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海洪,陽海燕
(1.湖南工業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8 ;2.長沙學院 圖書館,湖南 長沙 410022)
民族主義是“關于政治合法性理論”,其產生與現代民族國家建構同步,是近代以來世界最為強勁的政治和社會力量之一。受限于立場、角度、觀點和方法的差異導致的分歧,以及“民族主義”本身結構復雜、流動多變的影響,“民族主義”沒有一個公認的、普遍適用的定義,但我們可以大致認為,民族主義是一個現代性范疇。近代意義的民族主義,是伴隨歐洲民族國家建構而形成的。在這一過程中,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為其提供了最初動力。伴隨經濟發展而來的是思想的解放,文藝復興運動使人們擺脫了神權,追求人權,為民族主義的產生準備了思想武器;當經濟與政治條件都具備后,以法國大革命為標志建立的民族國家催生了近代民族主義。“在歐洲,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本身就是民主革命(或改革)和民主主義的產物。”[1]
民族主義是現代性的產物。傳統中國是以“夷夏之辨”為核心來構建的,這種民族觀念是以傳統文化作為凝聚民族的基礎,是一種文化主義的民族觀,其以“天下主義”和“大一統”為認同目標。在現代民族主義理論體系中,民族與國家同構,民族認同與政治認同是統一的,民族被視為國家主權的象征與標志。中國傳統民族主義以“文化”而非以“民族”作為區分依據,秉持文化與政權同一的政治原則,他們認為,“天道”“仁政”是超越于民族、國家的普世價值,并由此發展出一套“天下為公”“天下歸仁”的政治敘述。同時,傳統民族主義是以宗法血緣為文化認同的,“權利”意識稀薄。因此,近代中國歷史既是由“天下”向“國家”轉型的過程,也是由“專制”向“民主”轉型的過程。湖南地處內陸,“素尚閉關之見”,但中國在甲午之戰中敗于島國日本,給中國知識界以相當刺激。戰爭期間,時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奏請統率湘軍赴朝督戰”,獲清廷允準,“帶勇北上”,率湘軍出關抗敵,結果卻全軍覆滅,湘人對此深感恥辱。戰敗的刺激及戰敗后西方帝國主義在中國掀起的瓜分狂潮,波斯、埃及等國家淪為殖民地,以及印第安人、非洲黑人的悲慘遭遇,催生了中國知識分子強烈的危機意識、救亡意識。因此,《湘報》在湖南的出現,不是本土經濟關系的產物,而是民族危機刺激的結果,是一批初步接觸西方思想的知識分子因“蒿目時艱,思出其心力以造成群力,而通于國力者也”[2]57。甲午之役的失敗,使中國知識分子從中西民族主義發展的不平衡角度來審視戰敗的根源。民族主義是從“主權個人”隱喻中引申出來的基本原則。“民族之于世界猶如個人之于社會,對于內有絕對之所有權,對于外有絕對之獨立權。若一民族起而建立獨立自治之國家,無論何人,無對抗之權。此民族主義之本旨。”[3]西方國家“人人有自主之權”,國民聰慧自強,具有強烈的愛國心,而中國統治者以愚民弱民為秘術,壓抑民權,禁錮民智,遂使民愚國弱,國家失去了依存根基。盡管中國地廣民多,但因國家意識缺乏,民心渙散,遂成散沙之國。“今中國官自為官,民自為民,士自為士,工自為工,農自為農,商自為商,故今日謂中國為四萬萬人之國,亦無不可。”[4]118在《湘報》看來,民主不僅是政府組織形式,而且是社會結合方式。以權利為基礎的民主制度,其良好運行,對社會的文明程度及民眾的道德共識是有要求的。維新報人主張以“新民”方式實現中國的民族主義目標,為中國提供了全方位的民族自我更新藍圖。如此,民眾從歷史“后臺”向歷史“舞臺”前置,媒介作為國民的“養成所”,被置于民族救亡與國家建設的中心地位,其標志著古代中國新聞思想的現代轉型。
