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顯超
作文如治兵:古代文藝批評“兵喻”論析
薛顯超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古代文藝批評中的兵喻直接導源于古代戰爭的重要性與普遍性,中國兵法理論的早熟以及文人的知識結構、領兵經驗則成為了兵喻進入文論的主要助力。運作過程中,兵喻通過詞匯編碼、思維移植與情感價值引導參與了文藝批評的建構過程,成為文藝批評重要的運思機制與言說方式,并在力量氣勢、精神因素、整體機動等方面體現出我國文藝批評兵喻的取喻側重與文化特色。
兵喻;文藝批評;運思機制;文化特色
本文“兵喻”指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存在的援引兵事活動以喻文藝活動的修辭現象。對此學界已有所關注,較著者有饒宗頤的《釋主客》[1]193,吳承學的《兵法與文學批評》[2]及黃鳴奮的《論以兵喻文》[3]三篇文章,討論主要集中在文學批評方面。實際上,兵喻現象廣泛存在于諸多藝術門類的創作和批評領域,貫穿文藝創作活動的整個過程,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本文借鑒隱喻認知理論試對兵喻的淵源、批評功能及文化特色作進一步的申述。
戰爭譬喻在中外文化中廣泛存在,真正代表本土特色的是戰爭譬喻的角度取舍、運用側重以及就此延伸的諸多細節;所以,真正譬喻的淵源由兩部分構成,一是多文化共通的基源;一是本民族文化的形態與資源。前者涉及戰爭的普遍、神圣、殘酷帶來的肉身經驗,后者則關聯到本民族的思維方式、知識形態。就前者而言,類比思維乃中西共有,所不同的是喻象的選擇以及喻象選擇后運用的側重問題,代表著譬喻言說的民族特色;而后者,會影響到兵喻進入文藝批評的深入及在某些特定群體的應用方面。兵喻作為一個喻類,其淵源從根本上還是要回到文藝批評的象喻傳統甚至隱喻思維上來。兵喻進入文藝的原因在于先民對兵事活動深刻的肉身體驗,這種深刻的肉身體驗往往又與其重要性、神圣性等因素相關聯,而文才之士對兵事的熟悉程度、科舉等則構成了兵喻應用、展開的助力。
文藝活動作為一個復雜的抽象系統,難以被直接認識,它的局部乃至整體都需要通過其他概念以達成了解。那些與身體運作、身體感受相關聯的概念系統就會成為譬喻的優先選項。搏斗無疑是最直接的身體經驗,與他人、與猛獸搏斗,勝負關乎生死。戰爭是搏斗的擴大化,多人參與、成組織的戰爭活動形成了戰爭文化,并從屬于一個更大的文化背景。正如雷可夫(George Lakoff)和詹森(Mark Johnson)指出的那樣:“所謂的‘直接肉身體驗’不僅僅是與身體有關而已;更重要的是,每項經驗都在一個具文化前提的廣闊背景之下發生……更正確一點說,所有的經驗都由文化貫穿,我們藉著文化由經驗呈現這樣的方式來體驗我們的世界?!盵4]114-115就兵喻而言,這種文化前提的下的戰爭(搏斗)經驗,不但指肉體實操,還包括文化預設、價值和由此引發的態度,都會成為文藝批評取喻的對象。
戰爭在人類歷史上幾乎和氏族社會同時出現。氏族組織本身就具備軍事組織功能。摩爾根認為:“部落和方言的增多,成為土著間不斷發生戰爭的根源。”[5]108日本學者岡村秀典就中國新石器時期武器及防御設施的考古發現論證了龍山時期存在戰爭的事實[6]。《左傳》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所記有43名君主被臣下或敵國所殺,52個諸侯國被滅,有大小戰事480多起,足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非虛言也。戰爭是關于國家命運,百姓存亡的大事,殷代的卜辭中已經有關于戰爭的記錄。一些重要的戰役或者是歷史發展的重要拐點,如涿鹿之戰、牧野之戰;或者因其慘烈成為難以磨滅的歷史記憶,如武王伐紂,史稱其“血流漂杵”。正是因為戰爭的普遍性、組織性以及殘酷性,兵事活動及典故才逐漸沉積并作為記敘和取喻的對象進入到日常與文學語言中。
豐富的戰爭經驗促成兵法理論早熟,在中國文化道通天下的思想背景下,兵法也成為重要的取喻資源。西周時期出現最早的軍事著作《令典》《軍志》《軍政》,到了春秋末期更是產生了像《孫子兵法》這樣的集大成之作。《漢書·藝文志》著錄古兵書53家、790篇、圖43卷。內容上分兵法、兵略、訓練、陣法、兵制、兵器、城守、軍事地理、名將傳等,涉及兵事活動的方方面面。成熟的兵學系統與其說為文藝中的兵喻取材提供了便利,不如說這些兵學資源部分的構成了當時文人的知識系統。如《藝文類聚》中有武部和軍器部,根據葛兆光先生的研究,此類類書不僅構成了當時人的一般知識背景,也構成了兵喻進入文學批評的一種路徑[7]411-414。唐代文論中兵喻盛行,當與此有關。
