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薇
(北京德恒(南京)律師事務所,江蘇南京,210019)
由企業合規引發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研究激增,有學者將合規不起訴制度視為企業合規的正向激勵措施①筆者以“企業合規”“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暫緩起訴協議”為關鍵詞,收集了2019 年3 月至2021 年7 月20 日的文獻,共計73 篇。比如:林靜.刑事合規的模式及合規計劃之證明[J].法學家,2021(3):47-61,191-192.劉少軍.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本土化的可能及限度[J].法學雜志,2021,42(1):51-65.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合規激勵模式[J].中國法學,2020(6):225-244.,發揮檢察機關對企業治理,優化營商環境的積極作用[1]。不可否認,合規不起訴對于降低企業犯罪后的水波效應和企業整改后續的合法合規經營具有積極作用,但是各位學者積極倡導和贊揚這一制度的同時,極少探究這一制度是否符合刑事訴訟法基本原理。本文將回歸本源,從起訴制度的基本原理探析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合理性,并試圖分析和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
日本作為大陸法系的國家,其多種法律制度具有職權主義色彩,通過分析日本起訴裁量權制度,對于彌補我國現行起訴裁量權制度的不足以及探索正在試點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的合理性,具有啟示和借鑒意義。學術界對起訴裁量權有多種術語,在日本松尾浩也教授著作的《日本刑事訴訟法》一書中,我國翻譯人員將起訴裁量權翻譯成起訴便宜主義,與起訴法定主義相對應,也有學者將其稱為起訴便宜主義。還有少數學者將日本的起訴裁量權稱之為“起訴猶豫制度”[2]121-129。起訴裁量權制度是指檢察人員享有對案件是否起訴的自由裁量權的一種制度[3]72-78。
1.根本原因。首先,在明治時期,日本的犯罪率急速增長,有罪判決率非常高,罪犯人數的不斷增加,導致日本審后懲罰犯罪的成本大幅增長。被提起公訴的刑法犯達十二、三萬人,監管場所人滿為患,明治18年用于管理犯人、整治監獄的費用達270萬日元,給政府造成極大的財政負擔[3]72-78。在這種背景下,案件分流成為日本政府的必然選擇,減少無需刑罰的刑事案件,進而可以節約審判成本和監獄管理成本。日本是典型地大陸法系國家,同德國一樣堅持起訴法定主義,排斥檢察官擁有起訴裁量權,但是面對上述現實,日本在實踐中作出了妥協,從1855年開始在輕罪案件中放松對起訴法定主義的堅持[4]。
其次,在日本學術界的學者逐漸接受刑事目的理論,打破刑事懲罰理論的壟斷局面,這也為引入起訴裁量制度奠定理論基礎。刑事目的論著重刑事行為對社會安定以及犯罪預防的效果,只要能達到改造罪犯,預防犯罪,恢復社會穩定,即使不使用刑罰的手段也可以。刑事目的理論為日本實施起訴裁量制度打開了大門。在審查起訴階段就對刑事案件進行案件分流,將沒有必要動用刑罰的、確定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作出不起訴的決定,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
最后,在日本刑罰的功能效果并不是那么明顯。這主要有以下兩種原因:一是監獄中的交叉感染,將不同犯罪類型的,以及罪行輕重不同的罪犯關押在同一監獄中容易導致罪犯之間的交叉感染,比如輕罪的盜竊犯在長期接觸重罪的搶劫犯之后,了解搶劫的行為,盜竊犯在刑滿釋放之后,有可能實施搶劫行為。這明顯違背了刑罰的初衷——改造罪犯,防止日后再犯。二是終身的“罪犯標簽”,刑罰雖然有期限,但是“罪犯標簽”將跟隨行為人一輩子。這一標簽不僅是對行為人名譽的否定,還直接影響行為人的生活與生存,逼著行為人不得不重新走上犯罪的道路,社會安定的目的并未得到保障。所以刑罰未必是實現社會穩定的最好方法。對無需判以刑罰的行為人通過裁量不起訴更有利于實現社會安定的目的。根據1980年日本在作出裁量不起訴決定后的追蹤調查結果表明,經裁量不起訴的罪犯在三年內重新犯罪率為11.5%,而被判緩刑以及刑滿釋放的罪犯三面內重新犯罪率分別為21.5%和57.2%[2]121-129。
