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美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732)
弘一法師李叔同(1880-1942)是近現代史上杰出的藝術大師和高僧大德,被奉為律宗第十一代祖師,在戒律學研究和戒律持守上取得了杰出成就。研究弘一法師的專著和文章數量眾多、內容豐富,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對弘一法師生平的梳理、考證①,對其藝術思想的研究②和對其佛學思想、修行境界的整體論述③,但對弘一法師律學思想的研究卻非常稀少④,對其菩薩戒思想的系統梳理更是無人問津,這與弘一法師在律學史上的貢獻和地位顯然是不匹配的。佛教戒律分為聲聞戒和菩薩戒。在聲聞戒方面,弘一法師以弘揚南山律學為志愿,對南山律宗的創立者道宣、發展者元照的戒律思想進行過精深研究和系統整理。在菩薩戒方面,弘一法師堅持唐末五代以后逐漸形成的以天臺菩薩戒為主的傳統,同時對瑜伽系菩薩戒抱持開放態度,對華嚴宗、唯識宗僧人的《梵網經》注疏也給與高度關注。南山律和菩薩戒思想構成弘一法師律學思想的兩個基本部分,二者密切關聯,不可分割。本文擬結合弘一法師南山律學思想,系統梳理其對菩薩戒的整理、研究、抉擇及其歷史價值。
在佛教經律論三藏經典中,律學典籍是最晚傳入中國的。曹魏嘉平(249-254)中,中天竺僧人曇柯迦羅譯出《僧祇戒心》,成為佛教戒律傳入中國的標志[1](P13)。公元5世紀初,《十誦律》《四分律》《僧祇律》《五分律》等四大廣律被完整翻譯出來,《菩薩地持經》等大乘菩薩戒經典也相繼而至,激起了中國僧人研究戒律的熱情。由于教派傳承有差別,南北朝時期僧人對戒律各持己見,并沒有形成統一的戒律思想和定于一尊的傳統。聲聞戒方面,南朝主要盛行《十誦律》,北朝一開始流行《僧祇律》,后來《四分律》流行更廣。唐代道宣對《四分律》進行系統研究,形成南山律宗,唐中期以后,南山律宗逐漸在律學中取得主導地位。菩薩戒方面,南北朝時期,《菩薩地持經》所代表的瑜伽系菩薩戒一直比較盛行。5世紀后半期,中國佛教徒創造出《梵網經》菩薩戒,在梁武帝(464-549)、慧皎(497-554)、智顗(538-597)等人的提倡下,《梵網經》菩薩戒逐漸流行。[2](P266-269)到了唐代,《梵網經》菩薩戒成為最流行的菩薩戒,天臺宗、華嚴宗、唯識宗僧人都紛紛對其進行注釋。唐末以后,天臺菩薩戒逐漸成為主流,其他各宗的菩薩戒注疏相繼佚失。宋代以后,聲聞戒與菩薩戒逐漸結合,很多律師都關注《梵網經》,尤其是靈芝元照(1048-1116) 。元照本來就是天臺僧人,后專心研究南山律,他以天臺教義釋律,為南山三大部作記解,使南山律與天臺菩薩戒結合在一起。明代僧人法藏(1573-1635)作《弘戒法儀》《傳授三壇弘戒法儀》,首次提出傳授“三壇大戒”的儀軌,開創了“三壇大戒”的授戒模式,南山律學與天臺菩薩戒成為一個整體。
1918年,39歲的李叔同正式出家,法號弘一。弘一法師一生以弘揚戒律為己任,在聲聞戒方面,他經歷了依《四分律》受戒、贊賞《說一切有部律》到專弘《四分律》的轉變;在菩薩戒方面,他始終重視梵網系菩薩戒(《梵網經》及《菩薩瓔珞本業經》為主要依據的菩薩戒)。對于自己的學律歷程,弘一法師在著作中多有提及,如《余弘律之因緣》:
初出家時,即讀《梵網合注》。續讀靈峰《宗論》,乃發起學律之愿。
受戒時,隨時參讀《傳戒正范》及《毗尼事義集要》。
庚申之春,自日本請得古版南山、靈芝三大部,計八十余冊。
辛酉之春,始編戒相表記。六月,第一次草稿乃訖。以后屢經修改,手抄數次。
是年閱藏,得見義凈三藏所譯有部律及《南海寄歸內法傳》,深為贊嘆,謂較舊律為善;故《四分律戒相表記》第一、二次草稿中,屢引義凈之說,以糾正南山。其后自悟輕謗古德,有所未可,遂涂抹之。經多次刪改,乃成最后之定本。
以后雖未敢謗毀南山,但于南山三大部仍未用心窮研;故印專習有部律。二年之中,編有部犯相摘記一卷、自行鈔一卷。
其時徐霨如居士創刻經處于天津,專刻南山宗律書,費資數萬金,歷時十余年。乃漸次完成。徐居士始聞余宗有部而輕南山,嘗規勸之。認為吾國千余年來秉承南山一宗,今欲弘律,宜仍其貫,未可更張,余因是有兼學南山之意。爾后此意漸次增進,至辛未二月十五日乃于佛前發愿,棄舍有部,專學“南山”,并隨力弘揚,以減昔年輕謗之罪。昔佛滅后九百年,北天竺有無著、天親兄弟二人。天親光學小乘而謗大乘,后聞長兄無著示誨,懺悔執小之非,欲斷舌謝其罪。無著云:汝既以舌誹謗大乘,更以此舌贊嘆大乘可也。于是天親遂造五百部大乘論。余今亦爾,愿盡力專學南山律宗,弘揚贊嘆,以續往失。此余由新律家而變為舊律家之因緣,亦即余發愿弘揚南山律之因緣也。[3](P234)
《圈點〈南山鈔記〉自跋》:
辛未二月,居法界寺,于佛前發專學南山律誓愿。[3](P622)
《律學要略》:
關于有部律,我個人起初見之甚喜,研究多年,以后因朋友勸告,即改研南山律。其原因是南山律依《四分律》而成,又稍有變化,能適合吾國僧眾之根器故。[3](P236)
《學南山律誓愿文》時維辛未二月十五日:
本師釋迦牟尼如來般涅槃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發弘誓愿,愿從今日,盡未來際,誓舍身命,擁護弘揚南山律宗。愿以今生,盡此形壽,悉心竭誠,熟讀窮研《南山鈔》《疏》,及靈芝《記》。精進不退,誓求貫通。編述表記,流傳后代。冀以上報三寶深恩,下利華日僧眾。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眾生,同生極樂蓮邦,速證無上正覺。[3](P304)
《南山律苑住眾學律發愿文》:
……伏乞十方一切諸佛、本師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地藏菩薩摩訶薩、南山道宣律師、靈芝元照律師、靈峰藕益大師慈念哀慜,證明攝受。[3](P348)
綜合這些材料,我們可以將弘一法師的學律經歷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1918年出家至1921年讀有部律之前。這一時期弘一法師按照明清以來受戒傳統受戒,學習、研讀南山律、《梵網經》菩薩戒:弘一法師出家后專門研讀蕅益智旭《梵網經合注》《靈峰蕅益大師宗論》,發起弘揚戒律的誓愿;受戒時,反復參閱蕅益智旭的《毗尼事義集要》和見月讀體的《傳戒正范》;后請回日本古版律宗經典⑤;編寫《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