科舉作為一種文化制度在文人悉武方面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唐宋文士多喜談兵,杜牧、梅堯臣注過《孫子》,蘇洵、秦觀等“頗喜言兵”。明代,文論兵喻特盛,其中緣由恐怕和文士參與軍事活動有關。據王世貞《弇山堂別集》的記載,從洪武元年至萬歷十五年期間,兵部尚書共有95人,其中進士63人,舉人1人,合為64人,占總數的63.7%。從正統二年至萬歷十三年,總督軍務者34人,其中除5人非進士出身外,余下29人均為科舉文科進士,進士人數占總數的85.2%。永樂二十二年至萬歷十七年,任南京兵部尚書的有75人,其中進士出身者多達73人,國子生出身者1人,出身不詳者1人,進士人數占97.3%。同樣,任北京和南京兵部左右侍郎一職者,也大多數系進士出身[8]。可見明代很多文士對兵事非常熟悉,史稱王世貞“萬歷二年九月以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數條奏屯田、戍守、兵食事宜,咸切大計”[9]7380。因此所著《藝苑卮言》中頗多評詩而用兵喻的例證。茅坤曾親自帶兵平叛,并以軍功加官,所著的《八大家文鈔》中亦常以兵評文。
兵事活動的重要性和普遍性對于古人造成了強烈的肉身與文化體驗,因此在喻象選擇上具備了某種優先級;科舉制度及文人相應的軍事實踐則成為兵喻得以進入文藝批評的重要路徑。
兵喻作為一種結構象喻,在文藝批評論中可以分為細節和整體兩種使用類型:一類是細節的,如用兵器、兵士、旗幟等細節喻某類文藝現象或組成部分。書法批評中以兵器喻書法形體就屬于此類?!盀闀w,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也?!盵10]6此類常和其他喻象搭配使用構成博喻,是文藝批評中最常見也是修辭性最強的一類。第二類是對于兵事的整體套用,通過要素對應,實現兵事與對象的認知關系。如“為文如用兵”句式,包含著對于兵事活動諸多要素的對應,表現為將軍、士兵、武器等分別對應文學中的作者、詞語、意象等;其操作原則,如用兵之法,及具體的用器(如弓)之法,成為文學的運用之法;兵事的威力效果則對應為文藝的力量和氣勢等等。這兩類雖在文藝批評材料中廣泛分布,但其進入文藝批評領域應有先后順序,如果將早期中國文學一起納入考量的話,就會發現始于與形體(形體或因因形體引發)有關的相似類比,而后才逐漸從深度上輻射到整體要素對應,廣度上輻射到其他藝術門類,呈現出細節——整體——細節的發展過程。前一種細節是形體上的,而后一種細節則是整體認知基礎上的一種生發,可能兼具形體與內在規律。如就書法兵喻而言,始于書法形體與兵器的局部類比,逐漸發展成為《筆陣圖》的整體類比。在這個具象化的過程中,譬喻就不只是語言問題而是思維問題了。正如雷可夫指出的那樣:“由我們肉身體驗所處環境而生的譬喻,以及那些由文化傳承而來的譬喻,形塑了我們思維的內容以及思維方式。”[4]9正是因為有了兵事與書法的整體類比思路,才有后世兵喻的擴大和深化。如項穆云:“夫身者,元帥也。心者,軍師也。手者,副將也。指者,士卒也。紙者,地形也。筆者,戈戟也。墨者,糧草也。硯者,囊索也。紙不光細,譬之驍將駿馬行于荊棘泥濘之場,馳驟當先弗能也。筆不穎健,譬之志奮力壯、手持折缺朽鈍之兵,斬研擊刺弗能也。墨不精玄,譬之養將練兵,糧草不敷,將有饑色,何以作氣?硯不硎蓄,譬之師旅方興,命在糇糧,饋餉乏絕,何以壯威?四者不可廢一,紙筆尤乃居先?!盵10]273同樣是要素對應,較之王羲之(傳)的版本,要更加合理、細致。再如,從籠統的“心意者將軍”到董其昌的“臨書要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旌旗一變”,也同樣代表著將軍之喻的深化。