中國文化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設立史官,“君舉必書”,記錄國家大政和帝王言行,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制度和傳統。先秦時期,史官幾乎參與了當時所有的文化、政治傳播活動。這種傳播活動,自然也是新聞傳播的過程。“古代史官通過‘承告’和‘傳聞’兩種方式獲得信息,所謂‘承告’是指別國史官的正式通報,構成官方史錄;而所謂‘傳聞’,則是史官私下交流的信息,其內容涉及事件發生的原因、過程等,以補充前者的不足。”[5]以今日眼光視之,這兩種方式都是新聞傳播活動。后來史官以整理典籍、記載歷史為業,與新聞傳播也就日益疏遠。正因為寫史與辦報之間的高相關性和史書在中國古代政治中的重要性,現代報業舶來東土后,早期報人將報刊與史籍比附,以改變士大夫階層關于報刊乃“瑣語”的陋識,提升報刊的重要性和論證辦報的合理性。
中日甲午戰爭之后,民族主義興起,梁啟超將“君史”“民史”并列,報刊作為“民史”,隱然與史籍并駕齊驅。在梁氏看來,“中國之舊史”都為君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因而難以建構國民的民族國家意識,不利于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因此,必須進行“史學革命”,敘述中華民族的進化軌跡,為老百姓樹碑立傳,以樹立國民意識。梁啟超“君史”“民史”二分,抬高“民史”、貶低“君史”的觀點,引起了《湘報》報人的相當同情。唐才常認為,報館契合“史載筆,士載言”的史書傳統,故報館即“史館”。
泰西不立史館,該報館即其史館也。凡遇開議院時,君主臨焉,王公大臣暨各議員臨焉,無論事之大小,各伸其說,以剖判是非,報館即書之以傳諸一國,布諸五洲。記有之,“史載筆,士載言”,其遺意歟!故語無忌諱,言多實錄,視中國之史書為尤足信。況其推廣新聞紙之多,雖至酒樓茶肆。往往而有。是史館為一國公有之權,史學乃四民與知之業。且凡民數、地數,比較多寡,火車、鐵路、電線,推算方里,貨殖出入噸數,以及官制、教會、學校、國計、兵數,靡勿簽記賅核,與中史各表志例同。……蓋今日之報章,即異日之史料,政治家、格致家、律法家,胥權衡于此,一舉而三備焉。故西國之有君史又有民史者,誠重之也,誠慎之也[6]7。
在唐才常看來,報紙能為“民史”,在于其擁有如下特質:一是報紙真實記錄了議會的各種政治辯論,符合中國“史載筆,士載言”的史書傳統;二是報紙詳細記錄了民眾生活的各個方面,與中國史書體例之“表”“志”相同,足以觀“閭巷風俗”,即透過報紙能詳細了解民情,故西方政治家對其非常重視。因此,西方既有作為“君史”記載的史書,又有作為“民史”記載的報紙。譚嗣同再申此義,提出了“報為民史”的思想觀點,并明確提出他的這種觀點受到了梁啟超的“君史民史之說”的影響。
從比附史籍、分享史籍在中國知識體系中的權威以提升報刊的重要性,到“君史”“民史”并列,報刊具有自身的獨特性和優勢性;再到“君史”為“一家一姓之譜牒”,使民眾成為“喑啞之民”,民愚國弱。《湘報》報人據此確立的“史館為一國公有之權,史學乃四民與知之業”[7]82“報為民史”的屬性認知,否定了“君史”作為“私史”的權威性。民權概念的出場,推動了新的新聞觀念與傳播方式的出場。
