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學政府管理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為維護國家的統一和穩定,多民族國家大都面臨著族際整合的問題。學界在研究西方國家的族際整合理論和政策的過程中,總結出了“大熔爐”和“大拼盤”兩種族際整合模式:前者以同化的路徑來整合國內民族與族群,后者則遵循了多元主義路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兩種族際整合模式被視為多民族國家民族問題治理的成功典范。21世紀以來,由于受大規模跨國人口流動引發的“移民族體化”“多族化”[1]、國內身份政治[2]、族群政治思潮泛化等問題的影響,國家共同體相對穩固的歐美國家陸續出現了族際整合的危機。如,美國學者亨廷頓在討論由族際整合式微引發的國家認同危機時,便提出了“我們是誰?”[3]的問題。
縱觀歷史,在中國的族際整合實踐中,有著非常成功的經驗。在王朝國家時代,各民族共同締造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積累了豐富的族際整合經驗、知識和文化,為后世留下了遼闊的疆域和數量眾多的人口。近代以后,中國的族際整合使國家在整體的發展進程中,避免了同時代其他多民族國家因民族紛爭而導致國家分崩離析的歷史悲劇發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建立起了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特別是進入新時代,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共建美好家園、共創美好未來[4],形成了中國族際整合的新局面。
與中國族際整合成功的歷史經驗相比,學界對我國族際整合模式的研究則存在明顯不足,甚至關于這一模式本身也尚未達成共識。自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后,學界通常用“多元一體”來描述和解釋中國的族際整合。但“多元一體”主要是回應中華民族和它包括的56 個民族之間的關系問題,并非專門針對族際整合而提出的。或者說,“多元一體”對于族際整合而言,是一個“涉及性”概念,而非“專門性”概念。另外,雖然費孝通先生提出這一概念的初衷在于強調中華民族的實體性,但此后學界圍繞“多元”與“一體”、“復合體”與“實體”關系的爭論卻愈演愈烈,甚至出現了否認中華民族實體性和一體性的觀點,從而大大削弱了這一概念的族際整合內涵。如何在“大熔爐”“大拼盤”兩種模式之外,提煉出準確描述和闡釋中國族際整合模式的學理性概念,是一個需要研究者繼續探究的話題。
“在當代中國的政治生活中,官方的決策性文件一直是概念供給的重要渠道”[5],學界也歷來重視從國家政策文件中析出學術概念。近年來,在民族問題與民族工作領域,“中華民族大家庭”“中華民族一家親”“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民族團結一家親”等用語開始頻繁出現在國家政治文件中。黨和國家領導人也多次在重要講話中,大量使用上述詞匯來論述中國的民族關系。這些詞句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特點:以類血緣的家庭關系來指代中國的族際關系。同時,“中華民族大家庭、包含56 個民族組成中華民族、以及56 個民族結成了平等團結互助和諧關系等的表述,符合當代中國民族關系的現實,已經得到社會廣泛的接受”[6]。總之,“大家庭”話語在民族問題和民族工作領域中凸顯了出來。這說明,“大家庭”在述說中國的族際關系和族際整合方面,具有話語功能和概念潛力。結合我國歷史與當代族際整合的豐富實踐,我們認為,中國的族際整合模式,是一種“大家庭”模式。
秦朝建立以后,中國便邁入了漫長的王朝國家時代,并開啟了多民族國家族際整合的進程。總的來看,王朝國家的族際整合是比較成功的,為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創造了條件。但近代以后,隨著國家類型由王朝國家向主權國家轉變,傳統的族際整合方式逐漸失靈或失效了,國人開始探索與現代國家相適應的族際整合模式。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庭”話語始漸興起,并作為一個有效的文化符號和政治符號,推動了近代的族際整合和中華民族的建構。
中國的族際整合成為一項重大的國家治理議題,是從秦漢之際開始的。從秦朝開始,中央集權制國家的治理便面臨著如何將數量空前龐大、內部差異明顯的國內人口,凝聚為一個整體的問題。此問題在邊疆地區尤為突出。秦及后來的漢王朝,先后建立了“臣邦”“外臣邦”“屬邦”“邊郡”“屬國”“都護”[7]等制度來加強邊疆管理,以羈縻手段來統合邊疆地區的眾多族群。此后,雖歷經朝代更迭,但草創于秦漢之際的羈縻制度,以及與之相匹配的因俗而治、恩威并施、文武相濟的羈縻治策,成了歷代中原王朝進行族際整合的主要范式。
近代以降,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古老的中國開始陷入史無前例的發展危機之中。曾創造過輝煌的古代文明,并在傳統社會文明中長期存續和發展的王朝體制面臨著巨大挑戰,包括疆域治理、人口管理在內的國家治理范式也行將就木。幾經反復,國人對于西方文明的態度由鄙夷、逃避、對抗,逐漸轉向了認同、接納和模仿。在政治變革層面上,以西方為模版,建立“民族國家”制度體系,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大勢。對照西方來反觀當時的中國,既沒有以憲政化政府為表征的“國家”,也沒有可以將全部國內人口統合起來的“民族”。這樣,民族構建也就同國家構建一道,成為中國近代民族國家構建的主要內容。由于國家類型的本質性轉換,中國的族際整合模式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遷。
