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棠
(北京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 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36)
2020年5月15日,教育部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快推進獨立學院轉設工作的實施方案》的通知(以下簡稱“2號文”),提出“到 2020 年末,各獨立學院全部制定轉設工作方案,同時推動一批獨立學院實現轉設。原則上,中央部門所屬高校、部省合建高校舉辦的獨立學院要率先完成轉設,其他獨立學院要盡早完成轉設”。這意味著獨立學院轉設的政策已由之前的“鼓勵轉設”進入“全部盡快轉設”階段,由公辦高校“名義上或實質上與社會力量合作舉辦”(1)王富偉、閻鳳橋:《獨立學院組織種群的制度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18-134頁。的獨立學院這種高等教育組織形式,將隨著轉設工作的推進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獨立學院組織類型復雜、辦學模式多樣,有學者(2)王富偉:《獨立學院的制度化困境——多重邏輯下的政策變遷》,《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2年第2期,第79-96頁。(3)闕明坤、闕海寶:《基于實證調查的獨立學院轉設政策研究》,《復旦教育論壇》2015年第4期,第87-93頁。(4)王富偉、閻鳳橋:《獨立學院組織種群的制度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18-134頁。根據合作雙方資產性質,將其劃分為“民辦型獨立學院”和“公辦型獨立學院”。其中,“公辦型獨立學院”為 “由公辦高校獨自或結合其他公有力量舉辦”(5)王富偉、閻鳳橋:《獨立學院組織種群的制度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18-134頁。,或者“主要利用國有資產創辦”(6)闕明坤、闕海寶:《基于實證調查的獨立學院轉設政策研究》,《復旦教育論壇》2015年第4期,第87-93頁。的獨立學院。“2號文”提到的“由公辦高校單獨舉辦,公辦高校與學校基金會、校辦企業、學校附屬醫院、校友會或學校工會等下屬機構合作舉辦,以及公辦高校與地方政府合作舉辦”的“無社會舉辦方”的獨立學院,便是學界所稱的“公辦型獨立學院”。“2號文”也將其界定為“校中校”,但本文所稱“校中校”獨立學院不包含公辦高校與地方政府合作舉辦的獨立學院,而專指“公辦高校單獨舉辦或公辦高校與下屬機構合作舉辦的獨立學院”。“2號文”提出,獨立學院轉設路徑可分為“轉為民辦、轉為公辦、終止辦學”三個主要方向,但也“鼓勵各地積極創新,探索提出其他形式合法合規的轉設路徑”。其中,針對“校中校”獨立學院,“2號文”提出“地方政府有條件承接舉辦的,鼓勵轉設為獨立設置的公辦普通本科高等學校”;如果“轉為民辦普通本科高等學校,須明確非營利性”,同時規定“不得以任何方式將舉辦權轉讓給其他社會組織和個人”。
為什么“2號文”會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提出上述要求,“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實踐狀況如何,轉設將面臨哪些現實困境,應當如何解決這些困境,這是本文研究的問題。基于此,需先對“校中校”獨立學院產生的制度本質進行分析。
現存的大部分“校中校”獨立學院,起源于2003年教育部對各種“公有民辦二級學院”進行規范之前的公辦高校“校中校”。教育部《關于規范并加強普通高校以新的機制和模式試辦獨立學院管理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8號文”)將“校中校”定義為“普通高等學校在校內舉辦的獨立學院”。此時的“校中校”一般不具備獨立法人地位,多以高校二級學院的身份存在,相當于高校的“二級產權單位”(7)王富偉、閻鳳橋:《獨立學院組織種群的制度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18-134頁。