兵喻與文論共同嵌合在一個相互融合的知識和意義結構之中。二者都是生長的,一方面,兵事理論和經驗都在不斷的增長中;另一方面,文藝批評的觀念也因內部和外部的因素而生發、演變。在此背景下,象喻在作者有意識的運用下,便能參與文藝批評的建構,有意識的方面表現在作者通過喻象選取、角度選取,引導文藝批評觀念;無意識的方面表現在一個隱喻的選取會啟發其本人、后人繼續沿此喻象深化、擴大,從而實現更為有效的文論言說。換言之,發揮兵喻的建構作用,有兩個途徑,一種指通過使用者主動實現,比如語詞和思維借用,價值引導等;而另一種則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通過象喻本身的承襲、演化,經由經典喻象生成、語詞編碼展開。兵喻作為一種思維方式與表述方式,對于文藝批評的建構與影響可以呈現為三個方面。
雷可夫指出:“某一語言的言詞或固定表達式可以將該譬喻編碼,在大小不等的程度上表達此概念譬喻的各面向。一個概念譬喻被多少常規語言表達式編碼,是衡量該語言生成力的尺度?!盵4]14文論中一些常用的重要詞匯源自于兵家,如符、的、犯、鋒、張弛、擒縱、伏應、主客、救首救尾、伏脈千里、強弩之末、步步為營、單刀直入等,書論中常以刀、劍、弩喻書法的形與勢,射法與陣法是書法力量與奇正的重要喻象,要素對應在書論中也形成了重要的傳統,成為其文藝批評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有些已經凝結成為文藝批評的重要范疇,在理論網格上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主客、擒縱、伏應等。關于主客,饒宗頤先生曾指出:“客主之名,原出兵家,繼乃演而為賦?!盵1]193文論方面,唐末張為著《詩人主客圖》設六主、六客來評述晚唐詩人,開“近世詩派之說”[11]645。其中,“主”大約屬于主意一方,“客”常常指代故事、材料等。元代王構引《蒲氏漫齋語錄》曰:“凡為文須有主客,先識主客,然后成文字。如今作文,多是先立己意,然后以己說佐之,此是不知主客也。須是先立己意,然后以故事佐吾說方可?!盵12]1206在這里主為己意,客則為用來佐證的材料。主客也可指意之主輔,稱主筆與客筆,一般說來主筆指文章主意所在,余皆輔之,但主客又不是一成不變的,正是有“主中客,客中主”,“以客為主,以主為客”[12]5085,“客筆主意,主筆客意”[13]41等才能成就文章的變化無窮。直到清代,王夫之仍強調“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王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14]9。主客之具體內涵雖然發生了演變,但還能看其基源在兵家。再如“勢”。饒宗頤曾指出:“兵家主要觀念,后世施之于文學,莫切于‘氣’與‘勢’二者。”[1]193文藝方面,書法用“勢”最早,《草書勢》《篆勢》《隸勢》等均指因字體特點包孕的某種力量感。“氣”與“勢”雖都不是兵學獨有的觀念,但就勢而言,其文學中的用法,確實主體上與兵家的更為近似,表現出很深的淵源關系,其大要是一種傾向性的力,如《孫子兵法》曰:“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于毀折者,節也。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蔽膶W批評中論“勢”一般導源至劉楨,至劉勰更是多有發揮,論曰:“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15]105以水流與弓弩為喻,能明顯看出其與《孫子兵法》淵源關系。所不同的是,兵法中強調自然趨勢里邊包含的力量,屬剛,而劉勰強調的是自然的趨勢,可剛可柔,代表一種作品的整體風貌。
相關知識的細節從來源域傳遞到目標域,就構成各種概念譬喻的蘊含。以兵事活動來映射文藝活動,不只是用兵家語來言說文藝,更重要的是以兵事來思考文藝,具體而言表現為兩個方面。
首先,兵事之喻,以點帶面提示可能的對應,這種提示對使用者及承襲者都發生作用。習見的“作文如治兵”及類似句式,就提示了不同要素的對應。如楊萬里曾說:“作文如治兵,擇械不如擇卒,擇卒不如擇將。爾械鍛矣,授之贏卒則如無械;爾卒精矣,授之妄校尉則如無卒。千人之軍,其裨將二,其大將一;萬人之軍,其大將一,其裨將十。善用兵者,以一令十,以十令萬,是故萬人一人也?!盵16]卷66楊萬里通過兵事幾個重要要素的對應,以將領的重要性強調為文之“意”的重要性。元代吳萊云:“嘗謂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為法度所縛?!盵17]4190則是在同樣的句式下,借奇正來論述行文的法則。
