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昕宇
(南開大學,天津,300071)
詞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文體,選本是詞文體重要的傳播媒介和保存形態,是詞史發展的一種見證。詞選的編撰和批評傳達出各自的詞學觀念和審美理想,選本批評也是詞學批評的重要方式。民國時期是中國詞學批評由傳統向現代轉換的關鍵時期,是詞學批評史的重要環節。對民國詞選的研究有助于全面把握民國詞學的成就和特點,進而更加全面、深入地認識詞史和詞學批評史,對當下的詞學研究和詞選編撰具有直接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明晰研究對象的文獻目錄是開展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前提和基礎。考察新近出版的有關民國詞選研究的相關論著,不同的研究者因對民國詞選的內涵和外延理解不盡相同、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全面程度有所差異,因而對民國詞選的目錄梳理結果存在較大差異。如曹辛華在前人基礎上廣泛搜求查考民國時期出版的詞選,“第八章民國時期宋詞選本考錄”梳理了確知在民國時期出版發行的收入宋詞的詞選共計195種,未知其各出版項等信息的詞選27種;“第九章民國時期清詞選本考錄”搜求了在民國時期出版發行的收入清詞的詞選共計129種,分斷代專選27種、地域類詞選26種、通代雜選61種;“第十四章民國詞集版本考錄”排列了民國人選民國詞99種①曹辛華《民國詞史考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以下簡稱“曹著”。。劉興暉以編成時間為序,開列了道光十二年(1832)至民國三十七年(1948)的唐宋詞專選71種②劉興暉《晚清民國的唐宋詞選本研究——以光宣時期為中心》,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以下簡稱“劉著”。。此二書的重心不在竭澤而漁地搜求民國時期出版發行的一切詞選,著眼點在于選錄詞作的時代歸屬,因而對民國詞選的梳理范圍過寬、重出互見、分類混亂。胡建次、邱美瓊《民國時期詞學理論批評衍化與展開研究》一書附錄了民國時期主要詞作選本55種,顯然不是民國詞選的全貌,且其認定何種選本為“主要詞作選本”的標準也語焉不詳[1]。由此可見,至今學界仍未對民國詞選進行精準明晰的界定和目錄梳理工作,極大地影響了相關研究的水平。
“民國詞選”作為一個組合概念,包含著“民國”和“詞選”兩個概念的整體屬性,進而確定民國詞選的內涵和外延,以此作為民國詞選研究的起點和基礎。民國時期,即指從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建立起到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前的時間范圍。詞選概念的界定則相對復雜,肖鵬總結了詞選基本要素:
部分作品,部分詞人。也就是說,詞選必須既選人,又選詞。部分詞人的全部作品、全部詞人的部分作品、全部詞人的全部作品,都不構成詞選。從刻與合刻盡管有選人,但沒有選詞;單個詞人的選本盡管有選詞,但沒有選人;純粹的詞譜既不選人也不選詞,所選的只是體。這些類型的總集都不是我們所要討論的對象③肖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詞選與詞人群通論》,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年,第3 頁。以下簡稱“肖著”。。
所論精辟地指出了詞選的本質特點,但未能將與詞選相關的各類總集做出全面區分,因此需從出版物形式、編撰方式、文體和詞作的獨立性等層面對蕭著進行完善和修正:
