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藝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300387)
蘇聯女作家瓦西列芙斯卡婭(一譯華西列夫斯卡婭,1905—1964)的長篇小說《虹》(1942)發表后,被蘇聯評論界譽為“蘇聯文壇上的重大收獲”,產生了頗大的反響,獲得了頗高的評價,并于1943年獲得斯大林獎金。阿·托爾斯泰1942年11月18日在蘇聯科學院所作報告《二十五年來之蘇聯文學》中宣稱:“今天的蘇聯文學,達到了道德和戰斗的俄國人民的英勇事業的最高峰。今天的蘇聯文學,是真正的人民的文學,是全體人民所需要的高超的人道主義的藝術。這樣的作品,如萬·瓦西列夫斯卡婭的《虹》等……”[1]314譯者曹靖華也認為:“《虹》的出版,是蘇聯文學上的一件大事,是衛國戰爭中,蘇聯文壇上一部輝煌的巨著,被譽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典范作品’。”[1]314這本小說最初發表在1942年秋的《消息報》和《十月》雜志上,同年出版了單行本,俄文版連續再版20次,還被翻譯成烏克蘭文、白俄羅斯文以及蘇聯其他民族文字,甚至還被世界其他國家翻譯出版[2]88。如1943年由曹靖華翻譯成中文并于同年10月由重慶新知書店初版,1944年再版;1945年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1946年北平新知書店、1947年上海新知書店先后再版,1949、1951年由三聯書店再版,195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也在中國尤其是抗日戰爭時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正如曹靖華指出的:“《虹》是一部小說,是用心血凝成的一部最現實的藝術上的杰作,同時也是強有力的戰斗號召,它號召愛好和平,愛好自由的人民,萬眾一心,有我無彼地毀滅最野蠻、最兇殘、最黑暗的人類的公敵——法西斯侵略者。”[1]325但時至今日,我國學界對這部小說很少關注,對其的研究似還少見。本文擬對此進行初步研究,以期拋磚引玉。
從蘇聯戰爭小說的發展過程來考察,《虹》是一部精心構思的寫實戰爭小說。
追求真實,是瓦西里列夫斯卡婭的一貫藝術追求。在《大地在苦難中》一書的后記里,她曾宣稱:“我沒有寫過一件不真實的事件,我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從活生生的現實里取來的。”[1]310這就決定了《虹》的寫實性。
《虹》的寫實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取材真實。小說取材于前蘇聯衛國戰爭中烏克蘭農村發生的真實故事。普通的農婦亞歷山德娜·戴麗曼(小說中改名“娥琳娜”)在德軍占領村子后參加了游擊隊,和游擊隊一起打擊敵人,經常擔任偵察工作。但部隊里的官兵都沒想到她是位孕婦。產期臨近,她回村子去生孩子的時候被敵人抓住,在冰天雪地里被驅趕著赤身裸體行走,還讓她指出哪些是游擊隊員的家庭,但她誓死不泄露游擊隊的任何消息。后來,她在柴棚里生下一個兒子,德國人利用兒子來威脅她,她依舊堅貞不屈。于是德國人當著她的面打死了出生還不到一天的嬰兒,并把她也投進了冰河里……《虹》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描寫的是烏克蘭一個鄉村被德軍占領,女游擊隊員娥琳娜因為生產臨近,潛回村里,被德軍逮捕,他們嚴刑拷打,沒有效果,等她生下兒子后,又以兒子做威脅,沒有成功,就殘忍地殺死了嬰兒和娥琳娜。村里百姓奮起反抗,配合紅軍,全殲了兩百多德軍。