,在招生、教學管理、校舍使用和文憑發放等方面主要依靠主體高校資源。一些高校的無序發展,引發了影響高校辦學質量、威脅教育公平(8)張國華:《“國有民辦二級學院”辦學體制質疑》,《教育發展研究》2002年第3期,第16-19頁。等諸多爭議。為此,2003年教育部出臺“8號文”,強調獨立學院要實現“六獨立”,即獨立的校園和基本辦學設施、相對獨立的教學組織和管理、獨立進行招生、獨立頒發學歷證書、獨立進行財務核算和獨立的法人資格,規定舉辦獨立學院需要有申請者與合作者。獨立學院的申請者即普通本科高校,合作者“可以是企業、事業單位,社會團體或個人,也可以是其他有合作能力的機構”。“8號文”還提出:“自2003年起,凡普通高等學校試辦的獨立學院與《意見》規定不一致的要立即停辦或停止招生。特別是普通高等學校在校內舉辦的獨立學院(即‘校中校’)。”
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下,為了獲取繼續辦學的合法性,出于現實資源的限制(如能否在有限時間內找到符合標準又愿意投資民辦教育的合作方(9)張衛良、黃波:《產權、投資方和內部管理機制——獨立學院發展過程中存在的若干問題探析》,《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30-131頁。)、利益最大化的考量(如舉辦高校不必與社會合作者分享辦學收益,避免利益沖突(10)周游:《獨立學院產權設計的若干問題分析》,《教育研究》2012年第12期,第41-45頁。)以及公辦高校控制的有效性(公辦高校可以掌握控制權(11)闕明坤、陳春梅、黃朝峰:《我國獨立學院三大區域發展模式及政策規制》,《教育發展研究》2018年第23期,第38-45頁。)等諸多因素考慮,地方政府和公辦高校等“相關政策參與者在落實獨立學院政策時,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通過采取相應措施使本地區的獨立學院在形式上基本達到了政策要求”(12)陳漢聰、陳學飛:《規范與變通——國家獨立學院政策在浙江省的實施案例研究》,《高校教育管理》2009年第3期,第14-20頁。。普遍的做法是,許多高校將所屬校辦企業、教育基金會、附屬醫院、校友會等作為合作者,以實現形式上的合法性(13)彭華安:《誕生與危機——獨立學院制度運行的案例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7頁。。但這類獨立學院由于并未實質性地引進公辦高校以外的社會力量,“組織內部并無真正的私營市場主體(個人或私營企業)”(14)王富偉、閻鳳橋:《獨立學院組織種群的制度起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18-134頁。,實際上違背了“8號文”的政策本意,仍然屬于“校中校”,也常被詬病為“假民辦高校”“假獨立學院”。
當前“校中校”獨立學院的存在,總體上是對獨立學院正式制度的一種“變通”,而且這種“變通”行為主要是地方政府與公辦高校之間基于觀念、利益、現實等多種因素的“合作與共謀”(15)彭華安:《誕生與危機——獨立學院制度運行的案例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7頁。,是對中央政府所制定的正式制度的一種偏離。正由于是對正式制度的“變通”與偏離,“校中校”獨立學院只能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的產物存在。這種非正式制度若一直無法轉換為正式制度,一旦在正式制度制定者(中央政府)決心運用所擁有的相關權力加以修正時,非正式制度便面臨著被強制性“取消”的可能,即要求獨立學院“轉設”。