其次,兵喻所凝固的范疇、術語或者經典喻象常常暗示了整個兵喻文化背景。關于因兵喻形成的術語,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很多此類術語經過子書和詩文中的應用已經成為“死喻”,如的、鋒、犯、陣等。但是,他們在文藝批評中的自覺運用仍然提示著兵喻的文化背景,一些經典喻象尤其如此,如“常山之蛇”,無論何時使用,其兵陣的基因都提醒言說者首尾呼應的整體性。再如“彈丸之喻”,作為一種原始武器,“圓美流轉”是其特性,杜牧在《注孫子序》中用“如盤走丸”來形容自由和法度之間的關系,至宋代,呂本中的“活法”正是在杜牧的基礎上提出來的。
如果說文學作品中的象喻是作為比興的手段而發揮作用的話,那么其作用主要是修辭的,而在子書或者文論這類說理文中,象喻的作用則不僅僅是修辭,它為作家所主動選擇、搭配使用,是為說理的目的服務的。兵事之喻的采用并不僅僅在于兵事與文藝之事的相似,而更是要利用兵喻所包含的側重聯想和邏輯關系達到說理圓融、引人信服的效果。換句話說,兵事與文藝批評的對應不僅在于以兵事的知識深化對于文藝規律的認知,更在于以人們對兵事活動的情感態度與價值判斷來引導人們對文藝觀念的認知。
首先,兵事的威力使人聯想到文藝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書法中就是由筆力、筆勢造成的張力,在詩文中就是文章因道德、行文等形成的氣勢。如皇甫湜言“楊崖州之文,如長橋新建,鐵騎夜渡,雄震威厲,動心駭魄”便是此類。文藝中追求力量感,不僅在于表現作者的能力和審美趣味,更是和文藝的社會功用緊密相關的,文藝中的力量感、氣勢是文藝作品“入人深、化人速”的重要因素。
其次,兵法重奇,引導人們對自由和創新的探索。《孫子兵法》云:“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奇正作為兵家核心概念,指正面常規進攻和側面突然襲擊的關系。兵者詭道,所以,奇常常是制勝的關鍵。雖然后來奇正與正變聯系起來,有了價值判斷上的主次之分,但是文論家還是充分肯定奇的作用。如王昌齡云:“一曰不深則不精,二曰不奇則不新,三曰不正則不雅。”謝榛云:“夫情景相觸而成詩,此作家之常也。或有時不拘形勝,面西言東,但假山川以發豪興爾。譬若倚太行而詠峨嵋,見衡漳而賦滄海,即近以徹遠,猶夫兵法之出奇也?!盵18]1224主流上,文論家多傾向于對“奇”的控制,但是“奇”作為“變”、出新的手段,其作用也為歷代重視。
再次,軍事典故蘊含的情感態度在兵喻使用過程中會影響到對文藝特征的理解。如《說詩晬語》:“少陵歌行,如巨鹿之戰,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前進,不敢仰視。”[14]536這里并沒有評價少陵歌行的具體特點,而是從巨鹿之戰中諸侯的表現來對應讀者在面對少陵歌行的表現,是一種情感態度的比擬。再如《四溟詩話》:“走筆成詩,興也;琢句入神,力也。句無定工,疵無定處,思得一字妥貼,則兩疵復出;及中聯愜意,或首或尾聲又相妨。萬轉心機,乃成篇什。譬如唐太宗用兵,甫平一僭竊,而復干戈迭起。兩獻捷,方欲論功,馀寇又延國討。百戰始定,歸於一統,信不易為也。”[14]1186此段論述詩歌創作過程中的詞句鍛煉,將詩學老生常談的問題說得有趣,靠的是唐太宗用兵的譬喻。
周世箴曾指出:“我們用某一概念了解另一概念,其實只是運用前者的某部分特質去了解后者的類似特質,其他相異之處就被忽視或隱藏起來。”[4]86這意味著,在譬喻過程中,兵事活動的特點在文藝批評中有所凸顯和隱藏。如戰爭作為一種暴力手段,其首要的目的就是克敵制勝;戰爭需要有良好的軍事動員、后勤補給、精準的情報工作、對地理因素的考察和運用等等,這些在兵喻的文藝批評運用過程中多被遮蔽,而戰爭的精神性因素、軍事領袖的才能、行軍布陣的基本原則等方面在文藝批評運用過程中國則被凸顯出來反復言說并形成豐富的延伸。這種角度攝取不僅是概念化的重要機制[4]87,同時也呈現了兵事言說的文化特色。