2.直接原因。直接促使日本提出起訴裁量主義的是大浦事件。這為日后在立法中確立起訴裁量主義起到“開啟大門”的作用。緊接著1922年的日本《刑事訴訟法》將該制度正式納入法典,后來的刑事訴訟法修改案也只對該制度添加了一些內容。下面筆者將詳細介紹日本起訴裁量制度的立法歷史②大浦事件是指日本地方內閣的內務大臣、子爵大浦兼武為了控制國會通過實施行賄行為,收買在野黨的人員,最后受到調查,而其自動退去職位,檢察機關作出了緩期起訴的處分,也引起了學界的爭論。參見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M].丁相順,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 版。。
明治時期的兩部法典,即1880年《治罪法》和1890年的《刑事訴訟法》仍然是實行起訴法定主義,學界主流觀點也是排斥起訴裁量主義。但是基于上述的原因,日本在實踐中已經開始嘗試實施起訴裁量制度,比如明治30年代(1955年到1965年)以司法大臣的訓令的形式作出了對輕罪不起訴的指示[5]。根據日本刑事統計年表顯示,1909年的不起訴率達到40.9%,其中緩期起訴占10.9%;1912年不起訴率上升至50.3%,其中緩期起訴率達到24.6%[6]116-128。隨著實踐的成熟,1922年《刑事訴訟法》第279條規定“根據犯人的性格、年齡及境遇,犯罪的情節和犯罪后的情況,認為沒有必要追訴時,可以不提起公訴。”這以條文以立法的形式使得起訴裁量制度在日本“名正言順”。從這一條文看出,日本的起訴裁量權行使的標準是“犯罪人的性格、年齡及境遇、犯罪的情節和犯罪后的情況”,由此可以看出日本的起訴裁量權的行使并沒有限制案件的范圍,這一點倒是類似于英美法系國家的起訴裁量權。但是不受限制行使裁量權并非是好事,作為物極必反,會造成起訴裁量權的濫用,放縱犯罪。1949年日本修改了刑事訴訟法,對起訴裁量制度也添加了一些內容,第248條規定“根據犯人的性格、年齡及境遇,犯罪的輕重及情節和犯罪后的情況,認為沒有必要追訴時,可以不提起公訴。”主要增加了“犯罪的輕重”,這促使檢察官要謹慎實施對重罪的起訴自由裁量權。
現行日本刑訴法將起訴自由裁量權規定在第248條:“根據犯人的性格、年齡及境遇,犯罪的輕重及情節和犯罪后的情況,認為沒有必要追訴時,可以不提起公訴。”從該條中可以看出起訴裁量權行使所考慮的因素主要分為三種:一是與犯罪人有關的事項,包括品行、性情、認識能力、生活經歷、健康狀態、有無前科、犯罪當時以及起訴時的年齡、家庭環境、職業、交際關系等廣義上包括在“性格、年齡、境遇”中的事項;二是與犯罪本身有關的事項包括法定刑的輕重,被害的大小,有無加重減輕事由,有無共犯,犯罪行為的動機、方法,犯罪所得的多少,與被害人的關系,社會影響等屬于“犯罪輕重以及犯罪情節”的事項;三是犯罪后的事項,即有無悔罪表現,為了彌補損害和道歉表現出來的誠意,是否達成和解,經過的時間多少,社會狀況的變化,法令的修改廢除,犯罪人的生活狀況,有無身份保障等各種情況。以上都是檢察官要綜合考慮的因素。從法律條文的規定以及這些因素來看,日本的起訴自由裁量權有以下特征:
1.法律屬性上,日本起訴裁量權屬于公訴權的一種類型,區別于審判權或是定罪權。定罪權是確認犯罪行為人有罪,需要負刑事責任的權力,而公訴權雖然是從審判權分離出來的權力,但僅決定是否將案件移送給法官審查的權力,所以對犯罪行為人沒有實體上的影響,那么起訴裁量權行使的結果同樣不會產生實體性的法律效果。
2.適用案件范圍不受限制。在日本,不論是1922年抑或是1949年的刑事訴訟法都沒有在法律上限制檢察官行使起訴裁量權的案件范圍。我們知道,在大陸法系國家長期以來都是堅持起訴法定主義,不相信檢察官的個人素質,害怕濫用起訴裁量權,因此比較排斥起訴裁量權。即使后來有些國家采取了以起訴法定主義為主,起訴裁量為輔的模式,但仍然賦予檢察官較小的裁量權,比如在案件范圍上規定只適用輕微刑事案件,不能適用重大案件,即所謂的“輕罪不舉”。而英美法系國家則不限制起訴裁量權的案件適用范圍,這與英美法系國家的訴訟模式和訴訟目的有密切關系,在當事人主義的訴訟模式中,更加傾向于恢復性司法,注重糾紛的解決,平息民憤。不得不說日本的起訴自由裁量權制度是對起訴法定主義的重大突破,但是這種寬松的自由裁量權必須建立在有高素質的檢察官的基礎之上。