國人最早是通過血緣、文化、地域的角度來認識和界定民族的,不但將民族概念混同于傳統的“族”或“族類”概念,還依照“華夷之辨”的傳統劃分出漢族和非漢族。但由于受到西方“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社會思潮的影響,“民族”被賦予了“國家”內涵。依循這樣的政治觀念,致力于推翻清朝統治的革命黨人所要建立的民族國家,實際上是漢族的單一民族國家。在“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理念中,蘊涵著以排除異族來實現漢族與國家高度重合的意味。為動員推翻王朝體制的革命力量,革命派開始努力推動“漢人”向“漢族”的構建,并通過“黃帝子孫”“漢種是一個大姓”[8]來論證漢人同屬一個家族,進而呼吁漢人“結其家族以排他家族”[9]。具有泛血緣關系內涵的“家”的因素,就以這樣的方式被引入近代中國的族際關系中,不過所起到的作用不是“整合”性的,而是“解構”性的。
這樣的情況在辛亥革命取得勝利后發生了改變。在王朝國家時代即將終結的時刻,作為政治妥協的產物,《清帝遜位詔書》特別提出:“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10]。這表明,在國家形態轉變的歷史節點上,族際整合課題非常鮮明地凸顯出來了。無論是當時的南京臨時政府還是北京政府,若要繼承清王朝的疆域和人口,都必須拋棄單一民族國家的主張。與此同時,愈演愈烈的邊疆危機也迫使剛剛成立的民國政府不得不倉促面對族際整合的問題,“五族共和”隨之占據了主導性的話語地位。而“五族共和”的族際整合方案,很大程度上又是通過“五族一家”的話語得到反復論證和廣泛傳播的。早在南北議和之時,“五族一家”一詞就被南方代表所使用。此后,黃興、孫中山等人也多次提到,“民國成立,五族一家”[11]“漢、滿、蒙、回、藏為一家”[12]。據統計,“在民國初立之際,‘五族一家’儼然成為一個流行語,僅《申報》一家報紙在1912年刊登的文章中,就有74 處使用了此詞”[13]。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五族一家”的族際整合理念發生了轉變。隨著列寧、威爾遜所提出的“民族自決”口號影響力的日漸突出,以及列強在邊疆地區與民族分裂勢力相勾結問題的凸顯,國內一些有識之士開始認識到“五族”提法所蘊含的政治風險。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作為對時局和后世具有重大影響的人物,孫中山的族際整合思想發生了大的調整。一方面,他不再強調“五族共和”“五族一家”,轉而主張以漢族來同化少數民族,進而構筑一元化的中華民族;另一方面,孫中山認為中國的國家整合不應以“五族”為單位,而應以國民個體組成的“家族”和“宗族”為單位。他提出:“中國國民和國家結構的關系,先有家族,再推行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國族。”[14]這其中滲透著“家國同構”的濃厚意蘊,其本質在于將國家整合模式由“族”的邏輯轉換為“家”的邏輯。
“九一八”事變以后,中國人民開始了長達14年之久的艱苦抗戰。在亡國滅種的生存危機下,團結各族人民“共同抗日圖存”[15]成了一項極為緊迫的任務。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中華民族”的族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播,乃至成為“孩提之童無不善道”[16]的通俗詞匯。與此同時,將中華民族比喻為一個“大家”或“家族”,并以此來凝聚全民抗戰力量的話語和觀點也迅速地流行起來。作為當時學界的執牛耳者,傅斯年曾提出中華民族“儼然一個家族”[17],顧頡剛也使用“夷漢一家”來論證“中華民族是一個”[18]的觀點。除了這些學理方面的建構,“中華兒女”“中華民族兒女”“中華民族子孫”等把國民比作家庭成員的用語,也在當時借助電影、話劇、歌曲、報紙、廣播等新媒介得到了廣泛傳播。
此時,南京國民政府的族際整合思路也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在強調中華民族的一體性甚至一元化特點的同時,也開始按照“家庭”“家族”的血緣邏輯來界說和處理國內的族際關系。其中,蔣介石提出的“宗族論”最具代表性。他一方面將以往被稱為“民族”的漢滿蒙回藏降格為“宗族”,強調“中華民族是多數宗族融合而成的”[19];另一方面則提出,五個宗族“都是構成中華民族的份子,像兄弟合成家族一樣”“大家都是中華民族構成的一分子,猶如一個家庭里面的兄弟手足”[20]。
抗戰勝利后,這樣的族際整合思路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中國國民黨二中全會通過的“開明民族政策”決議案中就明確提出,蒙、藏、回同胞是中華民族的構成分子,“是我們整個民族政策的核心,”“我大中華民族仿佛是一個大家庭。蒙、藏、回同胞,俱是構成這個大家庭的分子。各構成分子,情同手足,都有維持這個大家庭的責任”[21]。這樣一來,以中華民族作為“大家庭”主體的族際整合模式初步顯露出來。
