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娟
(中南林業科技大學,湖南 長沙 410004)
“毒物話語”是環境文學的一個維度,意指“用語言來表達使用化學物品破壞環境、威脅人類而帶來焦慮和恐懼的書寫形式。”[1]82在20世紀美國工業化的大背景下,環境的快速惡化拉開了毒物話語的序幕。《寂靜的春天》《院長的十二月》《兔子安息》《心靈的慰藉》等以虛實結合的手法,披露了人造毒物對生存環境的極大破壞,如噴灑DDT引發的大量鳥類死亡,采掘工業用鉛導致的人群中毒現象,核廢料對水體的重度污染等。美國生態批評學者勞倫斯·布伊爾在《為瀕危的世界寫作》中總結了這類毒物話語的四個特質, “第一,復活了一種背叛伊甸園的神話藝術,從‘簡單田園’向‘復雜田園’覺醒;第二,呈現了一個面對毒物的侵襲無處可逃的恐怖世界;第三,把強權公司和政府的壓迫與受害的窮人、有色人群進行鮮明對比;第四,把生態改革和社會正義聯合起來,對抗霸權的壓迫與威脅。”[2]31毒物話語通過修辭的感染力,使讀者從“身在毒中不自知”的狀態中警醒,同時在倫理訴求上首次將環境問題轉向社會公正層面。它是環境文學從荒野回歸,擔當社會責任的一次轉型,體現出積極的“入世”價值。
美國作家唐·德里羅的作品以強烈的生態意識而著稱。早期小說《白噪音》被視為毒物話語的經典之作。而他于1997年創作的《地下世界》更進一部跳出類型文本的窠臼,從可持續發展和全球視角去追溯生態災難的根源。他所批判的環境非正義超越了地域和國家的界限,如果不加以改變,危機將不可逆轉。這一觀點恰與人類紀生態批評在許多地方不謀而合。人類紀本是一個地質學概念,指人類作為“一種新的地質力量,在強度上和廣泛性上堪比地球的力量”。[3]23一般認為,人類紀始于工業革命,以蒸汽機的發明為標志。蒂莫西·克拉克將人類紀從地質學借用到文學生態批評中,并提出了“涌現”和“尺度”兩個概念。[4]“涌現”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發生在已有地質結構上的新事物,有可能擾亂整個生態體系,而它的形成源于無數的個人行為或活動在“尺度”效應上的疊加。克拉克強調對人類、技術和地球的重新認識,呼吁構建起一種內化于心的物種意識,以扭轉環境持續惡化導致的后果。
借助上述觀點解讀《地下世界》,筆者發現德里羅首次剖析了美國的經濟社會和地緣政治,揭示了消費主義對現代社會的精神侵蝕和環境毒害,以及美國霸權思維給發展中國家及其自身造成的累累創傷。作品試圖以“反思消費社會”和“批判霸權思維”來跳出對環境災難的認知模式,并借助文化藝術而非科技來推動整個地球的和諧共生。前人對于這部小說的研究多從政治恐怖主義、技術倫理、后現代的歷史敘事手法等進行探討,筆者嘗試從人類紀視角剖析這部作品作為毒物話語的新維度。
真實的毒物并非總是駭人聽聞,它往往隱晦不明,逐漸侵蝕環境和人的肌體。羅布·尼克森稱之為一種“分散在時間和空間中的延遲破壞性暴力。”[5]2在《地下世界》中,德里羅就揭露了隱匿于日常的有毒之物及其背后成因。在開篇的棒球賽現場,觀眾席上方突然飄下來《生活》周刊的散頁,上面是形形色色的廣告。從嬰兒食品到新型汽車,從百科全書到威士忌,“歌舞升平的時代,樂觀的收成預期,這些東西全都進入報刊的版面。”[6]32小說中的弗蘭克上了這周出版的《生活》期刊,正在看球的他特意把刊登自己的那一頁抓住保留下來。因為“和產品放在一起的名字是一種經久不衰的保證”。[6]33弗蘭克與有榮焉的不是商品本身,而是附著其上的符號價值。人們通過消費的符號來彰顯自己的品位,標記自己所歸屬的階級。于是消費欲望逐步趨同——“不是因為人們需要相同的東西,而是因為人們需要相同范圍的選擇機會。”[6]833全球市場、跨國企業、廣告傳媒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消費者被裹挾其中,欲望和滿足都被提前定制。如此一來,消費者淘汰物品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小說主人公尼克是一家廢品管理公司的老板,有一次去廢棄物加工廠時他震驚不已:“……垃圾有數層樓房那么高……刺鼻的臭氣在空氣中彌漫,進入我的嘴巴,鉆進了我的衣服……各種各樣容易腐爛的東西堆在一起,仿佛是我們一生攜帶的東西。”