首先,側重兵象(兵器使用與兵陣變化等)的力量與氣勢。古代書法批評對兵象比喻引入較早,并逐漸從喻字形轉變為喻整體書風。蔡邕形容書體:“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19]6《筆陣圖》稱“百鈞弩發”“勁弩筋節”[19]22。袁昂則以“龍威虎振,劍拔弩張”[19]74評韋誕書風。黃庭堅評米芾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20]68。從字形到風格體現出兵喻的深化的同時,也可見出其應用的側重正是兵器及其使用帶給人的強烈的力量暗示。這與書法、文章的力量感是相通的。饒宗頤先生曾指出“勢”借用自兵家,“勢”之實質也是力,徐寅明言:“勢者,詩之力也。如物有勢,則無往而不克。此道隱其間,作者明然可見。”[21]519張伯偉亦指出晚唐五代詩格所謂的“勢”就是:“上下兩句在內容上或表現手法上的互補、相反相承所形成的張力?!盵22]
其次,中國文藝批評中的兵喻重主體因素。具體體現為強調將帥的關鍵地位和決定性作用,重視戰爭過程中智謀的運用,將這些因素與文藝創作過程中作者對詩文、書寫等的控制、約束相對應,并將人們對將帥的認知與情感引導到文藝中的筆、意等方面。傳王羲之所作《題〈筆陣圖〉后》云:“心意者將軍也……意在筆前,然后作字?!盵19]26再如虞世南:“管為將帥,處運用之道,執生殺之權,虛心納物,守節藏鋒故也。”[19]110都是強調書法家作為“將帥”對書法作品的決定性作用。詩文方面王夫之云:“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度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盵14]7章學誠云:“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盵23]223伴隨著兵喻在文論中的不斷深入,有關將帥的譬喻從泛論逐漸到具體將領,應用領域從創作過程泛化到風格評析等多個方面。如李廣、程不識?!侗C山談藝錄》曾說:“魏書子特矯健,如李將軍善戰,不必如程不識刁斗森嚴,亦能制勝?!盵12]5857《文概》也曾寫道:“文之尚理法者,不大勝亦不大?。簧胁艢庹?,非大勝則大敗。觀漢程不識、李廣,唐李勣、薛萬徹之為將可見?!盵13]188李廣、程不識各自的帶兵特點,引發了詩文中關于才與法的深入思考。
再次,取喻側重兵事的整體性與靈活性。老杜詩云“筆陣橫掃千軍”,軍事力量需要的是在將帥指揮下士卒整體(兵陣)發揮,落實在詩文中,就是以意為主的結構布置。明人莊元臣論曰:“得意而不知章法,則如韓、白、衛、霍之才,而未習戰陣行伍之事,勝算雖獲,而部隊不整,金鼓不節,其軍可擾也。章法已飭,而句法未工,是集數百之卒,而列八陣之圖,陣勢雖然極其圓妙,而形單勢弱,虜見之而笑矣。有句法而無字法,則如山野驍勇之卒,銳氣最盛,而乃使之袒徒跣,揭竿負鋤而列,亦何以壯軍容也?”[13]2212首尾一貫、前后救應的“常山之蛇”正是文藝創作靈活性的最好說明,如陳善云:“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柚^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轉回復,首尾俱應,乃為盡善。山谷論詩文亦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此亦常山蛇勢也?!盵24]5574《詞旨》:“制詞須布置停勻,制詞須布置停勻,血脈貫通,過片不可斷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盵25]303常山蛇陣首見于《孫子兵法》,自宋代開始,“常山”“率然”“救首救尾”已經成為文藝批評慣喻,在詩文、小說、詞曲等批評領域廣為應用。
古語講“兵無常陣”,制勝的關鍵是“臨陣出奇”,所以對于兵陣的靈活運用也是取喻的重點。講求隨機應變,注重變化和規矩之間的辯證關系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重要思想。兵家特重奇正,進入文藝批評以后,劉勰針對時弊,創造性地增加了奇正的價值判斷色彩,他反對一味求奇,要求“執正以馭奇”。此后,“奇正”沿著兩條線索發展,一條以正為法度、奇為自由。吳萊認為“正是部伍分明,奇是不為法度所縛”[17]4190。另一條則包含著價值判斷的正負色彩,以正為正統、雅正,奇為輔助、變格。如薛雪認為:“溫柔敦厚。纏綿悱惻,詩之正也,慷慨激昂,裁云鏤月,詩之變也?!盵14]686雖如此,奇正的相生關系,更為論家所認同,如姜夔云:“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為奇,方以為奇,忽復為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盵26]682項穆則指出奇正相互包孕的關系:“奇即連于正之內,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無奇,雖莊嚴沈實,恒樸厚而少文。奇而弗正,雖雄爽飛妍,多誦厲而乏雅?!盵19]525在項穆看來,書法的完美價值是由奇正兩種力量相互融合、相互平衡中實現的。
