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焦,吳 玥
(1.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2.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81)
在明清時期各地方所編修的志書里,總有一個章節是留給“坊表”的①如《正德瓊臺志》卷二十五記述了“坊表”(518-529 頁);《道光瓊州府志》卷十·建置志中記載了瓊山縣、澄邁縣、定安縣、文昌縣、會同縣、樂會縣、臨高縣、儋州、昌化縣、萬州、陵水縣、崖州、感恩縣的“坊表”(460-462 頁);《民國瓊山縣志》卷十三·古跡志中記載了現存及歷代坊表(718-730 頁)。本文中各地的行政區劃名采用史料中的命名。,其下記載著若干個“某某坊”及其所在位置;有些史料記載較為詳細,還會標明每個坊是為誰而立、因何而建。如《正德瓊臺志》下冊中一共記載了瓊州府及其所屬州縣中的345 座牌坊名錄[1](P518-529);道光《瓊州府志》總共記載了瓊州府及其所屬州縣中的 555 座牌坊[2](P460-481);民國《瓊山縣志》記載了瓊山縣的 348 座牌坊[3](P719-731)。我們同時還注意到,古籍中所記載的牌坊在各地數量差異巨大,如道光《瓊州府志》中記載的555 座坊表,其中瓊山縣(附府)共250 坊,澄邁縣僅有50 坊,感恩縣卻只有2 坊。這種數量差也體現在瓊州府城內部,如南渡江邊的攀丹村曾立10 余座牌坊,但這種盛況在其周邊鄉村卻難以見到。那么,各地區牌坊數量差異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么呢?僅僅是因為當地的經濟實力不足嗎,還是有什么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呢?
20 世紀80 年代后期,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國際影響力劇增,作為一名近乎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的研究范圍涵蓋了社會學、人類學、哲學、教育學、統計學等多領域。實際上,其龐雜的理論體系基礎可以歸結為實踐理論,且他力求在理論上克服各種二元對立,并建立一種反觀性(reflexive)的社會科學。[4](P1-3)
布爾迪厄的實踐理論體系主要圍繞三個基本概念:慣習(habitus)、場域(field)、資本(capital)。慣習是一種生成性與身體化的結構,是體現在人身上的歷史,它既塑造實踐,又是社會歷史本身的產物;場域指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人為構建的客觀關系網絡,它是歷史集體創造的產物,具有競爭性、歷史性與不確定性,表現在具體的社會上就是高度分化的小世界。[5](P213-250)從場域概念出發,布爾迪厄進一步認為資本并不一定完全按照有形資產的形式存在,也可能以一種無形的形式存在,從而可以分為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象征資本四種形式。作為一種權力形式,資本分配的不同決定了社會、個人在資本積累中形成各自的社會軌跡,且不同類型的資本之間是可以互相轉換的。[6](P189-211)詳細來說,經濟資本能以財產權的形式實現制度化,并可直接而快速地轉化為金錢;社會資本以關系網絡的形式而存在,以社會規約的形式實現制度化。布爾迪厄尤其強調了文化資本,并從三個方面進行了闡釋:一是具體化的身體形態,主要體現在持久的“慣習”中;二是客觀化的物質形態,主要表現在有形的文化商品中,如書籍、圖片;三是制度化的標準形態,主要表現在合法的制度證書上,如學歷文憑。[6](P191-192)每個地區每個人所擁有的資本都是不等的,而正是這種不均性體現出了整個社會的權力結構。