第二,描寫真實。《虹》一方面真實地描繪了德國侵略者的窮兇極惡,毫無人性。他們強奸婦女,欺辱村民,更瘋狂地屠殺前蘇聯人民:“燒得一干二凈的列凡尼約夫卡村……德國人四處點火燒房子,向從火里往外跳的農民射擊,當著母親的面,把孩子投到火里。沙特村的幻影,在那兒全村居民有一百五十人,把他們趕到從前取土做磚的坑里,用手榴彈炸死了。在科錦克村所有的男人都被槍殺了,把只穿著一件小衫的婦孺驅趕到零下四十度的嚴寒里,他們都在往柳村去逃命的路上凍死了。”①瓦希列夫斯卡:《虹》,載《曹靖華譯著文集》,第二卷,河南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年,418—419 頁。本文中關于《虹》的引文,均出自該書,為節省篇幅,后面不一一注出。更有甚者,他們還不準掩埋反抗者和陣亡者的尸體。小說重點描寫的這個村廣場邊的絞架上吊著一個16歲的反抗者柳紐克,都吊了一個月了;費多霞的兒子瓦西里犧牲后也長時間陳尸荒野。德國人想以此來警戒和恐嚇蘇聯人民。他們甚至對即將做母親的孕婦娥琳娜都肆意凌辱:“這時明月如晝……一個裸體女人在通往廣場的路上跑著。不,她不是在跑,她是向前欠著身子,吃力地邁著小步,蹣跚著。她的大肚子在月光下看得分外清楚。一個德國士兵在她后邊跟著。他的步槍的刺刀尖,閃著亮晶晶的寒光。每當女人稍停一下,槍刺就照她脊背上刺去。士兵吆喝著,他的兩個同伴吼叫著,懷孕的女人又拼著力氣向前走,彎著身子,打算跑起來。向前跑五十米,那士兵強迫他的犧牲者轉過身來。向后跑五十米,于是又照樣,照樣做起來。”這是娥琳娜,“在產前的一兩天,裸著身子,光著腳,在雪地里向前跑五十米,向后跑五十米。士兵在獰笑,刺刀戳著脊背。”德國侵略者這樣做,仿佛“要故意顯一顯身手。仿佛想表明他們的殘忍是無止境的”。他們連給娥琳娜送點面包的小孩子都殘酷殺死,甚至還殘殺了娥琳娜新生的嬰兒!
與此同時,小說也真實地描寫了德國下層官兵的情況。他們厭倦長久戰爭,在一個每個人的眼里都隱藏著憎恨,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他們面帶德國人所需要的恐怖與順從表情的無法征服的國度里滿心恐懼,而且因為游擊隊和嚴寒(“可怕的、無情的嚴寒,折磨他們已經三個月了”),部隊的人數大減:“山谷里,游擊隊在戒備著他們,德國士兵一天天地衰弱著,病號一天天多起來,同他一塊從法國調來的那一隊人,幾乎一個也不剩了,從德累斯頓來的朋友里,除了石馬荷一個人而外,統統都死光了。”