“轉設”這一概念源于2006年教育部下發的《關于“十一五”期間普通高等學校設置工作的意見》(16)闕明坤:《我國獨立學院轉設區域分布現象、歸因及對策》,《教育發展研究》2015年第7期,第11-17頁。。該意見提出:“‘十一五’期間,獨立學院視需要和條件按普通高等學校設置程序可以逐步轉設為獨立建制的民辦普通高等學校。”教育部于2008年頒布《獨立學院設置與管理辦法》后,在2009年的《關于〈獨立學院設置與管理辦法〉的工作說明》中再次明確提出,“國家對已設獨立學院給予了五年過渡期”,其中“符合普通本科高等學校設置標準的,可申請轉設為民辦高等學校,頒發民辦教育辦學許可證”。此時,“轉設”一詞主要指由獨立學院轉為獨立設置的民辦高校。2013年6月,在教育部舉辦的“全國民辦教育工作專題(獨立學院創新與發展)培訓班”上,時任副部長魯昕就獨立學院的發展提出了六條出路,其中涉及本文所界定的“校中校”獨立學院的有四條:一是并入公辦高校,指那些由公辦高校舉辦、沒有獨立校區、具有“校中校”特征的獨立學院考慮并入公辦高校;二是進行資產整合,指現有獨立學院合并繼續舉辦獨立學院或轉設為民辦本科高校或其他層次的民辦高校;三是由當地政府支持轉為公辦高校,轉設后繼續與政府合作;四是終止辦學。應該說,針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的路徑相對明確,除了終止辦學,主要是“回歸”母體公辦高校和轉設為公辦高校。
從“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的已有實踐來看,由于轉設本身牽扯復雜的重大利益調整(17)闕明坤:《我國獨立學院轉設現狀分析及對策研究》,《教育研究》2016年第3期,第64-71頁。,并受各種現實政策與資源條件等約束,加上之前政府采取“鼓勵轉設”而非“必須轉設”的政策,2018年之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積極性不高、轉設數量很少。2016年11月修訂的《民辦教育促進法》規定,非義務教育階段民辦學校可以自主選擇成為營利性或非營利性學校;2018年8月,司法部公布《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修訂草案)(送審稿)》,對公辦學校參與辦學提出了新的要求,規定“公辦學校不得舉辦或者參與舉辦營利性民辦學校。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非營利性民辦學校的,應當經主管部門批準,并不得利用國家財政性經費,不得影響公辦學校教學活動,不得以品牌輸出方式獲得收益”。這一規定對公辦學校參與民辦學校辦學釋放了不同于以往的信號,若最終落實,公辦高校通過舉辦獨立學院獲取收益的許多已有做法將不再具有合法性。作為“校中校”獨立學院的實際唯一舉辦者,公辦高校需要重新權衡舉辦獨立學院的利弊。此外,中共十八大以來各級政府對公辦高校開展專項巡視、政治巡視后發現,一些參與舉辦獨立學院的公辦高校在管理、收費等方面存在諸多不規范的問題,更加堅定了中央政府加快推進獨立學院轉設工作的決心。近年來,教育部相關領導在不同場合都提到要加快推動獨立學院轉設工作。2018年12月,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做好2018年度高等學校設置工作的通知》正式提出,要“積極推動獨立學院能轉快轉、能轉盡轉”,獨立學院進入“盡快轉設”的新時期。面對新形勢,只有少數“校中校”獨立學院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轉設為公辦高校。
然而,上述轉設實踐只是少數個案,截至目前,獨立學院轉設為公辦高校的案例屈指可數(18)鄭雅萍、周婷、陶佳蘋:《獨立學院轉設:必要性、困境及路徑設計》,《教育理論與實踐》2019年第36期,第7-9頁。。近兩年,“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出現了一種更為明顯的新動向——“拍賣舉辦權”轉設。所謂“拍賣舉辦權”轉設,其基本做法是:通過公開招投標等方式“引進”社會投資方,作為新的合作者,進行獨立學院舉辦者變更,最后將獨立學院“轉設”為由社會投資方單獨舉辦的民辦普通高校。社會投資方負責新校區建設并在條件成熟時進行搬遷辦學,隨后申請轉設,而“校中校”獨立學院原有校區及所有相關資產等都“收歸”母體公辦高校,同時投資方需要支付一筆費用,以“捐贈”的名義直接轉到母體公辦高校的賬戶上。這種“轉設”對于母體公辦高校個體而言,屬于“利益最大化”的選擇。母體公辦高校通過“拍賣舉辦權”轉設,不僅不會產生最為擔心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而且可以獲取一筆數額不菲的“舉辦權或辦學權轉讓費”。這筆“舉辦權或辦學權轉讓費”,至少達幾個億。然而,公辦高校這種“利益最大化”的個體行為,所產生的集體后果是對整個高等教育系統的損害。