區隔(distinction)是布爾迪厄的階級理論中的另一個重要概念,他按照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因素將社會分為三個等級:支配階級、中間階級、普通階級,并認為不同階級成員按照彼此內化的階級慣習,由此構建了階級之間不同的品味與趣味。[7](P18-24,32-37)這種趣味就是不同階級之間的關鍵性區隔標志,如支配階級的合法趣味,強調形式大于功能,更加關注美學性情;普通階級的大眾趣味則更加注重通俗實用,處于被支配的地位;中間階級的中等趣味則位于兩者之間,具有獨特性,或者可以理解為生活中的“小資”。如在欣賞一幅攝影作品時,普通階級只會簡單傳達一種最傳統的情感或發出倫理上的共鳴;中間階級則會帶有一種對道德的贊頌或是一抹感傷主義色彩,也有可能關注作品的審美屬性;支配階級的思考則更抽象,并以此為契機討論一般社會問題,以及聯想起其他的唯美主義參照物。[7](P70-73)實際上,這種“區隔”就是社會各階級形成和傳承下去的無意識模式,其中文化資本發揮了巨大作用,因為“任何文化實踐的參與都帶著階級屬性的色彩”,統治階級則利用階級區隔這種表面上的“正當形式”來維護統治和自身利益。
借助“區隔”“資本”等概念,布爾迪厄闡釋了不同人因慣習不同而產生的不同社會行為,并界定了社會分級以及維持群體邊界,而這其中既有整合的作用也有互相排斥的效果。總而言之,布爾迪厄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概念,力圖更客觀地描述物質世界,一方面強調了社會的客觀結構,同時也關注了其能動的歷史生成過程,把握真正的實踐邏輯。
牌坊在中國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有學者認為最早可追溯至春秋中葉。[8]兩根柱子中間架一根橫梁,這是牌坊最初最簡單的一種形式,也稱“衡門”。《詩經》中有載:“衡門之下,可以棲遲”,這是牌坊最早形制的文獻記載。隨著春秋時期里坊制度的興盛,統治階級將全城分為大小不同的方格以便于管理,其中把若干封閉的“里”劃為居住區,商業與手工業則限制在一些專門的“市”中,坊市環高墻以分離、以區隔,每個坊的坊門上都寫有“某某坊”之名。倘若本坊內出現可旌表之人,官府也會張榜于坊門上以示表彰,或稱作“表閭”。唐代后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坊市逐漸結合,開放的街巷制取代了封閉的里坊制,早期的坊門也擺脫了坊墻的束縛而演化成獨立式牌坊。至此,牌坊作為一種獨立的空間建筑在社會中確立了地位。明清時期,各地牌坊建造盛行并達到頂峰,廣泛分布于街巷村落中,都城、府城、縣城與鄉村內都可見各式樣的牌坊。根據史料記載,歷史上的海南也存在不少的牌坊,尤以明清時期為多。
在古代,牌坊體現的是統治階級所宣揚的封建禮教道德觀念,是進行社會教化的一種手段,在城市和鄉村都有所體現。現隸屬于海口市瓊山區的府城街道是古代瓊州府駐地,故名“府城”,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七井八巷十三街”,古巷古街之中曾經林立著一大批牌坊,是全島牌坊最多的地帶,其周邊鄉村也有不少牌坊。結合布爾迪厄所提出的“區隔”“資本”概念,本文將牌坊視為一種區隔性的資本,并置于城市與農村兩種不同的場域中進行分析,進一步闡釋牌坊資本給海南城市及鄉村地區所帶來的巨大影響。而在現代社會,城市及鄉村的大部分牌坊都日趨殘損,所剩已寥寥無幾,現存牌坊面臨著消失與變遷兩條路徑。結合布爾迪厄的相關理論,本文在文旅融合發展的視角下,繼續探討在當代社會中如何以牌坊為對象重建現代的區隔性資本,并進一步弘揚牌坊所蘊含的傳統文化理念。