以出版物的形式劃分,詞選應屬“總集”,即收錄不同作者部分詞作的圖書文獻,有別于收錄多為詞人全部作品的“叢刻”、收錄一位詞人作品的“別集”和以存人存詞為目的的“鈔”。曹著、劉著均將巴龍編撰的《二晏詞》與《秦黃詞》視為詞選,實際上這兩書分別對晏殊與晏幾道、秦觀與黃庭堅全部詞作的匯集,應視為詞集叢刻④即巴龍編《二晏詞》,上海:啟智書局,1933 年;巴龍編《秦黃詞》,上海:啟智書局,1934 年。。曹著將單選一位詞人的選本也視為詞選,因此包含了如楊鐵夫《清真詞釋》《夢窗詞釋》,胡云翼編“詞學小叢書”中的《李清照詞》《辛棄疾詞》等,但從古代典籍分類慣例和古典文獻學學科界定來看,這類著作只收錄了一位作家的作品,應屬于詞別集。曹著還將葉恭綽《全清詞鈔》、陳乃乾《清名家詞》等以保存文獻為目的的著作列入考察范圍,就更值得商榷了。總集編撰的最初動因不是為了保存典籍,而是便于讀者翻檢和作者的取擇,即《文選序》所謂“略其蕪穢,集其精英”。葉恭綽《全清詞鈔·后記》也明確說該書與“只限于若干家之詞集”的《清名家詞》和“只限于若干人之作品”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體制截然不同。“主便于省讀,未及綜合貫穿,以供源流正變之推尋。此編之出,或可為研求近三百年詞學之一助手”[2]。圖書發行者和讀者也明確將此書與詞選進行了區分:“葉恭綽氏編輯此書,創始于1929年。其時詞壇耆宿朱村方寓滬,為之發凡起例,二十八卷前所收各詞,大致皆村所手定。村之意以為清代時近,廣收必濫,但過嚴又嫌類乎詞選,故定書名為《詞鈔》,使寬嚴適中,疏而不漏。此編輯之大旨也。”[3]
從編撰方式劃分,民國詞選的成書方式應是編述,即依據已有的詞作,用新創的體例,重新加以剪裁、編次、整理的圖書,有別于獨立撰寫的著作和抄錄匯集的抄纂[4]。民國人撰寫的詞學史著和詞話著作不僅是獨立于詞選之外的詞學批評體裁形式,且較少直接繼承前人著述,多為獨出心裁的著作,因此曹著所列的譚正璧《女性詞話》等著作應不在考察范圍之內。劉著所論述的王國維《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雖是首次將此21位詞人詞作加以匯集,但并非為甄選詞作,應是抄纂之作。
從選錄內容來看,詞選應突出詞文體和詞作的獨立性。包含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選中選錄詞作的“包孕式”文本,嚴格意義上不能算作詞選。朱志遠、劉馳從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出版的蘇淵雷《詩詞精選》九編中“第四編”析出《唐五代兩宋詞》,并非獨立的書籍形態[5]。對于詞韻、詞譜、作詞法類的著作,雖然只探討詞一種文體,但詞作已成為了詞韻、詞譜例證和附屬文本。《四庫全書總目》“集部詞曲類”下分“詞集”“詞選”“詞話”“詞譜詞韻”之屬,已明確區分了各種詞學典籍,因此龍榆生《唐宋詞格律》、劉坡公《學詞百法》等作詞法小冊子,詞作以引述論據的形式出現,已經失去了在詞選中的核心地位,嚴格意義上不能當作詞選來考察。有的著作雖未明言詞體與詞作的獨立性,但實質上是一部詞選。如季灝編著《兩宋詞人小傳》收錄宋代約200家詞人小傳并各附詞一兩首,小傳多是抄錄匯集前代文獻,但既有選人又有選詞,符合詞選的本質特征。
從民國詞選的文獻載體形態來看,不僅有單本刻印發行的書籍,還有刻印的詞社集,報刊固定欄目連載等形式存在。曹著將“民國詞總集”“民國詞別集”“民國詞選類”“民國詞社集類”四類民國詞學文獻平行,這并不符合民國詞選的實際。如裴喆、李雪《民國人選民國詞之三》收錄了《南社叢選·詞選》[6]。該書由胡樸安據1923年起出版22集的《南社叢刻》選編為《南社叢選》24卷選錄詞選2卷,1936年國學社出版,共收60人397首詞作,對南社詞作有“甄綜芟削之功”[7],應當視作研究南社詞人群體的重要選本。民國時期除《詞學季刊》這類專門刊登詞學研究與創作成果的期刊以外,還有不少綜合性期刊也刊登當時人的詞作,可同樣視為詞選加以研究。如南江濤《民國舊體詩詞期刊三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匯刊的《民族詩壇》《雅言》等期刊均設有獨立的詞選欄目。