綜上,對文藝批評中兵喻的淵源、功能及特色做了考察和詮釋,但是要想對兵喻有更深入的認識,還至需要兩方面的努力:其一,宏觀上要回到文藝甚至整個文化的背景及中西比較的視野中去加以考察。漢學家鮑海定認為:“中國哲學家使用的隱喻是約定性的和高度組織化的?!盵27]79其約定性是指一些重要的喻象及其延伸在文化中共享并通約;組織化則指重要的喻象內部多重延伸及結構化和喻象之間綜合使用所形成的喻象系統而言。兵喻、人喻、器物技作、山水之喻琳瑯滿目,在批評文字中被隨物適情,信手拈來的使用;在文之道、文之境、文之用等諸多層面都離不開譬喻。就譬喻的作用發揮而言,離不開多種譬喻共同運作、整體相合的大背景。多種喻象呈現交叉和互補狀態,共同形成了關于文藝的概念系統。其二,微觀上深化具體喻象(尤其是經典喻象)的研究并關注其在不同時代的運用和發展情況。文藝批評中多種喻象之間并不均等,不同的時代形成了非常鮮明的運用差異,因此需要特別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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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at Articles Like War: “Military Metaphor” in Ancient Literary Criticism
XUE Xian-chao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The military metaphor in ancient literary criticism is directly derived from the importance and universality of ancient war. The precocity of Chinese military theory, the knowledge structure of literati and the experience of leading soldiers become the main help for military metaphor to enter literary theory. In the process of operation, military metaphors participate in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literary criticism through vocabulary coding, thinking transplantation and emotional value guidance, and become an important thinking mechanism and speech mode of literary criticism, and embody the emphasis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in terms of strength, spirit and overall mobility.
military metaphor, literary criticism, thinking mechanism,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I206.09
A
1001 - 5124(2021)02 - 0072 - 07
2019-12-16
薛顯超(1981-),男,內蒙古赤峰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論。E-mail: xuexianchao@nbu.edu.cn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