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美的規(guī)律建造

葉水濤

美育之重要誰都不否認，但學校美育有特色、成氣候的不多，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qū)東橋小學教育集團（以下簡稱“東橋小學”）是這方面的典范。小學校長懂美學的不多，沙華中可以算一個，他懂美學且主持多項美育課題研究，如江蘇省基礎教育前瞻性教學改革實驗項目“審美視域下小學生語文閱讀能力培養(yǎng)的實踐”、江蘇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啟蒙教育校本研究”等。沙華中帶領東橋小學以“尚美立人”為教育哲學，“努力讓教育成為美的歷程”。“尚美”是東橋小學的校訓，“立人”是學校教育之目的。“尚美”之“尚”，意謂崇尚、推崇、使成為風尚，如少林寺的尚武、江蘇南通的崇文尚教。“立人”者，助人成人，教育之使命所在；“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教師職責之所在。“尚美”而“立人”，有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立人”由“尚美”，則寓教于樂、生動活潑。立德樹人是學校教育的根本任務，“尚美立人”則是東橋小學的文化個性，構成校園靚麗的文化風景。

法國雕塑家羅丹有一個著名的雕像作品，叫《人馬》。人馬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獸，它有人的上半身，對人和神都會形成危害。雕像中人馬的上半身拼命向上伸展、扭動，奮力從馬腹中掙脫,這個過程非常痛苦，但只要雙足落地，他就能成為真正的人。教育是對人生命成長過程的干預，這是一種善良的干預，猶如幫助人馬成為人。黑格爾說過，教育有兩項基本任務，一是讓質樸的人成為雅致的人，即有教養(yǎng)的人；二是讓個體上升到類的水平，即從動物界得到提升。羅丹的《人馬》大體有三層意蘊：自然之人帶有獸性，自覺奮力掙脫獸性，有望成為純粹的人。作為藝術品的雕像，它所傳遞的是一種美的理想，一種人性美的追求。

羅丹的雕像作品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使人在審美鑒賞的過程中生發(fā)關于如何為人的思考，但羅丹沒有——他的雕像也沒有——告訴人們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在中華文化的語境里，人可以成“仁”，成為德行美好的人、真正意義上的人，而成人的途徑是學習。因而，教師需要“誨人不倦”。沙華中的學校美育思想以及東橋小學“尚美立人”的教育哲學，就其本質而言，是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努力讓教育成為美的歷程”，沙華中對教育本質的認定，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馬克思的那句名言：“人按美的規(guī)律建造。”當代著名哲學家、美學家張世英先生提出著名的“人生境界論”，他將人精神境界的提升分為四個階段：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審美境界。張世英先生認為“美”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著名兒童教育家李吉林老師說：“美，是情境教育的最高境界。”蔡元培先生甚至主張“以美育代宗教”。

沙華中校長是美學的研究者，也是學校美育路上的朝圣者。他認為學校教育不僅要立人，而且要成就人的美德，培育學生感受美、鑒賞美、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讓學生體驗到學習生活的美好，讓生命成長過程沐浴美的光輝。沙華中學校美育思想的核心是“尚美立人”“樂學樂教，向美而行”。東橋小學以人為本，沙華中推己及人，學校美育由點及面，促進教師發(fā)展共同體建設。從根本上說，這是以美育為抓手，注重喚醒教師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啟發(fā)和幫助教師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發(fā)展的“生長點”。具體而言：一是以科研課題為載體，如“審美閱讀視域下語文深度學習研究”“審美體驗與語文深度學習融合的閱讀教學研究”“尚美課堂的校本建構研究”，引導教師結合所教學科建構自己心目中的“美的課堂”。二是以學校課程建設為核心，如學校將原有的社團活動升格為校本課程，組織教師從課程目標、課程內(nèi)容、課程實施、課程評價等方面進行系統(tǒng)建構。三是以“創(chuàng)意課堂”為重點，鼓勵教師基于學科本質，結合自身教學風格，開展“創(chuàng)意課堂”的實踐探索。