在《湘報》報人看來,現代國家依“民權”原則而來,國民乃國家之基礎與合法性之源泉。傳統史書記載的只是皇帝之起居,“極其指歸,要不過一姓之譜牒焉耳”[7]72,而廣大民眾籠罩在皇權之下,不見于史書之記載,而成為“喑啞之民”,國民意識和社會公德難以培育。“報為民史”意謂民眾作為民族、國家的主體,自然要成為新聞的主體,報刊應成為記載民眾生活之史書。報刊需要建立新的修辭策略和書寫方式,將視線下移,深入底層民眾,真正反映民眾的生活,以彰顯其公共性。報紙做到了“報為民史”,也就做到了“國有口矣”,因為在維新報人看來,國乃積民而成,民眾是國家之主體與基礎。報刊成為民眾之“喉舌”,也就是國家之“喉舌”,而不是君主一家一姓之“喉舌”。只有借助報刊的新聞修辭策略,將日常生活形塑為具有情感功效的話語實踐,民眾才能形成國家意識和民族認同。盡管維新報人沒有提出明確的“知情權”“接近權”“參與權”等概念,但他們已朦朧感覺到報刊是公民權利的載體,其能保障公民能夠接觸到真實信息,參與國家政治生活。
中國史官文化發達,在儒家看來,交流當為“信言”,撰述當為“信史”,史官也因此在其傳播實踐中練就了以“實錄”精神為核心的“春秋筆法”。“春秋筆法”源于孔子在《春秋》中對南史、董狐等良史“書法不隱”的稱頌,它將史書撰寫的經法、史法和文法統一起來,創立了據事言理的史學傳統。漢代史學家班固在總結司馬遷《史記》的史學成就時,將“春秋筆法”概括為“實錄”。“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8]2070實錄精神要求史家對歷史人物的“善惡之行”進行如實記錄,并根據儒家標準對其做出恰當其分的歷史評價,達到“使亂臣賊子懼”的史學效果,是為史家“實錄”精神。在事實信息層面,史家實錄強調“文直事核”,言必有征,史必考證,成為“信史”。概言之,史書作為接近和認知儒道的最直接、最主要的途徑,承擔確認文化與政治正當性的核心功能。史家實錄精神與現代科學精神所追求的全面真實、客觀中立報道世界的新聞真實觀念不同,它將史書撰寫視為按儒家之道對歷史事實進行有目的的選擇過程,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是融合在一起的。如此一來,“信”與“義”合,“事”與“理”合,“史”與“經”合,其以儒家思想引領和規范了對歷史的闡釋和認知,形塑了士人共同體的價值觀念。
“報為民史”的媒介屬性定位,否定了“君史”的經典性和神圣性,因此,在《湘報》報人的媒介認知中,對世界的“真實”反映,既是道德勇氣與社會責任的問題,更是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問題。與傳統史籍相較,報刊作為民權的載體,突破傳統“君臣倫理”的限制,記者以“直接在場”的方式,親臨新聞現場,直書所見,更能彰顯史家實錄精神,報刊“語無忌諱,言多實錄,視中國之史書為尤足信”[6]7。譚嗣同認為傳統史籍為君主之譜牒,史家直筆精神消失殆盡。“徒專筆削一己之私,濫褒誅于興亡之后,直筆既壓累而無以伸,舊聞遂放失而莫之恤。”[7]82“報為民史”的媒介屬性表明,惟有作為“民史”的報刊才能真正“不虛美,不隱惡”,秉筆直書,記載詳實,成為表達民眾利益訴求之“喉舌”,承擔“民史”與“國口”之責任,成為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見證者和推動者。借助報刊的新聞修辭策略,將日常生活形塑為具有情感功效的話語實踐,民眾才能形成國家意識和民族認同。
民族主義的本質是一種政治合法性理論,它要求國家所有權力都來源于民族整體——人民,“人民主權”是民族國家的根本組織原則。簡言之,作為“國家”的“Nation”與作為人民的“People”是同義的。“人民主權”的民族主義原則改變了“官營官閱”和民眾不能“與聞國事”的陳腐觀念,其主張傳媒要向普通百姓開放,成為表達群眾聲音、維護群眾利益的“喉舌”。