一方面,公辦高校這種行為的實質是將中央政府授予的本科高校舉辦權變相轉讓,并從中牟利;一些公辦高校甚至在面向社會公開招納舉辦者的“招商書”中明確提出“出價最高者競得”,將獨立學院轉設作為一門“生意”,引發社會熱議。獨立學院自誕生以來便被詬病為公辦高校利用權力進行“制度性尋租”(19)王建華:《我國獨立學院制度:問題與轉型》,《教育研究》2007年第7期,第46-49頁。,成為母體公辦高校“以公共資產獲取小集體利益的工具”(20)費堅:《當前我國獨立學院“獨立”的困境研究》,《高教探索》2008年第1期,第99-103頁。等,若在轉設時再通過“拍賣舉辦權”獲利,無疑會再度引發社會對我國高等教育審批與管理制度公正性的拷問。另一方面,新的投資方接手舉辦高校的成本增加,辦學壓力較大,且新的投資方多為大型教育投資集團,對教育投資具有強烈的營利性動機和營利性需求,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必然會影響高校的辦學投入和辦學質量。從長遠來看,這無益于我國高等教育整體的健康發展,從而引發社會的關注與中央政府的擔憂。作為負有維護高等教育系統整體、長遠利益職責的中央政府,在預見到這一新動向所帶來的各種不良影響時,必然會進行糾正。
“2號文”規定,“校中校”獨立學院“不得以任何方式將舉辦權轉讓給其他社會組織和個人”,而是鼓勵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轉為公辦高校,或轉為舉辦者為與地方政府相關的機構,或轉為無舉辦者的非營利性民辦高校。從理念層面上對“校中校”獨立學院提出上述轉設思路固然有其合理性,但由于該類獨立學院轉設牽涉眾多利益、資源等現實問題,必須結合其特征,把握上述限定之后可能帶來的種種現實困境。
關于影響獨立學院轉設政策執行的因素和轉設所面臨的各種現實困境等研究已較多,不同學者從多個角度進行了探討。如李道先等(2012)認為,獨立學院轉設的關鍵是產權問題,當前產權制度不夠完善,特別是資產過戶政策,影響著轉設政策的有效執行(21)李道先、羅昆、闕海寶:《轉設背景下獨立學院產權制度的困境與對策》,《中國高教研究》2012年第10期,第76-79頁。;闕明坤(2015)認為,獨立學院辦學類型各異、舉辦主體實力存在差異、舉辦主體認知存在分歧和地方政府態度立場不一,是導致不同區域不同獨立學院之間存在轉設差異的主要因素(22)闕明坤:《我國獨立學院轉設區域分布現象、歸因及對策》,《教育發展研究》2015年第7期,第11-17頁。;鄭雅萍等(2019)認為,政府對獨立學院轉為公辦高校的動力不足,獨立學院內部利益方對獨立學院轉設為民辦高校往往帶有抵觸情緒等,影響獨立學院的轉設(23)鄭雅萍、周婷、陶佳蘋:《獨立學院轉設:必要性、困境及路徑設計》,《教育理論與實踐》2019年第36期,第7-9頁。;朱進喜(2020)認為,獨立學院轉設主要面臨著非營利組織和地方政府財力有限、私人組織提供教育資源動力不足、政府與私人混合提供教育資源缺乏政策依據等問題(24)朱進喜:《“分類管理”政策下獨立學院轉設路徑、困境及對策探討》,《大學教育》2020年第3期,第9-12頁。。歸納起來,影響獨立學院轉設的因素,既有觀念認知,又有現實利益與資源支撐問題,還包括政策的銜接與突破等。結合“校中校”獨立學院自身特征,針對“2號文”所提出的相關要求,該類獨立學院如果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可能會面臨觀念、利益與資源限制等困境。
由于“校中校”獨立學院主要由公辦高校利用國有資產舉辦,如果該類獨立學院不是終止辦學或回歸母體公辦高校,則無論是轉設為獨立設置的公辦高校還是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普通高校,抑或是與其他高職高專院校等進行合并,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個體公辦高校國有資產是否存在流失的問題。“2號文”在“強化風險防控”部分也明確提出:“涉及國有資產處置的,按有關規定執行,堅決防止國有資產流失。”國有資產流失問題,是獨立學院轉設過程中政府部門和公辦高校最為擔心的問題,也是過去一些獨立學院轉設過程中糾紛、矛盾的關鍵點。在“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的問題上,倘若沿用既有的“國有資產流失”觀念來處理產權關系,尤其是當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時,個體公辦高校若要避免“國有資產流失”,必然會造成轉設成本過高、通道不暢等問題,妨礙轉設進程。