《虹》另一方面又真實地刻畫了前蘇聯人民對敵人的刻骨仇恨、寧死不屈與英勇斗爭。面對德國侵略者的殘暴,人民群眾毫不屈服,更無任何軟弱的表現,他們把眼淚強壓心底,對敵人充滿了刻骨的仇恨。面對被敵人殺死的兒子的尸體,費多霞“沒有哭。干巴巴的眼睛望著,看著,感受著兒子黑鐵似的面孔。感受著太陽穴上的小孔,脫落的腳掌和那表現出臨死痛苦的唯一跡象——那像彎爪似的痙攣地插入雪中的手指”;對德國衛兵,“她從旁邊走過去,仿佛沒看見他似的”,對德國軍官,“她的臉像石頭似的冷凝著”。瑪柳琪強壓悲痛,冒死偷偷運回自己被打死的大兒子米什卡,并和小女兒芝娜、小兒子薩沙一起把尸體悄悄埋在自家的門洞里,以不讓德國人發現,她告訴芝娜:“你別哭了,米什卡是同紅軍士兵一樣死去的,你明白嗎?他是為了正義的事業犧牲的,德國的子彈把他打死了,你明白嗎?”而即將生產的娥琳娜在被德軍逼著裸體在村里走動,慘遭凌辱,不斷跌倒時,“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下去。她從哪來的這股勁呢?費多霞知道從哪來的。她曉得,她感覺到娥琳娜心里也凝結著黑血,凝結著憎恨的血,這給了她力量”,而且“在每座房子里,在上了凍的窗子后邊,都站著人,他們隔著用哈氣融解的小圓孔看著。他們同娥琳娜一塊兒在雪地上跑,同她一塊兒跌倒,一塊兒爬起來,一塊兒感覺到刺刀的刺,聽著劊子手們粗野、刺心的獰笑”。他們更奮起斗爭。他們把糧食遠遠地深埋起來,寧肯自己挨餓,也不給敵人,而留給紅軍。娥琳娜在敵人占領村子后,參加了游擊隊,偵察情報,炸毀橋梁。當紅軍的先頭部隊來到時,村里的婦孺老弱,全都拿起禾叉、斧頭,殺向敵人,而慘遭德軍強奸的馬蘭更是逮住機會,殺死了當地的德軍司令官顧爾泰上尉。
小說塑造得最為真實而又突出的形象是娥琳娜。她的丈夫在戰爭爆發后戰死在前線,敵人占領村莊后,她馬上逃出去,參加了游擊隊。最初,她為游擊隊洗衣、做飯、照顧傷病員,就像一位慈母,大家都親切地叫她“母親”,她還經常外出偵察敵情,帶回不少有用的情報。后來,因為產期將至,她不得不離開游擊隊,偷偷回到村里。沒想到不到兩天,便被德軍逮捕。無論德國人對她怎樣威逼恐嚇,甚至嚴刑拷打,她都不透露游擊隊的一點信息。敵人剝光她的衣服,讓她裸體在廣場上行走,還用槍托打她。她照樣毫不屈服。生下孩子后,敵人進而用殺死孩子來威脅她。盡管這是她與丈夫愛的唯一結晶,也是她40歲時才生的第一個孩子,但她想到不能因為這一個孩子,而讓游擊隊里那“好多好多兒子”犧牲,因此依舊毫不屈服。敵人殺死她的孩子后,她想到游擊隊正在戰斗,消滅德國侵略者,便克制了自己的悲痛。敵人惱羞成怒,最后殺死了她。可以說,娥琳娜形象既是敵占區苦難人民的象征,又是不可戰勝的俄羅斯祖國母親的象征。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不僅寫得真實,而且這種真實還寫得運筆如刀,蒼勁有力。曹靖華指出,這部作品就像“雕刻家用刻刀在鋼板上刻出的一幅鋼刻。作者的崇高思想,通過明快的刀鋒,表現得非常蒼勁,凸出,真切,感人。”[1]314,317瓦西涅夫斯卡婭像一個雕刻家一樣,運筆如刀,刻劃了在法西斯鐵蹄蹂躪下奮起抗爭的人物群像:“這些婦孺老弱,在這慘痛的教訓里,個個都抱著頭可斷,血可流,身可殺,家可毀,此志不可屈,祖國不能亡的決心。大家都一心一德,眾志成城,同敵人作有我無彼的斗爭!”[1]320寫得蒼勁有力,更真切感人。因此,曹靖華認為:“她的手法是真實,勇敢,鋒利,明快。”[1]310
《虹》更是一部精心構思的寫實戰爭小說。其精心構思,表現如下。
第一,不正面描寫戰場上的槍林彈雨、冒死拼殺,而通過敵后一個村莊人民的苦難與反抗,來巧妙表現戰爭,而且以片段、場面體現人民反抗的群體性,表現愛國主義主題。