教育需要如孔子所言：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學校美育需要如費孝通先生所言：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既謂美育，就要讓人賞心悅目，有精神的自由，有創(chuàng)造的樂趣。教師于學生的教學如此，要引人入勝、啟迪心智；校長對教師的培育也是如此，要隨機點化、相機誘導，規(guī)范而不刻板。沙華中說：“教師發(fā)展共同體建設不是消解教師個性化的教育教學風格，不是讓大家都走相同的發(fā)展之路，而是要發(fā)現(xiàn)教師的獨特性，激勵教師走個性化的發(fā)展之路。”這不但是教師發(fā)展的必然之路，也是學校美育的題中之義。美是自由的象征，美是個性化的體驗與創(chuàng)造。學校美育讓教師“找到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發(fā)展自我，成就自我，從而惠及學生，推動學校發(fā)展”。

沙華中認為，教師“樂學樂教”了，才能培養(yǎng)出“樂學會學”的學生；教師“向美而行”了，學生才會向著美的方向活潑潑地生長。這兩句話看似很樸素，但是包含著很深刻的哲理。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全方位闡述了教師的地位和作用：傳道是德育，授業(yè)是智育，解惑是發(fā)展學生思維，這是對學生的完整教育。韓愈強調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影響，強調師生間的質疑問難，比較所謂的“平等中的首席”這種西化的教師定義，我們的古人顯然要智慧得多、高明得多。韓愈的教師定義也有不足，主要是偏重認知而忽略情感。沙華中強調教學活動中的情感愉悅，著眼教學方式的寓教于樂，注重學習過程中師生的審美感受，彌補了傳統(tǒng)教師定義的缺失。

教師以育天下之英才為樂，自然會有一種親和力，學生也就能“親其師而信其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對兒童來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兒童是天生的學習者，有強烈的學習意愿，關鍵在教師的引導。泰州學派的王艮有首《樂學歌》：“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他將學和樂視為一體，作為學習者的本能。沙華中的“樂學樂教”思想，或許受這位先賢的啟發(fā)較多。樂學即“學而不厭”，樂教即“誨人不倦”，這是中華傳統(tǒng)教育最光輝的思想，沙華中對它作了美學的闡釋，并將其轉化為積極的學校美育實踐。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東橋小學的“尚美立人”，追求的正是這樣一種境界，教學活動中的師生如坐春風、如沐春雨。

“樂學樂教，向美而行”不僅是東橋小學教師發(fā)展共同體建設的理念，更是具體的、持續(xù)的行動。“樂學樂教，向美而行”在這所學校不是一個思辨性的話題，而是切實的教育改革實踐，是一種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著力點在教師隊伍建設。沙華中認為，教師發(fā)展的目的和狀態(tài)是衡量教師師德的重要標尺。他說：“以促進學生更好成長為目的的教師發(fā)展是道德的，這種道德感就是教師發(fā)展的內(nèi)驅力。”這里所說的教師發(fā)展，顯然是指一種道德行為，在中華文化的語境里稱為“踐履”，是知與行的統(tǒng)一。教師的道德認知必須轉化為道德行為，教師的德性與良知，不在其“言”，而在其“行”。孟子稱之為“良知良能”，沙華中表述為“向美而行”。美是道德的象征，“向美而行”旨在促進學生發(fā)展，這也是教師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

席勒說：“道德本身只有通過美才能變得可愛。”沙華中認為，教師的“愛”需要通過教育教學藝術轉化為育人的力量。東橋小學的學校美育有非常濃烈的道德色彩，注重以美育德，師德建設是其重要內(nèi)容。教師的專業(yè)水平、美育素養(yǎng)以及師德修養(yǎng)，使這三方面有機融合和相互促進，是沙華中主政這所學校念茲在茲的不懈努力。為教師成長提供楷模，讓教師發(fā)展走向社會，在公益活動中培育愛心，這是東橋小學師德培育的三個主要途徑。班杜拉的社會學習理論告訴我們，人的成長需要有精神楷模，有學習的對象、模仿的參照。“取法乎上，僅得乎中”，東橋小學引領教師以于漪老師和江蘇一批名師為楷模，對學校教師形成巨大的道德感召力，發(fā)揮了切實的專業(yè)示范引領作用。社會聯(lián)系與公益服務開闊了教師的視野，彰顯了教師的美德，提升了他們的成就感，促使他們向更高的境界攀登。

