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渝馬克林
(1.甘肅民族師范學院 經濟與社會發展系,甘肅·合作 747000;2.西北師范大學 社會發展與公共管理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明確指出:“民族工作是關系祖國統一和邊疆鞏固的大事,是關系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的大事,是關系國家長治久安和中華民族繁榮昌盛的大事。”[1]但目前國內無論是官方還是學界關于社會工作的話語,大都集中于對東部發達地區社會工作先進經驗的總結和本土化反思上,而對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這一基本國情的關注和回應相對較少。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發展之所以相對落后,固然有社會、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因素,但無論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還是實施鄉村振興國家戰略,社會工作作為基層社會治理的一支重要力量,都不能有意無意地忽視少數民族地區和少數民族群眾。在“兩個一百年”歷史交匯的時代背景下,解決好社會工作在區域間“不平衡”發展的問題,將是社會工作專業進一步參與提升基層社會治理能力的重要著力點和突破口。
近年來,在研究領域內存在著一種傾向,即民族地區社會工作一定是要以“文化”作為核心議題,要突出對少數民族“文化”特色的關注。但本文認為,對“文化”因素的刻意強調雖然突出了民族社會工作的“特色”,體現了這一領域內民族學和人類學的學科經驗和積累,卻也容易使這一主題的研究范圍變窄,使社會工作的學科視角弱化。這不僅會制約對民族地區社會工作內涵的理解,無意識中把社會工作限制在傳統的“民族工作”范疇內,而且也不符合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框架下對民族問題與時俱進地理解。基于此,本文試圖跳出民族社會工作研究領域內對“文化”議題的一般性強調,沿著社會工作特質的理解脈絡,將“日常性”作為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實踐取向,重新理解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發展的理論邏輯。
隨著社會建設進入新時代以來,我國各地社會工作實務普遍存在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即我們的服務既不能充分體現專業性,也無法準確提煉本土性。換句話說,就是社會工作專業既難以向政府呈現其專業的不可替代性,又難以向服務對象提供其服務的有效性,更無法向專業和行業本身闡明其主體性。由此,社會工作的特質到底是什么?或者還有什么被我們在迅速發展的過程中所忽略了?抑或在中國本土語境下,社會工作還應該有什么特質?
基于上述背景,學術界在本土化理論研究過程中,重新反思我國社會工作的本質,將中國社會發展和社會建設特色與社會工作中“社會”之根本追求相結合,提出了社會工作的“社會性”的理論主張。無論是將“社區為本位”視為社會工作參與建構社區公共性的重要途徑的倡議[2],還是“利他使群”這樣的創新表述[3],都是對社會工作回歸“社會”可能性的嘗試[4],也是在大轉型時代對“找回社會”呼聲的回應[5]。社會工作“社會性”的討論是對社會工作專業化過程中出現的技術治療取向導致的“去社會化”傾向的反思[6],而社會工作中的“社會”恰恰體現了專業的根本內涵。社會工作的社會性和專業性互相作用,共同影響和建構著對方[7]。
總體來看,學術界關于“社會性”的研究由于極大地表現出對我國社會工作發展的制度經驗和社會結構的關注,因此獲得了較大程度的共識。我國民族地區的發展統一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少數民族制度框架之內的同時,在其漫長的發展歷史中,保留下來的人與人之間超強的社會聯結的文化基因也極大地體現著“社會”屬性。在此基礎上,民族地區的社會工作無論在國家制度層面,還是在民族文化方面,都無不蘊涵著對“社會性”的追求。因此,社會工作在民族地區的發展,更應該警惕西方社會工作內在的“個體化”傾向,充分發掘和利用少數民族文化中的各種社會團結、社會支持因素,將社會工作的“社會性”追求作為聯結國家治理和少數民族群眾生活的重要紐帶。