在以上分析的基礎上,查考各類民國圖書目錄、詞學論著書目、詞學工具書、各大圖書館藏目錄和各類網絡數據庫,辨識排列、編輯序錄、撰寫提要將是當前民國詞選研究的主要基礎性工作。如林玫儀《詞學論著總目》收錄了1900-1992年近百年的詞學論著,其中收錄民國時期新編詞選35種、翻刻與注釋前代詞選27種、民國時期的詞選評論與研究論著26種[8]。《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文學理論·世界文學·中國文學》收錄民國時期新編的通代詞選31種、唐五代選3種、宋詞選17種、明清詞選3種、民國人選民國詞3種,翻刻注釋前代的通代詞選12種、唐宋詞選8種、清詞選6種[9]。值得注意的是,民國時期對前代詞選的翻刻、箋注、叢刻、改編情況多有存在,如施蟄存《歷代詞選集敘錄》多有說明⑤作者以筆名“舍之”署名,載《詞學》編輯委員會編 :《詞學》第1-4 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1986年。。曹著把收入商務印書館1919年影印的五種宋代詞選,并命名為“新刊宋朝詞籍五種”作為一種民國時期的宋詞選本,似乎失之草率。將此類詞選進行專門梳理,并由此研究民國時期對前代詞選的批評和詞選學理論建構也是民國詞學研究的題中之義。
對民國詞選的目錄整理和重版新編工作當前也取得了一定實績,但需格外注意民國詞選的版本研究。民國時期現代傳媒出版業的逐步建立,促使了民國詞選出版的繁榮,一些獨具慧眼的詞選頗受讀者青睞,因而不斷修訂再版,這類情況應得到研究者的重視。如劉著列舉的胡云翼《女性詞選》《詞選》、夏承燾《宋詞系》、馮都良《宋詞面目》等4部詞選的出版信息與曹著有出入,需要重新確認;陳匪石《宋詞舉》編選時間1927年和出版時間1947年重出。王寧主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學生國學叢書新編”重新校訂了曾列入“學生國學叢書”的葉紹均《蘇辛詞》《周姜詞》二書,保留了原書緒言和原著所選的注釋點,但選篇上并非“學生國學叢書本”,而是后來有所增訂的“萬有文庫”本。唐圭璋編《宋詞三百首》至今暢銷,具有極強的生命力,但經過多次修訂和印制,王兆鵬對該書版本做了詳盡的版本研究,這類工作值得推廣到更多的詞選中[10]。
民國詞選的印刷形式、版面設計、分段標點、注釋眉批等形式對研究民國詞學有重要意義,如胡適《詞選》所采用的新式的標點與分行,預示著現代白話文運動對古典文學體裁的全面改造,而在當下新校訂出版的本子中已不見蹤影。曹辛華、鐘振振主編“民國詩詞學文獻珍本整理與研究叢書”(含歷代詞選整理4種、唐宋詞選4種、女子詞選6種、民國人選民國詞14種)、文化藝術出版社“民國詩學論著叢刊”、廣陵書社“國學經典讀本”為統一版式、形成系列,已無法得見詞選的原初面目。
為研究的便利和深入,對研究對象進行適當的分類已成為現代學術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現代科學研究的分類學,要求對事物的分類遵循排他性、同一性、窮盡性等基本原則[11]。早在民國時期,任二北即將選本分因詞而選、因人而選、因時而選、因地而選、因題而選、因調而選六類[12]。對民國詞選,毛建軍把20世紀編纂的唐宋詞選分為獨具時代特征的選本、偏重學術研究的選本和旨在普及的欣賞性選本三大類[13]。陳水云也指出:“到了清末民初,詞選的編纂岀現了四種動向:第一種是以詞選來傳達觀念,為詞壇引領新的審美風尚,如朱祖謀《宋詞三百首》;第二種是以選詞作為自娛的工具,也表達編選者的審美觀念,如陳曾壽《舊月簃詞選》、劉瑞潞《唐五代詞鈔小箋》、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等;第三種是在出版部門的邀約下,為普及詞史或詞的常識而編選的詞選,如胡適《詞選》、胡云翼《唐宋詞選》、龍榆生《唐五代宋詞選》等;第四種是為著教學的目的而編選的詞選,如俞平伯《詩余偶評》、吳梅《詞選》、孫人和《唐宋詞選》、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等。”[14]曹著在前人基礎上廣泛搜求查考民國時期出版的詞選,并從外部特征(包括形體、語言、選詞對象、選此范圍等)、編選功能與目的、編排與著述方式等視角區分選型。以上分類大略概括了民國詞選的基本面貌,為進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礎,但分類的概括性與主觀性強,精準性和窮盡性不足,仍需進一步思考。