綜合古代與現代社會中的牌坊內涵與發展境況,并結合文旅融合發展的視角,本文的分析框架如下:古代牌坊的建造需皇帝首肯,凡是統治階級認為有利于推行社會教化與封建統治的人皆可為其立牌坊,所以我們多可見旌表功名的軍政功德牌坊、官宦名門牌坊,表彰科舉成就的科甲功名牌坊,旌表貞節道德的貞婦節女牌坊,等等。由此,經中央批準而建的牌坊就被民間視為一種“區隔性的資本”,牌坊的有無彰顯了所在地區的社會等級,進而與其他地區區隔開來,而這種區隔性的牌坊又可進一步發生多種資本間的轉化,對當地民眾及社會產生極大的影響。從文旅融合發展的角度講,資本間的轉化同樣可發生在現代社會,而這需要我們的挖掘,恢復歷史中的牌坊并融入文化旅游產業的發展中,進而借助牌坊打造成一種新的資本形式,作用于現代社會的經濟社會發展。
賽場就像戰場一樣,有很多我們不可預知的、意外的事情發生,這就需要我們在比賽中有一個很好的心理應變能力。
牌坊的旌表功能古而有之,據《史記·周本記》記載,周武王克商之后為表禮重前朝忠臣賢人之意,曾命畢公“表商容(商朝遺臣)之閭”,即在里門表彰殷商賢人商容的美好德行。實際上,早在周朝時期,“表閭”就成為一種依附于牌坊的表彰形式,作為牌坊的附加功能而存在,旌表范圍則廣納孝義道德之人、功成名就之士。漢朝時期,國家也會表彰“嘉德懿行”之人并張榜于坊門之上,即“榜其閭里”。唐朝延續了這一傳統,“樹闕而顯之”旌表者。明朝時期,朱元璋下旨“圣旨建坊”始,牌坊成為一種由中央敕命建造的官方建筑,凡受其表彰者皆是有功有德之人,而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資本的體現。也就是說,一座敕建牌坊意味著得到過皇家恩寵,這座矗立于民間公共空間的官方建筑是百姓社會網絡中的重要一環,是一種可以在民間社會構建現實權力、彰顯自身資本的手段。資本具有多種形式,不同形式之間也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牌坊自受命建造的那一刻起,就發生了經濟、社會、文化層面的轉變,而且這三者都會在不同程度上轉化成象征資本并發揮作用,共同影響海南社會的發展。
第一,除中央“御制”牌坊①一般而言,古代的牌坊遵循封建社會嚴格等級制度,牌坊按級別由低到高依次為:敕建、圣旨、恩榮、御制。其中“敕建”是四個等級中最末一等,某鄉紳士民,忠孝節義、期頤之年五世同堂等事跡突出值需旌表者,由地方官府逐級呈報中央,皇上口頭批準建坊,即為“敕建”或“敕令”,“敕建”一級牌坊的建造費用為鄉里族親自籌或地方官府略有補貼,社會紳士贊助。再往上一級就是“圣旨”,這一級別牌坊與敕建一樣都由地方官府將突出人物事跡呈報中央,皇帝以圣旨書面批準建牌立坊,鄉里族親仍需自籌建坊工程費用。再往上一級為“恩榮”,這個不需要地方下級逐級呈報,而由皇上對有功績的臣民主動提出立牌建坊旌表,取皇恩浩蕩,榮及鄉里之意,但牌坊建造費用仍需自籌。最高級別的牌坊為“御制”,由皇上親自下旨、國庫出資建造。是由國庫出錢建造外,其他各類牌坊的建造雖需王朝政府的認可,但出資方多是當地各級政府,更多的是本家族或本鄉人自行出資。這也就意味著只有具備充足的經濟資本才有建造牌坊的可能,牌坊本身就是一種經濟資本的物質建筑體現,是家族實力和能力的彰顯。海南文昌市昌灑鎮昌述村建有一座明代“進士坊”,為明弘治九年(1496 年)進士韓俊立,坊上落款為:“弘治丙辰科二甲進士主政□曹,陛刑部正郎選河南憲副考天下廉能第一韓俊立,嘉慶二十二年歲次丁丑仲春吉旦本支眾孫修”。韓俊是瓊州韓氏的第一名進士,因其為官清廉、未留分文,韓氏家族的“本支眾孫”擔負起了為其立坊、彰顯家族榮耀的責任,共同出資建造牌坊。
