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璐
(東北大學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01)
卡森·麥卡勒斯在創作作品《傷心咖啡館之歌》期間,曾向好友牛頓·阿爾文傾訴,“我生來就是個男人”[1]。可以說,麥卡勒斯本人有一種性矛盾心理,她的作品也展露出對男性氣質的認可,而她筆下的女性角色,則大多試圖擺脫自己的女性氣質,要么內心矛盾,要么完全抗拒。[2]《傷心咖啡館之歌》的女主角艾米莉亞小姐便是這么一位“雌雄難辨”的角色代表,生理結構雖是女性的她,氣質外表全然像個男性,在作品所處的美國南方時代背景下,這位“陽剛的”女士與傳統南方淑女形象相去甚遠,最終也承受了自己的悲劇結局。那么,艾米莉亞小姐的男性化氣質與悲劇結局又代表了什么,背后究竟有何種原因呢?
《傷心咖啡館之歌》書寫了畸形怪誕的戀情橋段,以全知視角的回憶敘事模式,錯亂的敘述次序講述了這個南方小鎮上的畸形三角戀。鎮上邪惡帥氣的花花公子馬文·梅西愛上了外表陽剛的男人婆艾米莉亞,艾米莉亞極其厭惡這位追求者,卻對駝背表哥雷蒙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愛,在馬文愛而不得,決定報復之后,駝背表哥為了討好自己心愛的馬文,搶走艾米莉亞所有的錢財,和馬文一同遠走高飛。這種畸形怪誕的情節書寫,不僅是南方哥特文學的典型特征,又深切體現了“愛無能”的主題。路易斯認為,《傷心咖啡館之歌》的真正力量在于這部小說對男子氣的女強人的描述。[3]而麥卡勒斯本人曾強調自己注重作品時代背景與歷史根基,[4]145因此,探究艾米莉亞小姐本人的男性化氣質,以及作品背后的時代背景至關重要,其悲劇性結局不僅僅是父權制的結果,更密切關乎整個南方的時代變遷。一方面,艾米莉亞小姐是工業化發展的參與者,又是人際疏離,信仰缺失的見證者,她的男性化氣質寓意著作者對性別平等的訴求;另一方面,她是傳統家庭觀念破碎下的受害者,同時又難以逃脫根深蒂固的性別觀念之桎梏,她的悲劇也因此成為時代悲劇的代表。
故事發生在美國南方一個無名小鎮,從小說開頭對小鎮的描述,可以看出新舊南方時代的交替痕跡。“小鎮本身死氣沉沉,鎮上除了那家棉紡廠,一棟住著廠里工人的雙開間房子……便沒什么東西了。”[5]4小鎮工廠是南方資本主義發展的縮影,由此可見,種植園經濟解體,新興工業逐步發展是整個南方社會的共有變化。女主角艾米莉亞小姐則住在鎮上最大的房子里,小說開頭以倒敘描述了這所傾斜、門窗釘滿木板的房子以及艾米莉亞小姐的“雌雄難辨”的模糊形象:“那是一張只會從夢中浮出來的陰暗、可怕的臉——分不清男女。”[5]5在敘述者轉向講述故事開頭時,可以得知,這所鎮上最大的房子由艾米莉亞小姐從父親那繼承而來,這所房子也被她用來做生意,開店鋪。不同于傳統南方淑女形象,艾米莉亞小姐雖是女性卻充滿男性氣質,她長了一對斗雞眼,一直穿著背帶工裝褲,橡膠高筒靴,平時的習慣動作是摩挲自己堅實而有彈性的右臂肌肉,擅長手工制作的她,有著正常女人沒有的高挑個子。“她是個深色皮膚的女人,骨骼、肌肉像男人。她剪一頭短發,順前額往后梳;被太陽曬的黝黑的臉上,有一種嚴厲、粗獷的神氣。”[5]7雖然外表陽剛,艾米莉亞小姐卻樂于助人,治病救人不收診費,各種疑難雜癥都藥到病除,可唯一讓她頭疼的就是婦女病。“只要一提到這些字眼,她就會害臊得臉色慢慢黑下來……簡直就像一個難為情得舌頭打結的大兒童。[5]31這種身為女性卻對女性一無所知的表現,像是“厭女癥”,又像是“性倒錯”的結果。福柯指出,“性倒錯”不僅關注個體的生理性別,心理性別,還與權力手段密切相關。