另外,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還涉及對“民辦教育”觀念的重新認識。長期以來,由于“我國民辦教育發展的基本特征是投資辦學”(25)鄔大光:《我國民辦教育的特殊性與基本特征》,《教育研究》2007年第1期,第3-8頁。,社會上的普遍觀念為“民辦民有”,甚至為“民辦私有”。隨著民辦教育分類管理制度的落實,應當重新認識非營利性民辦學校,否則“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的道路將會陷入觀念困境。
“校中校”獨立學院的誕生,從根本上源于許多公辦高校在辦學經費不足的困境下,為保持自身競爭力與提升辦學質量而進行的“創收”行為(26)彭華安:《獨立學院辦學模式的特殊性分析》,《教育理論與實踐》2016年第3期,第6-8頁。。獲得一定的經濟利益,是大部分公辦高校舉辦獨立學院的主要目的。“校中校”獨立學院之所以轉設積極性不高,除了轉設成本過高、轉設條件難以實現等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在于母體公辦高校不愿意放棄其中的經濟利益,尤其對辦學經費始終不充裕的地方高校而言更是如此。據筆者統計,在49所舉辦者為“母體公辦高校一方”或“母體公辦高校+校辦企業”這兩類比較典型的“校中校”獨立學院中,母體公辦高校僅1所為“一流大學”、5所為“一流學科”所在高校,其他43所多為知名度不高的地方高校,且主要分布在河北、湖北和湖南等公辦高校生均辦學經費偏低的區域。“校中校”獨立學院給母體公辦高校帶來的經濟利益是非常可觀的,有些母體公辦高校每年從獨立學院學費中抽取高達50%以上的經費作為“管理費”,以彌補自身辦學經費緊張的問題。因此,“校中校”獨立學院的轉設對許多母體公辦高校而言是很大的利益損失。如何對公辦高校相關利益加以補償或保障,以確保其辦學不因獨立學院的轉設而受到較大的影響,也是轉設工作必須考慮的重要現實問題。“2號文”提出對按期完成轉設的舉辦高校,在招生計劃、項目申報和專業設置等方面給予傾斜支持,鼓勵學校所在地政府在生均撥款、財政獎補等方面給予政策扶持,一定程度上是通過政策工具對相關利益主體作出利益補償。然而,關于這方面的鼓勵內容僅是中央政府的倡導性政策,能否落實一方面取決于地方政府的觀念認識,另一方面取決于地方政府的資源支持能力。
“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需要各方面的資源支持,包括政策資源和資金資源等。由于“校中校”獨立學院具有明顯的區域集中性特征,且大部分集中在高校辦學經費相對緊張的省份,隨著轉設工作的推進,將不可避免地陷入集中性的區域資源支持困境,尤其是財政資源困境。2019年,全國68所“校中校”獨立學院分布在15個省份,其中分布最多的前5個省為江蘇(12所)、湖北(10所)、河北(9所)、湖南(9所)和浙江(7所),約占全國獨立學院總數的70%,區域集中程度較高。從不同舉辦者類型的分布來看,區域集中特征更為明顯。其中,舉辦者只有“母體高校一方”的27所獨立學院分布在12個省份,但僅河北(7所)和湖南(6所)就占近一半。舉辦者為“母體高校+校辦企業”的22所獨立學院分布在7個省份,但數量最多的湖北(8所)和浙江(6所)合計占63.64%。舉辦者為“母體高校+教育基金會”的11所獨立學院,區域集中特征更為明顯,全部在江蘇(9所)和福建(2所)。面對“校中校”獨立學院如此集中的區域分布,所在省份面臨的轉設壓力較大,單靠地方財政與相關資源恐怕難以支撐轉設工作,可能陷入地方資源支持不足的困境。
針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過程中面臨的主要現實困境,從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應相應地建立健全觀念引導機制、利益補償機制與資源支持機制,在中央政府、省級政府的共同支持下,有效推進“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工作。