在報人對西方的“富強”想象中,“民權是解決中國問題的一個扣結,它緊系著政治的振興,國家的強盛。只要這個扣結被揭開,中國的枷鎖也就自然松脫了。”[9]譚嗣同曾如此評價《湘報》:“蓋方今急務在興民權,欲興民權在開民智。《湘學報》實鉅聲宏,既足以智其民矣,而立論出處注射民權,尤覺難能而可貴。”[10]270《湘報》從第26期到第28期,連續刊載了梁啟超的長篇論文《論湖南應辦之事》,該文就說:“今之策中國者,必曰興民權,興民權斯固然矣,然民權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權者生于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權,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權,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權。”[11]201“權”“智”相依,“權”生于“智”,而“智”又生于“媒”,民智的養成與其信息獲得的多寡成正比,愚民是君主壟斷了信息資源和傳播媒介的結果。“歷來的獨裁者都知道,文盲群眾最容易統治;因為閱讀的技巧一旦學會就無法抹消,退而求其次,只能限制它的范圍。因此,書籍和其他人類造物不同,一直是專制統治的眼中釘。絕對的權力要求一切讀物都得是官方讀物;不要整座圖書館的嘈雜意見,統治者的話就是一切。伏爾泰在一本諷刺小冊子《關于閱讀的可怕危害》中寫道:書本‘驅除蒙昧,而蒙昧向來是完美控制之國家的監管與保護工具。’因此,各種花樣的檢查制度就是施展控制力的必然結果,而閱讀的歷史就被檢查官一連串似乎無止盡的煙火所照亮。”[12]345-346正是看到了民智與信息之間的深刻關聯,《湘報》從其“報為民史”的媒介屬性認知出發,意識到近代報刊是一種與史書、邸報不同的知識生產機制,朦朧感覺到報刊所具有的信息性、時效性、連續性和大眾性等新型特征,其為民眾參與政治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唐才常、譚嗣同等湖湘士子,以湘人的民族主義意識覺醒為目標,將“專以開風氣,拓見聞為主”作為《湘報》宗旨。廣辦報刊,開啟民智,傳播西方文明,推動國家政治變革,幾乎成為《湘報》報人的共識。
不管政治如何強調自身的人民性,政治始終是少數人的事情,掌握于精英手中,精英與民眾之間,必須以某種方式連接與溝通起來。“因為在政治領域內傳播過程具有一種根本性的功能。很少有人能直接看到形成政治過程,甚至僅其一小部分形成所產生的結果:人們必須轉而依靠一個溝通體系,以使他們在任何特定的時間都能理解政治的實質。”[13]175報紙要開啟民智,培養國民意識,必須利用報紙向民眾開放政治過程,引導受眾參與政治討論。而此討論的前提,是依賴“溝通體系”向其提供豐富全面的信息。在《湘報》看來,報刊與史書一樣,分門別類,萬象森羅,內容豐贍。“且凡民數、地數,比較多寡,火車、鐵路、電線,推算方里,貨殖出入噸數,以及官制、教會、學校、國計、兵數,靡勿簽記賅核,與中史各表志例同。”[6]7報刊因其“民史”性質,已不限于“一家一姓之譜牒”范疇,而需記錄“民之生業”“民之教法”“民通商、惠工、務材、訓農之章程”,成為民眾生活的歷史記錄,并使自己的內容更為全面。史書作為精英讀物,它所面向的讀者層是士大夫階層,而報刊是大眾讀物,面向普通民眾的,報章為“總宇宙之文”,“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來曰宙,罔不兼容并包,同條共貫,高挹遐攬,廣收畢蓄,識大識小,用宏取多”,為范圍最廣泛、內容最豐富的文體。自古文章,“未有如報章之備哉燦爛者也。”[14]413報紙能將信息“傳諸一國,布諸五洲”,無遠弗屆。這種遍及效應讓“避處之士,不出戶庭而知全球之事”,培養自己的理性判斷能力,參與社會公共事務。