3.起訴裁量決定既有程序法上的意義,亦具有實體法意義。根據“無罪推定原則”任何人在法院作出最終的判決之前,都是無罪的。行為人的犯罪行為雖然符合提起公訴的標準,但檢察官基于裁量作出不起訴的決定的時候,就意味著案件訴訟程序已經終結,不會進入審判程序,那么行為人日后仍然是無罪的人,不存在犯罪記錄的說法。所以不能因為犯罪行為人符合了提起公訴的標準就認為裁量不起訴決定的對象是有罪之人,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同時對于犯罪嫌疑人來說,不會受到刑罰處罰。
4.日本起訴裁量權不適用未成年人。這是起訴裁量權的唯一例外。日本《少年法》第20條和45條規定,檢察機關接到家庭法院移送的未成年案件,只會作出兩種決定,一是符合起訴條件的,檢察官會提起公訴;二是案件證據不足或是行為人沒有嫌疑時,檢察官就會將案件退回家庭法院。所以檢察官在未成年犯罪案件中不存在起訴裁量權。這一點反而和現行中國的刑訴法規定相反,只規定了對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但是這一制度不適用成年犯罪行為人。
日本起訴裁量權制度的引入克服了起訴法定主義的不足,不僅可以節約司法資源,而且可以實現恢復性司法的作用,一方面裁量不起訴決定避免了監獄中交叉感染的危險,有利于防止再犯,減少犯罪,另一方面裁量不起訴決定不附帶“罪犯標簽”,使行為人更加容易回歸社會。但是日本的起訴裁量權也存在其不足的地方,沒有規定適當的考察期間和考察期間應當遵守的條件,裁量不起訴的案件畢竟屬于應追訴的案件,在一定程度上犯罪行為人還是存在社會危險性和人身危險性,為了防止其再次危害社會,應該根據其犯罪輕重和情節規定不同的考察期限,以及應當遵守的考察義務,使得行為人重新改造。雖然后來實踐中日本采用了“更生緊急保護”③更生緊急保護規定在日本《預防犯罪人更生法》中,本來適用于刑滿釋放和判處緩刑的人,為他們提供衣服、食品,支付部分旅費以及提供住宿幫助就業等持續性的保護措施,同時受到保護觀察所所長的觀察,但是該保護需要當事人自己申請,同時只有六個月的時間。后來也適用于裁量不起訴的行為人,但是僅限于公務員職務犯罪案件,其他案件不適用。參見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M].丁相順,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 版,第181 頁。制度克服這一弊端,但是由于適用范圍的有限,取得的效果并不是很理想。其次,防止濫用起訴裁量權的外部監督缺乏強制力,日本對起訴裁量權的監督主要有檢察機關的內部行政性監督、具有司法性的準起訴制度和檢察審查會制度,其中檢察審查會的決議對檢察官并沒有直接的約束力,起訴的決定權仍然在檢察官和檢事正手中。
我國刑事訴訟更加傾向于大陸法系,起訴制度上也移植了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一開始起訴法定主義,逐漸引入起訴裁量主義,形成今天以法定主義為主,裁量主義為輔的起訴模式。日本不限制案件范圍的裁量不起訴制度不僅適用于企業犯罪,同樣適用于自然人犯罪。但至今我國立法未規定不限制案件范圍的裁量不起訴制度,酌定不起訴僅限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刑事處罰或者免于刑事處罰的案件,僅適用于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只在少數特定案件中適用。近期在中央倡導優化營商環境、保護民營企業刑事政策的指導下,部分地區開展企業合規裁量不起訴制試點方案,該制度突破了案件范圍的限制。