如前所述,《虹》描寫的是烏克蘭敵后一個“村里有三百戶人,每戶都有人去從軍”的村莊的百姓在德軍占領后的苦難和反抗。德國侵略者突然襲擊占領村莊后,強占老百姓的住房,瘋狂掠奪百姓的物資,尤其是吃的東西:搜刮牛奶,搶去牛、羊、雞、豬和糧食。他們更殘酷奴役百姓,槍殺反抗者,還慘無人道地不準掩埋死者的尸體。百姓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苦難的深淵里。
但百姓們毫不畏懼,他們對自己的家園、家鄉和祖國充滿深情,自覺自動地與敵人周旋、斗爭,保衛自己的家鄉保衛自己的祖國。他們首先自覺地想法不讓德國人得到糧食。除了留點應急的日常糧食外,他們把豐收的大量糧食等都遠遠地埋藏起來:“除了這一點土豆和藏在樓頂上的一點黑麥,家里什么也沒有了。糧食、土豆、豬油、一小桶蜂蜜,——所有這些都埋在距家很遠的地里,都上凍了,被雪蓋起來了……”他們還意識到,交出糧食,這就意味著交出土地,交出自己和自己的一切,承認眼前的整個世界,承認德國人是烏克蘭大地尤其是烏克蘭鄉村的主人。只有捍衛自己的土地,捍衛人的一切權利,才能捍衛生活也捍衛自己[2]49。大家都有與德寇斗爭到底的想法。瑪柳琪的丈夫普拉東雖然年紀老大,但主動參加了游擊隊去打擊敵人,臨走前還不忘告誡她:“老太婆,沉住氣,不得已,就拿起木棒、斧子,有什么拿什么干吧,只要別屈服。現在是大家都得去打仗的時候了。老頭子、女人,連孩子都得去拼!”在暴風雪之夜,德國人抓了五個人質,威脅全體村民交出藏起來了的糧食,不僅這五個人質全都不說糧食在哪里,那些回到家里的村民更“是在這天夜里,人人都曉得,都想著一件事;都不交談,都不商量,每個人都自己作出堅決的絕對不改的決定,把糧食留到地下,不讓德國人的爪子把它們從地窖里挖出來,這比生命還寶貴”。他們認識到:“你只要膽怯一次,人家就會為所欲為,對付你了……德國人……他們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恐駭人。如果你怕,那就糟了。如果你一點都不怕,那德國人,對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力量在于堅持到底,決不讓步。”他們更明白:“敵人對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讓他們折磨,絞殺,槍決吧——他殺一個,殺兩個,可是他不能把一切人都殺光……目前我們的隊伍,還沒回來,我們應當堅持下去,咬著牙堅持下去……”
只要可能采取行動,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就在敵人抓了五個人質威脅全村時,葉芙羅霞、娜塔麗、白萊葛幾個女人和跛子馬夫亞歷山大深夜趁機悄悄抓住俄奸賈波里,審判“這個被德軍司令部委任的村長”,為了正義的事業而判處其死刑,既伸張了正義,又打掉了德寇的耳目。當一個月來紅軍的第一架飛機從村子上飛過時,村子里“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屋前是跪著的女人們,馬路上孩子們像大群麻雀在亂蹦亂跳,老頭子們向空中飛翔的鐵鳥揮著手”,“他們歡天喜地地笑著,女人們聚精會神的、莊嚴的面孔上流著眼淚”。當被俘的紅軍戰士經過村子并說出一個禮拜沒吃東西時,“所有的人都跑回家去,都撲到貯藏室里,用發抖的手,從包袱里,瓦罐里,從神像后邊的暗廚里,把他們所剩的一切食物都拿出來了。”全村群體性的毫不屈服,使得德國軍官顧爾泰深感:“這個表面上沉睡了的村子,對上尉發出一種潛在的威脅……一切計劃,一切命令,一切的一切,都完全被這至死不屈的、頑強的,沉默的反抗粉碎了。”最后,全體村民拿起刀斧等簡陋武器,配合紅軍全殲了村里的德軍。