無論是晚清政府,還是中華民國政府,都嘗試通過多種方案將國內諸族重新整合為一個牢固的共同體。在外敵入侵、邊疆危機頻仍、救亡圖存形勢日趨嚴峻的時代背景下,這一應對無疑顯得重要和緊迫。在這一過程中,按照“家”的泛血緣視角來認識和闡釋中國的民族關系、民族與國家的關系,逐漸成了對于族際整合的認知模式。然而囿于內外交困的歷史條件和有限的國力,這一時期的“大家庭”模式主要停留在觀念和話語的建構層面,按照“大家庭”理念而實施的族際整合實踐尚未充分展開。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人民實現了從“醒過來”到“站起來”的偉大跨越。對于新生的國家政權而言,有效實現族際整合仍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國家治理問題,這在尚未完全納入統一性國家政治體系、敵對勢力依然活躍的廣大邊疆地區顯得尤為突出。在族際整合問題上,此時的執政黨和政府必須在三個重要方面做出明確的判斷和選擇,即如何界定國內各民族尤其是少數民族的性質,如何看待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關系以及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各個民族同國家共同體之間的關系。
同國民黨的民族理論政策不同,中國共產黨歷來承認國內諸民族的“民族”身份。新中國成立以后,通過三次大規模的民族識別活動,以及相應的民族政策、法律和制度的確立和實施,國內56 個民族在政治、法律上的地位得以確認;中國的國家性質由此前的“民族國家”定位,轉變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上形成的隔閡、壓迫、同化的族際關系,也被民族平等關系所取代。在各民族平等的基礎上,新中國政府又極為強調民族團結,以此來實現國家共同體的凝聚和鞏固。
由于“黨和國家的民族理論體系和民族綱領政策總體上是以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作為基本原則、框架和主線的”[22],因此族際整合的實踐也以民族平等團結為內核。對此,作為具有臨時憲法意義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中關于“民族政策”一章就有如下表述:“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實行團結互助,反對帝國主義和各民族內部的人民公敵,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各民族友愛合作的大家庭。”[23](285)“五四憲法”延續了這樣的說法,繼續表明:“我國各民族已經團結成為一個自由平等的民族大家庭。”[23](208)由此在國家憲法體制、制度安排層面上,確立了中國族際關系的“大家庭”概念,也為此后中國族際整合的“大家庭”模式打上了憲法烙印。
由于民族觀念、民族認識上的差異,新中國成立之初及此后較長一段時期內的“大家庭”話語,同近代所流行的相比,在內容邏輯和表述方式上都有較大的差別。其中最為突出的表現是,曾作為“大家庭”主體的“中華民族”概念日漸淡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說法也鮮見于黨和國家的相關政策文獻中。相比之下,“民族大家庭”“祖國大家庭”“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家庭”“社會主義大家庭”等表達方式越來越受人們的重視。
改革開放政策的提出和全面展開,從根本上推動了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國的族際整合路徑也隨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一是隨著“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24]這一指導性判斷及其影響的消除,族際整合的階級路徑也逐漸地退出了歷史舞臺;二是在實施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凝聚國民共識、整合國民力量成為必要之舉。找到能夠有效推動包括族際整合在內的國民整合的新機制,已成為擺在我國面前的時代性課題。曾在“塑造國民整體性”[25]方面發揮過巨大作用的“中華民族”,再一次作為社群組織資源進入大眾視野。鄧小平在改革開放初期發出的“爭取整個中華民族大團結”[26](161)“振興中華民族”[26](357)的號召,就明確地體現了“中華民族”概念向主流話語體系的回歸。
隨著“中華民族”及其蘊涵的社會政治功能重新受到重視,“中華民族大家庭”這個幾近消匿的概念也開始復興。費孝通在提出和論述“多元一體”理論的過程中,反復使用“中華民族大家庭”一詞,還特別提出了漢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凝聚的核心”[27]的觀點。與此同時,“中華民族大家庭”也日漸出現在黨和國家的政策性文件與政治話語中。在首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中華民族大家庭”就被正式用來討論中國的民族關系和民族工作;江澤民同志曾專門提出“五十六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員”[28],并以此來闡釋“三個離不開”觀點;胡錦濤同志也曾在不同場合強調“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根本利益”[29]“各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員”[30]。除了被政學兩界的接納以外,“中華民族大家庭”還通過主流媒體的宣傳在全社會傳播開來。