早期的免于起訴制度是在1979年被納入《刑事訴訟法》的,但是免于起訴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起訴裁量主義,而是檢察官越權行使法官定罪權的體現,其法律效果不僅具有終結案件的效果,“其中盡管免于起訴在程序上同不起訴一樣,具有終止程序,不將犯罪嫌疑人提交審判的效力,但是其實質卻是一種不經審判徑行定罪的處理方法。”[6]116-128更重要的是給犯罪行為人貼上了有罪的標簽,是一種有罪推定的典型體現。所以受到學界的垢病,在1996年的《刑事訴訟法》中廢除了免于起訴的制度,取而代之的是酌定不起訴制度。2012年和2018年刑訴法修改依然保留了此規定,第177條第二款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
首先,我國的酌定不起訴適用案件范圍有限,僅適用于案犯罪情節輕微,依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案件,典型的微罪不舉。在目前案多人少的現狀下,僅將起訴裁量限制在少數的案件中,不利于起到案件分流的作用,并且一些法定刑較高的經濟類犯罪案件或者人身危險性小但法定刑高的刑事案件實質上也可以適用裁量不起訴制度,所以相對日本案件犯罪不受限制,我國的酌定不起訴法律效果有限。不過近期試點的企業類犯罪合規不起訴制度嘗試突破案件范圍限制。
其次,我國酌定不起訴具有程序的終結作用,相對日本具有安定性,因為我國檢察官作出不起訴決定之后,不可以撤銷該決定,也不能就同一案件同一犯罪事實再行提起起訴,“一事不再理”基本原則的體現,在這一點上我國要比日本更有利于保障人權,實現法安定性,體現司法權威。
最后,我國的酌定不起訴沒有附帶保護觀察,是不起訴決定的一種,只要決定作出,就意味著犯罪嫌疑人徹底擺脫訴累,沒有添加任何的條件,比如考察期和考察義務。但是日本至少對于公務員的職務犯罪案件作出裁量不起訴決定時還會附帶更生緊急保護的觀察。雖然輕微案件不需要使用刑罰或是免除刑罰,但是畢竟行為人實施了刑法規定的犯罪,具有一定的社會危險性和人身危害性,規定一定的附加條件可以與絕對不起訴相區別,也可以起到督促改造的作用。
1.存在刑事司法錯誤的風險。裁量不起訴制度主要適用于行為人的行為已構成犯罪,按照刑法規定應當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即定罪量刑。定罪量刑需要嚴格的證明標準和嚴謹的訴訟程序,多數案件的事實審查和認定,定案證據的調查和認證,法律適用,精準量刑均由審判法官作出判決,相比較法官,檢察官這方面的能力相對較弱,尤其全案證據證明標準的把控。如果檢察官在案件事實認定、證明標準綜合認定、法律適用、精準量刑評估任一環節出現問題,都有可能造成刑事司法錯誤——無罪之人被認定為有罪、有罪之人犯輕罪卻被認定為重罪、有罪之人應受較輕刑罰卻被告知將會受到重罰等等。裁量不起訴制度無須經過司法審判,將案件終止在審查起訴階段,雖說行為人最終不會受到刑事處罰,但是將無罪之人按照有罪的程序進行處置既不符合程序正義的理念,也不符合實質正義的價值追求。尤其面對不專業的當事人,為了盡快擺脫訴累,可能選擇放棄實質正義,做出虛假認罪認罰,與檢察機關達成訴辯交易,造成刑事司法錯誤。
2.存在滋生檢察腐敗的風險。自由裁量權往往被濫用造成司法腐敗。我國的檢察機關既是國家公訴人,又是法律監督者,其作出的裁量不起訴決定也無須司法審查,缺少有效的體外法律監督,在利益的驅使下,某些檢察人員難免會濫用自由裁量權,錯放應罰之人。
通過比較我國酌定不起訴制度與日本猶豫不起訴制度,可以發現我國的酌定不起訴制度仍然不能滿足案件審前分流的需要,適用案件范圍過于狹窄,使得檢察機關的自由裁量權形同虛設。我國試點設立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彌合現有裁量不起訴制度的不足,同時具有一定理論價值和基礎。
首先,刑法具有謙抑性。刑法中的“謙抑性”之說來源于日本[5]。所謂的謙抑性簡單就是說,刑罰本質上是對基本人權的侵害、限制、剝奪,是一種“惡”,除非在必要的時候,不能以“惡”制惡。日本的平野龍一教授將刑法的謙抑性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刑罰的補充性,即社會中如果存在其他手段(和解、民事賠償、社會服務令等)可以解決違法行為(這里法專指刑法規定的違法行為),就沒有必要動用刑罰;二是刑法的不完整性,法律總是滯后于社會行為,不可能囊括所有的違法行為,這也必然導致刑罰的不適用;三是刑法的寬容性,他將其解釋為對自由的尊重,包容一定的違法行為是對人行為自由的鼓勵[7]。總之,刑罰并不是“治愈”社會傷口的唯一“良藥”,那么也就沒有要把一些危害不大的犯罪移交審判。