報館既為民意之機關,應當成為民眾的喉舌。報人要代民立言,反映民情,通達民隱,表達民眾訴求,維護民眾利益。古代史書“于民之生業,靡得而詳也;于民之教法,靡得而紀也;于民通商、惠工、務材、訓農之章程,靡得而畢錄也,而徒專筆削一己之私,濫褒誅于興亡之后,直筆既壓累而無以伸,舊聞遂放失而莫之恤。謚之曰官書,官書良可悼也!不有報紙以彰民史,其將長此汶汶闇闇以窮天,而終古為喑啞之民乎?”[7]82面對種種惡行,報人要以俠義為懷,節不為威脅所奪,志不為利益所誘,身不為斧鉞所懼,路見不平,拔“筆”相助,伸張正義,揭露真相,幫助民眾獲取外界信息,表達自身意志,構筑具有理性認知能力的主體。
面對民族危機,《湘報》痛感愚民政策下民眾國家精神的缺失,因而倡導“新民”,要求報刊開啟民智,助民主權,煥發國人競爭心理和責任意識,將中國建成以政治美德和民族情感為紐帶的倫理共同體。在“新”與“民”中,他們更加關注“新”所體現出來的國家意識和無私精神。報人作為已“新”之民和啟蒙主體,自然應該“有益于國事”,成為社會表率和民眾楷模。這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志士”倫理,要求報人以責任主體進入報界,承擔民族救亡的責任。
梁啟超從其民族主義立場出發,認為“報館有益于國事”,報人所能報答國家的,“惟恃此三寸之舌,七寸之管”。報人要不計個人利害,以維護國家民族利益為己任,將中國推入現代文明軌道。《湘報》認為,廣辦報刊,開啟民智,是如佛祖普度眾生一樣的宗教事業,充滿“救世心態”。“佛法以救世為本原,墨子以兼愛利天下,彼非不度其身也,然度我即度眾生,度眾生即度我。我論語曰,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此春秋公法家所以開大同之派也。美哉美哉,日報之功,其度眾生之本哉。”[15]105-106報人要抱著“舍我其誰”的精神,敢為天下之先,擔當濟世拯民的宏大責任。“夫求新者既洞悉十九周以后之地球,必文明大啟,又灼知孔教殺身成仁,佛氏大雄大無畏之旨,與夫意大里、奧斯瑪加、日本之變法,俱一二奇人俠士為之,遂決然毅然,舍身度世,以捍天下之危難,無所與苶。”[16]416《湘報》的職業倫理,充滿了儒家道德理想主義的使命感,認為人為了實現“濟世救民”的道德理想,必須敢于把生命奉獻出來,以實現個體人格的完滿。
湖南新政改革是在“非現代”的專制主義語境下展開的,缺少西方工業革命與市場經濟而來的時代基礎。在改革缺少民意基礎、阻力很大的情況下,維新派只能將希望寄托了少數的同道者身上,中國要如日本一樣,“全恃二三俠士仁人,出死力,排眾議,以成今日維新之治”;“以二人心力所搏,遂辟中外大通之局,亞東首出之雄”[17]41。新政改革將希望寄托在“二三豪杰之上”,迫切需要先進分子站出來,推動改革向前進行。《湘報》要求中國知識分子向其他國家的改革者學習,具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他們認為,改革阻力越大,對報人的職業品格要求就越高。這種職業倫理隱含著對人的道德倫理和精神力量的信念,認為人的思想和意志是改造外在世界的動力;只要將這種精神力量發掘出來,就能求得改革的勝利。“夫求新者既洞悉十九周以后之地球,必文明大啟,又灼知孔教殺身成仁,佛氏大雄大無畏之旨,與夫意大里、奧斯瑪加、日本之變法,俱一二奇人俠士為之,遂決然毅然,舍身度世,以捍天下之危難,無所與苶。”[16]416這些先行者在創辦報刊、推動變法維新事業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改革的阻力之大。“而彼守舊以尼之者,不過師老楊之柔靜為我,如臧武仲所譏齊侯故智,從而陰掣之,抵排之;而又以身家性命,橫梗胸臆,樊然交戰于其中,此其愚亦可笑,而其巧為牽制,以待西人之刀俎圈牢,尤可駭可閩!”