近代以來,中國族際整合的“大家庭”模式經歷了持續的孕育和建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庭”模式的內涵和話語形式不斷演變,由此所展開的族際整合實踐也呈現變動不居的發展態勢。如前所言,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既有族際整合機制的松動以及國家發展形勢的變化,中華民族作為一種有效的社群組織形式,重新回到了中國歷史舞臺的中央。“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族際整合話語也出現了向主流話語回歸的趨勢。然而長期以來,中華民族與構成中華民族的各個民族在中國民族理論、民族政策中的地位和分量是不一樣的。在理論層面,“民族研究”的對象基本上就是少數民族,其“缺點在于把應當包括在民族這個整體概念中的局部過分突出,甚至從整體中割裂了出來”“中國的民族研究限于少數民族,勢必不容易看到這些少數民族在中華民族整體中的地位”[31]。中華民族研究是中國民族理論中的短板:少數民族研究中出現了否認中華民族實體存在,或只強調“多元”、忽視“一體”的現象。在實踐層面,民族政策和民族工作也主要朝著“加快少數民族發展”[32]方向使力。由此可見,“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大家庭”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或政治符號,呈現出某種程度的虛置化。
近年來,隨著國家發展步入新的階段,國家治理思路發生了重要調整,中華民族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中開始被置于一個非常顯要的地位。在改革開放的推動下,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取得了全方位的、開創性的成就。在此條件下,黨的十九大做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的歷史性判斷,并制定了“新三步走”戰略,這表明中國正逐步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央。然而中國的發展也伴隨著中國的問題,或者說,這些問題本質上屬于“發展問題”。在國際上,中國發展面臨的外部形勢空前復雜并且不確定性顯著增強;在國內,國家治理所遇到的新問題、新矛盾也不斷增多。
在這樣一個百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進一步推進國內人口整合,爭取海峽兩岸乃至全球華人的團結,成為攸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基礎性工程。面對這樣的時代背景,作為蘊涵著強大而持久整合功能的社會組織形式,中華民族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中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從黨的十八大開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便成了國家發展的目標。黨的十九大更是把“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列入會議主題,同時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來闡釋新時代的內涵和黨的歷史使命。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被寫入憲法文本,這在某種意義上解決了“中華民族入憲”問題。此后,國家治理的不同領域也開始大量使用“中華民族”概念:首先,以“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來闡釋民族工作的重大問題和時代主題;其次,強調從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治國理政的智慧;再次,通過闡發中華民族同根同源、同文同種的內在屬性,來論述海內外華人之間的共同體關系;最后,突出中華民族追求和平、和睦、和諧的精神世界,闡發中國的外交立場及全球治理理念。
隨著“中華民族”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中主體地位的凸顯,“中華民族大家庭”話語的使用也越來越頻繁。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暨國務院第六次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中華民族和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里不同成員的關系”;“加強中華民族大團結,長遠和根本的是增強文化認同,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會見基層民族團結優秀代表時強調,“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我國56 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平等一員,共同構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33]。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56 個民族多元一體、交織交融的融洽民族關系,形成了守望相助的中華民族大家庭”[34]。2019年,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他又進一步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一家人都要過上好日子”;“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這是新時代我國民族團結進步事業的生動寫照,也是新時代民族工作創新推進的鮮明特征”;“各族人民 親如一家,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必定要實現的根本保證”[35]。黨和國家領導人如此密集地使用“中華民族大家庭”概念,并如此深刻地闡釋這一概念的豐富內涵,在當代中國歷史上還是頭一次。
