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大學經濟學院,遼寧沈陽,110036)
近年來,中國的環境史研究出現了快速發展的態勢,這與依然嚴峻的生態局勢和中央提出的生態文明建設戰略有密切關系。當下中國的環境史研究正處在新的發展節點,應加強對環境史的學理思考,進一步將生態學概念范疇和生態理念引入歷史研究,以生態意識和生態觀來闡釋歷史,以生命關懷為主旨,從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出發來研究人類史,把人類放回自然生態系統中進行動態考察。
對于什么是環境史,不同學科、不同學者給予了不同稱謂和不同解釋。大體有三種意見:一稱“環境史”①,一稱“生態史”,還有稱“生態環境史”②。筆者建議采用“環境史”作為其學科名稱。對環境史不能僅從字面上去理解,作為一門學科的環境史興起于美國,它以生態危機和生態學為時代背景和理論基礎。“環境史”簡言之就是對歷史進行“生態闡釋”或“生態分析”,我們可稱其為“歷史研究的生態取向”。關于環境史與生態學的關系,學界討論不少。在環境史研究深化和轉型的當口,我們重新思考這一論題,目的是對生態學緣何成為環境史的理論基礎形成更為清晰完整的認識,嘗試回答何為“生態史觀”以及如何構建環境史學的概念和話語體系、理論基礎和研究框架等問題。
環境史學③的興起以“生態危機”為背景。“生態危機”指“生態系統”內部結構、秩序和功能出現了紊亂,失去了“平衡”。危機的特征有整體性和“迸發性”。生態危機不單單是環境的某個方面出現了問題,而是地球生態的“整體危機”,像全球氣候變化就是生態危機的典型表現。在美國,生態危機首次爆發于20世紀30年代,當時干旱、洪澇、塵暴持續肆虐,造成了嚴重的土壤侵蝕等問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態危機在美國愈發嚴峻。大致在同時,生態學在美國獲得了傳播和發展,于20世紀30年代形成了“頂級群落”理論,經由奧爾多·利奧波德等人的闡釋,二戰后得到了普及。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美國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現代環保運動,不同學科都對這場運動做出了回應,并從生態學視角思考這種“社會現象”④,由此形成了環境法學、環境哲學、環境倫理學等諸多交叉學科。作為現實關懷性很強的歷史學,也以生態的眼光觀察、思考和研究“人與自然”的關系史,環境史學由此產生⑤。
環境史學誕生以來,美國學界發表了大量實證研究成果,其中很多有很強的生態意識,都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生態學的理論、觀念和方法來研究歷史上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說,生態觀念在美國是有思想淵源的。自19世紀尤其是19世紀中葉以來,在美國出現了不少自然主義者、思想家,比如眾所周知的馬什、愛默生、梭羅、繆爾、卡遜、康芒納、奧德姆等,他們以不同視角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都帶有一定的生態意識。20世紀上半葉,生態學家克萊門茨發展了生態學理論,通過研究大平原植物群落的演替,提出了影響深遠的“頂級群落”理論。西部史學家韋布和馬林也從環境和生態的角度來分析歷史問題。利奧波德創造性地提出了土地共同體范疇。二戰后,魏特夫的研究觸及了人與土地之間的辯證生態關系[1](11),生態科學家卡遜以寓言的方式講述了人類生態瀕危的“故事”,“揭示了植物與動物之間相互關聯以及與自然環境之間相互關聯的各種復雜方式”[2](中譯本序9)。因此,二戰后生態學在美國的發展和普及并非偶然。
在美國,許多歷史領域包括農業史、經濟史、社會史、城市史、全球史等領域的研究,都出現了生態轉向的趨勢。其中,農業史研究的生態轉向最明顯。美國環境史學家唐納德·沃斯特曾發表專文《農業史研究的生態視角》,倡導將生態系統概念引入農業史研究。他的專著《塵暴:1930年代美國南部大平原》是以生態視角研究資本主義文化背景下西部土地開發導致生態悲劇的典范。歷史研究出現生態轉向的另外兩個典型領域是城市環境史和全球環境史。城市環境史是環境史研究的“后起之秀”,鑒于城市系統的復雜性及多元性,生態理論的運用在城市史研究中顯得更為必要。諸如城市有機體理論、城市發展生態理論、混沌理論等都被用于城市史研究。全球環境史研究的代表有克羅斯比與麥克尼爾等。克羅斯比撰寫的《生態擴張主義:歐洲900—1900年的生態擴張》和《哥倫布大交換:1942年以后的生物影響和文化沖擊》以全球視野與生態視角重新解釋了歐洲的興起及其殖民擴張,提供了一種詮釋世界歷史的生態腳本[3](83)。另一位環境史家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和《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則以宏大視野,從生態史視角揭示了自然因素對人類文明進程的重大影響。唐納德·休斯撰寫的《世界環境史:人類在生命群落中變化著的作用》也從宏觀視域考察了人類社會與生態系統的相互關系,人類活動導致的環境變化及其反作用于人類的方式。