第二階段,從1921年至1931年,弘一法師讀到義凈所譯有部律及《南海寄歸內法傳》,甚為贊賞,以其為標準,修改《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此后,專門研究有部律,撰寫了《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犯相摘記》《自行鈔》和《學根本說一切有部律入門次第》。
第三階段,從1931年至1942年,弘一法師發愿以道宣、元照著作為依據,專門弘揚南山律。這次轉變主要受徐霨如居士影響,認識到南山律更適合中國僧眾的根器。
可以說,弘一法師對聲聞律的態度,經歷了由遵從傳統,到試圖革新,又回到傳統兩次重要轉變⑥。對于菩薩戒,弘一法師又是怎樣的態度呢?弘一法師因讀《梵網經合注》而發愿弘律,他一生對菩薩戒有精深研究,構成其整體律學的另一個重要層面。從總體上看,弘一法師對菩薩戒的抉擇以梵網系為主,但也非常注意融匯瑜伽系菩薩戒和《優婆塞戒》所涉及在家菩薩戒。
弘一法師對梵網系菩薩戒的重視表現在諸多方面。首先,他對《梵網經》菩薩戒進行了系統研究。在《律學要略》中,弘一法師概括介紹了菩薩戒(主要是《梵網經》菩薩戒)的性質和授戒要點:
又八戒與菩薩戒比較別的戒有區別:因為八戒與菩薩戒,是頓立之戒(但上說的菩薩戒,是就《梵網》《瓔珞》等而說的;若依《瑜伽戒本》,則屬于漸次之戒)。這是什么緣故呢?未受五戒、沙彌戒、比丘戒,皆可即受菩薩戒,或八戒,故曰頓立。若漸次之戒,必依次第。如先五戒,次沙彌戒,次比丘戒,層層上去的。[3](P238)
菩薩戒:為著時間關系,亦不能詳說。現在略舉三事:(一)要有菩薩種姓,又能發菩提心,然后可受菩薩戒。什么是種姓呢?就簡單來說:就是多生以來所成就的資格。所以當受戒時,戒師問:汝是菩薩否?應答曰:我是菩薩。這就是菩薩種姓。戒師又問:既是菩薩,已發菩提心否?應答曰:已發菩提心。如這樣子才能受菩薩戒。(二)平常人受菩薩戒者,皆是全受。但依《瓔珞本業經》,可以隨身分受,或一或多,與前所說的受五戒法相同。(三)犯相重輕,依舊疏新疏有種種差別,應隨個人力量而行。現以例說:如妄語戒,舊疏說:大妄語乃犯波羅夷罪。新疏說:小妄語即犯波羅夷罪。如余所編輯之圖表廣明。至于起殺盜淫妄之心,即犯波羅夷,乃是為地上菩薩所制,我等凡夫是做不到的。
所謂菩薩戒雖不易得,但如有真誠之心,亦非難事。且可自誓受,不比沙彌、比丘戒必須要請他人授;因為菩薩戒、五戒、八戒,皆可自誓受,所以我們頗有得菩薩戒之希望。[3](P239)
這些材料有三點需要注意:第一,弘一法師以《梵網經》《菩薩瓔珞經》為主,也參考了瑜伽菩薩戒(比如菩薩種姓的說法),簡明扼要地概括了菩薩戒的特點:菩薩戒是頓立戒,是可以單獨授受的;受菩薩戒需要具有菩薩種姓、發菩提心;菩薩戒可以隨分受,可以自誓受;戒相輕重可以根據個人的能力判定,只有地上菩薩才能完全符合標準。第二,弘一法師指出由于菩薩戒可以自誓受,所以不依賴于受戒師的修行,反而比比丘戒更容易獲得(比丘戒必須從真正戒行圓滿的比丘處獲得,在末法時代,不容易具備這樣的條件),這對于提高人們對菩薩戒的信心具有重要價值,這是弘一法師關于菩薩戒的最有特點的論述之一。第三,這里提到的自誓受和隨分受問題,是弘一法師菩薩戒思想的另一重點。弘一法師曾依據《菩薩瓔珞經》專門作《菩薩瓔珞經自誓受菩薩五重戒法》[3](P291),又作《隨分自誓受菩薩戒文析疑》深入探討了三個問題。