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哈娜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100871)
火起源神話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存在,多講述火最初的起源、使用和獲得等內容,屬于文化起源神話[1](P84)。同時,這類神話也連接著火崇拜信仰遺俗,有些火起源神話則包含相對突出的盜火文化英雄形象。湯普森在《民間文學母題索引》中,將盜火相關母題歸入“文化的獲取(Acquisition of Culture)”,編號為A1415[2];王憲昭則根據該類神話的中國各民族文本,在《中國神話母題W編目》中歸納出“W6910 火的獲得”系列母題,該系列母題屬于“有形文化與無形文化”大類,包括以“火的來源”“取火”“盜火”等為核心的一級母題及若干二、三級母題。[3]
非洲神話起源較早,同其他地區、民族的神話一樣,多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保存至今,是東方神話比較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路絲·芬尼根、H·鮑曼等著名學者都曾系統搜集整理了非洲神話的多個文本。[4](P3~4)中國與非洲雖然遠隔重洋,但自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就已有學者陸續開始關注非洲神話的存在形式和具體內容。非洲文學研究專家李永彩搜集整理出版的《東方神話傳說·非洲古代神話傳說》容量空前,文本科學性突出,便于亞非民間文學文本縱觀比對和橫向參考。該輯錄中的博茨瓦納神話文本《火的發現》[4](P38),不僅在核心情節組合形態上接近于對無火時代的講述,更在內容上體現出非洲火起源神話文本的獨特風格,將其同其他東方火起源神話文本進行情節結構、神話典型形象的比較,能發現其在多個維度呈現出的早期神話文本特征。
盡管世界各地、各個時代神話的表達方式趨于夸張和幻想,但其中包含的現實成分或多或少地體現出人類對火的發現這一問題的思索過程,具有口述文獻價值。《東方神話傳說·非洲古代神話傳說》中博茨瓦納神話文本《火的發現》,是講述初代人類首次了解火,學會使用火的一則文化起源神話,該文本主要有如下主干情節:
初代人類不知火為何物,靠生肉與植物取得溫飽,靠陽光和獸皮取暖,靠天神隱身者莫迪莫贈予的母牛喝牛奶;初代人類遠行途中感到寒冷,看到遠處洞口青煙并發現火焰(天神莫迪莫的仆人),發覺它十分溫暖美麗,并與其結交成為朋友;初代人類欲邀請火焰去家里做客,火焰拒絕;初代人類回家向家人介紹火焰的美好,家人要求他下次一定帶回火焰;火焰在初代人類幾次邀請下終于答應赴宴;火焰走出洞口,沿途燒壞鄉野鳥獸和初代人類準備的招待美食,危及初代人類和家人的生命;初代人類一家偶然跳入河水,發現水可抵御火焰;初代人類一家躲過災難回家,偶然發現燒熟的食物美味又解饑;從此人類知道了火焰的存在和作用,學會馴化火服務自己。
該文本開篇包含對人類初期無需火取暖并對火完全處于無知狀態的描述:
當第一個人來到地球生活的時候,他不知道火的存在。他所吃的食物都是大地母親的天然產品,都是善良的隱身者莫迪莫放上的。……鄉村里生長著大量的球莖、塊莖和果子……從母牛身上流出增進健康的牛奶,無論老少都喜歡把它當成日用飲料。……白天太陽的光線撫摸他裸露的身體,他從中取暖;夜晚用野獸皮細心編織的東西可以讓他抵御冬天的寒冷。人確實是幸運的,生活過得很好。[4](P39)
文本中描述的早期人類因有求必應的隱身天神莫迪莫的存在,是根本不需要火的,文本不僅試圖解釋人類早期社會不需要火的原因,還包含對無形之神的早期信仰。
弗雷澤根據神話文本與人類社會之間固有的對應關系,認為人類社會不斷認識火的過程同人類社會本身的不斷進化一樣,是循序漸進的,是由低級到高級的過程,三個文化階段無火時代、用火時代和燃火時代均有各自對應的神話傳說。
比如,講述無火時代的神話文本基本包含如下幾個核心情節:初代人類對火無知(不知其用途)+初代人類在火未發現前饑寒交迫+初代人類初次發現火+初代人類借火御寒并烹飪食物+初代人類學會取火。講述無火時代的文本,有弗雷澤舉出的澳洲維多利亞土著人神話、新幾內亞馬新格拉神話、緬甸克欽人神話等。