國外許多著名環境史家乃至自然科學家都肯定和強調將生態學的思想、理念和方法運用于歷史研究的必要性和價值。早在20世紀40年代,生態科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倡導從“生態的角度解釋歷史”,認為生態學是一種“寶貴的分析武器和一種新的哲學概念或世界觀”[2](中譯本序10)。威廉·克羅農強調歷史敘述必須“具備生態意識”[4](1)。艾爾弗雷德·克羅斯比指出,“環境史學者的思想觀念是扎根于生態學的”[5](1177)。約翰·奧佩認為環境史是“用生態科學的新視角來看待我們周圍的世界”。唐納德·沃斯特強調,“要談論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不涉及‘生態學’,已經是不可能的了”[2](前言13)。唐納德·休斯指出,環境史是“在生態語境中解釋人類文明的起源和演進”,“以濃厚的生態意識來更新歷史學敘事范式”[4](71)。作為一種方法,環境史“是將生態學的原則運用于歷史學”。“生態分析是理解人類歷史的一個重要手段。”[4](72)
國內許多學者也都強調將生態學理論、理念和方法運用于歷史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意義。李根蟠曾以農史研究為例,探討了將生態理念貫徹到農史研究中的路徑。王利華指出,應“將現代生態學理論方法應用于歷史研究,以生態學以及它的分支學科——人類生態學、人口生態學、社會生態學和文化生態學等,作為觀察和解釋歷史的思想導引和分析工具”[6](26-27)。夏明方和王利華都主張采用“生態史”而非環境史稱謂。夏明方強調生態史是一種新的視野和方法,擁有生態意識,或者說擁有“辯證的生態史觀”,乃是推動當今史學發展,形成史學新范式的重要條件[7](21-43)。余新忠認為,“環境史展現的不僅僅是一種新的研究領域,也是一種新的視角、新的意識,一種時時處處將生態納入考量的生態意識”[8](83)。高國榮認為,“環境史深受生態學的影響,其研究對象也可以說是特定時空尺度下的各種生態系統,包括森林、草地、農田、水系、城市等各類生態系統”[9](13)。梅雪芹、侯甬堅等也從各自領域,多次談及和論述了環境史研究引入生態學理論、生態意識和生態學方法的價值。
迄今,國內學界已發表了許多以生態視角研究歷史的成果。侯甬堅認為國內學界“已有一批相當優秀的生態史專著可供觀摩學習”,他提到王建革的《農牧生態與傳統蒙古社會》、王子今的《秦漢時期生態環境研究》、李玉尚的《海有豐歉:黃渤海的魚類與環境變遷(1368—1958)》等幾部專著,強調環境史研究應“自覺熟悉自然界和生態學,并運用生態學思想來解讀中國生態史上的問題”[10](34)。高國榮近年來發表了多篇從生態角度解讀歷史的文章,包括對“農業生態史”“草地生態史”的研究[9,11-12]。值得一提的是,植物考古學家趙志軍對中國北方旱作農業起源機理的分析尤為典型,他將環境、人、植物結合起來,通過研究西遼河地區生態環境的特點和歷史變遷、栽培作物及其野生祖本的生物特性和演化趨向、人類文化發展階段和行為轉變模式,以及這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得出了中國北方西遼河流域旱作農業起源于本土的結論。目前來看,以生態理念來研究歷史已成為一種主流趨向。
歷史研究在國內外學界出現“生態轉向”的趨勢,除了前面提及的時代背景之外,也是有其思想源流的。概括來說,當下中國的生態思想有三大源流:一是來自西方的生態學;二是馬克思主義有關“人與自然”關系的辯證思想;三是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生態思想。現代生態學無論從概念還是話語體系主要源于西方,在中國已經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其生態理念對包括歷史在內的諸多學科產生了很大影響。認真閱讀馬恩經典原著,我們發現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包含著一種生態思維。對于馬克思主義蘊含的生態思想,學界已經做了很多研究,國外甚至有“生態馬克思主義”的提法[13-17]。中國古代社會的“天人觀”和“天人合一”思想蘊含著生態思維和生態觀。古代史學的功用不僅“通古今之變”,還要“究天人之際”。天人關系是遠古以來先民孜孜不懈、苦苦求解的問題。王利華提到:“中國傳統史學原本博綜天人,正史多設天文、地理、災異等志,而地學著作多歸史部庋藏,卷帙浩大的地方史志更是綜括天、地、生、人。”[18](97)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一直是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重要內容,古代的“堪輿學”就包含著一些生態思想。無論就思想文化源流還是史學傳統而言,生態思想和生態意識在中國并非無源之水。