(一)關于菩薩戒自誓受問題。《梵網經》《占察經》《瑜伽師地論》都認為可以自受,只不過《梵網經》要求更高,“須見好相”。弘一法師依據《瑜伽師地論》指出,自誓受和從師受,功德平等。(二)關于隨分受問題。弘一法師依據《菩薩瓔珞本業經》《梵網古跡記》及《菩薩戒本宗要》,認為可以隨分受戒。(三)關于隨分受時“具列三聚名”問題。弘一法師依據法藏《菩薩戒本疏》⑦認為可以有兩種情況:“一若從勝為論,各戒一一別配;二若通辨,每一戒中皆具三聚:謂于此不犯,律儀戒攝。修彼對治之行,攝善法攝。以此二戒教他眾生令如自所作,即為攝眾生戒云云。今據疏中第二通辨之義,雖受一戒,即三聚攝,亦無妨也。”[3](P291)
弘一法師對梵網系菩薩戒的重視,還體現在他將抄寫、讀誦此戒作為福業,為人祈福。他曾手書《佛說梵網經菩薩心地品菩薩戒》為同學之母祈福:“庚申七月,同學弘傘義兄喪母,為寫《佛說梵網經菩薩心地品菩薩戒》一卷;并誦是戒,以為日課。惟愿福資亡者,得見諸佛,生人天上。演音敬記。”[3](P634)
在漢傳佛教中,《梵網經》菩薩戒受到重視是與天臺宗密不可分的。從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唐宋以后形成的菩薩戒傳統稱為天臺菩薩戒。弘一法師重視《梵網經》菩薩戒與其對南山律和天臺宗的重視息息相關。他認為:“南山宗所立,是以《涅槃》《法華》等經義而釋通小乘律,建立圓宗戒體的,它雖屬小乘,而實通大乘。”[3](P567)對于天臺宗(又名法華宗),他這樣來概括:“六朝時此土所立,以《法華經》為正依,至隋智者大師時極盛。其教義,較前二宗(指三論宗、法相宗)為玄妙。隋唐時盛,至今不衰。”[3](P572)他認為南山律與天臺宗最容易契合,二者根本道理相同,只是說法有差異,《四分南山宗妙義》:
靈芝戒體章云:問:此與天臺圓教為同為異?答:理同說異。何名理同?以下疏中,引《法華》文,用《法華》意,立此圓體。但彼教統攝,此局一事。何名說異?今此為明戒體,直取佛意,融前二宗,自得此談,非謂取彼,但名相濫,是故異也。此為南山律之樞要,最宜窮研。具如《行事鈔業疏》及《記》廣明。[3](P235)
他指出靈芝元照依天臺解釋道宣律學并不違背道宣本意,恰恰是對南山律學的發揚光大。他在《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例言》中說:
是編兼收南山、靈芝二家撰述,而唯標云南山律者,以靈芝撰述,皆依南山遺范,發揚光大,纘續相承,故唯標云南山律也。若爾,何以榑桑學者謂南山宗唯識,靈芝宗法華耶?答:是蓋唯窺一斑,未及全豹也。南山三觀雖與唯識近似,然如戒體顯立正義中云:是故行人常思此行,即攝律儀等。又云:今識前緣,終歸大乘等。如是諸文,實本法華開顯之義,蓋無可疑。唯冀學者虛懷澄心,于南山、靈芝諸撰述等精密研尋,窮其幽奧,未可承襲榑桑舊說,輕致謗評。[3](P354)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弘一法師對南山律和《梵網經》都給予高度重視。他所作的《略誦四分戒、菩薩戒法》正是以此而成:
依南山律主《行事鈔》,盛夏嚴冬應略說戒。
四分戒本 二不定誦畢,續云:諸大德!是三十尼薩耆波逸提法,僧常聞。諸大德,是九十波逸提法,僧常聞。諸大德,是四波羅提提舍尼法,僧常聞。諸大德,是眾學法,僧常聞。諸大德,是七滅諍法,僧常聞。此是佛所說戒經云云。