當然,回到理論分析層面,從根本上說,對“社會性”的所有探討,都是對社會工作實然性的自證,亦即因為是“社會”的,所以具有“社會性”。但我們試圖找回的被懸置的“社會”,是否一定是社會工作的真正特性?實證科學范式下的“社會”本身所帶有的結構性、功能性、科學理性的基因對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發展又有著怎樣的影響?由于離開“日常生活”的“社會性”本身意味著服務與實際的脫離。所以,在微觀服務層面,我們依然需要警惕“社會性”的社會工作對“日常生活”的忽略。因此,民族地區社會工作之“社會性”最終都需要在少數民族地區群眾的日常互動中體現出來。這種日常互動本身是內在于民族地區的社會工作服務之中的。
社會科學領域內于上世紀末興起的“實踐轉向”深刻影響到了社會工作專業的發展[8]。以2008年第一次國際實踐研究會議的召開和會后發表的“索爾茲伯里聲明”[9]為標志,社會工作因其極強的實務導向而對“實踐”抱有極大興趣,持續地就“實踐”與“研究”的關系展開討論,并致力于回答“為什么要做實踐研究”和“參與實踐的人如何生產知識,誰能對此做出貢獻,以及這些知識是如何傳遞給其他人的”[10]等核心問題。
對于第一個問題的回應。從社會現實的角度看,西方福利國家制度的改革,導致公共部門的資金減少[11],服務和研究的開支被削減[12],“實踐-研究”的裂痕凸顯[13]等原因推動社會工作積極地轉向“實踐”。若從社會理論的角度考察,實踐的理論淵源可以追溯到希臘哲學中亞里士多德對于“實踐智慧”的闡釋[14],現代社會理論中馬克思的“社會實踐論”,以及當代布迪厄和吉登斯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實踐理論、舍恩為代表的專業實踐理論以及美國的干預研究等[15]。
對于第二個問題的回應。奧斯丁等人在“赫爾辛基聲明”中認為在研究的計劃、生成和傳播過程中,研究人員、研究機構與從業人員、實踐機構之間進行緊密、團結、堅定以及基于本地的合作;參與共享和基于對話的研究過程,在伙伴關系中發展實踐并驗證不同專業知識[16]。郭偉和指出,社會工作者應該進入實踐情境,根據案主的生活實踐場域結構特征,探討和采取行動[17],要側身于實踐場域中,做同自己的實踐生產社會工作知識[14]。從實踐邏輯出發,反思實踐導向的社會工作策略是借助關鍵事件來重構生活互動模式,從而發展新的服務策略[15]。這與丹麥學者烏格霍伊提出的“社會工作實踐研究中的變化和發展以及研究者與實踐者之間的合作,是基于沖突而改變的過程”[18]遙相呼應。這也正好回應了費舍教授的看法,即“實踐研究源于對實踐的關注,并提出基于實踐的解決方案,它采用一種合作、發展的方法,尊重從業人員掌握的知識,并參與研究進程。”[19]
因此,轉向實踐的社會工作,已經不再是以往對于專業實務動手能力的簡單強調,而是基于對實證主義社會科學范式的批判與反思,主張社會工作的知識生產來自于實踐。實踐并非實務,是具有價值取向的實踐,是研究者、社會工作者、服務對象、行政部門等多元主體的反身性的實踐。同時,主張方法論的多元化取向,拒絕既定模式、通用標準,重視行動者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反對和解構宏大敘事,注重對實踐場域及日常生活世界的關注。
如果說對社會性的追求符合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發展的宏觀背景,那么對實踐性的主張,則更加符合社會工作落地到民族地區的中觀過程。社會工作作為一個從西方社會引入的專業,其面臨的專業知識與少數民族本土知識的矛盾和分歧,常常使學習西方社會工作理論和知識的專業社工無所適從。這不僅是一個從理論知識到具體實際的問題,更是一個專業方法論的問題。因為,中國少數民族地方知識和文化內涵的豐富性、多元性和獨特性本身不是西方社會理論可以完全解釋的,只有在本土實踐過程中,才可以產生出具有解釋力和操作性的中國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知識和方法。
在微觀層面,實踐研究的基礎是一種關于日常的研究體系[20]。細閱實踐研究的文本會發現,對于“日常生活”的關注在實踐研究中未曾申明,卻又無處不在:實踐研究是將傳統社會科學轉化為日常實踐的一種方式[18],社會工作者需要進入服務對象的生活世界,跟隨其生命歷程,抓住關鍵事件,促進其發生改變[15]。在服務情景中介入,意味著社會工作既關涉外在的社會文化脈絡,又與服務對象生活情景和社會工作生活情景相關[21]。可見,在社會工作中,理論與實踐的關系處于一種特殊狀態。基于這種理解,社會工作必須經歷一個科學知識與日常知識之間的轉換過程[22]。