[6]101而垃圾規劃師布萊恩去參觀史坦頓島時,面對比金字塔還要大二十五倍的垃圾山不禁擔憂,“當人們在夜里聽到什么響動時,是否想到他們周圍的垃圾正在崩塌,滑向他們的住宅”?[6]184而違規傾倒的垃圾更是直接腐蝕人們的生活環境。小說中南布魯克斯區是一個窮人聚居的地方,常年堆放著醫療和實驗廢棄物等,惡劣的環境導致社區兒童死亡率極高。在這個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的地方,附近的人們只能用在墻上涂鴉的方式哀悼死去的孩子。
批評家辛西婭·迪特英諷刺深陷消費主義的現代人“廢物進入了人的自我,成為人的一部分,我們開始將自己的生殖角色理解為廢物制造者”。[7]198尼克和布萊恩都曾寄希望于技術手段。通過把生活垃圾壓縮進填埋場,將危險的工業垃圾深埋到地下鹽床,他們想要在消費與垃圾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技術能達成這種平衡嗎?不斷刺激索取欲的消費機制造成了巨大資源消耗和垃圾輸出,使得“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已經達到現有和將來需求不可調和的臨界點。”[4]12克拉克認為,“無數不起眼的人類行為一旦累積起來突破尺度,就會形成新的,不可估量的物理事件,甚至改變這顆星球基本的生態循環。”[4]72美國海洋科學家查理斯·莫爾和他的團隊發現,北太平洋早已變成“塑料濃湯”,海鳥、魚類、海龜等因誤食塑料大量死亡。基于地球有限的空間、資源和自愈功能,通過技術來逆轉尺度效應并不現實。一旦海洋生態系統被徹底破壞,其對整個生態圈的影響將無法估量。
耐人尋味的是,在那本《生活》雜志的廣告里,夾著一幅名為《死亡的勝利》的畫作。作品中的死神騎在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背上,面容憔悴,沒有血色,手握長柄大鐮刀,驅趕著飽受困擾的人群,走向類似地獄的門——“那建筑相當現代,就像地鐵隧道或者辦公室樓中的走廊。”[6]35撿到這幅畫的胡弗感到困惑:為什么一本名叫“生活”的雜志竟然刊登充滿死亡氣息的畫作?不難看出作者此處的警示意味:除非跳出消費主義那一套欲望邏輯,否則生態惡化最終將危及每個個體。尼克和布萊恩因為工作中的見聞發生了觀念的變化。尼克不但開始分類處理垃圾,甚至自問,如果某種食品的包裝將會存在一百萬年,吃那樣的東西是否是負責任的行為?布萊恩也第一次思考“如何對這種大規模新陳代謝進行控制,不讓它淹沒我們的生活……”[6]184世界觀察研究所資源研究員艾倫·杜寧曾指出,“如果生態系統要繼續維系人類后代的生存,社會需要大幅度地削減它所使用的資源,并通過高質量、低產出的耐用品和其他非物質途徑來得到滿足。但最終,維持使人類持續的環境要求我們改變我們的價值觀。”[8]8日常生活中,人們很少去想象垃圾的量變會帶來怎樣的威脅。《地下世界》揭示了垃圾的“毒物”本質,提醒讀者關注日常生活的盲區,從“消費至上”的怪圈中走出來。因為迎合不斷增長的物質欲望本身就與地球資源的有限性相悖,其最終迎來的也許就是“死亡的勝利”。
毒物話語主張消除環境歧視,實現人人免遭不良環境傷害的平等權利。而《地下世界》的主人公即使擺脫了殘酷的族裔環境,仍然“不得不面對美國的地緣政治給全球生態帶來的巨大災難。”[1]122德里羅在《地下世界》中從全球生態的角度犀利地抨擊了霸權主義,正是霸權主義的擴張和升級,置全球生態于險境,成了毒害環境的元兇。
小說涉及到美蘇之間的冷戰,兩國大搞軍備競賽,而這段持續了44年的歷史給環境帶來了累累創傷。小說人物馬特來到新墨西哥州南部的一個核基地參與“衣囊計劃”。他了解到,核彈實驗設在墨西哥邊界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讓墨西哥人代替美國人承受其生態后果。而美國民眾同樣逃不掉替罪羊的命運。緊鄰此地的猶他州南部居住著一群 “下風者”,因該地正處在實驗基地下風位置而得名。他們“有人患上骨髓瘤,有的腎功能衰竭,有的得了腺癌,小孩因為接受化療幾乎全戴假發。”[6]426盡管傷害就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卻一直沒得到官方承認。諷刺的是,附近一所小學特意建在了地下,原本是為了保護孩子們不受蘇聯發射的核彈傷害,結果要防備的卻是自己的國家。無論是墨西哥邊境民眾,還是猶他州南部的“下風者”,他們要么被封鎖消息絕不知情,要么默默承受著被視而不見的傷害。對此埃里克評價道,“決不能低估國家實施其龐大幻想的意愿”。[6]442