菩薩戒本,十重戒誦畢,至八萬威儀品當廣明。諸大德,以下四十八輕戒,諸大德常聞。接云:諸佛子!是四十八輕戒云云。[3](P347)
這里的誦戒順序完全依據《四分律》和《梵網經》十重四十八輕戒。對這個問題,太虛法師也曾關注,他指出:“元照……與南山道宣律師稍異,而是宗天臺教義,又以凈土為歸的。所以律宗從此便與臺凈相倚了,故為臺凈之巨擘。而民國以來的弘一大師,可為其嗣音。”[4](P739-740)可見,太虛法師是非常了解弘一法師律學來源和傾向的。
《梵網經》菩薩戒在隋唐時期受到廣泛關注,眾多宗派的高僧大德為其作注疏和闡釋,流傳下來的有天臺智顗的《菩薩戒義疏》、明曠《天臺菩薩戒疏》,新羅元曉的《梵網經菩薩戒本私記》《梵網經持犯要記》,華嚴法藏(643-712)《梵網經菩薩戒本疏》、傳奧《梵網經記》,唯識宗新羅義寂《菩薩戒本疏》、新羅勝莊《梵網經述記》、新羅太賢《梵網經古跡記》《菩薩戒本宗要》、知周《梵網經疏》,法銑《梵網經疏》。到了宋代,菩薩戒與南山律結合,社會上授受菩薩戒的熱潮仍然不斷,有關《梵網經》菩薩戒的注疏有與咸的《梵網菩薩戒經疏注》,慧因的《梵網菩薩戒注》。這時,還出現了大量關于受菩薩戒儀式的作品,如永明延壽(904-975)的《受菩薩戒法》,四明知禮(960-1028)的《授菩薩戒儀》,遵式(964-1032)的《授菩薩戒儀式》,報恩(1058-1111)的《受菩提心戒文》,元照的《授大乘菩薩戒儀》等。明末,隨著佛教的復興,《梵網經》菩薩戒再度受到重視,云棲祩宏(1535-1615)作《梵網經心地品菩薩戒義疏發隱》《梵網菩薩戒經義疏發隱事義》《梵網菩薩戒經義疏發隱問辯》,蕅益智旭(1599-1655)作《梵網經玄義》《梵網經合注》《梵網戒本箋要》,真貴作《佛說梵網經菩薩戒初津》,寂光(1580-1645)作《佛說梵網經直解》。清朝初年,菩薩戒仍然受重視,弘贊(1611-1685)作《佛說梵網經菩薩心地品下略疏》,德玉(1628-1701)作《佛說梵網經順硃》《梵網經述記》,書玉(1645-1721)作《佛說梵網經初津》,等等。這些注釋性作品在歷史上影響不同,很多曾長期佚失,有的在宋代從日本或高麗請回,有的直到清末才從日本傳回。宋代以后,中國佛教史上影響最大的菩薩戒注疏是天臺系的作品。直到弘一法師生活的時代,天臺菩薩戒仍然是菩薩戒的主流。為了更深入地理解《梵網經》菩薩戒,弘一法師對這些注疏都進行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做出了精確判斷和抉擇。我們可以概括為幾個方面:
第一,遵守歷史上形成的重視天臺菩薩戒的傳統。弘一法師作《佛說梵網經菩薩心地品菩薩戒犯相摘記》,在“跋”中明確說明以天臺系蕅益智旭的《梵網經合注》為主要依據:
庚申秋晚,幻住嚴陵萬福蘭若。嘗取《梵網十重四十八輕戒目》,判其類別,定名標題,列為《表記》。未及研審,頗多未安。比以安居之暇,檢省舊稿,重事修治。判定犯相,專宗靈峰《合注》。染攝屬出入,亦嘗間以私意。[3](P619)
對于圓晉居士以天臺系菩薩戒為主所作的《梵網戒本匯解》,弘一法師高度贊賞,并親自作序:
戊寅夏尾,圓晉居士幼書溫陵,并所輯《梵網戒本匯解》,請為校訂。時余方避亂龍溪,翌年轉徙毗湖。逮及今歲夏首,有人自溫陵歸者,乃赍居士書至。閣至兩載,未嘗佚失,終獲展誦,誠勝緣也!
