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
一
本來先生執教70周年大慶,可以是一次珍貴的師生聚會,但是疫情不定、此伏彼起,只好改成部分在線。即便如此,一紙邀請也還是勾起了無盡的歲月回憶。想翻幾張老照片作為背景,找下來才發現得以保留的沒有幾張。回想起來,20世紀80年代時,還真是只站在一個“讀圖時代”的門檻上,那時拍照還須借相機,沒有手機、視頻、錄音筆、錄像機,這些今天舉手可得的設備當時是“應有盡沒有”;每拍一張照片都要掏錢買膠卷不說,拍得好不好,甚至有沒有拍下來,都要到一周甚至一個月后沖洗出來才知道。往往耗費了不少精力都是無用功,最后保留下來的就只有這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了。
唯其如此,猶顯珍貴。
因為它畢竟記錄了在先生門下的一段燃情歲月。它記下了在條件如此艱苦、設備如此不堪的80年代,也還有那么幾個人圍在導師身邊,做著微不足道的事,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比起今天,這些“原始級”的影子反而集中了更多的記憶,所以難能可貴。
我們曾經拍過一張照片,是難得的先生門下“全家福”——三位老師和五位門徒。正中間三位老師,一位是導師張道一先生,一位是師母劉銓先生;第三位是我們不掛名的導師廉曉春先生。印象中這大概也是廉曉春先生與我們全體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張照片。廉曉春先生與張道一先生同年,卻于1987年英年早逝,離開時年僅55歲。她是倒在為民藝事業四處奔走的出差路上。當時她是剛剛成立的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民間工藝專業委員會秘書長,與導師道一先生同是80年代剛剛興起的中國“民藝潮”中兩位學術帶頭人。沒完沒了的出差上路、沒完沒了的爭執開會、沒完沒了的與人交談,耗盡了她的體力與健康。在私下的聊天中她曾經自嘲為“點篝火的人”,那是在困境之中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那一天的無限向往。她曾經那樣兩眼閃光地描述歷史中的民風民俗是何等豐富多彩、未來的民藝研究將會是何等燦爛輝煌,但沒等到與張老師合作的唯一一本民藝論集《美在民間》紙版打樣到手就走了;直到在中日友好醫院接受重癥化療期間,她還惦念著一本約稿中的書準備動手,就是后來那本我與曉春老師共同署名的《中國民間工藝》。而她自己,只來得及在《中國民間工藝》雜志上留下幾聲用盡全力的、最后的吶喊……
二
今年這個研討選擇在山東工藝美術學院舉行,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因為這里是道一先生從民間美術研究到工藝美術研究、從圖案美術研究到現代設計研究的重鎮,更是從設計學學科構建到藝術學學科構建一路過關斬將、建功立業的發祥地、見證地之一。斗轉星移、時過境遷,當年的許多人和事都已消逝,但所有這些點點滴滴的努力與奮斗,都將深深印刻在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校園與師友的記憶中。當年在冰雪滿天、寒風怒號中往返于南京黃瓜園與濟南千佛山之間的夜行綠皮火車,已經被風馳電掣的京滬直達高鐵代替,當年的毛頭小伙子,今天已經成為全國民藝研究大軍的掌旗人,而當年艱辛播種、苦心經營的民藝學術園地,今天已經長大,成了資源最為豐富、成果最為集中、動向最受關注的國家級民藝理論研究、民藝珍品收藏、民藝應用創新、民藝教育傳播的主場。在當代中國文化的研究矩陣中,民藝學可算是異軍突起、后來居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民藝研究學科積累薄弱且缺乏相應的學術定位,只能在少數有心人的業余愛好或藝術教育的局部課程里點滴嘗試、苦心經營。但就在近幾十年的發展中,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新時代來臨、工業化進程加速和新科技革命挑戰的進一步凸顯,中國民藝學研究在傳統文化保護、市場經濟轉型、兩個文明建設等各個領域可謂強勁發聲、風生水起,幾代人數十年苦心孤詣的積累開始顯示光彩,以山東工藝美術學院一批學人為主力的國家重點文化工程《中國民間美術集成》的上馬及加速推進為標志,表明中國民藝學研究在國家記憶與文化經驗兩個層面上的理論價值與實踐價值已經得到決定性認可。在這個過程中,以張道一先生為代表的中國民藝學人團隊功不可沒。道一先生舉半個多世紀心血筆耕不輟、為中國民藝學所設計的理論框架與思想結構更是舉足輕重、貢獻深遠。