[6]由此可見,艾米莉亞小姐的男性化氣質,與工業發展存在聯系:一是南方淑女角色弱化,新興工業的發展需要現代化的女強人,而不是養尊處優的南方貴族淑女;二是“美國夢”的追夢熱潮。艾米莉亞小姐由父親拉扯大,模仿父親的商業行為,自己成功經營多種行業,她的創業經歷是美國夢實現過程,同時她的成功也暴露了美國夢所固有的缺陷,帶有濃厚的個人主義商業化功利色彩。[7]36盡管自己生意成功,可艾米莉亞小姐卻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且熱衷于為雞毛蒜皮的事打官司,“對艾米莉亞小姐來說,他人唯一的用處就是從他們身上掙出錢來。”[5]8她極具功利主義,從不賒賬給別人,甚至達到冷血的程度,竟將追求者馬文送給自己的禮物,戒指、手鐲等擺在柜臺出售,由此可見,艾米莉亞小姐是“美國夢”的勵志追夢人,同時也受其弊端影響。
除南方經濟變遷外,政治動蕩依舊存在,以暴力活動著稱的三K黨最為顯著,三K黨鼓吹白人優越論,他們濫施暴力,其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南部重建的進程和結果,尤其是阻礙了種族關系的重建。[8]馬文·梅西便是擁護三K黨的一員,他暴戾乖張,臭名昭著,經常參與暴力殺戮行為,如割掉人的耳朵與松鼠尾巴,隨身攜帶毒品,玩弄年輕姑娘。他是邪惡與犯罪的代名詞,在他無法忍受艾米莉亞的冰冷對待后立馬變回之前的邪惡樣子,屢次犯罪并鋃鐺入獄,在他走后,艾米莉亞并不十分在乎,甚至還“把他的三K黨大白袍剪了去蓋她的煙草植物”[5]61。由此可見,艾米莉亞小姐并不認同三K黨的暴力行徑與白人優越論,她非但不是個種族主義者,還具備一種種族平等意識,她跨越了性別界限,也跨越了種族界限。
此外,艾米莉亞咖啡館代表了希望與精神安慰。在駝背雷蒙的影響下,艾米莉亞小姐將自己的店鋪變為咖啡館,咖啡館給整個鎮上的人們帶來快樂和光明,全鎮的人集會于此,就像進行一場宗教儀式的朝拜,“咖啡館給小鎮帶來的這種新的自豪感幾乎影響了鎮上每個人,包括孩子們。除了T.M.威林牧師,幾乎所有的人一個禮拜至少會去咖啡館坐一回。”[5]102這樣普通的小鎮咖啡館,給予了人們無聊煩悶生活的娛樂,也拉近了社會變遷之下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淡漠。雖然作者從未直面描寫小鎮的宗教信仰,其筆下的南方小鎮也普遍存在著明顯的宗教缺席,但這一缺失在咖啡館空間中得到彌補。[9]艾米莉亞小姐經營的咖啡館,能吸引鎮上所有的人,是小鎮溫暖明亮的中心,故在一定程度上,她是公共信仰危機的調和者,然而最終咖啡館的被毀命運,也暗示了信仰缺失的必然性悲劇。
在神話光環籠罩下的南方主流文化中,傳統家庭觀的核心人物是白皮膚的男女主人,而南方紳士和南方淑女則是他們她們在各自性別的刻板印象。[4]145而支離破碎的家庭環境下,沒有紳士父親與淑女母親,這樣異常的家庭模式被舊南方傳統家庭觀念排除在外。然而,麥卡勒斯在塑造人物家庭時,大多都呈現一種父母失責或家庭結構不平衡的狀態。女主角艾米莉亞小姐從小失去母親,只由父親一人拉扯大,沒有母親作為榜樣,艾米莉亞小姐氣質男性化也在意料之中,馬文·梅西和亨利·梅西兄弟倆的父母不負責任,把孩子當成累贅,在這種不健康的家庭環境下,兄弟倆形成了極端的性格。亨利和他兄弟截然相反,“他是鎮上最善良、最溫厚的人”[5]53,可馬文“卻是越來越肆無忌憚,殘忍無情”[5]54。三角戀另一人物雷蒙表哥也自稱自己是母親第三任丈夫的兒子,由此可見,傳統家庭觀念已在南方逐步解體,而傳統家庭觀念解體,個人功利主義帶來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淡漠,這也就解釋了艾米莉亞小姐為何不善交際,討厭親戚,厭惡婚姻,文中如此描述她與親戚之間的交際狀態:
她家從來不曾有親戚盈門,她也不認任何人為親戚。她倒是有過一個姑婆,在奇豪開了一家馬車行,不過那姑婆如今已翹了辮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個雙重親表姐,住在二十里外的一個鎮上,這表姐和艾米莉亞小姐不怎么合得來,倘若她們碰巧在路上撞見,彼此都會朝路邊啐一口唾沫。[5]12-13
厭惡親戚的艾米莉亞從不歡迎親戚上門,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卻接受駝背雷蒙和自己一起生活,這很有可能與雷蒙所表示的,自己是來自艾米莉亞小姐死去母親那方的親戚有關。正如拉康所說,“對孩子來說失去母親的肉體,占有母親的欲望也就因之受到壓抑。”[10]從小喪母的艾米莉亞更是對母親有一種原始記憶的渴望,而雷蒙的出現,正好填補了艾米莉亞對母親角色期待的空白。此外,艾米莉亞對雷蒙的愛也可以被解釋為失去父親后情感轉移的結果,從對雷蒙的外貌描述可以得知,他經常被鎮上的人冠以弱小的名頭,如“小矮子”等稱號,正如艾米莉亞的“大爸爸”稱她自己為“小不點”一樣,高大的艾米莉亞對雷蒙的愛,就像父親對艾米莉亞自己的愛,艾米莉亞小姐送給雷蒙的兩件禮物,腎結石與橡實,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林斌指出,腎結石是艾米莉亞男性氣質的象征物, 而橡實則代表了艾米莉亞男性氣質的來源, 意味著她承繼了父親的男性權威和絕對統治地位。[7]40然而,除男性氣質的繼承以外,腎結石與橡實也代表了愛的傳遞,寓意著艾米莉亞渴望讓愛人擁有自己,她只對雷蒙一人提起父親,并渴望將父親給予自己的愛重新傳遞給愛人雷蒙。因此,雷蒙得到的愛,也更像家長給予孩子的愛,艾米莉亞的家長式溺愛使雷蒙表現得像個幼兒。“這種人物具有只在幼兒身上體現出來的本能,一種使他自己和世上一切事物之間建立一種息息相通的聯系的本能。駝背無疑便是這等人物。”[5]37可偏偏弱小的雷蒙愛上邪惡強壯的馬文,故事最終也以悲劇收場,艾米莉亞小姐的愛情悲劇,即歸咎于對家庭與愛的渴望,又必然成為破碎家庭下的犧牲品。
伍爾夫曾在作品《奧蘭多》中指出,因為性別雖有不同,男女兩性卻是混雜的,每個人身上,都發生從一性到另一性搖擺的情況。[11]生理結構雖是女性的艾米莉亞小姐對女性化是全然抗拒的,但在某些方面,她對于性別概念曾左右搖擺,被兩種分裂情緒所支配。當艾米莉亞愛上表哥雷蒙之后,一到星期天,她就會換上一條紅裙子,且在前夫馬文回來之后,她也穿上這條紅裙子對馬文報以不自然的微笑。裙子是典型女性氣質的象征,穿上紅裙子意味著艾米莉亞試圖刻意改變外在形象,面對雷蒙對馬文的癡迷,艾米莉亞有意模仿女性行為為自己爭取愛情。值得注意的是,艾米莉亞對自己這一女性化的模仿明顯信心不足,于是之后便決定通過與馬文格斗,這一極具男性化氣質的運動,來一爭輸贏。對于兩種氣質的分裂,她猶豫不決,是像男人一樣將所謂的情敵趕走,還是像傳統女性一樣躊躇隱忍。[12]她在所給予她們的客體即他者角色和堅持自由之間猶豫不決。[13]然而,自始至終的艾米莉亞,都被男性氣質完全占據,即使穿了紅裙子,也滑稽異常,始終變不成淑女般的做派。“艾米莉亞小姐身上是沒絲毫端淑可言的,她似乎經常把屋子里還有男人存在這件事全然忘掉。眼下她站著取暖,高舉起紅連衣裙后擺,以至于誰對她那一截健壯的毛大腿有興趣,都可一睹。”