[16]416先驅者在投身變法維新事業時,鑒于歷史上改革者之教訓與環境之惡劣,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意識到了結局的。“嗟乎!舉二十三行省俯首帖耳、并身牛馬、無復他望之時,惟吾湘志士仁人,五情震悼,慨然奮興,并日而謀,同心而濟,圖一發千鈞之系;而國之存否,君父之安否,身家之全否,尚未可知。”[16]416因此,辦報者要有佛家慈航普度、舍身飼虎的精神。
在民族主義話語中,國家具有至高無上性。“民族主義意味著對民族和民族國家的忠誠超越于其他任何對象。”[18]報紙乃“國之利器”,報人職業追求應由向文化效忠向國家效忠轉型,民族利益為報人職業觀提供了終極關懷和道德支撐,成為早期報人建構新聞倫理的思想資源。在《湘報》的職業倫理建構中,雖缺乏新聞專業意識,但卻充盈著強烈的公共關懷和家國意識。他們認為,報人應順應時代潮流,積極變法維新,學習和借鑒西方文明,啟蒙和促進社會風氣的轉化,挽救國家危墮的局面。作為清末變局下“救亡”的產物,近代傳媒及其思想建構具有強烈的家國情結。國家利益的絕對律令,使近代傳媒甫一出現,就承擔了超出新聞之外的道德負荷,這對中國新聞史產生了深遠影響。
“百代多行秦政制”,帝制中國將意識形態教化與行政官僚體制結合起來,建立了“一體化”的傳播秩序,并與科舉教育、官員選拔融合在一起,壟斷傳播資源,向民眾推行格式化的意識形態教育。“一體化”傳播秩序雖將體量巨大的多民族國家摶在了一起,建構了“大一統”的帝國認同,但民眾不能“與聞國事”,對公共事務和國家利益漠不關心,國家也因此處于“低組織化”水平。近代以來,東西方之間民族主義發展的不平衡,使《湘報》看到國民素質與時代要求之間的巨大落差,意識到了傳媒在傳播新知、啟迪民智方面的巨大功用,因而在國民素質與國家強盛之間的邏輯關聯中,《湘報》以“智民”“新民”為核心概念,形成了一條“西方國民優秀——中國國民愚昧——辦報新民——再造國家”的民族主義邏輯鏈條。他們認為,西方的先進來自其民眾的優秀品質,中國要改變現狀,需要合群與西方競爭;而國人民心渙散,民智愚昧,不具備西方之民的素質,需要廣辦報刊,傳播西方文明,將 “舊民”改造為“新民”,鼓舞廣大民眾的救亡激情,“造就一個以近代國家觀念和自由權利思想為基礎, 以社會公德為規范,以自尊、自治和競爭冒險精神為價值導向的新型國民群體”[19],如此方能實現國家強盛的目標。由此,他們提出了“報為民史”的媒介本質觀、“開啟民智”的傳媒功能觀、“言文一致”和“志士精神”的職業倫理觀等新聞思想。簡言之,近代報刊是在民族主義的宏大敘事中建構自身合法性的。憑借民族救亡的道德權威,現代新聞思想才浮出歷史的“縫隙”,并迅速煥發出社會動員力量。民族主義作為社會動員機制,要求報刊通過其濡化功能,將臣民改造成國民,以責任主體的身份進入國家,承擔救亡責任。這種徘徊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新聞思想,要求報人作為“先知先覺者”,將開啟民智、助民主權作為救國之“第一義”和“最急之務”,因而其一再強化傳統中國的士大夫意識,顯示出強烈的志士精神與敢于擔當的俠義情懷。這種既接納了“民權”“民主”等現代價值觀念,又具有濃厚儒家理想情結的新聞思想,孕育了“敢為天下先”的湖湘精神。在《湘報》報人看來,在中國的民族復興中,“湖南雖貧國,然士氣慷慨尚俠,有薩長肥土之風,腹地居中,與歐洲日耳曼為近”,湖南將會如德國、日本一樣,成為中國民族復興中的“初出地平之星”和“驟起之飆輪”。《湘報》報人的這種認知,對于近代湖湘文化轉型,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