所以,今天在這里回顧道一先生執教與研究70年的輝煌歷程,展望先生七十年來長久為之吶喊、運籌、規劃與踐行的中國藝術理論研究學術前景,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事件,意義深遠、責任重大。
三
半個多世紀以來,道一先生的學術脈絡賡續綿延,廣闊深遠,未曾中斷。從工藝美術研究到民間美術研究、從圖案意匠研究到設計藝術研究,直至進入設計學學科構建與藝術學學科理論構建;尤其是從20世紀90年代之后,先生開創的藝術學學科理論,總結概括了藝壇執教半個世紀之中從歷史的、現實的、理論的、實踐的、等多個領域與層面展開的深度耕耘,將“中國藝術學”學科理論送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在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將民藝學理念糅入藝術學方法,形成了以人民民間的藝術考察為堅實起點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學研究思路。
道一先生的藝術學理論建構中包含著豐富的關于民間藝術的人民性特征的思想,他始終強調民間文化是一切文化的源泉和基礎。對人民創造力給予極高的肯定,在這一點上與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的看法既主旨一致又有所不同。柳宗悅說到“只有民眾才能生產出比天才之作更加偉大的工藝”;[1]而張道一先生則在多種場合多次強調“人的本質力量”,是從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待人民的創造價值、看待人在制造工具,改變世界中的本質力量的顯現,這是帶有原創性的理論驅動。
關于“民間美術”所代表的“人民性”內涵,在張道一先生早期的民藝學思考中已經有相當成熟和完整的認識。他在1956年的那篇《信——談民間美術諸問題》中闡述:“民間藝術是最有血有肉,最帶有生活氣息的。它所以能夠在民間長期廣泛地流傳,在人民群眾中擁有濃厚的基礎,主要是因為它是人民群眾自己的創作,反映了人民的希望和要求,反映了人民的風尚和鄉土特色,成為人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它滿足了人民的需要和傳統愛好,并在藝術上達到了明朗、完整和簡樸的藝術特征。真正的民間藝術是與過去士大夫的所謂“賞玩”有著顯著的區別,它不是為了迎合少數人的好奇,也不是專供少數的消遣……我們研究民間美術,不但可以從中了解人民群眾的精神活動(心理、喜愛和要求),也為適合于現代技術的工藝創作提供極為廣泛的素材。民間美術是新工藝創作的養料、基礎、源泉。不了解人民、不研究人民,是不可能創作出為人民所喜愛、具有民族特點的作品的。”[2]在1983年的長文《工藝美術發展的重要基礎——民間美術研究等問題》中,先生專門引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一段話,強調民藝研究的人民性立場:“毛澤東同志曾經指出:‘人民生活中本來存在著文學藝術原料的礦藏,這是自然形態的東西,是粗糙的東西,但也是最生動、最豐富、最基本的東西;在這點上說,它們使一切文學藝術相形見絀,它們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等等。
這些闡述無不體現了與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公報中所要求的“永遠保持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的高度一致、是中國藝術學學術思想、學術價值鮮明特色的體現,也是世界藝術學理論的豐富和貢獻。
四
在世界范圍內,民藝學是地理大發現之后風起云涌的人類學、民族學、文化學、社會學等人文學科大潮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歐美各國及亞洲多國都有切合本國條件與發展階段的不同表現。中國民藝研究是后起者。但中國民藝學從來不是單純的藝術選擇問題,也不是單一的審美價值問題,而是與中國現代化進程交織一體的、最終關系到中華民族在三百年未有之巨變中何以自處及與世界相處的歷史定位問題。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民藝學從俄羅斯、德國、法國、美國等國民藝思想、亞洲各國民藝思想,尤其是日本民藝學中汲取諸多營養,但是真正形成有中國特色的民藝學學術取向的,是在張仃、龐熏琹、沈從文、張道一、王樹村、李寸松等一批中國學者篳路藍縷的世紀經營之中嘔心瀝血積攢和摸索出來的。