第二,牌坊建成后,能以一種客觀化的形態,即建筑形式表現出來。從物質性來看,牌坊作為雄厚經濟的產物,其耐久的材料能夠保證經濟資本在不同世代間的傳承;從象征性來看,牌坊對于當地尤其是對于本家族而言,是一種文化符號——擁有一座牌坊即意味著受到了中央政府的官方認可,是儒家思想下值得推崇的榜樣。特別是在科舉制度下,建坊者多是考中舉人進士、獲取功名的官員,如正德《瓊臺志》中記載了135 座科第功名坊,占據了瓊州府所有牌坊的84%,可見建牌坊對當地人來說就意味著有文化,有充足的文化資本進而和他人區隔開來。這種客觀化的文化資本是經建坊者身體化的、具體的一系列文化實踐,即科舉考試、仕途功績長期積累而成的,并經過中央標準化認可的權力形式,這一過程以“建牌坊”為物質標識固定并顯露出來,其特殊的累積性又可在之后的家族歷史中不斷生成,實現文化資本的傳承。明清兩代,海南就誕生了6 對父子進士①指唐舟、唐亮父子,唐胄、唐穆父子,鐘芳、鐘允謙父子,黃顯、黃宏宇父子,張岳崧、張鐘彥父子,王映斗、王器成父子。;還有部分舉人進士出生于文化資本雄厚的書香世家,如瓊山府城出了丘峻、海瑞、鄭廷鵠;定安南村出了莫魁文、莫陶、莫紹德;瓊山東廂出了唐舟、唐亮、唐娟、唐胄、唐穆,這類進士是文化資本在家族內部傳承的最有力例證。比肩而立的父子牌坊則是文化資本繼承的具體歷史見證,澄邁縣白蓮鎮羅驛村就有兩座父子坊——“文奎坊”“步蟾坊”,是為紀念李唯銘、李金父子二人的舉人功名。實際上,朝廷或當地通過為某些做出過突出貢獻的進士(舉人)立牌坊,進一步豐厚了所在地區或家族的文化資本,這些父子叔侄、一家幾進士、幾舉人都是文化資本在家族內部的繼承,擁有強大文化資本的家族后代又可利用這種文化資本一直傳遞下去,實現文化資本的再生產。
第三,世代繼承的經濟與文化資本也體現出了社會資本的力量,社會資本依托于社會關系網絡而實現,是一種實際或潛在資源的價值集合體,反映了更為復雜的場域結構與權力關系。[9]社會資本需要依靠個人或社會所擁有的一個相對穩定的、制度化的集體互相交往的網絡,被立坊者所在家族是一個由血緣關系構成的網絡,所在地區則是一個由地緣關系構成的較大網絡。在這些社會網絡中,牌坊坊主及其家族掌握著較大的社會資本,他們向上申請建坊,利用皇權之權威進一步強化己身的社會資本,由此有效地調控與管理集體性的社會資本,借助牌坊及其蘊含的價值觀進行自上而下的儒學教化,進而更好地維護團體網絡。
在經濟、社會、文化資本的互相轉換過程中,同時會出現不同程度的象征資本形式。象征資本,也稱符號資本,是一種通過名聲、聲望、善行、威信等長期積累而成的非物質資本,多以隱蔽的形式發揮作用,即借助于其他資本形式。以進士坊為例,經過科舉考試而順利成為進士的人才被冠以各種榮譽名號,和民間老百姓這一普通群體分開,構成了一個相對隔離的精英知識分子群體,國家通過為其立坊等形式表達官方認同,民眾在此影響下也將這種群體分割行為視為合法與標準,如此就借助牌坊構建出了象征資本。牌坊所象征的就是高于普通人的精英群體,群體的排外性越強,內部越一致,象征資本的意義就越強大,而這表現在經濟、社會、文化資本等各個方面。如此,“進士坊”作為一個榮譽稱號和榮譽建筑,凝聚了進士群體每一個人所擁有的集體性象征資本,同時每個個體也從中獲得了個人所擁有的象征資本;普通百姓也對此表示認可,主要表現在他們對本地進士及進士坊的集體榮譽性認可。在社會各個群體的共同努力下,牌坊的象征資本力量進一步擴大,進士群體借助牌坊等各種形式實現了從資本到現實權力的轉化。