如前所述,歷史研究的生態取向就是將生態學的概念和范疇、觀念和意識、理論和方法引入歷史研究,用生態學的理念和話語體系來詮釋和研究人類史。生態學中的許多概念和理論,諸如生態系統,種群和群落,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食物鏈和食物網,物質循環和能量流動,頂級群落理論和混沌理論,以及相應的生態意識和生態規律,例如整體意識、競爭與協作、共存共生、多樣性與復雜性、平衡與穩定等,都可以成為歷史分析的重要范疇,在此基礎上可以形成一種以生態理念為主旨的歷史觀、認識論和方法論,一種生態思維或生態史觀。
生態學(Ecology)⑥一詞是由德國動物學家恩斯特·赫克爾于1866年提出的,本意與家園有關,有人解釋為“地球是我們的家園”。生態學最初是研究生物與棲息地或生境的關系的一門學科,后來被劃分為個體生態學、種群生態學、生態系統。生態學的思想源頭可追溯到達爾文那里。1909年,丹麥植物學家瓦爾明發表的《植物生態學》使其成為一門獨立學科。1927年,英國動物學家埃爾頓提出了“食物鏈”概念。20世紀30年代美國生態學家克萊門茨提出了“生物群落”范疇。1935年英國生態學家坦斯利提出生態系統(Ecosystem)概念。20世紀下半葉,生態學將研究對象從以生物為主體轉向以人類為主體,從而形成了“人類生態學”這門學科⑦。
由生態學引入的重要范疇是“土地共同體”和“生態系統”。“土地共同體”于20世紀40年代由美國生態科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提出,這個概念具有廣泛的容納性,不僅把土地上的動植物及水系和空氣等都納入進來,而且把人類視為這一共同體中的一員。“生態系統”是指一定區域內生物個體和群落(biotic community)與環境形成的不可分割、相互影響和依賴、競爭與協作共存、互利共生的整體,尤指個體、群落和系統之間的物質轉換與能量流動的生態過程及關系狀態。“生態學描述的自然是由具有諸多部分并相互作用的復雜系統所組成的,其中突出的是生物群落和生態系統;前者指的是相互作用的有機體組織,后者指的是生物群落與其無機環境的結合。”[19](6)生態系統概念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被廣為接受,并成為分析現實環境問題的一種工具,逐漸被運用于社會科學分析中。
在廣義上,生態系統由自然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文化)系統構成。自然生態系統又由生物系統和非生物系統構成。生物系統包括陸生生物系統(動植物和微生物等)與水生生物系統(植物和細菌群落等);非生物系統包括能源和其他資源(土地、礦物、水等)。從地球圈層角度看,生態系統由巖石和土壤圈、生物圈、水圈、大氣圈等構成。從資源角度看,有土地生態系統、森林生態系統、草地生態系統、河流湖泊生態系統。就物理和化學性質而言,有無機物系統和有機物系統。對于生態系統內部個體、群落和系統的關系及其命運,生態系統整體的重要性和價值,美國生態學家羅爾斯頓曾做過精當的表述[10](32)。
生態學中的“土地共同體”和“生態系統”概念意味著一種“統一性”和“整體性”,“共同體”和“生態系統”內部各要素之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有機聯系,彼此影響且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一個協同演進的統一整體。其中蘊含的是一種系統觀,體現在歷史研究中就是一種系統論的整體意識,即在認識論上將眾生和眾多人文與環境要素納入統一體,對歷史從整體上給予闡釋,環境史由此帶有整體史的特點。國內外學界對此多有論述。唐納德·沃斯特指出,“生態學所描繪的是一個相互依存的以及有著錯綜復雜聯系的世界”[2](中譯本序10)。它“以一種更為復雜的觀察地球的生命結構的方式出現的:是探求一種把所有地球上活著的有機體描述為一個有著內在聯系的整體的觀點,這個觀點通常被歸類于‘自然的經濟體系’”。“這個短語產生了一整套思想”,這“對地球生命家族的研究打開的不是一扇門,而是許多扇門”[2](前言14)。王利華強調,生態學“將人類社會與生態環境視為一個廣泛聯系、互相作用、彼此反饋、協同演變的整體”[6](22)。侯文蕙指出,“整體意識是指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內,人和自然是互相作用互相依存的一個整體,它們的發展是一個復雜的、動態的和不可分割的歷史過程”[20](29)。余新忠認為,生態意識就是人們對自然環境整體性規律的認識,其主要內容之一是關于生態系統是有機整體,其各種因素是普遍聯系和相互作用的[8](79)。
