲,亦有對時勢的衰變之感、對世事多亂的悵然之傷、對吾道益窮的無力之哀。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14]33,哀悼亡者、以寄哀思是悼亡詩主要的情感表現。凡上朱熹悼亡詩所包括之對象,即亡友、先師、尊輩、其余關系未詳者,悼亡之悲皆是其共同的主要情感表現。如朱熹《十月朔旦懷先隴作》:
十月氣候變,獨懷霜露悽。僧廬寄楸槚,饋奠失茲時。竹柏翳陰岡,華林敞神扉。
汛掃托群隸,瞻護煩名緇。封塋諒久安,千里一歔欷。持身慕前烈,銜訓倘在斯![4]84
“朔旦”即初一,“先隴”指先人之墓,此詩作于紹興二十三年(1153),是朱熹悼念亡父朱松所作。郭齊《朱熹詩詞編年箋注》題解云:“此篇追念亡父朱松。松墓在崇安縣五夫里西塔山靈梵院側,朱熹赴官同安,將護墓等事托付院僧。”[4]84朱松一生雖漂泊流離,但憂國愛民雅好儒業,朱熹幼少伴其身邊多受耳提面命、潛移默化之益。直到晚年,朱熹依舊記憶猶新:“建隆庚申距今已未,二百四十年矣。嘗記年十歲時,先君慨然顧語熹曰:‘太祖受命,至今百八十年矣。’嘆息久之。”[3]400而在此詩之中,前后各言先隴之實景與虛景,面對自己即將遠離赴官的現實,哀傷悲悼之間又多幾分愧疚與不安。《禮記·祭義》言:“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愴之心,非其寒之謂也。”[15]故及朔旦懷先隴,則“獨懷霜露悽”之凄愴、哀傷之情難免溢于紙上。
朱松逝后“命朱熹稟學于武夷三先生:籍溪胡憲、白水劉勉之、屏山劉子翚,往父事之”[10]72-73,及熹年長,又學于延平李侗。其中胡憲卒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李侗卒于隆興元年(1163),朱熹分別有為先師所作悼亡詩《挽籍溪胡先生三首》及《挽延平李先生三首》。其間有“夫子生名世,窮居幾歲年”[4]207、“先友多淪謝,唯公尚典刑”[4]207、“淫辭方眩俗,夫子獨名家”[4]250、“岐路方南北,師門數仞高”[4]250之語,于悲悼之中多美師德業之辭,亦可見其師恩之重及情誼之深。
除以上悲悼先父先師之詩外,其外如悼劉珙詩《挽劉樞密三首》“一朝成殄瘁,九牧共沾襟”[4]641、悼孝宗皇帝之句“九有哀同切,孤臣淚特滂”[4]830之語,皆能情發肺腑、感人心腸。錢穆先生言朱子之詩“感慨深摯,至老不衰”[12]1713,可謂中肯之論。
《文心雕龍》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6]詩歌之創作亦是一定時代社會現實之反映,就朱熹所身處的南宋一朝而言:“軍事上妥協投降、茍且偷安,政治上腐敗成風、權相專權,經濟上積貧積弱、民不聊生,生活上紙醉金迷、縱情聲色。”[17]在內憂外患之下南宋局勢日趨傾頹,這種憂思是朱熹一生之所系,亦反映于朱熹悼亡詩的創作之中。一方面贊頌人之功德,一方面寄言己之感傷。如《孝宗皇帝挽歌詞》中有:
未答隆儒厚,俄聞脫蹝忙。此生知永已,沒世恨空長。
內難開新主,遄歸立右廂。因山方慘澹,去國又愴惶。
疾病今如許,形骸可自量。報恩寧復日,忍死續殘章。[4]829
此為悼念崩于紹熙五年(1194)的宋孝宗而作,其中“內難開新主”、“去國又愴惶”之句,言在南宋內憂外患不斷、朝堂黨爭不息之季又遇國殤,則時事愈加艱難不測。又朱熹深感孝宗之恩,故“九有哀同切,孤臣淚特滂”[4]829,既有對于君王的悼念,亦有對于時世的擔憂。值得注意的是,此詩雖始作于孝宗駕崩之后,但成詩卻在戊申之時。此間的創作經歷及心路歷程,朱熹于詩前有序言:
阜陵發引,詔許近臣近挽歌詞。熹恭維盛德大業不易形容,方將攄竭鄙思,以效萬一,冥搜連日,才得四語,而忽被閔勞之詔,罷遣東歸,遂不敢成章以進。杜門累年,每竊私恨。戊申之春,大病瀕死,默念平生仰孤恩遇,無路補報,感激涕泗,不能自已。謹因舊篇,續成十有六韻,略敘本末,以見孤臣亡狀,死不忘君之意云。[4]829-830