朝廷立牌坊是為表彰有德有功有才之人,這些人大多需要自我聲譽的積累。只有得到民眾普遍認可的人,才有被推舉的機會,那么擁有更多社會資源的個體就可憑借強大的資本得此機會,并憑借經濟資本構建出牌坊這一物質實體——背后的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以牌坊的形式表現出來,三者之間互相轉化并在官方的支持下呈現出合法性,以構建更為穩定的團體關系。
《管子·小匡》曰:“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中國封建社會將社會階層分為士、農、工、商四級。在現實社會中的群體區分,象征資本和其他資本形式不失為一種良好的區隔標準。“士”可以簡單地理解為讀書人,即社會中的知識分子這一精英群體,他們的主要生存空間在城市或都城;“農”“工”“商”可以簡單地理解為耕田人、做工者、生意人,即社會中的普通階層,他們的主要生存空間在鄉鎮或農村。精英階層處于社會中的支配地位,他們通過各種所謂的“標準化”方法完成群體區分,即區隔于普通階層,為功成名就之士建牌坊就是區隔標識的一種方法。
立牌坊、彰功德理念同樣影響到了農村地區,“農”“工”“商”階層都以立牌坊為榮,似乎本村有讀書人就意味著邁入“精英村”之列,可與城市比肩。文山村被譽為“海南牌坊第一村”,曾先后為名臣鄉賢樹立過十余座進士坊、舉人坊。有“一里出三賢”之稱的金花村曾為丘濬立了7 座牌坊,為海瑞立忠介坊,為海寬立梯云坊,為丘濬母親李氏立貞節坊。攀丹村還曾有一個明代石牌坊表群,其中有近10座牌坊,均為官府和當地士民為旌表和紀念唐氏進士、舉人和名士而建。通過為本村名人建牌坊,農村地區一方面竭力向城市看齊,弱化城市與農村的區隔性;另一方面也強化與其他無牌坊、少牌坊鄉村的區隔性,而這兩者的目的實則都是為不斷擴大鄉村資本。
城市和鄉村因其居住對象的不同而區隔開來,人們將牌坊視為一種區隔標識,因為只有文化高、關系強的地方才可立坊,那么本地區建有牌坊也就意味著此地巨大的經濟、文化、社會、象征資本。人們為追逐資本的積累而展開競爭,可見許多名人都會在城市立牌坊,以彰顯己身與城市精英群體的一體化;農村地區則努力靠攏,為本村名人立坊紀念,同樣也是想成為精英階層。實際上在兩者的競爭中,也在無形中鞏固了區隔標識的重要地位,牌坊進一步成為劃分社會等級的工具。
文化和旅游是旅游業發展的兩大市場主題,同時具備這兩個資源的地區的旅游吸引力往往更大,對經濟社會發展的帶動作用也越強。古牌坊就是一種可供挖掘與開發的文化旅游資源,這其中不乏成功案例。2006 年,被喻為“牌坊城”的潮州市啟動了牌坊街修復工程,修復后的23 座牌坊林立步行街,因其極具區隔性的資本形式構成了一條獨特的歷史文化古坊街,成為潮州新八景之一。2020 年,潮州“雙節”接待游客194.25 萬人次,總收入約8.9 億元,牌坊街等傳統景點扛擔了主力。②2020 年潮州“雙節”文旅市場熱度重新燃起。參見蘇仕日:《文旅市場熱度重燃!潮州“‘雙節’接待游客近200 萬人次》,網易,https://www.163.com/dy/article/FOFO6P4H055004XG.html,2020-10-9.從文旅融合發展的角度來說,我們主張重建重修古建筑、古城,應在重建物質形式、修舊如舊的同時,積極傳承當地文化底蘊,重建區隔性文化遺產背后的象征、社會、文化與經濟資本,并將其融入旅游業中。