“人類生態系統”是學界提出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此概念將人類社會(社會組織、知識和技術、人工建筑等文化創造)與自然環境視為一個具有內在聯系的多層次的統一體——“生態復合體”,認為環境史的任務,是要探究“人類生態系統”的結構與功能、發展和演變的“生態過程”及其動力機制等。王利華提出環境史就是以“人類生態系統”的動態演變為研究對象⑧。“人類生態系統”體現了以人類為核心的一種研究取向,它將人類社會納入整個生態系統中,去探究生態系統整體對人類的影響和制約,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的地位和作用,試圖超越以往將人類社會排除在生態系統之外的自然與社會兩分的做法。在認識論上將人與自然統一起來,對于克服長期以來“分科治學”的學術傳統,具有非常重要的導向價值。這意味著在歷史研究中要突破簡單的線性思維,在特定時空范圍內將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諸多要素綜合起來,進行系統研究與整體建構。
“生態系統”的主角與核心是生物和“生命”,從某種意義上可稱為“生命共同體”。“生命共同體”范疇具有多重寓意。地球與其他星球的根本區別在于其存在生命,所有生物包括動植物乃至微生物都是生命體⑨。生態學是研究生命體之間,生命體與有機和無機環境之間關系的一門學科。在研究對象上,生態學與環境史是有重疊之處的。“生命共同體”的第一個寓意是以生命為關注和研究中心。“生命共同體”的現實寓意在于,人類要“敬畏生命”,“要以更加謙恭的態度對待(尊重)自然”[2](中譯本序9),在人類社會與其他自然存在之間建立某種倫理規范。“生命共同體”的第三個寓意是共同體內所有成員都是休戚相關的命運共同體,彼此依賴,共存共生。“生命共同體”的衍生寓意是,自然是有生命的,因而有其自身的價值。人類屬于自然,但自然并不僅僅屬于人類。環境史研究的主旨之一,就是要深刻認識自然具有的多重價值,改變將自然視為僅僅具有經濟價值、工具價值的人類中心主義和功利主義的觀念。自然是有權利的,人類并不具有高于其他自然存在的特殊地位和權利。倘若將這些觀念和意識貫徹于歷史研究中,就會得出與以往的“文明史觀”完全不同的認識。
與生態學不同的是,環境史關注的生命以擁有高級智慧和文化創造能力的人類為主體,其他生物因其與人類發生了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并與人類共同創造和演繹了歷史才被納入歷史敘述范圍。環境史學者提出的“生命關懷”,是關懷和研究人類這一種群與眾生及其環境之間的關系。環境史研究還是要堅持認識論上的“人本主義”,不然會陷入“泛化”困境,且不能突出環境史的歷史學科特點。
“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的重要特征是“有機性”和“復雜性”、“多樣性”和“動態性”。生命共同體是由包括人在內的眾生萬物構成的有機體。生命有機體意味著生物與環境之間有著血肉相連、不可分割的聯系,生命的存在須臾離不開環境。生物體與環境之間不斷發生著物質轉換與能量循環。中國古代的自然觀是有機的,古代史學以“博綜天人”為己任,只是到了近代伴隨著科技革命的興起,機械論自然觀逐漸東漸并沖擊著有機論自然觀,加之“分科治學”之風的興起,人與“自然”才漸行漸遠,史學研究日漸脫離自然,成為一種專門研究“純粹”人事的學問。“生命共同體”概念的提出意味著歷史認識論的轉換,即由機械論自然觀的歷史認識論轉向有機論生態自然觀的歷史認識論。
“有機性”決定著“復雜性”。包納文化與自然的“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概念范疇的認識論意義是:在歷史研究中避免線性思維和簡單因果律,超越機械決定論、地理環境決定論和文化決定論,以“系統論”和“整體史觀”作為歷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地球自然生態系統遠較人類現有認識要復雜。這種復雜性體現在生態系統的內在結構、諸多要素之間的關系、運行機制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等方面。作為有機體,生態系統遠較機器構造和機械運動要復雜得多,很多歷史問題似是而非。人與自然也并非各自封閉獨立的,環境史研究不能局限于人與自然互動的界面上,而應將人與人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綜合起來考察。自然的變化有人類因素,人與人的關系反映著人與自然的關系[21](1)。
“多樣性”是“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的第三個特征。在生命共同體范疇下,包括人類在內的眾生萬物都登上了“歷史大舞臺”,這個舞臺上的“演員”多種多樣,既有人類也有其他動植物乃至微生物,既有生物也有非生物,既有自然存在也有文化創造。將眾多“演員”和“要素”納入敘述,歷史由此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不僅如此,這些“演員”和“要素”在“歷史大舞臺”上扮演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也各不相同,這就決定了歷史研究論題的多樣性,以及觀察和研究歷史的視角和維度的多樣性。生態學意義上的“多樣性”對現實生態問題的認識和解決也有啟示意義。多樣性有助于維持“生態平衡”。保護多樣性取決于人類對自然多重價值的歷史認知。