需要指出的是,上面所有與德軍的周旋、反抗都是通過一個個片段和場面展示出來的,都是群體性的,為了突出這種群體性,小說還特意點明,無論在敵人的淫威之下,還是勝利之后,“人們的眼光是鎮靜的,是的,這是戰爭呵。鐵、血、火,襲擊到村子上。可是這兒所有的人,都充滿了堅決的信心,這信心在最可怕、最慘痛的日子里,支持了這村子。那就是,相信自己的軍隊會來,相信最后的勝利屬于他們”。這部小說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全書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人公,而是由一個個片段或場面組成,幾乎是逐一描寫了這個村子眾多的人們對法西斯侵略者的仇恨與抗爭,因此,陳敬詠指出:“從結構上看,小說是由一個個片斷、系列場面組成的,這些片斷和場面是為了表達這樣一個主題:在大片國土淪喪的空前艱難的條件下人民團結一致的抗爭力量和愛國主義行動是如何形成的,它的潛力又是多么深厚與強大。”[3]17而這部小說在戰爭敘事方面的創新之處恰恰在于:“作者取一個暫時被德軍占領的烏克蘭的村莊做例子,來寫敵后婦孺老弱的英勇苦斗,來顯示蘇聯人民在空前艱苦的考驗里所表現的團結,自信,堅決與英勇無比的愛國主義。”[1]316
第二,精心設置了種種對比以強化藝術感染力。這部小說精心設置了以下種種對比:
首先,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比,如貪生怕死且貪圖享受從而背叛丈夫背叛祖國的普霞與熱愛家鄉熱愛祖國、寧死不屈的村民的對比;又如德國兵溫暖的生活恐懼的心理與村民們寒冷的生活與仇恨的心理的對比;甚至還有顧爾泰把情人普霞與妻子露莎進行對比:一個只會撒嬌連房子甚至床鋪都不收拾,一個把家里收拾得多么潔凈,一切都井然有序。
其次,是特殊情境中所產生的對比。如當德國上尉顧爾泰用手抓起娥琳娜初生的嬰兒時,“娥琳娜呆住了。手腳像冰一般。房屋高大起來,德國人在她面前也不斷高大起來。現在對著她站在桌子后邊的,已經不是從前同她說話的那個人,而是頭挨著云,其大無比的怪物。在這不斷延伸的無邊無際的空中,只有她那孤零零的,赤裸裸的粉紅色的小兒子,懸在天與地之間戰栗著。”其大無比的怪物與孤零零、赤裸裸的小小嬰兒的對比,相當生動而又深刻地寫出了娥琳娜作為母親的無助、悲憤與絕望的心情,也突出了德國侵略者的殘忍與毫無人性。又如抓走五個人質的那夜,被死亡深深威脅的村民們盡管感到:“德國的死神狂笑著,呻吟著,吼叫著,在旋風呼哨里,在村上飛舞。可怕的、喧囂的、殘酷的、獰笑的死神,在自己的犧牲者頭上飛舞,家家戶戶都聽見這個聲音了”,卻寧死不屈;而表面控制一切的德國兵則十分害怕:“這天夜里上崗的德國士兵們凍得要命,膽怯地張望著,盡力悄悄地在雪上走著。他們也聽見了死神。它躲藏著,偷偷地溜到緊跟前,把無聲的冰冷的氣息,哈到他們臉上。他們感覺到它躲在溝里,藏在屋角后邊,無聲地爬到草屋頂上。它緊閉著嘴唇,用千百只冰一般的眼睛望著他們,無言地宣告他們的死刑。它悄悄越過村子的籬垣,停到柵欄跟前,在井上彎著腰。