尤其是張道一先生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連續寫作,為中國民藝學學術思維積累了大量寶貴的思想素材,為有中國特色的中國民藝學方向豎起系列路標,為形成中國民藝學研究的格局與氣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中國民藝研究誕生于被西方列強欺凌與侵略的屈辱記憶之中,誕生于決定民族存亡興衰的血與火的洗禮之中,誕生于民族經濟與文化重建的漫長歷史過程之中,這一系列具體的歷史條件決定了中國民藝學思想向往自由、平等、幸福的總體政治傾向,可以說,從一開始,中國民藝研究就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反殖民”的民族自尊、文化自立態度;反壓迫、反侵略的、崇尚自由張揚個性的人文態度、“非精英化”的文化平等態度以及“非宗教化”的心靈解放態度;正是這些包含在具體的專業見解之中的總體態度,決定了中國民藝研究的基本氣質與現代性的面貌。
“人民性”的政治內涵體現在道一先生為民間美術研究提出的“從人民的藝術中尋找真善美”的基本任務,與“發現構成真善美的民族心理結構和氣質”總體要求中。[3]張道一先生歷來強調:“民間美術是一切美術的基礎。不論歷史上的宮廷美術,文人士大夫美術、宗教美術,現代社會主義的新的美術創作,它們的發展都離不開這個基礎”;“我們研究民間美術的目的,是從本質上探討民族發展脈絡,了解它與人民的關系,把握它的素質,從而建立它的理論體系,以指導更廣泛的實踐。”[4]從田壟阡陌中起步、一身泥土味的民間美術躬耕實踐,到將它列為中國藝術傳統的核心價值,送上藝術學的最高殿堂,這是一條中國學者以生命和智慧踏出的一條不平凡的學術之路。
道一先生對中國民藝的思考從一開始就建立在對于民族民間文化、對于中華民族整體命運的關注與思考之上,正如張道一先生在1990年寫成的綱領性長文《中國民間美術概說》中所強調的:“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56個民族組成了中華民族的大家庭,雖然其中的漢族占了總人口的90%以上,但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和文化。既有共性,又有個性;加之各地的地方特色,表現出藝術的雜沓紛呈現象。這樣,就更顯得民間美術絢爛繁麗。從歷史傳統看,民間美術自成體系,積淀了數不盡的文化遺產;從當今時代看,人民群眾從來沒有中斷自己的創造;從未來趨勢看,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民間美術將以更大的情感容量進入高層次、成為民族文化的回歸。我們對于民族美術的重視和研究,是將它看作中華民族的基礎文化之一。[5]由此可見,民藝的“人民性”立場中包含著對于中華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的文化創造與民族生命力的深刻期許,并不是簡單的民間身份存留,尤其在社會背景發生巨大變化的時代,每個人都在變化,但是民族文化的整體所傳承的生生不息的創造精神卻是永遠的財富,對于中國民藝學是一個基本的認識前提。
如果從1956年11月9日的短札《信——談民間美術諸問題》作一個時間節點算起[6],道一先生已在這片土壤耕耘65年。至今還在繼續擴大戰果、豐厚其一生為之付出的學術積累,整個中國藝術學學科研究體系中的“民藝之光”也因此而更加燦爛輝煌,這是值得我們為之驕傲的,也是需要下大功夫認真研究的。要總結這個浩瀚的思想寶庫將是一項需要幾代人后續的巨大工程。有道一先生的民藝學思想在,是中國民藝學學術的幸事,也是中國民族民間文藝賡續大業的幸事。任重而道遠,我輩仍須努力!
祝老師身體更加健康!筆耕更見輝煌!
注釋:
[1]柳宗悅:《工藝之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4頁。
[2]張道一等編著:《美在民間·信——談民間美術諸問題(1956)》,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87年,第362-363頁。
[3]張道一等編著:《美在民間·信——談民間美術諸問題(1956)》,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87年,第24頁。
[4]張道一等編著:《美在民間·序》,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87年,第4頁。
[5]張道一:《張道一文集·下卷·中國民間美術概說》,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94-496頁。
[6]張道一等編著:《美在民間——民間美術文集》,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