其次,符合恢復性司法價值取向。19世紀末之前還在倡導有罪必罰,加之沒有遇到案多人少的緊急問題,報應型刑法占據主流觀點,那么起訴的自由裁量權沒有生存的空間。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歐洲世界掀起了“社會防護運動”,“非刑罰化”是這次運動的方向標。人們不再注重個人懲罰,而是更加注重社會整體的安定性、人與人的和諧關系,但是實踐中刑罰并不能有效發揮一般預防功能和特殊預防功能,也不能安撫被害人受傷的心靈,反而“仇恨的種子”在人們之間無限循環,社會整體處于不安定、不和諧的狀態,犯罪后,社會關系、社會利益的恢復成為迫切需要。反而“非刑罰”的措施更加符合恢復性司法價值取向,不僅給行為一次改錯向善的機會,同時可以更好地在經濟上彌補被害人的損失,得到被害人的諒解,破損關系的修復有利于社會的穩定。
3.訴訟經濟學分析的結果。利用最小的投資換取最大的收益,才會產生剩余價值,沒有剩余價值,多數的中產階級就沒有生存的可能性。將剩余價值理論適用到刑事訴訟當中同樣可行。畢竟在國家再分配中,司法資源是有限的,尤其在中國,如果不計成本將司法資源投入較少的案件中,必然還有許多案件得不到解決,那么司法發揮公平正義的功能將會受到質疑,人們就不會需求司法途徑解決問題。犯罪根據刑罰可以大體上分為重罪和輕罪,其中輕罪的法定刑筆者暫且將其界定為罰金刑、管制、不足一年的有期徒刑,通過降低成本的司法資源解決這些輕罪案件,實現較大的程序價值和社會成效。
1.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的適用范圍。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等九部門印發《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實行)》第四條間接規定了適用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條件,即(一)涉案企業、個人認罪認罰;(二)涉案企業能夠生產經營,承諾建立或者完善企業合規制度,具備啟動第三方機制的基本條件;(三)涉案企業自愿適用第三方機制。從上述條件可見,適用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并沒有適用范圍的限制。在本次試點中,不少地區的檢察院將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適用于法定刑三年以上的犯罪案件[8]。但是筆者認為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適用范圍應當有限度,畢竟不起訴決定使得犯罪主體免于刑罰,如果重罪案件,比如法定刑在三年以上的犯罪主體被輕易免于刑事處罰,不僅超越刑法的立法目的,同時側面放縱犯罪,降低犯罪的成本,鼓勵以錢換刑,同時還擅自剝奪法院對重罪案件的審判權。
2.可撤銷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構建可撤銷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意味著檢察機關對做出合規承諾的企業作出緩期不起訴決定后,若后期發現企業有漏罪或新罪,檢察機關可以撤銷對本次犯罪作出的不起訴決定,與漏罪或新罪數罪并罰。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本身是基于企業的合規承諾、誠懇的認罪態度以及改過自新的決心作出的決定,如果后期發現企業有漏罪,說明企業缺失誠信;如果發現企業有新罪,說明企業未珍惜機會合規經營,那么作出緩期不起訴決定的基礎條件缺失,這個決定可以撤銷。構建可撤銷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有利于督促和監督企業誠信、合規運營。可撤銷的不起訴制度是否與法的安定性相違背呢?