觀念是行動的指引。觀念力量之強出乎人們的意料,韋伯用“扳道工”(Switchmen)和“意義之網”這兩個比喻來說明文化觀念的作用。他認為,利益(包括物質利益和精神利益)直接支配著人們的行為,如同火車頭一樣推動人的行動;但是觀念像“扳道工”一樣,“經常決定了行動被利益力推動的軌道”(27)Gerth H,Mills C W,From Max Web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p.280.。因此,針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面臨的觀念困境,從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首先要建立觀念引導機制,重塑關于“國有資產流失”和“民辦教育”等觀念,并在此基礎上對“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過程中“國有資產管理”等相關規定作出適宜的調整。根據“2號文”的建議,“校中校”獨立學院可以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這本身便意味著觀念的突破與體制的創新。隨著民辦教育分類管理制度的落實,教育應更多地區分為“營利性教育”和“非營利性教育”,后者包括公辦教育和非營利性民辦教育。對民辦教育也應主要強調“民辦機制”,使民眾擺脫“民辦即民有”的觀念束縛,也可以是“公有民辦”。非營利性民辦學校為非營利法人屬性,其資產實際為社會共有。根據法律規定,在非營利性民辦學校停辦之后,剩余資產將繼續用于其他非營利性學校辦學。“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為非營利性民辦高校,從資產流向與作用發揮上看并非是從公有到私有,而是都屬于“公共所有”,因此不能視為“國有資產流失”,應視為國有資產在公共教育機構中的流轉。“2號文”還特別提出,如轉為非營利性民辦普通本科高校,可由地方政府設立教育投資公司、教育基金會或國有企業作為舉辦者,也可探索無舉辦者辦學。明確這類高校的舉辦者性質,實際上界定了其“公有民辦”的屬性。將獨立學院轉設為“公有民辦”高校,可以更好地解決產權、地方資源支持等問題(28)徐緒卿:《關于部分獨立學院轉設為地方公有民辦普通高校的思考——以浙江省內生型獨立學院轉設為例》,《教育發展研究》2020年第5期,第41-47頁。。
利益是行動的動力。利益關系的處理,決定著轉設政策執行的成敗。相關利益主體在轉設過程中不斷進行著利益博弈,倘若沒有第三方介入,博弈的結果必然是力量相對薄弱的一方遭受利益損失。“校中校”獨立學院和母體公辦高校作為培養高等教育人才的組織,無論哪一方利益受損,都會對我國高等教育帶來不良影響。為避免“校中校”獨立學院在轉設過程中陷入利益博弈的困境,應當由各級政府建立健全相應的利益補償機制,對轉設過程中及轉設后相關主體的利益損失作出一定的補償。尤其是在獨立學院轉設為“公有民辦”型的非營利性民辦高校過程中,為保障新設高校辦學條件、辦學質量和辦學秩序等不因轉設而受到較大影響,建議母體公辦高校在“退出辦學”時將其舉辦投入作為“捐贈”處理(29)此處涉及“國有資產流失”問題,前文已作分析。,同時由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根據一定的原則與標準,對母體公辦高校作出補償和獎勵,確保其相關利益不受損害。
資源是行動的基礎。獨立學院轉設所需的各種資源,包括政策資源和財政資源,應當由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共同提供。朱進喜(2020)認為,中央政府要給予欠發達地方政府必要的轉移支付和政策支持,地方政府要承擔必要的轉設成本(30)朱進喜:《“分類管理”政策下獨立學院轉設路徑、困境及對策探討》,《大學教育》2020年第3期,第9-12頁。。根據“校中校”獨立學院轉設可能面臨的區域資源支持困境,建議中央政府進一步建立健全資源支持機制,設立專門的“獨立學院轉設專項資金”,對地方財政經費緊張、高等教育辦學經費相對不足和“校中校”獨立學院集中的區域進行專項資助,提供相應的資源支持,幫助地方政府順利推進轉設工作。只有建立中央與地方上下聯動的支持性機制,而不是單純由上而下“層層加碼”地壓實地方責任,獨立學院轉設工作才能真正得以有效推進,從而避免地方政府因資源不足等因素而不得不再次采取“變通”的方式來執行轉設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