從研究方式來看,學術界對民國詞選的研究以個案和專題為主要形式展開。如前所述,每一個選本都是獨立的文獻實體,選本研究的實質上屬于文獻學研究的范疇。很多選本編選的目的即在于表達編撰者的思想主張和審美傾向,這又和文學批評史研究密不可分。個案和專題研究的形式能夠將文獻學已有的分類編目、版本考證、校勘注釋、影響流傳等工作模式與文學批評史所關注的理論批評與創作實踐相互印證的學術旨趣相結合。以民國詞選為研究對象的兩部專著都以個案和專題組織全書,劉著對詞選的類型及選詞的旨趣轉變等有細致的分析,對胡適《詞選》、朱祖謀《宋詞三百首》、陳匪石《宋詞舉》三部民國詞選做了個案研究;許菊芳以專題形式對《宋詞三百首》、胡適《詞選》、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胡云翼《宋詞選》、俞平伯《唐宋詞選釋》和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六部詞選分專題展開了深入的探討[15]。
個案和專題研究成為民國詞選研究的主要形式,最明顯的標志即是單純的詞選專書研究和以詞選編撰探討詞學家的詞學研究業績成為最流行的單篇論文撰寫體制,也廣泛地成為了研究生學位論文選題。以影響力較大的胡適《詞選》而言,研究者多將此書視為獨立的研究對象,從多維視角展開專題研究。代婧燁從編選動機與經過、編撰體例與選詞標準、《詞選》所體現的詞學觀、傳播與接受狀況等方面全面而動態地考察了該選本[16]。符繼成對《詞選·序》提出的詞史發展觀進行了解析和評價[17]。朱惠國、李小龍敏銳地捕捉到了選本的選詞特點,并從性格因素、審美情趣、詞學主張和理論實踐等方面探討了《詞選》推崇蘇辛詞的原因和意義⑥如朱惠國《論胡適對蘇辛詞的偏愛》,《中國韻文學刊》2005 年第1 期;李小龍《胡適〈詞選〉的編選矛盾及蘇辛地位的確立》,載郭英德、過常寶主編《慶祝聶石樵先生九十壽辰文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等。。朱崇才對選本體現的重視歸納而忽視演繹的方法論進行了批評[18]。陸有富、崔微微、王星艷等從該選作為高中語文課外讀物的編撰目的出發,評析了其對民國中學語文教育的影響及意義⑦如陸有富、崔微微《民國高級中學語文讀本〈詞選〉芻議》,《語文建設》2015 年第19 期);王星艷《民國高級中學國語讀本〈詞選〉研究》,內蒙古師范大學2018 年碩士論文等。。此外,謝桃坊、施議對、劉石、曾大興、王兆鵬、陳水云、彭玉平、聶安福、曹辛華、歐陽明亮等從不同視角評析《詞選》,以形成對20世紀詞學研究特點的論述。
從詞學批評史研究的架構來看,民國詞選研究是民國詞學研究的子論題。晚清民國時期是千年詞史的結穴,也是詞學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關鍵時期,詞學名家輩出、各類詞選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詞選的編撰目的、選詞標準、批評形態等都折射出編撰者的詞學觀念和審美理想,也是社會變遷與文學思潮的反映,具有很高的學術史價值。曾大興、朱惠國、曹辛華、楊柏嶺等通過分析各類詞選,彰顯詞學名家、研究者群體的研究業績和利弊得失⑧如曾大興《20 世紀詞學名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朱惠國《中國近世詞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曹辛華《20 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詞學卷》,北京:東方出版中心2006 年;楊柏嶺《晚清民初詞學思想的建構》,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6 年等。。