到處都有它,德國士兵們處處都感覺到它。死神同他們在村里并排走著。同他們一齊停在房子跟前,伴著他們回到屋里,把惡夢的黑幔,張在他們的眼睛上。他們在自己身上也感覺到它冰冷的眼光,它那望不見的眼睛,刺著他們,它那望不見的口中的呼吸,凍著他們。他們的骨頭縫里都感覺到它,都感覺到這沉默的頑強的烏克蘭的死神,它在用那瘦骨嶙嶙的手指,算計著他們呢。”兩相對照,更寫出了烏克蘭人民熱愛祖國不怕死亡,也寫出了德國侵略者面對這不屈服的人民不屈服的土地而從內心深處產生的死亡恐懼。
再次,有些對比還達到了以樂景寫哀而倍增其哀的藝術功效。如費多霞大嬸偷看兒子的尸體回來本已痛苦不堪而又對普霞告發自己憂心忡忡,而此時普霞所放音樂唱片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唱著“惋惜過去的溫存,愛情、纏綿,對我的幻想……”,這種纏綿溫情的音樂使費多霞大嬸的痛苦和憂心越發沉重;又如全村最好最漂亮的姑娘馬蘭以前戀愛的幸福與被德國兵強暴懷孕后被自己人蔑視的痛苦的對比,在小說中寫得較多,從下面兩段可以略見一斑:
她想起一個夏天,一個天朗氣清,百花盛開,芬芳洋溢的夏天,銀白色的露夜,截腰深的野草,河岸上的割草場,茅棚里的夜宿,在草香中,在繁星閃爍下,那些短暫的,神魂顛倒的夜。那些接吻都沒有使她受孕。甜蜜的愉快的夜,喁喁私語,牙上的血味,幸福的心的顫動……在整個割草期間,有多少這樣的夜呵。
德國人會把她們打死,絞死,槍決嗎?馬蘭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死在敵人手里倒是很好,很幸福呢。不,她不相信這個。拘留起來,或許還想出可怕的,比死更可怕的辦法,可是死是不會的;從德國人手里向來不會有任何好處,從德國人手中得到幸福是沒有的事。而死——卻是一種幸福。
戰前自由幸福的戀愛生活和今日不僅慘遭德國兵的輪奸而且不幸懷孕即將生產的恐懼尤其是因此被人蔑視的痛苦心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昔日的幸福使今天的痛苦倍加沉重。
第三,富于象征性,且善于以小見大。這部小說之所以取得頗大的成功,還得力于善于運用象征,或者說富于象征性,且善于以小見大。
小說中有不少象征。如前所述,娥琳娜形象既是敵占區苦難人民的象征,又是不可戰勝的俄羅斯祖國母親的象征(李毓榛也談到:“奧廖娜的苦難和英勇不屈是烏克蘭人民的象征和化身……奧廖娜這個堅強的母親形象成了不可戰勝的祖國的形象”[4]49)。又如:“嚴寒鉗制著天和地,嚴寒把靜臥在十字路口的村子,緊緊地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嚴寒”是德國侵略者的象征,他們死死控制著占領區的一切。小說還點明,死神的象征就是德國人的槍口:“死神在等著自己的時刻,用沙嗓子哈哈大笑著,在村子上空盤旋。人們都聽見了。家家戶戶都沒有睡。他們都凝然不動地躺在被窩里,眼巴巴地瞪著頂棚。他們在黑暗里聽見呼哨著的德國死神。它,這德國死神高興得哈哈大笑,磨著爪子,它期待著豐盛的收獲。這已經不僅是在山谷里被槍殺的柏楚克,不僅是吊在德國絞首架上的柳紐克。這是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德國的絞首架,這是對準每個人心口的黑沉沉的步槍口。”但整部小說,運用得最出色的象征,是作為小說標題的“虹”。烏克蘭冬天從不出現的虹竟然在小說中多次出現,從而使虹不僅富有象征意義,而且具有一定的結構功能。綜觀整部小說,虹一共出現了三次。