在被“罷遣東歸”、“杜門累年”之后,朱熹仍對孝宗之恩遇“感激涕泗,不能自已”,亦可見君臣之義。不只是在對于君王的悼念中透露出感時傷世的心理,在平常的悼亡詩創作中,朱熹亦多有發感慨、傷時世之句。一方面追憶逝者之功以告慰魂靈,一方面亦是借懷往昔以諷時世。如為悼念好友張栻之父張浚所作《拜張魏公墓下》之前一部分:
衡山何巍巍,湘流亦湯湯。我公獨何往?劍履在此堂。念昔中興初,孽豎倒冠裳。公時首建義,自此扶三綱。精忠貫宸極,孤憤摩穹蒼。元戎二十萬,一旦先啟行。西征奠梁益,南轅無江湘。士心既豫附,國威亦張皇。縞素哭新宮,哀聲連萬方。黠虜聞褫魄,經營久彷徨。玉帛驟往來,士馬且伏藏。公謀適不用,拱手遷南荒。[4]423
張栻之父張浚為宋抗金將領,一生馳騁沙場多有功業,封魏國公,為南宋中興名將。詩中所言“公時首建義,自此扶三綱”、“黠虜聞褫魄,經營久彷徨”之語,即是對其一生功業的概括追念。《朱熹詩詞編年箋注》言:“本篇緬懷張浚一生功業,表達了對死者的敬仰和哀悼,同時也寄寓了憂國憂民的沉痛情懷。”[4]424確實,朱熹對于張浚的悼念實則是對于南宋初期抗金大業的追念,而今上下皆好議和一片頹靡之氣象,主張以戰恢復故土的朱熹又怎能不憂心忡忡呢?
面對親人或朋友的亡故,總難免愴然哀傷之感。特別在朱熹晚年,面對親舊逐漸凋零:“今年不知是何厄運,死了許多好人”[3]5143的局面,朱熹往往產生“吾道益孤”[3]5127的內心感受。此之“道孤”固有道之不傳的憂慮,但更多的或是同道凋零、可與言者日稀的暮年孤寂、晚歲凄涼之感。如《挽梁文靖公二首》:
其一:擢第初龍首,登庸再鳳池。心期詎溫飽,身任必安危。幾歲調娛政,今年殄瘁詩。恭惟袞斂意,不盡鑒亡悲。
其二:疏寵無前比,騰章又夙心。極知求士切,端為愛君深。鹵簿寒笳遠,塵埃斷藁侵。空令殺公掾,衰涕滿寒襟。[4]877
梁文靖公即梁克家,紹興三十年進士,官至宰相,“朱熹于克家同鄉熟識,政治上得到過支持”[4]877。朱熹與梁克家素交好,在朱熹任同安主簿期間還曾受其邀請游歷潮州,據《宋史》載:“九年,梁克家相,申前命,又辭。克家奏熹屢召不起,宜蒙褒錄。”[18]朱熹深感梁克家的“極知求士切,端為愛君深”,而如今同道之人已去,又怎可不“衰涕滿寒襟”。朱熹的悼亡詩創作往往通過對往日交往的懷念,來對比如今天人永隔的悲懷。如《云谷懷魏元履》:
嘆息艮齋老,當年共此來。千峰奇絕處,一望興悠哉。
病怯披云臥,詩勞擁鼻裁。祇今何處所,宿草閟馀哀。[4]616
往昔曾交友作伴“當年共此來”,而今斯人已去,茫茫天地之間只剩“宿草閟馀哀”,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愴然涕下之情溢于言表。結合朱熹《祭魏元履國録文》中所言:“念昔交情,兄膠我漆。更攻互磨,兄玉我石。世途艱險,孟門太行。兄行我憂,兄歸我藏。與兄同心,誰則如我?”[3]4464昔日“兄膠我漆,更攻互磨”、“兄行我憂,兄歸我藏”,而如今所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位好友,更是人生途中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及至朱熹晚年,這種哀道之窮的悲苦境地越發嚴重,在《答黃直卿》中朱熹一再言及:“南軒云亡,吾道益孤”[3]5127、“子約之亡傷痛未定,而季通八月九日又已物故。朋友間豈復有此人?尤足為痛哭也。”[3]5143親舊凋零、同道愈少,悲傷、凄愴的情緒彌漫于其詩文之間,其悼亡詩中哀道之窮的色彩也愈發濃厚。
雖然朱熹多以理學家名世,但縱然學名掩蓋之下,其文學成就亦斐然。自宋以后,如《詩藪》、《藝概》、《姜齋詩話》皆對朱熹之詩評價頗高,如陳繹曾《文式》言:“晦庵先生詩,則三百篇后,一人而已。”[19]《文式》之言或有過之,但“道學先生惟朱子詩最工”[2]479,朱熹詩歌之成就亦無須諱言。而悼亡詩為朱熹詩歌之一部分,亦取得了不凡的價值與成就,總體而言,則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其悼亡詩創作的內容起著豐富細節、還原人物的史實價值;二是悼亡詩的創作平淡自然、情感深摯,取得了不凡的藝術成就,亦對后世產生了廣闊的影響。