講述用火時代的文本中,早期人類對火的作用是熟悉的,最重要的核心情節就是:初代人類通過偶然的方式得到火種(天神或動物贈予初代人類火種)+初代人類使用火生活。文本更加著重于講述人類在自己學會取火之前,借助偶然的機會,知曉了火的作用,并在外力的幫助下使用火御寒和烹飪。
與燃火時代相對應的文本更多,這類文本強調人類自身所具有的主觀能動性,體現出人類對自身能力的發現和進一步認識,初代人類通過自主的方式取得火種便是核心情節,雖然在更多的文本講述中,這種進步只體現于最原始的鉆木取火、打火石取火等,但無疑是比自然力取火更進步的方式。[5](P185~211)
結合弗雷澤的三個文化階段的劃分和非洲博茨瓦納神話包含的核心情節,可以發現,該文本沒有初代人類通過自主的方式取得火種這一情節,比講述用火時代的文本多出了初代人類對火無知(不知其用途)和初代人類在火未發現前饑寒交迫情節。文本通篇都講述了人類最初對火的無知的狀態,因此,從情節結構上推斷,該文本可以被認為是講述無火時代的口述神話文本。
除卻初代人類對火無知情節,文本中講述人類茹毛飲血的生活的內容,同其他幾則非洲神話文本趨近。東非基庫尤人(Kikuyu)一則文本中記錄了“人類曾有段時間生吃食物”的傳說[5](P110);東非乞力馬扎羅山附近的瓦恰戈人(Wachagga)文本中說,人類曾經“像狒狒一樣生吃食物”,當一個孩子偶然鉆木取得火焰后,人們對從未見過的火焰表現出驚恐,后來才偶然發現火焰可以烹飪食物[5](P111);白尼羅河地區希陸克人(Shilluk)就認為,人類有段時間不知道熟食,也不知道火焰為何物,他們只是在太陽底下曬食物,男人吃上半部分熟的,女人吃下半部分生的[5](P112)。
對無火時代的講述不僅出現在非洲神話中,參考東方其他國家神話時,我們也會發現其普遍性。西伯利亞北部雅庫特人(Yakuts)神話說,先祖時期人類偶然點燃火焰以后萬分驚恐,不知道它的用途和撲滅它的方式[5](P97);布里亞特人(Buriats)也有傳說提及人類初期沒有火,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馬來半島塞芒族(Semang)蒙瑞部落就認為,他們的祖先最開始不知道火是什么東西,能做什么用處,見到火就害怕得跑走,一只啄木鳥教給人們火的用途。[5](P93)更多的民族和地區出現的無火時代講述,在核心情節上因包含初代人類對火無知(不知其用途)和初代人類在火未發現前饑寒交迫,而具有了可能定性為更早期文本的情節特征,該特征的存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標示出文本內容的先發性,但由于搜集時間和流傳路徑信息的缺乏,仍舊無法有力地證明其包含較早的民族志信息。
李鵬《東方的普羅米修斯“們”——中國諸民族盜火神話中的守火者和盜火者》[6]一文,對中國諸民族盜火神話中的守火者和盜火者形象進行了深入分析。作者認為,火起源神話中的守火者、盜火者(或變體奪火者)是推動盜火神話發展的重要力量。其中,守火者是看護火種的行為主體,不僅肩負著守護火種的職責,也是火種的實際控制者,他們是盜火的最大阻力;盜火者是神話中的文化英雄,是盜火行為的主要策劃者和行動者。結合其在文中的論述,筆者歸納出非洲博茨瓦納火起源神話中的主要形象:火精靈(莫迪莫的仆人)、初代人類。
該文本中沒有明確的守火者形象,雖然在記述中,火是隱身的天神莫迪莫的仆人,但是在初代人類發現火的過程中,莫迪莫并未出現,因此他只是在極為淺薄的概念上屬于火的主人,實際上并未在文本中履行守火者的控制、看管、與盜火者對抗、保護火種的職能。而被盜取(取得)的對象——火種,卻是一種能夠說話并具有思想情感的火精靈形象,文本中的火善良忠誠,在初代人類遠行到冒著青煙的洞口時,火友好地向人類介紹自己,并邀請他與自己暢談,給予人類溫暖和光明:
這個人知情達理,很有修養,所以他見到火非常有禮貌地問候。“你好,陌生人,”他說,“我自從能夠呼吸以來一直住在這個大地上,可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告訴我,我同誰說話?”