《匯解》宗天臺云棲、靈峰諸撰述,而條理疏治之。匪惟利導初機,亦足資益宿學。余以衰病,未及詳校。略述其概,聊志贊喜云。歲次壽星木槿榮月沙門一音書。[3](P613)
第二,將歷史上重要的《梵網經》注疏分為舊疏和新疏兩種系統,倡導對新疏、舊疏融會貫通、取長補短。在《梵網十重戒諸疏所判罪相緩急異同表》中,弘一法師提出了“舊疏”“新疏”的說法:
舊疏
習舊疏者,以智者《義疏》為主,明曠《戒疏刪補》、藕益《合住》輔之。(蓮池《發隱》等可緩閱)元曉《私記》及《持犯要記》甚有精義,并宜詳研。藕益之后,諸家之作,有明弘贊《略疏》、寂光《直解》,清德玉《順硃》、書玉《初津》等,以弘贊、書玉之作較勝。(亦宜緩閱)
新疏
新疏中以賢首疏、義寂疏、太賢記三種為最精湛。(太賢《古跡記》及《宗要》中有文意太簡略處,不易索解,宜鈔錄《續藏經》中科文對閱之)學者應專宗一種為主,而以他二種輔之。勝莊《述記》可參閱。(若習賢首疏者,并宜參閱法銑疏殘本)元曉《私記》及《持犯要記》,雖隨意判入舊疏,然其書甚有精義,習新疏者,亦宜學之。其他如傳奧記、宋慧因注等,皆可不閱。[3](P261)
舊疏實際上就是指天臺系注疏,新疏則主要是華嚴、唯識宗僧人的《梵網經》注疏。舊疏與新疏的一個重要區別就在于對重戒的判定上,舊疏采用聲聞戒的標準,新疏則更為嚴格。比如殺戒,舊疏一般認為只有殺人才是重戒,新疏則認為殺一切眾生都是重戒。[5]
弘一法師雖然重視舊疏傳統,但考慮到新疏在很多方面有精深造詣,在歷史上又沒有發揮太大作用,所以對新疏極為提倡。對于新疏開創者法藏的《梵網經菩薩戒本疏》,弘一法師高度重視,據《梵網經菩薩戒本疏》題記,他曾一直批閱此書,為之校正文字,并作“盜戒第六類輕重門”的科文⑧:
剃染以來,即獲披讀賢首疏。歷十數年,并志標記,粗具其概。邇者將以此本傳示同學,因見舊稿,頗多參錯,乃為精密校正。始于九月下旬,訖于十一月二十三日乃得蕆事。于盜戒第六種類輕重門,更編寫科文一卷。冀諸學者,依科讀疏,可了如指掌耳!
沙門勝髻,時居晉水草庵。[3](P631)
1933年,弘一法師作《梵網經菩薩戒本淺釋》,就是依據法藏疏等節錄而成。[3](P259)
對于義寂的《菩薩戒本疏》,弘一法師精心點校,在“《梵網經菩薩戒本疏》跋尾”中,先依據戒本中的序,介紹了義寂疏在日本傳播的情況,然后說明自己研究此疏的歷程:“數年前居永嘉時,曾校點數過,今復再勘,仍未詳盡,俟后當更研耳。癸酉十二月二十一日演音書。[3](P613)”弘一法師所作《菩薩戒受隨綱要表》[3](P278)集中體現了他在菩薩戒思想方面的研究成果。考察這一表格的內容,我們不難發現“受、隨”這樣的結構正是來自于義寂的《菩薩戒本疏》[6](P656-663)。可以說,《菩薩戒受隨綱要表》是以義寂《菩薩戒本疏》為主,參用法藏《梵網經菩薩戒本疏》內容而成的(如重方便、輕方便的區別)[7](P610)。其中,“依位制別”部分集中體現了弘一法師對菩薩戒的精深思考,在這一部分,法師區分了“凡位”和“圣位”,認為“凡位”“諸師所判罪相亦有緩急,種種不同,如別表例。宜各隨力奉持。”對于圣位又分“制”“開”兩部分,在“制”部分引用《文殊問經》《涅槃經》《優婆塞戒經》,說明對于地上菩薩而言,只要有想法,不一定有行動,就犯重戒。在“開”部分中引用《瑜伽戒本》《攝大乘論》等說明地上菩薩可以開十重戒,也就是特殊情況下做出殺生等行為,不犯戒。但對于地前菩薩、凡夫沒有開戒的情況。這些都是弘一法師融匯舊疏、新疏傳統所作的創新性理解。
對于新疏系中另一位代表性人物太賢,弘一法師也極為關注,1933-1934年,他對太賢菩薩戒著作進行校勘整理,據“《梵網經古跡記》《宗要》跋”:
日本延寶三年(清康熙十四年)古刊本。《續藏經》即據此本,略有校正。《大正新修大藏經》亦依此古本也。今刊本據《續藏經》,復為勘訂之。茲檢《大正新修大藏經》校對,校竟并記。甲戌五月二十三日。弘一。
是歲十二月,依延寶八年(清康熙十九年)刊《宗要關解》,及寶永四年(清康熙四十六年)刊《宗要資糧鈔》校對,七日校訖并記。時居禾山萬壽巖。弘一。[3](P613)
校勘基礎上又作《菩薩戒本宗要科表》[3](P278)和《梵網經古跡記科表》[3](P265)。此外,弘一法師還為扶桑春日版《梵網經古跡記》作序:“為記緣起,冀諸后賢,共珍奉焉!”[3](P613)在“《盜戒釋相概略問答》后跋”中,弘一法師專門引用太賢、藕益法師偈語以自勉:
發心學律以來,忽忽二十一載。衰老日甚,學業未就。今擷取南山、靈芝撰述中詮釋“盜戒戒相”少分之義,輯為《盜戒釋相概略問答》一卷。義多闕略,未盡持犯之旨。后此賡續,當復何日!因錄太賢、蕅益二師遺偈,附于卷末,用自策勵焉。歲次己卯殘暑,沙門一音,時年六十,居永春蓬峰。
勇士交陣死如歸,丈夫向道有何辭?