“人類生態系統”并非靜止不動,而是不斷發展演化的。“生態演替”指的就是這種演化的過程。照唐納德·休斯的提法,這是一種“生態過程”。他說,在許多重要方面,人類社會已發生和繼續發生著的就是一種生態過程;歷史學必須考慮生態過程的重要性和復雜性。在休斯看來,“歷史提供了證明生態過程重要的許多例證”[19](72)。歷史本身是研究人類社會和周遭世界歷時性變化的學問,但生態視角下的歷史敘事不單專述人事的演變,還要敘述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且不斷與之發生作用的自然環境,以及兩者“因應—協同”的歷史動力機制。
生態學能夠為歷史研究提供一種辯證思維和辯證的生態史觀。一方面,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以自然環境為基礎,自然是人類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母,人靠自然過活,以自然為生,人生活于特定的環境中,無時無刻不受到自然環境的影響和制約;另一方面,人類對自然具有反作用,憑借文化、技術和知識,人類對自然不僅能夠適應而且能夠改造,這種改造對自然生態系統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和效應,這種影響和效應最終又反饋給人類。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方面,無論技術有多強大,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永遠是渺小的,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另一方面,人類的確是迄今唯一有能力毀滅地球生命家園的物種,因此人類對地球生態負有道德責任。可以肯定,將生態理念貫徹到歷史分析和歷史研究中,更有可能看到文化與自然相互作用的兩面乃至多面。
由“生態系統”“生命共同體”概念引申出來的一個重要認識是:人類只是生命共同體中的一員,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是生命群落中的一個種群,不能把人類從“生命共同體”“生態系統”和“生命群落”中抽離出來。就生理和生物特性而言,人與其他哺乳動物沒有本質區別,只不過人類擁有高級智慧,具有抽象思維和語言表達能力及較高的社會組織能力、工具制造和科技創造能力,人類能夠對生態系統進行一定的改造。然而,人類畢竟只是地球進化史中的一個物種,是自然的一部分。早在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就講過,我們的血肉和頭腦都屬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人類物種處在生命網絡之中,靠食物、水、礦藏和空氣的循環以及與其他動植物的持續相互作用而生存[4](11)。人對生態系統有完全的依賴性,人類須臾離不開自然生態系統。既然人與自然有著如此密切的關聯,那么在歷史研究中就不能無視自然的存在。
人類只是自然生態系統中的一個種群,這種認識也具有現實意義。利奧波德說過:人只是生物共同體的一員,這使我們有理由把協作的倫理擴大到整個生態系統[2](中譯本序10)。休斯指出:“人類是生命群落的一部分,它通過與其他物種的競爭、合作、模仿、利用和被利用,而在群落內進化。人類的持續生存有賴于生命群落的存在。”[4](11)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的命運取決于地球生態整體的命運,人類有責任和義務與地球生態系統和生命群落中的其他成員和種群保持協作,共同維護地球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的健康、穩定與持久。唐納德·沃斯特指出,生態學提出了一種新的道德觀:人類是其周圍世界的一部分,不能不受大自然的制約[2](中譯本序10)。這句話的引申意義就是人要尊重“自然”,遵循“自然規律”“順應自然”“以自然為師”“道法自然”。
如前所述,“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范疇的核心概念是“生命”,環境史要“以生命為中心”“以生命關懷為主旨”[22](109-117)[23](3-8),研究生命與“生境”的關系,考察生命活動和探究“生命的意義”,要“以人的生物屬性、生存條件和生活需要為邏輯起點重新講述人類的故事”[24](16),從人的生物性出發去考察人類的生產活動、思想文化和制度創制活動。因為,無論人類的文化創造力多么強大,終究不能擺脫其生物屬性,仍要服從自然生物規律的支配。