更為重要的是,除用于論述民族關系和民族工作之外,“中華民族大家庭”還被廣泛地應用于闡述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關系以及海內外華人關系。由此將“大家庭”話語從族際整合領域,拓展到了更具普遍性的國民整合及全球華人的整合的領域,而在這些更具一般性和根本性領域的應用,反過來又鞏固和強化了中國族際整合的“大家庭”模式。如今,“中華民族大家庭”已然成為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政策用語和大眾詞匯,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文化符號和政治符號,更是一種實踐模式,正在為匯聚全國各族人民力量共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發揮著基礎性的社會動員功能。
從民族構成來看,今天世界上的大部分國家都屬于多民族國家,都不同程度地面臨著國家治理中族際整合的課題。其中,中國的族際整合實踐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具有鮮明的特色和優勢,同時為多民族國家解決民族問題、處理民族關系提供了典范案例。在西方的“大熔爐”和“大拼盤”兩種模式之外,中國實踐與經驗形成了多民族國家族際整合的第三種模式——“大家庭”模式。這一模式的證成主要依靠兩種路徑:廣為流傳的“大家庭”話語和按照“大家庭”邏輯展開的政治實踐。“我國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36]“大家庭”模式得以形成與發展的背后,同樣蘊涵著基于中國特定歷史文化而形成的邏輯。
在延續數千年并對今日中國仍有深遠影響的傳統社會中,農業是核心區基礎性的生產方式,從事農業生產的一家一戶是基本的社會關系和組織單元。“一個地方一個家庭,若干血緣關系的家庭形成一個村落,若干個村落組成一個國家”,這種基于家庭而推衍出來的“血緣關系正是中國理性持續不斷的源泉。”[37]在這樣的社會文明中,家庭關系成為建立其他社會關系的出發點,由處理親屬關系而內生出來的家庭倫理,也就成為各類社會關系的倫理基礎。對于這一點,梁漱溟有著精彩的論述:傳統中國是一個典型的“倫理本位的社會”,整個社會關系皆以家為起點,“于教學則有師徒;于經濟則有東伙;于政治則有君臣官民”;這些社會關系本質上都是倫理關系。“倫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家庭倫理的影響波及經濟、政治、宗教諸多領域[38]。所謂“家國一體”“家國同構”的國家治理倫理和制度倫理也由此產生。時至今日,小到“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保家衛國”等民間俗語,大到憲法文本中“‘家庭’的民族意蘊、經濟屬性、政治功能、人倫價值”[39]的全面彰顯,無不體現著家庭倫理對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影響。
將家庭倫理推衍、放大進而上升為社會普遍倫理的邏輯稱為“泛家庭倫理”。受到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泛家庭倫理”的深刻影響,歷史上中原王朝的族際整合也帶有濃重的家戶和家族印記。例如,因族際整合卓有成效而被稱為“天可汗”的唐太宗,就曾言道:“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40]不僅如此,處于邊緣地帶的族類群體,也往往通過自稱“黃帝子孫”“漢人祖源”的方式來重構“家族記憶”,從而“拉近與中原群體的關系”[41]。近代以降,在由傳統社會文明向現代社會文明急劇轉型的過程中,盡管國體更迭、國民重塑、倫常變化,但這種以“以家論族”進而實現“聚族為家”的文化慣性卻得以延續,并深刻影響著當代的族際整合理論與政策。基于對“泛家庭倫理”的繼承和發展,時至今日,中國族際整合的“大家庭”模式在以下幾個方面有著豐富的內涵。
一是“大家庭”的結構。中國族際整合的“大家庭”模式,先后經歷過“漢族之家”“五族一家”“祖國大家庭”“社會主義大家庭”等話語流變,今天主要以“中華民族大家庭”作為描述和闡釋方式。按照“家”的組織形態來體認,“中華民族大家庭”又是由兩個不同層次的結構組成的:首先是作為“家庭”主體的中華民族,其次是作為“家庭成員”的國內56 個民族。中華民族以56 個民族為構成單位,是一個結構性特征十分突出的民族,因此與西方以公民個體組成民族的民族形態不同。與此同時,作為國內各民族的共有之家,中華民族又對各民族的民族利益、民族過程、民族發展、民族關系具有道義上的規約作用。