第一次,是顧爾泰最先發現虹并指給普霞看:“在那遙遠的地方,在琉璃色的平原同冰冷的琉璃色的天空交溶的地方,展開了一道柱子似的放著彩色光輝的虹,一直向上升去,消失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空里。青紅紫綠的顏色,水晶般的透明,像花的柔毛一般,輕飄而且潔凈……在這幾分鐘里,那彩柱伸長起來,彎起來,虹就像凱旋門似的高架在大地上,紅綠紫的顏色,閃著金色的透明的光輝,發射著光芒。天成了玻璃色的彎形,像玻璃罩似的把大地罩起來。”
第二次,是紅軍戰士打敗村里的德國兵,全村最漂亮的馬蘭殺死了顧爾泰之后,馬蘭自己也被子彈打中,臨死前她看見了虹:“這晨曦把虹喚醒了。它那徹夜出現在天空里的蒼白的半圓形,看上去像一條模糊的白帶子。在高空里若隱若現。現在太陽給它注滿了光,熱,色,在天空里放出了純潔無比的光,溫潤得像花的柔毛。虹傾瀉著薔薇瓣似的色,閃著早春紫丁香的色,發著鮮萵苣葉的翠綠,射著鈴鐺花的紫藍色,映著玫瑰花鮮艷的深紅色和剪秋蘿花瓣的金黃色。它的周身放射著溫慈透明的,不滅的光輝。”虹是“直通遠天的一條閃光的道路。這條路不知通到何處。這條歡快的路,愈來愈明亮,愈來愈充滿陽光。”
第三次,是夏洛夫上尉帶領紅軍上前線離開村莊時:“他望見天上有一道虹,像一條鮮明的、光燦燦的路那樣明麗的虹,傾瀉著花的柔毛似的各種光澤和色彩,傾瀉著粉薔薇和紅玫瑰的顏色,傾瀉著白丁香和堇菜的顏色。發著向日葵花瓣金黃色和剛剛綻開的白楊葉的嫩綠色。一種溫柔的、晴朗的光輝,貫穿了這一切。虹從東方伸向西方,這條光輝燦爛的帶子,把天與地連接起來。”
曹靖華指出:“作者拿虹作為這部杰作的象征,‘虹是一種吉兆’,這是勝利的象征,是勝利的預兆。像鮮花瓣似的溫潤,柔和,純凈而燦爛的虹光,照徹著這部作品,照徹著這部作品人物的勝利的信念。”[1]322李毓榛認為,虹“象征著人們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和勝利之日即將來臨”[4]49-50。有學者對此闡發道:“在小說中多次描寫天空出現彩虹。據民間傳說,這是‘一種吉兆’,它是用來象征光明戰勝黑暗,象征蘇維埃人必定戰勝德寇,預示光輝燦爛的未來是屬于蘇維埃人的。由于作者成功地運用這種象征手法,使作品從頭到尾流露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5]336曹靖華進而指出,在當時,德軍長驅直入,蘇聯軍隊節節敗退,作家用文學作品來喚醒人們群眾,鼓舞廣大紅軍戰士。因此,“虹,這兒充滿著全民對敵作戰的勝利的信心,充滿著崇高的愛國的熱情。字里行間都貫穿著一種思想,都充滿著一種熱情:蘇聯人民是不可征服的,蘇聯人民永遠不會做德國人的奴隸!燦爛的虹光,照耀著人民反侵略者的偉大勝利的前途!”[1]324其實,不僅僅如此,“虹”在小說中象征意義頗為豐富:“虹在這部作品里,是一種象征。這是光明戰勝黑暗,文明戰勝野蠻,人道戰勝暴力,公理戰勝強權的象征。是人性戰勝獸性的象征。”[1]325