霸權主義思維同樣體現在經濟領域中。發達國家向欠發達國家出口不安全的化學制品,設立高能耗、高污染的工廠,通過轉移風險來獲取高額利潤。尼克參加研討會時得知,有一艘美國幽靈船數年來一直在海上徘徊,“裝著來自紐約地區的焚化爐灰燼,共計兩千萬磅,以毒性極高的工業廢物為主,其中包括砷、銅、鉛、水銀、二噁英。這些物質最終會倒在欠發達國家國土上。在接收有毒垃圾之前,這些國家會收取巨額費用,可能高達其國民生產總值的四倍。”[6]287在不公平的資本市場中,貧窮國家和地區由于債務沉重,只能被迫接受赤裸裸的生態危機轉嫁。但當地的環境和居民會受到什么影響并不在美國的考慮范圍內。小說中一位俄國商人維克托主動聯系尼克,希望能對接業務。該公司從世界各地收集危險廢物運到哈薩克斯坦,放到地下去,然后用核爆炸銷毀。收費標準依據廢棄物的危險程度來定。然而在核爆炸實驗場附近,是一座讓人觸目驚心的畸胎博物館,因為“地下爆炸挖掘的豎井深度不夠,不能防止危險的輻射泄漏出來”。[6]848尼克質疑此種商業行為是否受到國際條約的禁制,維克托卻告知他,公司享有特權。就這樣,對核廢料的處理形成了一個產業鏈,產生的惡果卻由哈薩克斯坦的當地居民承擔,尼克由此感嘆“交易已經擺脫了黑市投機的陰影,形成一種由掠奪和腐敗構成的完全公開的經濟活動”。[6]844
人類紀作為一種反觀人類和地球生存狀況的方式,“指明了人類不同群體必須和其他生物一起面對的同一個生命極限。”[9]6當人的存在本身已經形成一股地質力量,改變了地球的生物物理系統和氣候體系,人們就不但要有尺度意識,更需要有一種內化的物種意識,即“……考慮自身作為一個整體對地球的影響……個人的慷慨行為、文化變革、經濟成功、醫療進步、國家成就等等,都必須在這個更高、前所未有的自我反思水平上加以構想。”[4]16馬特的所見所聞讓他對這份工作的信念產生了動搖,取而代之的是辭職去過一種 “實實在在的生活”,去創造出 “將來可以傳給下一代的東西。”[6]490地球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任何資源環境破壞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區域環境惡化得不到有效控制,最終必然波及其他國家和地區。布伊爾主張,任何國家和個人都應該有一份強烈的共享地球家園的整體感,“堅持不再把世界看成是圍繞我們運轉的。”[10]117那些居住在大都市的享受相對特權的人,應當“考慮到她/他與不發達的周邊地區人群的不平等關系,并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是聯系在一起的”。[11]5人類超越民族,國家的界限,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物種對地球的主體義務和所需承擔的責任,這是扭轉環境持續惡化的人類紀倫理訴求,也是德里羅通過《地下世界》發出的呼聲。
在《地下世界》中,德里羅塑造了幾位以廢棄物為介質的藝術家,他們從事的創作呈現出建構理想生態的文化途徑,這使得該作品超越了典型毒物話語文本:不僅僅停留在描述受害者遭遇,批判強權公司和政府的層面。
德特威勒是一個鉆研廢棄物的理論家,同時負責垃圾填埋場的設計工作,他的觀點在整個行業中頗具影響。德特威勒不但主張人們自己動手,把生活垃圾送到填埋場,還提出把毒性最厲害的圈起來,設計外觀華麗的建筑,用大客車拉人到這里來參觀,并出售高價門票。廢品的毒性越高,游客愿意承擔的費用越高,就更有吸引力。當游客們戴著防毒面具,身穿防護服走近填埋場時,該建筑會幫助人們認識到自身在尺度效應的疊加中脫不了的干系。對普通人來說,人類紀所預言的那種未來災難感覺還離得很遠。這種不確定性甚至讓人產生“人類紀障礙”,即“人們看到的和實際發生的兩者之間的錯位和強烈反差,對心理和精神造成強烈沖擊,從而產生的心理綜合癥。”[4]140垃圾展覽無疑是一道上好的 “解藥”,人們得以從中辨識出自己的生活軌跡,同時也獲得了對當代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一種反思和批判,而這一切正是消費主義所極力掩飾的。