理論上對“日常生活”的明確關注來自于胡塞爾現象學中將“科學世界”與“生活世界”的區分。舒茨進一步將“生活世界”從形而上的哲學思辨拉回社會學研究視野[23]。他對普通行動者在日常生活中的主體間性、自我認同和意義問題的分析,細膩且極富洞察力。由此,“生活世界”為社會學家關注普通個體的日常行動提供了理論上的概念入口。此后,從加芬克爾、戈夫曼到哈貝馬斯和布迪厄、吉登斯都探討了理論與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24]。德國學者漢斯·替爾施進一步認為社會工作應該將協助人們“較順利地”完成日常生活任務作為其根本目標[25]。美國社會工作學者杰弗里·朗霍弗和杰里·弗洛施認為我們在社會工作中的許多專業實踐都是建立在現象學家所謂的感受性知識基礎上的。也就是說,實踐是植根于和依賴于感官感受的。實踐者面對日常不可預測和偶然的實踐條件,他們轉向理論前知識或情境知識,在那里,他們從事感受性實踐,并使用語言傳達感受性的理解,并直接與服務對象進行實際經驗交流[26]。約根·桑德伯格和達爾·阿爾巴認為生活世界的觀點比目前基于實踐的方法在這三個方面更為重要:一是闡明生活與世界糾纏的方式對于分析實踐至關重要;二是進一步說明實踐的核心方面是如何相互關聯的;三是使實踐的概念更加詳細而清晰。因此,實踐的轉向與“日常”和“生活世界”的旨趣相關聯[8]。
可以看出,日常性是社會工作所隱含的一個特性。這意味著無論實踐如何進行,都需要在“日常生活”這個底色上展開。所以,具體到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實踐中,我們會發現社會工作在民族地區的“無所適從”恰恰是來自于社會工作所代表的“科學世界”與民族地區群眾的“生活世界”之間存在的張力。在民族地區開展社會工作服務,社會工作者需要在把握宏觀層面的社會性和中觀過程中的實踐性的基礎上,最終將服務滲透到少數民族群眾的日常生活中去。
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日常是一個不言自明的狀態,而在社會學理論中,“日常”是后現代學者不斷觸及,但又終究沒有徹底明確的概念。現象學理論中“日常”常常與“生活世界”混用。當然,從語義學的角度,“日常”是生活世界的一個主要描述語,也是它的一個最主要狀態。批判人類學代表學者約翰尼斯·費邊指出:“人類學的出現和建立都視自身為一種異時性的話語”“一直以來都需要將同時間的他者視為權力和/或者知識的對象”[27]。民族地區社會工作對日常性的關注,恰恰體現著社會工作與人類學或民族學的根本區別,人類學民族志式的觀察本身體現著對他者的客觀書寫的態度,而社會工作實踐性的行動則意味著主體間的互動。社會工作者若將服務對象視為服務的客體,就無法實現對民族地區群眾日常生活的理解,而應該在互為主體的關系中去理解少數民族群眾的日常生活。這種關系中的主體分別涉及著兩種矛盾又統一的狀態,即綿延與結構。
時空社會學認為前現代社會與現代社會人們的生產生活實踐在時間和空間上存在著根本性不同。時間和空間觀念在現代社會的理性化、標準化(或抽象化)、線性化、功利化,表明現代人的時空觀念已經是現代性的,時空問題已經進入現代性話語。因此,時空與現代性辯證地聯系在一起,時間和空間是理解現代社會的重要維度。但是在前現代社會,時間和空間具有相對性和特殊性,并且體現在各個具體不同的民族或社會群體的不同社會習慣上[28]。因此,在現代性話語中,城市本身就是工業化和現代化促生的集中產物,城市的生活是發達和現代的。而民族地區,特別是對農牧區來說,雖然也難逃現代化的影響,但其生活依然是“落后的”和“傳統的”。
當我們擺脫“發達-落后”和“現代-傳統”這樣的現代性視角,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考察城市和農牧區的生活,可以發現在發達的現代化城市,時空其實是結構性的。行動者在城市里的生活,空間邊界和時間進度都是明確的,是可以精確量度的。而在傳統農村、牧區,時空是綿延的、彌散的、非結構性的。換句話說,行動者在傳統的生活中,時間的進度和空間的邊界都是模糊的,無法明確的。因此,在田野調研中經常會發現當地民眾基本上沒有非常清晰的時間概念,通常我們會視之為“時間觀念太差”。然而,這樣的判斷恰恰是研究者受到已有的現代性科學范式的影響,因而對民族地區民眾生活特征的把握出現了偏差。同樣,在空間上民族地區群眾對家庭、寺廟和自然的感受,與城市居民對家、單位、商場等空間的理解和感受完全迥異。民族地區的群眾對空間感受是模糊的,不像城市居民具有那么清晰明確的界限。而且,草原、山川、森林等作為民族地區群眾的生活空間,其非結構性更加突出。
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認為“社會系統的結構性特征對于它們反復組織起來的實踐來說,既是后者的中介,又是它的結果。即結構一方面是人類行動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是人類行動的中介”[29]。社會工作的專業實踐作為現代社會系統的一部分,既持續生產著社會結構,也不斷地由社會結構再生產出來。社會工作的結構性即表現在這種結構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在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主題下,包含著兩個方面的內涵:
一是社會工作發展的結構性。在發展區域上,由于經濟社會發展的差距,西部地區以及西部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發展呈現出與東部發達地區完全不一樣的狀態。東部地區的社會工作發展專業化程度高,發展迅速;而西部民族地區的社會工作發展專業化程度低,發展緩慢。在發展階段上,東部地區的社會工作已處于邁向高質量進階式發展階段,西部民族地區尚處于起步階段。
但如果將區域和發展階段結合起來,社會工作的結構性則呈現出復雜的現象。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社會工作是現代化的產物,是為了應對工業化和城市化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而出現的一門專業或職業。但我國民族地區卻恰恰具有經濟發展滯后、工業化和城市化水平較低等特征。所以,這與西方社會工作發展的歷史邏輯本身存在著差異。在某種程度上,東部發達地區在經濟社會高速發展的今天,其社會工作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在結構和表現上已經與西方國家現代化過程中所遇到的情況大致相同。而在西部民族地區,社會工作所面對的社會問題卻與前者大不相同。民族地區的社會工作處在一個與當代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相“錯位”的時空,即當下民族地區的社會工作所處的發展階段以及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其實與東部地區在“若干年”前所處的發展階段極為相似。東西部的社會工作發展在時空上的此種結構,使得社會工作具有費邊所批判的人類學的那種“異時性距離化策略”。由于時間維度上與民族地區服務對象的錯位,社會工作的研究者和行動者同時拉開了自己與服務對象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化策略使得服務對象成為了“他者”,而非社會工作服務的主體。
二是社會工作服務的結構性。現代社會工作,特別是在實證社會科學范式下,社會工作服務的情境化、過程的程序化、評估的指標化、結果的報告化,都無不呈現著社會工作服務在時間和空間上深度的結構性。正是這種結構性不斷地生產著現代社會工作的專業理論與方法。由里士曼的“社會診斷”到如今的“循證社會工作”,無不意味著專業實踐持續、深入地對結構的生產。同時,專業服務的結構化導致的行業內對情境、程序、指標、報告的過度倚重,也意味著結構對實踐的再生產。
具體來說,服務的情境化在專業服務中表現為社會工作服務對場地、場景的選擇,以及由此所引發出的一系列“工作室”化的標準化取向。過程的程序化最直接的表現便是社會工作專業通用過程模式的提出與應用,從接案到結案的全過程為社會工作實務規定了一套必須遵循的流程。而評估的指標化則直接為服務和過程制定了根本導向,將結構性轉化為實證社會科學所最為提倡的量化方法,并進一步將服務的結果用客觀的報告文本呈現出來。這些方面互相之間高度關聯,全方位地將社會工作專業帶入了結構之境,并且成為社會工作證明其專業性的根本“法寶”。
少數民族群眾生活的綿延性和社會工作專業的結構性反映出服務對象的“生活世界”與社會工作的“科學世界”的矛盾所在。然而,在“日常”的層面,這對矛盾中天然地孕育著統一。一段時間以來,研究取向上的誤區導致研究的過程和結果越來越偏離了“日常”。
一方面,長期以來我國社會工作行動者無意識地將民族地區客體化、對象化,重點關注各個少數民族的文化特殊性,不斷地強調文化的差異性和敏感性。但在少數民族群眾的日常生活層面,文化本身不是標本式的存在,而是經驗的過程[30]。換句話說,在此類將民族地區客體化的行動中,社會工作者為了呈現民族地區的文化特性,將文化本身從當地的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成為一個開展服務的對象,成為研究中的“他者”,這實際上是忽略了文化得以孕育的“日常生活”這個主體。被對象化的文化,必然也具備了一切實證研究客體的結構性特征。但“孕育”少數民族文化的母體——日常生活,卻是綿延的,非結構性的。