環境史敘事的主體是作為高級生物且擁有文化創造能力的人類,雖然包括其他生物在內的眾多環境要素也會納入環境史家筆下,但敘事主角依然是有生命的人類。環境史的主旨是研究歷史上具有生物與社會雙重屬性的人類為了生存和發展而從事的各種生命活動,探求實現生命存續和生命質量改善的最佳途徑。作為自然的一分子,人具有自然生物屬性,歷史研究如果忽視這一點,就不能真正理解歷史,也不能很好地闡釋現實中的生態問題。長期以來,在人們的觀念與意識中,人似乎超離于自然,歷史研究只關注人的社會性,只研究社會關系,而忽視人的自然屬性。其實,人首先是一種生物,即自然意義上的人,然后才是社會人。而且,人的生物性決定著社會性,社會性是生物性的反映。以往的歷史研究多將人的自然屬性即生物性從歷史研究中抽離出去,環境史研究就是要回歸人的本性——生物屬性。生物性不僅決定著人與生態系統其他存在的關系,也決定著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是統一的。在環境史研究中,既不能單從人的社會性出發,也不能片面地從人的生物性出發,而應將兩者統一起來,去考察和研究人類活動,進而構建環境史學的研究體系。
環境史以人類的生命活動為研究對象和研究內容。從生態角度看,物質生產活動、社會和制度創制活動、思想文化活動等,都是人類的生命活動。諸種生命活動都與自然環境存在著密切聯系。支配人類生命活動的是人的生物性,環境史從人的生物與社會雙重屬性入手,來考察和研究人類歷史上的各種生命活動。
從生物性角度看,排在人類社會首位的生命活動是生產活動,包括生活資料的生產和生產資料的生產,還有人類自身的再生產即生命和人口的再生產。生產活動的必要性是由維系人類生命存在和種群延續乃至改善生活質量的生物需要決定的。人要生活,必須從事生產活動,通過生產活動,人類不斷從自然中獲取生命存續所需要的物質與能量。作為生物,人首先要生存,生計自古至今是人類的頭等大事。馬克思指出: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條件是,人類為了能夠“創造歷史”,首先必須能夠生活。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滿足人類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活動。為了生存與獲得基本的生命保障,人類社會自誕生之日起就不斷探索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各種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一部人類史就是一部自然資源開發利用史。
但是,人類并不僅僅滿足于維持生命的存在,還要謀求發展,這就決定了人類生產活動的不斷擴大。自古以來,改善生活質量一直是人類不懈努力、孜孜以求的目標,這也是推動生產力發展和文明進步的主要動力所在。近代以來,隨著科技進步與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類社會的物質生產活動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展開。這對地球資源形成了巨大壓力,排放到環境中的三廢急劇增加,并導致了嚴重的資源枯竭、能源短缺和環境污染等問題,最終形成了制約經濟發展的生態瓶頸。二戰后在美國,伴隨著物質文明水平的大幅度提高,人們追求的目標由“生活水準”(standard of living)轉向了“生活質量”(quality of life),清潔的水體和空氣、安全的食品、美麗宜人的環境,成了衡量生活質量的重要標尺。
可以說,人類謀求種群存續和改善物質生活條件的各種生產活動,乃是環境史研究的首要維度。王利華所講的“生命維持系統”的歷史指的就是這一層面的內容。他認為環境史要從人類的基本需要和生存實踐出發,研究生命維持和改進生活的物質條件的經濟活動——研究生命維持和生活質量改善系統的歷史。環境史要以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為主線,從人的生存需要出發來考察和研究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并重新認識歷史,進而深入探究人類社會的“生生之道”。
以往研究大多從生產技術和生產力、社會經濟關系、文明進步等角度去考察人類社會的生產活動,而對環境重視不夠,甚至無視環境,僅從人的社會性和社會關系角度去研究生產活動,忽視人的生物性和生物需求。環境史將生產活動視為一種“生命活動”,就是嘗試改變以往研究的這一局限,從人的生物性出發,將人類放回自然生態系統中,去考察人類的各種生產活動。
生活在地球環境中的人類,始終面臨著來自各方面的威脅,包括來自人類社會內部及外部自然環境的各種威脅。人類為“應對和規避來自環境的各種風險和威脅”而采取和進行了種種“護衛”生命的措施與活動,以保護人類的性命安全、身體健康與種群延續。歷史上的“救災”“荒政”“醫療”乃至“護生”和“養生”等,都是人類“自我保護”的生命活動。包括人在內的動物都具有自保意識,安全自保是一種生物本能,研究人類基于安全自保的生物本能而進行的“護生”活動,也是環境史研究的重要內容。