初入恒難永無易,由難若退何劫成!
丈夫欲取三界王,當揮智劍斷眾魔。
吾于苦海誓無畏,莊嚴戒筏攝諸方。
唐太賢法師偈
日輪挽作鏡,海水挹作盆, 照我忠義膽,浴我法臣魂。
九死心不悔,塵劫愿猶存。為檄虛空界,何人共此輪?
明藕益大師偈[3](P632)
太賢、智旭的精深戒律思想和勇猛精進的修行實踐成為鼓勵弘一法師不斷努力的精神食糧。
縱觀弘一法師在戒律方面的研究和抉擇,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弘一法師致力于維護漢傳佛教形成的戒律學傳統,對聲聞戒以南山律為歸依,對菩薩戒堅持以《梵網經》系為主;第二,弘一法師對明清以來的一些戒律傳統并不滿意,試圖依據唐宋律學注疏,確立新的規范。在聲聞律方面,他以道宣、靈芝為正統,在菩薩戒方面,有兩個突出特點:
(一)弘一法師對瑜伽系菩薩戒采取開放態度。曾輯出隋凈影寺慧遠《地持論義記》中有關《菩薩戒本記》和《羯磨記》的文字,題為《地持論菩薩戒羯磨義記》,指出《義記》“科判明析,釋義詳委,初心之倫,可以啟蒙。”[3](P613)又為曇無讖譯《菩薩戒本》(即瑜伽系菩薩戒本)作題記,說明其特點和價值:“慈氏菩薩說,出《地持·戒品》中,讖師第二譯,靈峰先老人箋。靈峰先老人《梵網合注》云:又所誦戒法,若依此經,則先誦十重四十八輕戒;若《地持》中別出《菩薩戒本經》卷,正是半月誦戒之本。共列四重四十一經戒相。其根本四重及飲酒等,自屬具戒,十戒、五戒中攝,故不重出。唯出菩薩增上律儀,實與此經互為表里,以彼四重,即此經之后四重,故從彼四十一輕。但與此經開合次第稍殊,而開遮持犯之致更明晰。故藏中先后共有六譯,惟讖師所譯最善。故今輯在后集。半月半月,似應誦此戒本。庚申九月,演音敬記于蓮華。”[3](P618)高度贊賞瑜伽菩薩戒的窺基法師曾作《大乘法苑義林章》,其中一部分《表無表章》集中討論了大乘戒律的相關問題,尤其是戒體問題[8](P299-315)。弘一法師非常重視這部分內容,為其作科文[3](P276)。
(二)對歷史上存在的眾多《梵網經》注疏,弘一法師在系統研究后,將其分為以天臺宗注疏為主的舊疏和以華嚴法藏、唯識義寂、太賢注疏為代表的新疏;改變歷史上偏重天臺菩薩戒的傳統,給予新疏高度評價,并積極提倡這些注疏。
可以說,在戒律學研究方面,弘一法師代表了比較保守一派僧人的態度,但卻不是固步自封、畫地為牢,而是試圖通過對漢傳佛教不同時期戒律傳統的系統梳理和比較研究,抉擇出最適合近代佛教現狀的戒律規范,促進律學的有效傳承和發揚光大。這樣的抉擇是漫長而艱苦的,雖然在我們看來,弘一法師已經取得了斐然成就,但他自己卻是不滿意的。在《律學要略》中,弘一法師這樣總結自己的學律歷程:
但學律非是容易的事情。我雖然學律近二十年,僅可謂為學律之預備,及得窺見少許之門徑。再預備數年,乃可著手研究。以后至少亦需研究二十年,乃可稍有成績;奈我現在老了!恐不能久住世間。我很盼望你們有人能發心專學戒律,以繼我所未竟之志,則至善矣
這既體現了弘一法師謙虛自律的精神,也是對漢傳佛教律學弘揚的殷切希望。