小說中神秘的民間人士薩貝托花了33年時間建造了瓦特塔,一個具有三座高塔的建筑群。這個造型精美,配飾華麗的建筑群所用的材料卻都是撿來的廢棄物。薩貝托雖是一個半文盲的意大利移民,但他憑著自己的天分,獨自一人打造了一個具有“史詩品質”的藝術杰作。尼克形容它為“自由靈魂的旋動噪音”。[6]285這份“自由”既代表薩貝托不受拘束的創作靈感,同樣也代表他不為物役的態度。波德里亞指出,“消費是個神話,它是當代社會關于自身的一種言說,是我們社會進行自我表達的方式。”[12]226而薩貝托卻沒有迷戀這個“神話”,他對建材信手拈來,廢鋼筋、碎瓷磚、餐具碎片、貝殼、汽水瓶子等,在他手里變成了實用的工匠美學。“噪音”則暗示著一種對消費社會的嘲諷。現代消費邏輯里只有明碼標價的商品和無用的廢棄物,薩巴托卻幾乎是零成本地打造了這座塔樓,并免費供大眾欣賞。薩巴托和他的作品象征著擺脫商品束縛的自由,暗喻每個個體都可以選擇不被消費主義裹挾和異化。
另一位藝術家克拉拉從事著與眾不同的地景藝術創作。她召集了一批志愿者來到沙漠里,對廢棄的B-52遠程轟炸機進行改造。這片沙漠曾是試驗武器的地方,而這批轟炸機曾經用來運載核彈。何以要選擇它們作為創作對象?克拉拉在訪談中非常明確地表達了她的初衷:“我確實希望世界各國裁減軍備……我要用這樣的東西,講出一個冗長的,盤根錯節的故事……是這種東西背后的平常生活。這就是我們在此所做的事情的靈魂和核心。”[6]71克拉拉和她的團隊在機身上噴繪彩色圖案,使之與周圍的沙漠景色融為一體,成為一個獨特的地景藝術。機身上所繪制的的年輕美女形象,讓人聯想到飛行員酒吧的女招待,或者是某人的初戀情人。她把人間煙火的味道融入到這片死寂的曠野中,以尋常生活的溫度沖淡了戰斗機象征的暴力;同時,“以生命的力量以及藝術感受力來對抗死亡的力量,摧毀冷戰的邏輯”,[13]82引導參觀者們對冷戰進行有力的反思。
布伊爾認為,“雖然毒性可以為社會、甚至地球提供一個文化命題,但只有想象的行為——無論想象激發起的是有關再循環的,還是有關社會相互關系的——才會增強人們消滅它的希望。”[2]54德里羅筆下的藝術家們借助藝術的想象,通過對廢棄物各自承載的生活方式和歷史進行解讀,以美學的形式對它們進行重構并呈現在大眾的視野中。他們的工作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救贖之道:通過藝術與廢棄物的聯合,謀求對抗消費主義價值體系以及霸權主義意識形態。這是藝術的出路,也是生態的拯救之路。
毒物話語始于對生存環境污染的揭露,體現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剖析和批判。隨著思考的深入,它開始有意識地回歸社會,關注社會問題,擔當起入世的責任。德里羅的《地下世界》是這類毒物話語作品的經典。他本人曾說,“我的作品主題之一,就是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危險的時代。有時作家能看清一些人們不甚關注的事情。”[14]3借助人類紀的視角,當我們以審視地質斷層的眼光來解讀他的作品時,不難發現他邁出了新的一步:以犀利的筆觸從美國經濟制度和地緣政治角度審思了全球的生態問題——那些隱晦不明的污染物和污染轉移,無一不指向消費主義和強權政治;無限生產和過度消費并存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是生態環境加劇惡化的主要原因,而恃強凌弱地擠壓他國生態空間則致使大量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淪為受害者。《地下世界》直擊當代生態災難的核心問題,以強烈的環境責任感賦予藝術以拯救生態的使命,體現出一位作家的歷史使命感和人文主義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