值得一提的是,虹不僅富有頗為豐富的象征意義,而且具有一定的結構功能,它三次在小說中出現,使小說前后呼應,貫通了小說的片段和場面,使小說相互照應,結構嚴謹,而小說結尾所寫:“部隊沿著大路,向無限遠的眩惑人目的白茫茫的雪原,向虹的光輝照耀著的遠極走去了”,而鄉親們目送著他們,“直到這支戰斗部隊消失在碧藍的遠極,消失在那白茫茫的曠野,消失在那五光十色、吞沒一切虹的光輝里。”不僅緊扣住了標題《虹》,而且提升了小說的境界,展示了蘇聯人民光輝美好的未來,在藝術上也余音裊裊,回味無窮。
當然,象征往往含蘊豐富,也含有以小見大的意思,但小說除此以外,還專門寫了不少以小見大的事情。如“這不是娥琳娜,而是全村裸著身子,被士兵的獰笑聲追逐著,在雪地上走。這不是娥琳娜,是全村人的臉跌倒在雪地里,被槍托打著,又艱難地爬起來。這不是從娥琳娜腿上,往冰凍的雪上流著血,這是全村在德國人的鐵拳下,在德國人的鐵蹄下,在德國強盜的奴役下流著血。”從娥琳娜個人的受辱聯系到全村受德國人的奴役,從而能更好地喚醒麻木者,激勵人民的斗志。同類的還有:“不僅她,不僅馬蘭,不,整個烏克蘭的土地被奸污,被污辱,被唾棄,被蹂躪了。城市都變成了廢墟,風揚起鄉村的灰燼,到處是沒有掩埋的尸體,尸體在絞首架上搖擺。大地被血浸透了,被淚灑遍了。”從馬蘭個人的悲慘遭遇聯系到整個烏克蘭的慘狀,真實而富有震撼力。又如小說由向德國人交糧食這件小事生發開去,表現更大的愛國問題:“地里藏著的是令德國人貪婪的眼睛可望而不可即的祖國的黃金的心。地里藏著的是土地酬謝農民辛勤勞動的豐收,藏著土地的花和重甸甸的金果實。交糧食就是把面包交給德國軍隊。交糧食就是養活那些滿身虱子的德國佬,就是填飽他們的餓肚皮,溫暖他們那化了膿的凍傷的身子。交糧食就是打擊那些在嚴寒里,在風雪里同敵人英勇苦斗的人們的心。交糧食就是把國土出賣給敵人,就是叛逆,就是在全世界面前承認德國人是生產黃金的烏克蘭土地的主人,是烏克蘭村鎮的主人。交糧食就是出賣自己和自己人,就是不奉行那道飛遍了所有村莊,盡人皆知而且刻骨銘心的命令:一塊面包也不交給敵人!交糧食就是背叛祖國,賣身投靠敵人,就是背叛那些在這次戰爭中,在國內戰爭中,在一九一八年以及這以前陣亡的人,就是背叛一切為人類自由而斗爭,用自己的心血爭取自由的人。”再如:“他(瓦西里——引者)為自己的家鄉,為自己的國土,為自己的語言,為人們的自由與幸福犧牲了。德國人的手是不能從人們的記憶里把這些抹殺掉的。他死后他們還不給他安寧,在他死后還糟踏他的尸體,人們也都會記著。不獨是母親的心記著這個,人民會記著的。為了他的每一滴血,為了他光著身子躺在冰天雪地里的每一分鐘,為德國人的皮靴每踢他一腳,他們命中注定要百倍地償還。”把奮勇殺敵英勇犧牲的瓦西里個體的犧牲升華到為家鄉為祖國戰斗而犧牲的高度,指出這種斗爭和犧牲的巨大意義,以此來鼓舞人民的斗志,很有藝術感染力,也很有說服力。
綜上所述,《虹》的確是一部精心構思的寫實戰爭小說,具有頗強的藝術感染力,曹靖華甚至認為:“在藝術手法上,作者在這部作品里,也達到了極高的境界。”[1]316。前蘇聯學者烏西耶維奇也談到,這是一本充滿巨大能量的中篇小說,它有著對侵略者的如火的憤怒和痛恨,并且力求燃起讀者的這種痛恨,喚起他們對自由的熱愛,以及對死亡的蔑視;它充滿了對堅忍不拔的人民不可戰勝的信心,對前蘇聯祖國的無比忠誠,對不可戰勝的前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信心[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