陳婷婷《民國宋詞學研究》梳理了民國宋詞選的類型和背后的思想理念的轉變,對《宋詞舉》和胡適《白話詞選》做了詳細的個案分析。21世紀以來以地域空間角度考察民國詞學成為學術熱點,如楊柏嶺、謝永芳、袁志成、孫文周等⑨如楊柏嶺《近代上海詞學系年初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年、謝永芳《廣東近世詞壇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袁志成《晚清民國福建詞學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 年和《晚清民國湖湘詞壇研究》,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孫文周《民國四川詞壇研究》,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9 年博士論文等。。為了凸顯不同地域詞學研究的特點和意義,對詞選的研究多停留在出版發行和流傳狀況的介紹,更顯得宏觀而模糊。以上對民國詞學的整體研究,使得宋詞、清詞傳播接受史研究和詞集文獻研究相互交織,各種詞籍選本重出互見、支離破碎,詞選只是宏觀把握民國詞學的例證和附庸,未能占據研究對象的主體地位。
從研究范式來看,民國詞選研究是選本批評研究的延伸論題。中國古代的選本之學始于六朝人對文選的研究,詞選之學自宋人評價《花間集》始,主要集中于箋注評點的文獻整理和批評觀念的概括與闡發。現代學術意義上的詞選研究雖成果斐然,但具有學理意義的開拓性總結最為精妙的仍是肖著提出的“辨其選型、觀其選域、察其選心、列其選陣、探其選源、通其選系”六大視角評析詞選。這六大視角全面掌握了選本的外部特征和內在觀念,也廣為研究者運用,形成了詞選專書研究的穩定范式。但細究這六大視角的所指,選域和選陣是詞選最為明確的外部特征,進而可以總結歸納選型,選源和選系分別牽涉到詞選編撰的前期準備和后期影響,而選心的探求需綜合以上因素,“以意逆志”進行深入剖析。傅宇斌就指出,六大視角不能平行而等同的生搬硬套,應需根據每部詞選和每位詞人特點有所側重地適度運用[19]。
學術研究水平的提高包含研究方式的多樣、研究架構的明晰和研究范式的獨立等諸多要素,觀照民國詞選的研究現狀,顯然不盡如人意。如何突破既有單一性、附屬性的研究狀態,凸顯并深挖研究對象的獨特價值,應成為今后民國詞選研究的重要突破口。
基于以上思考和評析,我們不妨對民國詞選的研究未來進行以下設想:
第一,全面占有文獻材料的基礎上,通過辨識與分型把握民國詞選的特點,拓展研究深度。肖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對對唐宋人選唐宋詞的特征與價值的發掘與運用——作者以“群體的選擇”概括了唐宋人選唐宋詞作為當代詞選的本質屬性,并借此研究唐宋詞人群體。肖著明確指出不局限于枯燥乏味的考證敘述、提供廣闊的背景參照,確立了“開列清單、梳理關系、確立源流、分清角色、推舉宗師”的研究路徑,試圖通過詞選撰寫“一部歷代詞人群的聚散演變史,一部詞人群與詞選的譜牒關系史,一部詞選和它們時代的對話史。”而民國詞選的情形相對復雜,具有闡發詞學思想、發表文學觀念、為舊式模擬填詞或新式文學教育提供教材等多重功用。胡明、劉興暉、鄧喬彬等將民國詞學研究者劃分為以傳播詞學主張、指導模擬填詞為落腳點的舊派和把詞視為研究、欣賞對象的新派⑩如胡明《一百年來的詞學研究:詮釋與思考》,《文學遺產》1998年第2期);劉興暉、鄧喬彬《“學詞”與“詞學”的分化》,《暨南學報》2010 年第2 期等。。舊派研究者與前代詞選編撰者身份一致,多是詞人和傳統士大夫,選詞重在規范;而新派的研究者多為大學教授和出版人,編撰詞選多作為啟蒙教材和普及讀物,選詞則貴淺顯。