另一方面,社會工作為了證明自身的專業性,不斷地向實證科學的方向挺進,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證明服務的有效性,但是對于程序、指標的過分追求進一步導致專業發展對日常生活的偏離。這種偏離是對專業本質的一種根本性偏離。同時在認識論上也需要進一步地反思,即社會工作一定可以像醫學等專業一樣發展出一套嚴謹的、可以重復驗證的、系統而規范的專業理論和方法嗎?只有程序、指標和報告等才能證明社會工作的專業性嗎?答案毫無疑問是否定的。在民族社會工作的領域內,李安宅先生的《邊疆社會工作》一書及其思想至今無法超越的根本原因在于,該書通篇不見“個案工作”“小組工作”“社區工作”等這樣的知識表述,卻處處呈現出作者對于少數民族服務對象日常生活的直接體驗和理解。這種理解無疑是“日常”的,但同時也是“科學”的。這種“日常的科學”不是量化的,而是研究者多年與少數民族群眾日常互動中總結出來的,它是綿延和結構的統一。
因此,本文所指的日常性,不是現象學社會學中對“生活世界”的狀態描述,而是把現代社會中生活的綿延和行動的結構統一在時空維度上的理想狀態。時間和空間并非僅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在傳統社會它們內化在生活的綿延中。但在現代社會人們的行動,尤其是“科學”的專業行動,在時間和空間上不斷地進入一個高度結構化的過程。空間從地理學的區域性到專業情境的結構性,時間從鐘表和歷法的刻度化到專業過程的程序化,本身意味著時間和空間的結構性逐漸趨向于復雜,并且結構特征愈加突出,同時結構本身又不斷地生產著專業實踐行動。
所以,在民族地區開展社會工作,我們既不能沉浸在少數民族群眾生活的綿延之中,也不能將社會工作的各種程序和方法奉為圭臬。綿延性是民族地區群眾生活的基本狀態,結構性則是現代社會工作專業的主要表現。少數民族群眾生活的逐漸結構化和不可避免地進入現代化,是民族地區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社會工作服務的生活化,適應綿延性,也是社會工作實踐在民族地區生產知識的必然路徑。
我國民族地區地域廣闊,各地發展差異或大或小,各民族文化豐富多元、璀璨奪目,但這些都有機統一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中。“多元一體”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和民族政策的鮮明體現,同時也是我國民族工作的重要理念。因此,在政策上,我國社會工作應該充分地依托制度優勢,體現其“社會性”;在方法上,社會工作應該突出“實踐性”,將制度優勢和專業自信充分地呈現在民族地區實踐場域中;在具體的專業取向上,則應該擺脫西方“舶來”的知識與方法局限,在日常性之中探索扎根國情和地方文化的服務策略。這種從“日常生活”出發的實踐取向主要包括4個方面。
“介入”是西方社會工作精神醫學范式中的重要概念,這個概念本身預設了主體(社工)和客體(案主)。然而,在民族地區開展社會工作的實際中,社會工作者所奉為圭臬的工作方法和價值常常被消解得支離破碎。“少數民族文化”僅僅被人們想當然地當作一種有特色的工作成效而加以體現。這種“想當然”恰恰反映出“介入”本身所代表的專業主義的過度自信。所以,“介入式”的工作方法,忽視了民族地區群眾的日常生活智慧,無法闡明社會工作的專業性在當地少數民族群眾日常生活的“綿延之流”中所發生的嬗變。而“浸入”則是社會工作者放下一切“科學”和“專業”的傲慢和預設,將自己視為民族地區的一名群眾,把自己的服務“沉浸”在當地少數民族群眾的日常生活之中,在生活的綿延中理解服務對象的困境和需求,從而使最終的服務方法和理念也從“沉浸”中浮現,如此服務本身才具有生活的氣息,才會與民族地區群眾的“日常”渾然天成。
當主體間性超越主客二元對立的現代科學范式,成為后現代的一個重要分析語匯的時候,社會科學本身對于主客體關系的反思,也反映出研究者對日常中處處呈現的主體間性的關注,因為日常生活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主體間性的世界[31]。在這里研究者就是眾多行動者之一,每一個行動者都是共同的經驗世界的主體。這種“去研究者”的取向,使原來被忽視的日常生活中的主體一一呈現。因此,在民族地區開展社會工作,研究者和社會工作者、群眾、基層行政人員等所有的行動者都是實踐的主體,是在主體間性關系中共同經驗和理解著的“日常”的結構,這才是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發展的基底。
解釋通常是研究者的重要方法。然而,在民族地區開展社會工作,如果把自己視為一個研究者,從高高在上的層面對民族地區的生活日常進行解釋,就會導致研究本身停留在科學世界的層面,很難“浸入”到生活世界中去。正如舒茨所說的“社會科學的整個經驗脈絡與日常生活中的共同世界觀察者的知識脈絡必然不同”[32]。因此,對于社會工作者來說,社會工作的“實踐性”意味著社會工作的行動必然需要在生活世界的實踐場域中去觀察和理解各個主體的行動,在此之后才可以進入科學世界層面予以解釋。所以,“理解”是研究者在日常層面將自己視為實務工作者時所持有的專業取向。同時,“理解”也是行動者摒棄“高高在上”的態度,把自己放在與民族地區實務工作各主體同等的層面的一種專業態度。