古代牌坊有標志性與旌表性兩種功能,前者作為道路、街道、寺廟、宗祠、衙門等的獨特標志,其牌坊標識往往蘊含著當地社會發展的方向,如府城馬鞍街是出售各種馬具的商品街,打鐵巷因當地多有鐵器作坊而得名,少史巷則因一戶大家祖先曾任少史巷官而取名。古時街巷坊名本身就具有區隔性,標志著當地不同的地方特色,可以以此為基礎重建不同的資本形式以促進當地發展。其中,經濟資本是各種資本形式中表現最為直接、最為基礎的一種資本形式,也是當地重建牌坊后最容易激活的一種。
府城馬鞍街位于古府城大西城門到小西城門之間,是出入瓊州府的必經之道,今長約500 米,是一條建于明代的石板路。相傳,瓊州官衙內有大量馬匹,主要集中在今瓊山紡織廠一帶飼養,由士兵經此道牽到城南郊外飲水和洗涮,在洗馬橋洗好馬后于馬鞍街更換馬鞍、馬鐙等馬具后再進城。此道逐漸發展成為專門出售馬鞍等各種馬具的商品街,稱之為“馬鞍街”。現在的馬鞍街已不專營馬具,而是轉變為現代商業化街道,依舊人聲鼎沸,也是每年正月十五換花節的必經之路。當年,街上曾有一座約5米高的石牌坊,是最受老年人青睞的吉祥物,現在換花節時仍有許多老人去摸牌坊、過元宵,意為“祛病”①海南元宵節民俗活動參見海口晚報《元宵節海南民俗:年輕人摸銀行老年人撞城墻》,南海網,http://www.hinews.cn/news/system/2008/02/18/010205106.shtml?wscckey=99b90cd7a23a84f4_1478681923,2008-2-18.。馬鞍街的歷史條件和當今發展都是較好的,經濟因素較為濃厚,通過挖掘古代牌坊遺跡,打造牌坊IP 屬性的文化旅游街區,建立具有區隔性標志的馬鞍街牌坊不失為激活經濟資本的一種方法。
府城忠介路因紀念歷史人物海瑞(謚號忠介)而得名。古時在忠介路草芽巷口和宗伯里路口建有古城門,稱郡城西門,是商鋪云集的商業街,街道兩旁開滿了各類飯館、當鋪等,尤為繁榮。2002 年,政府將忠介路改造成商業步行街,成為瓊山府城最繁華的商業街,并立“福地美食街”坊作為標志。以牌坊為起點,兩百多米的觀光夜市與步行街人氣很旺,街道兩旁是改造后的騎樓樣式,已成為一條以瓊山古建筑傳統文化特色為主,集休閑娛樂、餐飲美食、購物消費為一體的古城文化特色美食街。[10]
海口市中山路騎樓老街也可借鑒這一情況,重新打造經濟資本。民國時期,騎樓老街占據了海口最重要的商業地位,還是五金燈具一條街;如今,在政府和商家的努力下,騎樓老街的建筑文化和老街故事已經挖掘成功,但商貿文化還遠遠不足。②2020 年9 月13 日至9 月20 日,筆者一行人曾前往海南省海口市進行實地調研,走訪了海口騎樓老街。沒有一處顯眼的老街標識也是個問題,如果在牌樓入口處設立標志性牌坊以示引導,或是在沿線重要位置設置老街標志都是重要舉措。借助牌坊為起點開發騎樓商貿經濟,老城老街變成了活化的歷史,既保留了傳統的文化,也發展了城市旅游業。
通過挖掘古代牌坊的歷史內涵,并結合當今發展情況建立起一種區隔性的經濟資本,這是當今文旅融合發展的一條重要路徑。重建牌坊不僅是傳統家族、地方經濟資本的繼承,還可以和旅游、美食、消費等多種形式相結合,建立起“我有你無”的牌坊資本,產生更大的經濟效益。
商業活動,無論是從主觀還是客觀角度來說,都是為追求利潤最大化,即功利性的經濟資本。但文旅融合不單是指文化和旅游的融合,最終目的也不僅是經濟資本,還有其他方面的融合,還需要其他資本形式的參與,如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