我們可以依據選域對各種詞籍選本進行相對科學的分類,并確定研究的側重點。通代詞選選域跨越多個時代,可明確窺見編者秉持并試圖傳達給讀者的詞史觀念,一些休閑普及類選本也體現著編者的文學觀念,如胡云翼《抒情詞選》《故事詞選》明顯受西方敘事、抒情等文學觀念的影響,選本具有專題詞史的性質。斷代詞選專選同一時段的詞人詞作,表明編者作家和流派地位經典性的確認。民國時期的出版物受風云變幻的社會思潮影響,涌現出女性、地域、抗戰救國等專題詞選,對專題詞選的研究可以探求社會生活對文學活動的具體影響。民國人選民國詞以詞社集和報刊欄目為文獻載體,研究應當關注詞人群體交游唱和心態,詞籍的整體風貌,以及新興的傳播媒介對詞學活動的影響。民國詞選與詞話、詞籍序跋等傳統詞學批評形態關系密切,也和史著、論文、書評等新型詞學批評樣式形成直接的呼應,這些都可列入詞選的選系,并探討其間相互型塑的互動關系。
第二,從單一、靜態的研究,走向“動”的、“活”的研究,進而探求民國詞選的生成機制。詞選的編撰既是文獻整理活動,也是理論批評與闡釋活動。對于民國時期的文獻研究,傳統文獻學分類編目、鑒別版本、校勘注釋、編纂典藏等工作模式,應拓展到文獻的產生、流傳、交流、利用等規律的探討。民國詞選不單是賴以存在的物質形式與載體,更是文化產品,應用動態的眼光加以考察。就編選者而言,“選心”包含編撰該選的直接目的和根本原因,如胡適《詞選》的編撰直接為高級中學學生提供課外讀本,實質是宣揚白話文學觀念,前者涉及民國時期的教育制度、教學方式,后者則是編選者的學術立場、文學觀念的反映。探求“選源”不只是追溯編選者的詞籍閱讀史,還要盡可能還原編選者的教育背景、學詞經歷和學術身份。詞選的編選過程也十分復雜,包含素材搜求、編纂成書、整理出版等。詞選問世后則涉及營銷、宣傳方式,讀者的接受、批評等環節。若能細化每一部詞選的文化流程,則會勾勒出一條條民國時期詞學活動的“生產流水線”,進而探求出民國時期獨特的經濟、法律、教育、思想、生活以及文學的生產和傳播過程等“國家歷史情態”[20],使“民國”不僅是以特定政權命名的歷史階段對“詞選”的修飾和限定,更是一種獨特的認知視角、研究方式。
第三,注意考察民國時期對前代詞選的翻刻、箋注與批評,歸納總結民國時期詞選批評方式與理論建構。民國時期的習詞方式發生重要變化,讀者更加注重詞作文意理解和審美鑒賞,朱孝移《詞釋》鮮明指出了詞籍箋注的迫切性:“歷來解詩詞的書實在是太稀少了。——雖然有著一些詞的箋咧注咧的著述……但不能把詞的內容的涵義詳細的明白的赤裸的指示出來,在初學的人看了對于詞的意旨仍然是不能了解的。為了指導初學起見,則詳釋詞旨的寫作是刻不容緩的了。”[21]丁放、甘松、張響等視野較為宏觀,對詞籍箋注劃分了歷史階段,對箋注者身份和數量做了統計分析,并對箋注的載體、體例、內容和動機等問題做了概括性的陳述?如丁放、甘松《中國古代詞籍箋注、評點的演變及功能》,《復旦學報》2012 年第6 期;張響《民國時期唐宋詞箋注的新變及其意義》,《貴州社會科學》2017 年第2期等。。李靜、代萍萍探討了民國時期唐宋詞選箋注的特點,并由詞選對秦觀詞的選錄和箋釋考察了秦詞的經典化歷程[22]。孫克強、劉少坤指出了《花間集注》的現代學術價值和對《花間集》傳播和接受上的貢獻,體現了時人箋注前代詞選的學術水平[23]。
民國詞選問世后即得到讀者的反饋與學人的評價,是此時期詞選傳播的一大特點,由此便出現了相關詞選批評理論。詞話著作如況周頤《蕙風詞話》褒揚《宋詞三百首》“便于初學,誠金針之度也”[24];陳匪石《聲執》評論歷代詞選的利弊得失,詳論《宋詞三百首》《宋詞舉》的編選旨趣。上海大東書局1926年出版徐珂《清代詞學概論》專設“選本”一章。當時的推介和書評更能直接反映了圖書編輯和出版機構等“第一讀者”對詞選的評價,如秋蓬刊登在1933年4月《詞學季刊》創刊號的《詞籍介紹》,吳俊虞在1930年7月《南音》第3期撰寫的《評胡適詞選》,睡禪、唐超評論陳匪石《宋詞舉》的評論等。民國著名詞學家龍榆生撰寫《論選詞標準》一文,提出便歌、傳人、開宗、尊體四大選詞目的,“前二者依他,后二者為我”[25]。體現了民國詞學家對詞選學理論思考。
綜上,當前民國詞選研究已涌現出不少成果,但研究方式與方法仍需進一步開拓。具有理論高度、能夠提高“詞選學”理論水平的論著,即以詞選為中心、以“詞選學”為旨歸的高質量研究則很少。如何在處處開花的個案研究、專題研究基礎上,宏觀把握民國詞選的全貌進而完成理論升華,是民國詞學研究者的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