“我回答你的問候,兩腿人。”火高興地回答,“善良的莫迪莫有許多仆人,我就是他的一個仆人。走近些吧,白天寒冷;我微笑的時候放出熱量,歡迎你把兩只手伸過來暖和暖和。”
這個人走近火……他愈覺得溫暖,愈覺得快活和滿意,他想到要是把這位新朋友請去訪問他的家,那該是何等愉快
火在文本中不是沒有意識的被盜火者和守火者拉扯搶奪的對象,它有生命,有思想和靈性,具有強烈的自主意識,這便與早期人類萬物有靈的思想方式契合。萬物有靈觀由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提出,即人類先民在原始時期認為自然萬物都有靈魂,都有和人一樣的思想和情感。萬物有靈是先民對生命、疾病、死亡和各種自然現象的習慣性歸因模式下形成的世界觀,也是原始宗教信仰中的精靈信仰的核心。[7]由此,筆者推斷,該文本中莫迪莫的仆人火精靈所具有的能夠說話、具有思想意識的特征,正是萬物有靈觀在神話文本中的體現。愛德華·泰勒也指出,即使這種世界觀指導著早期低級部落族群的原始宗教信仰,但是其自身在不斷傳播、不斷變化的時候,仍舊可以保持穩定狀態,從而進入到當今社會文化中。因此,不論該文本記錄時間與流傳時間是否長久,都在穩定的火精靈形象中傳遞著早期人類思維中的萬物有靈觀念。
同時,將該文本放置于其他同屬于無火時代講述的火起源神話文本群中,它也仍舊因為包含萬物有靈的觀念,而呈現出人類思維早期特征。非洲西南部博格達馬拉人(Bergdama)的講述中,火是被搶奪的對象,存放于守火者獅子的村落里,被取來的火種是沒有自主意識的[5](P102);同屬西南非洲的宋加人(Thonga)傳說里,取火者是從貝殼中取來灰燼烤熟了食物,灰燼也是無生命的[5](P103);莫桑比克拜拉(Ba-ila)人神話、剛果地區班加拉神話、下剛果巴剛果部落火起源神話中,雖然出現了有生命的、能說話的動物盜火者形象,但是被取得的火焰仍舊是無生命的[5](P103);剛果盆地南部的巴魯巴人、剛果河谷巴庫巴部落火起源神話著重講述取火的方式,火焰無生命,其作用和功能也被人類熟知和習慣。萬物有靈觀念支配下的神話思維在發展過程中,很有可能將這種無生命的自然物具體化為某一具體神靈,因此部分火起源神話中的動物盜火者和初代人類,就在文本中呈現為特定的守火主神和有名有姓的文化英雄。在萬物有靈觀發展過程中,我們也仍舊可以借助更多火起源神話文本,證明該文本可能會有的動態發展趨勢。
雖然在非洲火起源神話文本群中,有生命的火焰形象稀少,但是在世界各地各類文化起源神話中,有生命的自然物形象屢見不鮮,它不僅是萬物有靈和自然崇拜遺留至今的印證,更是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文本自身可能存在的先發性,以及神話思維中人類對萬物認知邏輯的混沌性。對現實存在的有生命物和無生命物的區別越模糊,神話文本本身的表達就越可能有更早的歷史,越易于追根溯源。
愛德華·泰勒的萬物有靈觀曾受到挑戰,人們認為,人類思維的原邏輯時代才是神話的發端,而不是萬物有靈觀念支配的時期。