在古代社會,普通人要想成為被立坊者,男人須得考取功名、建功立業,女性則需貞潔一生,得到官方認可后才能轉化為具體的社會文化資本并以牌坊為表現形式。故而只有獲得功績或受到認可的人才可為其立牌坊,所需資金也大多數由己身出資,所以社會文化資本通常與聲望功績、固有資產等聯系在一起。具體的社會資本則體現在整體的、具有體制化關系的社會網絡中,社會資本不僅可以如文化資本般繼承,也可以如經濟資本般交換。正因如此,社會網絡中的各種關系可以轉化為穩定的權力關系,并通過集體內部的共同承認得到保障,因而社會文化資本的分布往往是不均衡的。具體表現在牌坊上即是有的地方建有許多牌坊,有的地方卻很少甚至沒有,但資本的集中也可以確保集體性社會資本的調配和穩定。當代社會要激活社會文化資本,就要重新連接社會關系網絡,按照歷史上不同牌坊的不同社會文化含義開發文旅資源,將古代區隔性的牌坊資本轉化為現代不同地區獨特的區隔性文旅資源與景區。
海口府城中,有些牌坊誕生之初就具有深厚的社會文化資本,并得到了體制上的認可。府城“繡衣坊”南起忠介路,北止北勝街口的新城路,長度僅360 米,是一條始建于明代的古巷。關于此巷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是此街坊商品以刺繡生員、秀才的服飾為主,故稱繡衣坊;二是此街坊讀書人較多,也有許多大戶人家,逢年過節都裝束各色圖案的繡衣以顯榮耀。[11](P66)皇帝聞之龍顏大悅,欽賜“繡衣坊”牌坊名,因而此坊聲名遠播。這兩種說法都彰顯出牌坊背后受到官方承認的社會文化資本,并依靠體制性權力使整個社會接受了繡衣坊的“社會公認力”,至今人們仍將繡衣坊視為“有文化的地方”“讀書人的地方”。現在繡衣坊牌坊不見,只留下了當時建造牌坊用的石礎和石柱等遺跡,但是社會文化資本的力量仍舊鐫刻在當地人的記憶中。通過重建古牌坊,一方面可以激活當地人記憶中的社會文化資本;另一方面也可對外彰顯本地得到官方保障的區隔性資本,而這種社會文化資本較之于一般意義上簡單的社會或文化資本更加具有真實性與合法性。通過結合古牌坊、古民居等遺跡,繡衣坊的社會文化資本以文旅融合資源的新形式體現出來,通過旅游激活傳統文化。
鄉村地區也可通過重修牌坊來重建當地的文化與社會資本,打造區隔性文旅景區。海口歷史文化名村高山村始建于唐宋初年,現位于桂林洋經濟開發區。歷史上,高山一村出九賢,共有祖孫五進士、父子四進士,史稱“九牧重光”,具有深厚的社會文化資本。今日高山村為傳承林氏宗族深厚的文化資本,將其打造為一種新的象征資本形式,大力發展美麗鄉村,挖掘本地獨特的民俗鄉情,開發度假鳥巢、民宿、農家樂、農耕體驗等休閑體驗項目,被評為“海南省五椰級鄉村旅游點”。①海口高山村的美麗風情參見李昊:《海口高山村:“村在園中、家在景中”的美麗鄉村》,南海網客戶端, http://a.hinews.cn/page-032360111.html,2020-6-3。而具有類似社會文化資本的鄉村更是具有發展全域旅游、設計文化旅游線路的先天優勢,如海口市龍華區遵譚鎮的涌潭村、坊門村和新坡鎮云庵村、卜宅村、何村境內有一條修建于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 年)的五里官道②海南省海口市政府門戶網站對“五里官道”進行了介紹,http://www.haikou.gov.cn/sq/lsmc/mcmr/mc/202007/t20200701_1519526.html,2020-4-10。;是當年瓊州府為表彰云庵村林杰、卜宅村曾鵬、何村何其義等人先后考中進士的“五里三進士”功名而建的一條長約五里的石板路,象征著當地的文化昌盛之風。涌潭村還保留有完整的清雍正十三年的“節孝坊”,再加上周邊鄉村的歷史古跡,完全可以結合牌坊文化設計出一條“古代進士游線路”,激活沉寂的文化資本。
文化旅游應該是獨特的,而非千篇一律,通過建設具有本地象征性的文旅融合品牌文化,滿足消費者個性化、多樣化、品質化的文化旅游需求,實際上也是在重建區隔性的象征資本。