另一方面,弘一法師對戒律的謹嚴態度和刻苦的持戒行為在律學消沉的年代樹立了“以戒為師”的典范,鼓勵著后來的佛教徒們不斷探索戒律弘傳的方法和途徑。正如佛教革新派代表僧人竺摩法師所言:“編者常以為振興今日中國的佛教,有兩種人物是同樣的需要: 即需要學菩薩僧的精神以深入社會,涂肝腦而斬荊棘;也需要學比丘僧的精神以律己精嚴,敦品節以風末俗。無前者無以革除佛教的積弊,沖破佛教與社會群眾的隔膜;無后者無以梵行高超,冰清玉潔,使人如見寒潭,照自形穢。……而且這兩者,是如春蘭秋菊,各有其美。亦如夏日之可畏,和冬日之可愛,有其同樣的需要。我愛敬弘一大師,即愛敬他如冬日之慈和,和秋菊之幽香!”[9]可以說,在佛教面臨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弘一法師以切實的戒律修行做出了杰出貢獻,得到了新、舊兩派僧人的共同贊賞。
注釋
① 林子青《弘一大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金梅《悲欣交集·弘一大師傳》(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陳慧劍《弘一大師傳》(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3),等等。
② 胡慶恩《無相可得——弘一法師書法思想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論文,2015),肖菲《弘一法師詩詞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9),高源《李叔同的音樂教育及音樂創造研究》(西北民族大學碩士論文,2019),等等。
③ 陳永革《論弘一法師的信仰特質及其淵源》(《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何建明《弘一大師與中國現代佛教革新運動——以抗戰時期港澳佛教〈覺音〉雜志為例》(《中國佛學》,2014,總第35期),陳國鵬《弘一法師佛學特質探究》(湖北大學碩士論文,2014),潘建偉《弘一大師與宋明理學》(《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等等。
④ 主要有溫金玉《弘一大師與律學》(《佛學研究》,2002年)、《弘一法師弘律因緣探究》(《法音》,2007年第6期),馬海燕《授戒法系視域下弘一大師律學思想評議》(《閩臺文化研究》,2018年2期),何俊《〈人譜〉與李叔同的皈依律宗》(《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06期)。
⑤ 主要是南山三大部和靈芝元照所著三部解釋道宣三大部的疏,即《四分律行事鈔》《戒本疏》《羯磨疏》《行事鈔資持記》《戒本疏行宗記》《羯磨疏濟源記》。
⑥ 對弘一法師由弘揚說一切有部律到弘揚《四分律》的轉變,很多學者進行過研究,比如溫金玉《弘一法師弘律因緣探究》(《法音》,2007年第6期)。
⑦ 《梵網經菩薩戒本疏》卷一:“第十攝三聚戒者,有二義:一若從勝為論,此十戒總是律儀攝,以俱止惡故。二若通辨,皆具三聚。謂于此十中一一不犯,律儀戒攝。修彼對治十罪之行,攝善法攝,謂:一慈悲行,二少欲行,三凈梵行,四諦語行,五施明慧行,六護法行,七息惡推善行,八財法俱施行,九忍辱行,十贊三寶行。以此二戒教他眾生,令如自所作,即為攝眾生戒。是故十戒一一皆具三聚。”《大正藏》第40冊,第609頁。
⑧ 《梵網經賢首疏盜戒第六種類輕重門科表》保存在《弘一大師全集》第一冊,第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