《新唐書》言杜甫之詩:“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20]朱熹之悼亡詩創作雖主觀上并沒有刻意追求“詩史”的寫作意圖,但其悼亡詩記載其人生平、追憶舊日交往,客觀上亦有著補史載之遺、糾記錄之誤的作用,故而有著一定的史實價值。朱熹悼亡詩創作凡24題42首,所涉及人物24人,通過這些悼亡詩背后,亦可一窺朱熹與其之交往關系經歷,無論是對于所悼之人或是朱熹本人,都有所増益。
如《夜宿方廣寺聞長老守榮化去敬夫感而賦詩因次其韻》一詩:“拈椎豎拂事非真,用力端須日日新。只么虛空打筋斗,思君辜負百年身。”[4]447此詩作于乾道三年(1167),是年朱熹與張軾、林用中相約游衡岳,十一月十三月宿蓮華峰下之方廣寺,是夜聞寺中長老守榮坐話,故次韻而作。束景南先生認為,此詩除感于坐化之事外,更有深意:
“拈椎豎拂事非真”是對涅槃佛說的否定,但也是他批評湘湖學者禪病的一句口頭禪,所以“用力端須日日新”強調儒家的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也就同時隱含對湘湖學者的微諷了。[21]253
此則與朱熹之思想承受有關聯,朱熹早年從學之武夷三先生及延平李侗多兼涉佛禪,故而朱熹之思想構成亦頗復雜:“除了孔孟之后的諸儒經學,還有當時著名學者的經學及其思想,包括佛老之學,最終整合、熔鑄諸說為一體,成一家之言。”[22]但雖然朱熹出入佛老,但對佛禪的批判是一直的,故而“用力端須日日新”亦是借言坐話之事而微諷于湘湖學派之語。此詩雖為悼亡之作,實則亦可從中得見思想之爭。
朱熹悼亡詩因多對所悼之人的生平還顧與總結,故而往往于其間亦有著補史之遺及豐富細節的作用。從悼亡友之詩見其生平交往,從悼尊輩之作見其思想承襲,此外,尚可從悼亡詩中一窺當世之狀,具有一定的史實價值。
理學家之詩往往枯燥乏味、落于窠臼、墜入“理障”。如明代胡應麟《詩藪》就曾言:“程邵好談理,而為理縛,理障也。”[23]22但對朱熹之詩,《詩藪》多有贊譽,認為:“宋人一代……惟朱元晦究心古學,於賦則發揚司馬,於詩則指歸伯玉,於文考異昌黎,皆中肯窾,即后世名文章家,不可易也”[23]117錢穆先生在《朱子新學案》中亦認為:
北宋如邵康節,明代如陳白沙,皆好詩,然皆不脫理學氣。陽明亦能詩,而才情奔放,亦朱子所謂今人之詩也。惟朱子詩淵源選學,雅澹和平,從容中道,不失馳驅。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詩藪稱南宋古體當推朱元晦,近提無出陳去非。沈欒城句:花月平掌二百載,詩名終是首文公。此皆就詩論詩之語。朱子儻不入道學儒林,亦當在文苑傳中占一席地,大賢能事,固是無所不用其極也。[12]1714
莫礪鋒先生在《朱熹文學研究》中認為:“朱熹是這樣的一位詩人:他具有很豐富的詩學史知識、很明確的詩學觀點,他崇尚平淡自然的美學境界,反對在形式、技巧上多費心力。”[13]75朱熹詩歌平淡自然、感慨深摯的特點,在其悼亡詩的創作上表現尤其突出。一則悼亡詩注重情感體現而不重技巧琢磨,二則朱熹本人不以詩自重,故其詩作往往發于肺腑之間,感情深沉而真摯。如“永懷平生友,夢想見眉宇”[4]731、“別去如三歲,書來忽九京”[4]749,語詞皆極為平常,于平常語間見深摯之情。再者其悼亡詩往往憶昔懷古,以今昔對比見人事無常之變,如《挽蔡太傅》中“方為人材喜,相期事業長。如何遽不淑,未及鬢毛蒼?”[4]812,生死之大不可料及,有“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14]33之感。郭齊言“在整個南宋,除少數大家外,在詩歌數量和質量上能超越朱熹者也屈指可數”[4]88,此確為中肯之論。
注 釋:
①中國古代悼亡詩一般指丈夫追悼亡妻之作,本文取悼亡詩之廣義,指對亡故親人或朋友表達追悼、哀思之作,與西方之悼亡詩意思接軌。
②本文朱熹悼亡詩編年皆依郭齊《朱熹詩詞編年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