美育在東橋小學有強勁的學術支撐。學校不僅以各種美育課題帶動教師投入研究，還推動教師進行學術著作的閱讀。朱永新教授說，一個人的精神發(fā)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讀怎樣的書，就能獲得怎樣的精神滋養(yǎng)，有怎樣的精神發(fā)育。著名作家王蒙說：“讀書的亮點在于照亮生活，生活的亮點包括積累智慧與學問。”“書沒有生活那么豐富，但是應該更集中了光照與穿透的能力。”他主張“讀一點費點勁的書”，“讀一點你還有點不太習慣的書，讀一點需要你查查資料、請教請教他人、與師長朋友討論切磋的書。除了有趣的書，還要讀點嚴肅的書”。讀這樣的書，他說：“能夠使你發(fā)現(xiàn)新領域、感受新天地、尋找更好思路和更高質地,使你接受新的洗禮。”東橋小學的教師閱讀，無論是第一階段的教師共讀，還是第二階段的校長領讀以及第三階段的自由閱讀，所讀都是專業(yè)性很強的名著，如第一階段的《教育的目的》《教育哲學通論》《人論》《民主主義與教育》等，第二階段的《美學與藝術》《談美》《藝術即經(jīng)驗》《學習論》《學記》等，第三階段的《學校的挑戰(zhàn)：創(chuàng)建學校共同體》《審美體驗視域下語文閱讀教學研究》《課程與教學的基本原理》等。

一所小學，一群小學教師，堅持讀艱深的學術著作，堅持交流與寫作，僅2020年度就發(fā)表了論文28篇。這的確很讓人感慨，也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專業(yè)閱讀有力促進了教師成長，如前面案例中的陳剛老師說：“閱讀理論書籍，讓我‘手中有糧’；幾次有針對性的演講鍛煉，使我‘心中不慌’”。王蓉老師介紹說：語文學科工作室的理論分享讓她的課堂疑難迎刃而解。體育教師湯月慧，從“根本讀不懂”到“一知半解”再到“弄懂為止”，這是她讀書成長的真實歷程。“讀寫班給予我智慧，啟發(fā)我思考，促進我成長。讀寫班是我專業(yè)成長的搖籃。”這些或許是東橋小學教師共同的心聲。

“樂學樂教，向美而行”，既是美好的理想，也是切切實實的行動。沙華中說：“在新時代，教師不僅是‘教者’，也應該是‘學者’。‘邊學邊教、樂學樂教’是教師的美麗姿態(tài)。”在成就學生的同時，成就自身的精神美好，這是教師應有的生命自覺。作家路遙曾問：“人活在世上，不應更高尚些嗎？”大哲康德也曾說過：“道德本來就不教導我們?nèi)绾问棺约盒腋＃侨绾螣o愧于幸福。”東橋小學的學校美育探索，從理論與實踐兩個不同的視角給我們多方面的啟發(fā)，特別是在促進人的精神成長、教師的德性修養(yǎng)和專業(yè)發(fā)展等方面的探索，提醒我們重新審視兒童教育，反思我們的課程和教學，思考學科素養(yǎng)、精神成長、幸福體驗這三者怎樣才能更好地融通。

姜堰是“草圣平生”高二適的故鄉(xiāng)，他是一位精通文史的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擁有耿介的個性本色、閑適自由的恬淡人生。對于這種人格之美，后之來者該有怎樣的精神承繼？泰州還是鄭板橋、梅蘭芳的故鄉(xiāng)，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學校教育“向美而行”，需要不斷地與時俱進、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