人類為了生計和生存、種群延續和社會發展而進行的各種生命活動,將人與環境“勾連”起來,從而演繹了豐富多彩的人與自然環境的互動史,同時也衍生了大量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從而譜寫了一部斑斕絢麗的歷史畫卷。“人類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認識自然、適應環境,并創造了各種生產方式、觀念知識、社會組織乃至政治體制。”[25](13-14)人類社會在與自然環境“打交道”的過程中衍生的社會關系在很大程度上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一種物質經濟關系,而制約這種關系的是人的生物屬性。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反映著人與自然的關系。大量環境史研究成果討論的都是圍繞資源的開發和保護、環境權利和義務的分配而發生的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以及人類為此進行的制度創制,包括社會組織、法律制度、政策實踐等。這一層面的研究內容就是王利華所講的“生態—社會組織的歷史”,我們用“制度創制”來概括這一維度的內容。以往大多單純從社會角度來研究人類社會的制度史,而從環境史角度出發,需要將人的生物性納入考量,側重考察和研究因環境問題衍生的社會矛盾,以及為了解決這些矛盾而進行的制度創制。我們可以用“制度環境史”來概括這一層面的內容。
自古至今,在與自然互動的過程中,人類不懈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逐漸形成了有關自然及人與自然關系的豐富的思想和認識,這種思想和認識反映在神話、宗教、文學、藝術、哲學和民俗等眾多載體中。中國歷史上有著深厚的生態文化積淀,這是環境史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這一層面的內容就是王利華所講的“生態認知系統”的歷史,也可稱為“環境思想史”。環境思想是人類精神活動的產物,是自然在人類頭腦中的影像和反映,是對自然的一種文化建構,其中蘊含著人類對自然的情感和體悟。從人的生物性出發,將人類對自然的觀察、思考和認識視為一種生命活動,是環境史研究的重要內容。
以生態學理念來思考和評價人類的“生命活動”,就有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標準和尺度。近代以來,受西方古典經濟學和物質至上主義影響,經濟增長一直是評估人類活動的主要標準和尺度,生態學的興起對此提出了挑戰。早在20世紀40年代,生態科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就提出了“土地倫理”,即以是否有利于“土地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為判斷人類行為正確與否的標準。他將“土地共同體”視為一個有機的“生命體”,倡導將倫理由人類社會擴展到人類與土地中去。20世紀80年代,美國環境史學家塞繆爾·海斯出版了《美麗、健康與持久:1955 至1985年美國的環境政治》一書,書名中的“美麗、健康與持久”幾個詞體現了海斯對人類活動標準評價的一種認識。梅雪芹提出的“生態生產力”概念反映了同樣的思考和認識。可以說,以生態理念或生態觀來評價人類活動,傳統的以經濟增長和物質文明進步為單一標準的做法就要擯棄,而應引入生態標準,以生態系統整體的健康、穩定和持久為標準和尺度。作為個體種群的人類,其命運取決于地球生態整體的健康。地球生態系統整體的健康關系著棲息于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生物的命運,包括人類的命運。人類活動不能超越地球生態系統的承載極限,人類有責任保護地球生態的多樣性和穩定性。
將生態學中的“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概念引入歷史研究,從人的生物性出發來考察人類社會的“生命活動”,重新詮釋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的互動關系史,使我們獲得了與以往那種以文明和進步為主線的完全不同的歷史書寫范式。以生態理念研究歷史,有助于形成一種新的歷史觀——生態史觀,這也是對馬克思主義有關人與自然關系辯證思想的回歸。