筆者曾參與一個“藏區女童助學項目”的評估調研,項目的執行方希望在項目的實施前后做一份“影響力評估問卷”,以評估受助女童在自我發展和人際影響方面的變化。然而,當一份經過專家精心設計的量化問卷呈現在訪問對象面前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一個十幾年只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放牧的藏族小姑娘對那些看似簡單卻于她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是多么地讓她不知所措。因此,“設計”背后的量化的結構性方法與少數民族地區日常的非結構性之間存在著不可見的張力和沖突。一張張“科學嚴謹”的問卷,其實是很難真實且準確地反映出服務對象日常中最深刻卻至關重要的那些生命意義。“設計”本身忽略了日常生活世界的意義構成過程中主體間性的作用。民族地區的社工、群眾和基層政府的“日常”行動互相作用構成了服務得以開展的“共在時空”。因此,“互構”就是在社會工作的服務過程中,找到民族地區的社工、群眾和基層政府日常行動的契合點,并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仔細探究,真正探明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發展“如其所是”的那個“共在世界”,最終轉化為社會工作者“自然的”日常行動。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邊疆服務運動中,顧頡剛、吳文藻、李安宅等學者于戰火中深入到西部少數民族地區,對我國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社會進行了深入研究。特別是李安宅先生的著作《邊疆社會工作》發表,即受到民國政府邊疆服務部的重視,時至今日,更是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研究中的經典。該書完全跳出了西方社會工作的知識框架,從本土實際出發提出了一系列至今依然深刻而極具針對性的分析,特別是“不是為邊疆而論邊疆,乃是從整個國家去看邊疆”[33]“研究、服務、訓練三位一體”[34]“社會工作是一套軟功夫,一套軟中有硬的功夫”[35]等主張與當今社會工作所論本土化、實踐研究等不謀而合。這既與當時社會工作發展的歷史階段相關,也與那一輩研究者既精通西方文化之要義,又深諳中國少數民族地區的實際情況相關。李安宅、于式玉兩位先生深入藏區長達3年,與當地民眾生活在一起,將研究與服務“浸入”當地僧人、群眾的日常生活之中[36],由此才洞察民族地區社會工作開展之根本。所以,對于當前我國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發展,我們既要從歷史脈絡中找尋和繼承先輩的學術遺產,也要結合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經驗,借鑒國際前沿理論,探索出與西方、與東部發達地區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是一套全新的實務發展和理論生成的邏輯。我們應當相信,中國特色的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發展策略蘊含在社工、當地群眾及地方行政部門的日常之中。
當然,我國民族地區幅員遼闊,各地區各民族日常生活多元而又獨特。少數民族群眾生活之“綿延性”,除了理論上的一般性分析,對民族社會工作的研究更為重要的是具體地域、具體民族的生活所呈現出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例如,生活在西北地區和西南地區、“相對發達”和“相對落后”的地區的少數民族,甚至生活在農耕地區和傳統牧區的同一民族,他們日常生活的呈現也不盡相同。而對于這種復雜性和多元性的針對性分析的欠缺,正是本文不足之處。因此,對于民族地區社會工作的日常性進一步深入分析,下一步需要針對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實際生活的綿延性以及社會工作在當地發展的結構性展開更加具體的案例研究,從而豐富“日常性”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