[5]111可以說,艾米莉亞這一行為是生硬的模仿,女性主義批評者露西·伊利格瑞曾定義這種模仿行為,它是一個人必須故意地取得女性角色,是女性的假面或所謂的女人性生硬改造,或用來解構厭女癥的話語。[14]艾米莉亞的性別顛倒顯然不被社會所接納,她的婚姻也曾被鎮上人所期待,期待婚姻將她變成一個“靠譜的女人”[5]56。而當新婚之夜,“當一個新郎(馬文)不能將他心愛的新娘帶上婚床,而整座小鎮又都知道了這件事,他的處境夠慘的。”[5]58由此可見,由男性主導的父權制觀念在小鎮依然盛行,而父權制等級觀念中, 種族和性別歧視是密不可分的, 弱勢群體和弱者個體一概被等同于女性特質。[7]37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駝背雷蒙剛來時,被稱作“莫里斯·費因斯坦”,文中這樣描述綽號來源:
莫里斯·費因斯坦早年在鎮上住過,只不過是個手不停腳不停、躲躲閃閃的小猶太佬,如果你叫他“基督殺手”,他就哭鼻子……打那以后,碰上哪個男人老鼠膽,或者碰哭精,他就會被扣上一頂“莫里斯·費因斯坦”的帽子。[5]15-16
費因斯坦這個字眼已經超越了某個具體人物的原型, 成為一個文化符號, 在特定的語境(封閉的南方小鎮)中獲得了抽象的內涵。[15]揭示了城鎮的性別角色概念、敏感、哭泣,柔弱等一系列品質被完全認為是女性化的。駝背雷蒙的矮小,愛哭特質因此與費因斯坦產生了某種聯系,所以男性化的艾米莉亞會愛上柔弱女性特質明顯的雷蒙,而不是陽剛的馬文。此外,這一文化符號體現了小鎮種族主義。“小鎮的人們是不會眼睜睜看著白人孤兒猝死街頭。”[5]52而艾米莉亞小姐,打破種族主義的界限,不僅敢于剪壞代表白人至上的三K黨長袍,又敢于打破世俗眼光,收留駝背雷蒙,可雷蒙并不感恩艾米莉亞,他就像鎮上那些,欠艾米莉亞的錢又等著看她笑話的人一樣,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于是小說中的高潮部分,馬文與艾米莉亞的格斗,正當艾米莉亞即將打贏馬文的千鈞一發之際,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就在這瞬間,格斗眼看打贏,只聽咖啡館里一聲尖嘯……可就在艾米莉亞小姐掐住馬文·梅西喉嚨的瞬間,駝背往前一躍,騰空飛過,像生出一副鷹隼翅膀。他降落在艾米莉亞小姐健壯的闊背上,用細手爪摳住艾米莉亞小姐的脖子。[5]125-126
艾米莉亞小姐因此被打敗,這場失敗,驗證了馬文之前對艾米莉亞的詛咒,“你朝我吼啥,你就遭啥報應”[5]116。這句話,更像是一句寓言,預示艾米莉亞小姐的一系列對女性化的抗拒的結果,最終會反彈到自己身上。[反]她的一系列產業被毀,錢財也被劫走,最后落得像老處女那般精瘦,和一張分不清男女的臉。作為深受南方文藝復興影響的作家麥卡勒斯來說,艾米莉亞這一形象是作家本人性別矛盾心理下的投射,更是作家所處時代變遷的縮影,艾米莉亞這一反傳統形象與舊時代傳統不符,她的先進性又難以被時代理解,因此,主角本人的悲劇,來源于對傳統的無力抗爭,她的悲劇也成為時代的悲劇。
綜上所述,艾米莉亞形象與悲劇結局是整個南方時代變遷的縮影,她的反傳統行為難以逃脫舊社會的腐朽桎梏,通過對艾米莉亞“去女性化”的塑造,麥卡勒斯跳出了性別角色的框架,即女性不應該被規定,被期待,也不應該屈服于男權社會的淫威之下,成為被排斥講話的主體。正相反,女性的自我應該把握在自己手中,傳統觀念下對男女性氣質的有色眼鏡應該被摘除,與其說爭取性別平等,不如爭取性別自由,現代化文明發展的同時,意識形態進步存在必要性。小說所傳達的這種對現代化文明與觀念進步的呼吁,對我們當前社會仍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