二是“大家庭”的關系。家庭作為最小的社會組織形式,總是同特定社會形態中人口的身份屬性相適應。在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型的過程中,構成中國社會的人口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從各種依附性社會關系中解放出來,由臣民類人口逐步轉變為公民類人口。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傳統的家庭文化得以延承,另有一部分現代家庭要素融入進來,形成了今天中國人“尊老愛幼、男女平等、夫妻和睦、勤儉持家、鄰里團結”[42]的家庭觀念。而“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各民族成員之間的關系,也被規定為“平等團結互助和諧”。從“泛家庭倫理”的角度來看,維護和增進這種民族關系,還意味著“要為中華民族大家庭各個成員之間創造和睦相處的‘家規’、和衷共濟的‘家教’、和諧發展的‘家風’”[43]。
三是“大家庭”中的權利與義務。在中國的傳統家庭中,既尊重家庭成員的權利,更強調父義、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等家庭責任和義務,這種文化與西方大為不同。各個民族同屬于“中華民族大家庭”,是這個家庭中的平等一員,自然應當享有“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一個民族也不能少”的權利,同時也應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建設和發展履行各自的義務。正因如此,強調民族權利與民族義務相統一的觀點,在民族研究和民族工作層面也不斷受到重視。
四是“大家庭”的功能。人天生具有群居的社會屬性,而人組成各類社會組織、結成各種社會關系的目的則在于滿足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出于生息繁衍、抵御風險、尋求歸屬等多個層次的動機,作為個體的人組成家庭并開展家庭生活。而在家庭產生之后,又形成了家庭本身的目的和意義。特別是在中國的家庭文化之中,維護家庭和睦、促進家庭發展具有不言自明的倫理價值。因此,當下中國的族際整合強調“中華民族大家庭”,同樣蘊涵著雙重性的倫理指向:既包括“各民族共同繁榮發展”,也要求“各民族要一起推動中華民族的發展”[44]。
五是“大家庭”的政策取向。任何一類政策都具有特定的價值底蘊或價值偏好,這便是政策的價值取向。當代中國的民族政策著眼于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各民族共同繁榮的基本原則,特別強調推進少數民族和少數民族地區的發展,因此被認為遵循了“民族主義的價值取向”[45]。而以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為重要分水嶺,民族政策中添加了“中華民族”意涵。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正式提出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要求,進一步以最高決策文件的形式明確了新時代民族工作的主線。如此,中國民族政策就具有了兩個層面的實施對象:一是國內各民族及其關系,二是由各民族構成的中華民族。以族際整合視角觀之,這樣一種民族政策不是簡單的“民族主義”或“國家主義”取向,而是“大家庭”取向。
第一,“大家庭”模式能夠準確概括中國族際整合的觀念和實踐。“大家庭”既有其名又有其實,既有歷史積淀又有時代共識,明顯不同于西方的“大熔爐”和“大拼盤”模式,體現著中國的特色和優勢。
第二,“大家庭”模式蘊涵著深刻的“泛家庭倫理”邏輯。將家庭倫理上升為普遍性的社會倫理,是由中國文明演變史內生而成的,其對于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具有基礎性的倫理規約意義。而中國族際整合“大家庭”模式得以形成和取得共識,本質上所依賴的正是這種“泛家庭”的倫理邏輯。
第三,“大家庭”模式具有生成性和建構性的雙重特征。一方面,在中國特有的歷史條件和文化背景下,各民族經過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而逐漸凝聚成為一個“大家庭”;另一方面,國家在不同的發展階段中,通過民族政策、民族工作和民族理論等多種手段,也大大推動了族際整合“大家庭”模式的建構和發展。
第四,“大家庭”模式在今天的突出形態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不言而喻的是,中華民族是“大家庭”的主體,56 個民族是“家庭成員”。按照中國人普遍認同的“泛家庭”的社會政治倫理,“大家庭”模式的建設和發展自然就包含了雙重邏輯:國內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是“平等團結互助和諧”,同時“各民族要一起推動中華民族的發展”[44]。
第五,“大家庭”模式的鞏固和發展有賴于有效的政策實踐。近代以來,階段性變遷的“大家庭”話語不僅屬于觀念史范疇,而且反映了不同時期民族政策的內容與取向。換句話說,“話語變遷”和“政策演進”是一體兩面的,不能割裂開來加以理解。因此,大家庭模式的形塑和鞏固,離不開話語建構的進路,也少不了政策建構的進路。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維護與發展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民族關系,不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共同構成了中國民族政策的雙層結構。前者顯然指向“家庭成員”,后者則指向“家庭主體”,由此凸顯了中國民族政策的“大家庭”取向,也為“大家庭”模式的鞏固和發展提供了政策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