原邏輯思維理論由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Lévy-Brühl)提出,他認為,這一時期人的思維最大的特征就是邏輯思維與原邏輯思維并行不悖,互相關聯。同時,他認為,原始時期的人們追問事物現象的根源時,往往將其歸結為神秘力量而忽視現實的邏輯依據,因此他們的思維中沒有明顯的對立和劃分[8]。中國學者在研究神話起源問題時,將列維-布留爾的互滲律譯作“混沌律”,認為人類早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習慣于把外界的一切東西借助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勾連起來,都看作是和自己一樣的有意識的活物,物我混同的思維就是神話思維,這比“互滲律”一稱更易于理解[9](P362~368)。既然早期人類對事物的認識是在邏輯與原邏輯之間相互擺動,在復雜思維和物我認識中發展出來的,那么,借助他的理論,我們不僅能夠對這則非洲神話文本中火有生命、能說話的形象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還能在火形象和取火者的互動中發現前二元對立時期人類與自然萬物非對立關系的互動。
根據已有的母題索引,可以發現守火者和盜火者(奪火者)是火起源神話中互動最頻繁、關系最密切的兩個母題。有時,守火者作為邪惡的力量,阻礙盜火者為人類取火,凸顯作為文化英雄的盜火者非凡的能力和高尚的犧牲精神。比如泰國洪水神話中的火種起源講述,就著重突出了盜火者牛蠅和天神的斗智過程[5](P94)。有時,守火者作為善意的化身,不惜犧牲自己,經歷磨難為人類取火提供幫助。比如中國滿族的火種守護女神拖亞拉哈,從至高神那里取得火種后吞入腹中,為人間帶來火種,自己卻忍受烈火炙烤的痛苦和折磨[10]。不論守火者與盜火者在文本中是善是惡,文本大都充分彰顯神話二元對立的思維內核,或是人與自然二元對立,或是生死二元對立,抑或是性別二元對立。非洲博茨瓦納火起源神話文本的最大特征,就是守火者形象的遮蔽和火精靈形象的凸顯,雖然文本中的火精靈和至高神隱身者莫迪莫是仆主關系,但是莫迪莫沒有阻礙火的取得,初代人類見到火種以后也是以溫和的商談來邀請火精靈去家里做客,兩者沒有發生直接的對立關系,那種充斥在盜火神話中鮮明的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結構——人與天神權威二元對立結構的敘事是不存在的。因此,人類思維簡單邏輯——二元對立結構的遮蔽和缺失背后,可能是更早期的敵我不分、他者與自我不分的先民混沌思維。同時,列維-布留爾原邏輯思維的特征就是不排斥矛盾,他把矛盾包括在了思維體系之內[11],因此,文本中火在自己和人類均不知情的情況下毀滅了周遭萬物,但是初代人類仍舊在躲避過程中發現了水可滅火、火可烹飪的事實,火精靈仍舊服務于人類,人類和大自然火災這種明顯的對立關系被削弱。
總而言之,通過比較和細讀,筆者認為,非洲博茨瓦納火起源神話文本背后可能確實存在著真實的成分,其中的幻想和神話思維始終試圖解釋人類對火逐漸認識并習慣使用的漫長過程。同時,該文本似乎經歷了層累的過程,情節上包含無火時代火起源神話文本群普遍具備的初代人類對火無知(不知其用途)和初代人類在火未發現前饑寒交迫兩個核心情節,火精靈這一特殊形象又隱含著萬物有靈觀念,初代人類和火精靈兩種形象間的互動關系充分遮蔽了二元對立,呈現出先民思維特征——原邏輯特征,可以判斷是較早就流傳下來的火起源神話。由于缺乏廣泛的民族志材料,本文觸及的問題只是火起源神話真正內涵的冰山一角,由此闡發的東方火起源神話整體比較研究尚未在具體文本和實例上充分落實,還需更加細致地展開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