環境史以生命為研究中心,以生命關懷為主旨和終極目標,這就與生態文明聯系起來,環境史研究由此具有了很強的現實意義。生態學的社會價值主要體現在生態理念上,這種生態理念不僅可以作為研究歷史的一種歷史觀,還可以為當下的生態文明建設提供一整套價值觀。生態問題的根本在于我們的價值觀出現了問題,人類迷失了前進的目標和方向,因此,生態文明建設首先要樹立一種新的生態文明觀。近代以來,以科學革命為背景,人類將自然的構造視同機器,將自然的運行視為一種機械運動。受古典經濟學和近代人類中心主義影響,片面追求物質文明,經濟增長成了評估人類活動“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現代文明走向了悖論。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憑依日益強大的科技力量,最大限度地從自然中攫取物質財富,對生態系統造成了史無前例的干擾和破壞,這不但嚴重背離了人類的“生生之道”,最終也偏離了人類的根本目標。近代源于歐洲的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盲信和迷戀市場的作用,沒有充分認識到“看不見的手”在解決環境問題中的局限性,奉行自由放任政策,結果導致了日趨嚴重的環境問題和生態危機。
生態理念中的生態文明觀包含著豐富的思想內涵。生態文明觀的主旨是要改變人類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調控人類前行的方向,以維護生態系統的“健康、穩定和持久”。生態文明關切的根本問題是人類未來的命運,進一步說就是人類生命共同體的健康存續和永續發展問題,為此,首先需要更新世人有關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及其關系的許多傳統觀念和思想認識。第一,“生態系統”和“生命共同體”范疇使我們認識到,地球生態系統是一個擁有生命的有機體,一個充滿內在復雜聯系的系統,這個有機體和系統具有自我調適的功能,有自身的運行機制與演進規律,人類行為不能背離這些規律,只能順應和尊重這些規律。評估人類行為的標準,不是單向度的經濟增長和物質文明與進步,而是生態系統整體是否健康與穩定。自然本身具有自我凈化、自我修復功能,人類應盡可能減少那些背離生態規律的針對自然的行為,生態修復必須遵照生態規律。第二,重新思考自然所具有的多重價值,除了經濟價值外,自然還具有生態價值、科學價值、審美和精神價值、教育價值等。第三,在思想深處將自然視為生命體,將倫理由人類社會擴展到人與自然中間去,切實尊重自然。鑒于人類擁有強大的文化力量與抽象思維能力,特別是在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人類世”時代,人類應承擔起維護地球生態平衡的“道德責任”。第四,修正長期以來盛行的片面發展觀,超越經濟至上的功利主義和過分看重物質文明的傳統及消費主義文化,倡導一種更具可持續性的消費觀念和一種精神富足的生活方式,以減輕對地球有限資源和環境消解能力的壓力。第五,辯證地認識科技的作用。科學與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在繼續發揮科技造福人類作用的同時,盡可能減少科技運用乃至濫用對自然生態系統的損害。第六,對生態文明建設中的公民義務與國家責任形成明確的認識,除了市場手段外,還應充分承擔國家的責任與發揮“看得見的手”的作用。
注釋:
①“環境史”是英文environmental history 的中文直譯,從事外國環境史研究的學者多用此稱謂,該稱謂在國內有較高的認同率。這一稱謂也有其局限,從字面意義上容易給人一種“環境變遷史”的印象;帶有人類中心主義色彩,環境相對人類而言,人是中心,圍繞主體的人之外的世界為環境。
②侯甬堅認為在學術研究和社會實踐的技術操作層面上,以“生態與環境”的表達為宜。參閱侯甬堅:《“生態環境”用語產生的特殊時代背景》,《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7年第1 輯,第116-123頁。
③應該對“環境史”與“環境史學”加以區分。作為一種客觀的“環境史”自有人類社會就已存在;而作為一門有明確學科意識的“環境史學”的興起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
④唐納德·沃斯特稱:“簡直可以把我們的時代稱之為‘生態學’時代了。”唐納德·沃斯特:《自然的經濟體系:生態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前言,第13頁。
⑤卡洛琳·麥茜特講到:20世紀“七十年代的婦女運動與生態運動對我的著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它們引導我從這些運動和問題的根源入手,重新確定學術研究方向”。引自高國榮:《美國環境史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115頁。
⑥生態與環境是不能劃等號的,生態強調生物系統之間的關系狀態,而環境強調相對某一主體的外部狀態。
⑦人類生態學研究人類與生境的關系,在研究對象上與后來的環境史契合。
⑧王利華先生對“人類生態系統”這一范疇曾做過專門論述。參閱王利華:《生態環境史的學術界域與學科定位》,《學術研究》2006年第9 期,第6-7頁。
⑨生命體由個體、種群和群落構成。個體是生命單元;種群是指在一定時間內占據一定空間的同種生物的所有個體;生物群落是指生活在一定環境中的具有復雜的種間關系的所有生物種群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