封建社會,中央政權國家是各種資本的壟斷者和持有者,在自上而下的社會治理中,統治者將各種資本與權力通過象征資本的形式分配到個人或地區,建造官方認可的牌坊即可視為一種制度化神圣儀式。府城有百余座科甲功名牌坊、軍政功德牌坊等,如正德《瓊臺志》中記載了135 座科第功名坊,7 座政績功德坊,4 座貞節坊。從官方層面來說,這些牌坊的真正目的在于“三代之表厥宅里,所以賢其人。后世于科第官階亦表之,衍周之遺意也……以見有司崇重激勵之意,且使蒙表者有感而知警奮矣。”[1](P518)也就是說通過官建牌坊并將其樹立為一種象征資本,也加強了社會集體對國家權力合法地位的認可。從民間層面來說,“科第官階”即意味著當地區隔性的象征資本,是普通老百姓和讀書人的人生追求,促使他們朝著自我期許的方向轉變,而這個方向其實是國家所賦予的外在標簽,但民眾已將其內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今日的文旅融合發展中,共建象征資本是樹立獨特區隔性文旅融合品牌的手段。每個地區有不同的文化特色和歷史特點,這是建立不同象征資本的基礎,應當視作該地發展的主要方向來把握。海南有四大文化名村,海口市的金花村、攀丹村、文山村和三亞的水南村,這些地方文化底蘊濃厚,可以借助古而有之的文化資本打造成該村的象征性品牌,復建歷史上存在過的各類牌坊,進而轉換成共同的象征資本。海南還有一些火山巖村落,如儒星村、儒道村、儒張村、美孝村、美鰲村等,可以就地取材火山石打造村口標志坊,營造獨特的民俗風情,建立起一種不同的象征資本。結合當地獨特的民俗文化、歷史建筑等,促進地區形成獨特的文化旅游品牌,以歷史文化為內涵打造當代文旅融合的象征性資本,構筑多元立體的文化旅游融合發展新形式。
沈志成提出了海南是“牌坊之島”的說法。[12]根據歷朝志書的記載,海南古代的牌坊可達千余座,甚至有些村莊都可達十幾座牌坊,這一稱呼還算實至名歸。古代牌坊是一種紀念旌表性建筑,只有那些做出過突出貢獻并符合統治階級治理理念的人才可以為其立牌坊,因而牌坊實際上是一種不同階級間區隔性的產物。統治階級是所有規則的制定者和執行者,他們所灌輸的理念是“建牌坊意味著這里有值得旌表紀念的人”。由“農”“工”“商”構成的普通階級也在自上而下的儒學教化中將這種理念內化為現實與人生理想,所以建牌坊這種神圣化官方行為成為許多老百姓與讀書人所追求的人生目標。城市作為核心地帶,集中了最多數的牌坊,由此建立起城市與鄉村的區隔。各個鄉村也向此靠攏,認為有牌坊就意味著是“精英村”,意味著得到了官方的認可,這種無上的榮譽又將其和其他鄉村區隔開來。而在區隔性牌坊建造的同時,各類依附于牌坊的資本形式開始了其間的轉化,經濟資本作為最基礎的形式可以直接繼承“有形之門”,建成后的牌坊可以發揮其作為社會、文化資本的“無形之門”的效應,維持團體網絡的穩定。在各類轉化之時還孕育出具有極強排他性的象征資本,不斷強化的象征資本將牌坊所擁有者、所在地區分隔開來,即布爾迪厄所說的“區隔”。所以我們可將古代牌坊視為一種區隔性的資本,它代表了不同階級的分化、統治者的理念和一般民眾的追求。
歷經多年自然災害的侵襲和人為的破壞,如今的海南古牌坊已大量損毀,這種區隔性的資本只能在史料中找尋它們的存在了。但在今日的文旅融合發展中,我們依舊可以借牌坊之名建立起一種區隔性的資本關系,喚醒牌坊古城。從1982 年到2002 年,海口市政府先后修復了4 座石牌坊(邱濬墓前的“理學名臣”坊、海瑞墓前的“粵東正氣”坊、文莊路旁關帝巷口的“瓊臺福地”坊、海瑞故居前“南海青天”坊),此外民間也自發修復了一些古牌坊。這些豐厚的牌坊遺存以及“修舊如舊”后的牌坊仍舊可以建立起現代區隔性的資本,即以牌坊為代表的海南文旅品牌,背后體現的是海南歷史的多元性與文旅資源的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