法的安定性強調的是法律本身需要具有安定性,讓普通公民對行為的違法性具有可預測性,另外是約束法律執行者的自由裁量權,法的安定性主要涉及的是法律規范本身,而不是依據法律作出的裁判[9]。檢察機關行使公訴權是具體的司法裁判行為(或稱司法行為),依據既有的法律做出決定,并不強調法的安定性,因此可撤銷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并不違反法的安定性。
3.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的司法審查。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賦予了檢察人員較大的自由裁量權,成為事實上的裁判者,若失去司法審查的限制,難以規避上文提及的潛在風險[10]。法院的審判行為事實上是對檢察機關的公訴行為的一種法律監督和司法審查,在不起訴的案件中,法院無法通過審判行為實施司法審查和法律監督。對基于檢察人員自由裁量權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有必要引入司法審查。
但是考慮到檢察機關的公訴權具有獨立性,訴審分離,在檢察機關沒有提及公訴時,法院難以通過程序倒流干預檢察機關的公訴行為。鑒于此,筆者建議嘗試備案制的司法審查,即檢察機關將符合條件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案件所有材料提交法院的職能部門備案接受法律監督。備案制的司法審查雖然對是否不起訴不具有決定作用,但是對于檢察機關形成一種法律監督,讓作出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決定的檢察人員產生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對于減少刑事司法錯誤和檢察腐敗都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根據上述三個部分中日起訴裁量權的分析,筆者結合中國當下的案多人少的現狀提出設立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的設想,具體設想如下:
第一點,擴大現有酌定不起訴的案件適用主體,限定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案件適用犯罪。其實我國針對未成年人犯罪規定了附條件不起訴,在一定程度上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與其有相似性,只不過附條件不起訴只適用未成年人,成年人犯罪不享受此制度。鑒于附條件不起訴在實踐運行中效果良好,可以將其擴大適用到成年犯罪案件中,但是考慮到刑法中犯罪的種類和法定刑不同,可以根據犯罪種類和法定刑限定起訴裁量權的適用范圍,初步設想是,經濟類的犯罪法定最高刑5年以下的可以適用起訴裁量權,而其他犯罪是法定最高刑3年以下的適用起訴裁量權。這樣一來案件分流的效果要比酌定不起訴效果顯著。企業合規激勵機制不僅僅是檢察院的合規不起訴制度,將企業合規作為適用緩刑、減輕、從輕量刑的一個考量因素,同樣起到正向激勵作用。因此,筆者建議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適用范圍限定在宣告刑在三年以下的案件,同時針對建立企業合規制度的犯罪單位,可根據犯罪的嚴重程度,在量刑建議時明確適用緩刑、減輕、從輕量刑。
第二點,構建可撤銷的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若企業在合規考察期過后發現企業存在漏罪和新罪,新公訴機關可向原公訴機關發出檢察建議,建議撤銷對犯罪企業作出的緩期不起訴決定,將原罪與漏罪或新罪數罪并罰,這樣的制度設計既可以起到向后看的調查功能,也可以起到向前看的企業合規功能。
第三點,企業合規緩期不起訴制度引入備案制司法審查,此種司法審查的介入點設置在檢察機關決定對犯罪企業進行合規建設考察開始之日,由檢察機關將相關案件材料形成電子文檔移送至同級法院相關職能部門進行備案,法院職能部門在考察期開始之日有權審查案卷資料,從犯罪事實及相關證據進行審查,是否達到定罪標準,同時根據認定的事實進行量刑評估,評估涉案企業是否符合緩期不起訴的條件,若在考察期內,法院可以向檢察機關提出司法建議,比如對于是否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以及建議企業合規改造的具體事項;若考察期屆滿后,發現涉案企業存在漏罪或新罪,也可以向檢察機關作出撤銷原不起訴決定的司法建議,或發現原案件作出不起訴決定過程中存在檢查腐敗,可以將該線索提交紀委監察委,并向原檢察機關提出撤銷原不起訴決定的司法建議。
第四點,參照日本適用猶豫不起訴制度的標準結合中國犯罪的特征,制定出緩期不起訴制度適用的標準,具體筆者認為可以如下設計:(1)前科資料。行為人的前科雖然與當前案件事實不具有相關性,但是前科資料可以反映行為人的人身危害性,估計行為人再犯的可能性。如果行為人有多次作案經歷,即使發現犯罪性質最輕,也不能適用緩期不起訴制度;(2)犯罪情節。犯罪情節不僅反映了犯罪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同時也反映了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對于犯罪情節惡劣,手段殘酷的,不能適用該制度;(3)犯罪性質。這個方面可以通過相對應的法定刑決定,同上文輕罪界定的論述一樣。(4)認罪態度。認罪態度也是反映行為人人身危害性的一方面,認罪態度良好的,說明其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危害性,預測再犯的可能性小,可以適用該制度;(5)被害人的意見。事實案件被害人的參與少一直受到詬病,要知道他是犯罪直接受害者,保護其權利也是刑事訴訟的目標,征求被害人的意見可以給予其心理安慰。
第五點,要對裁量不起訴附加一定期限和期間內應當遵循的有利于改造的義務,這正是緩期起訴的核心。可以根據犯罪行為人的特殊情況、犯罪的輕重和情節以及犯罪后的表現設定不同的考察期限,同時在法律中設定選擇性的應當遵守的義務。只要行為人在規定的期限內沒有違反規定的義務,也沒有重新犯罪,檢察機關就可以做出最終不起訴的決定,這種做法起到改造行為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