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鯉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作為一個執著地在希臘小廟里供奉人性的作家,沈從文的湘西題材小說已經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一道靚麗獨特的風景。沈從文眾多以湘西為題材建構的小說大體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像《邊城》《三三》那樣以美好善良的人情人性美作為基調,彰顯湘西世界未受侵染的古樸和諧的生存狀態和少男少女朦朧純凈的愛戀,在翠翠、三三身上閃著動人哀愁的光芒,同時也寄寓著沈從文美好的人生理想和文學理想。而在他的另一類文本中,如《夫婦》《蕭蕭》卻是以人性的野蠻、愚昧、非理性作為切入點,凸顯地是湘西社會尚未被現代意識啟蒙,不自覺的蒙昧落后的一面,隱含著沈從文深重的湘西命運之思。
《蕭蕭》講述的是一個童養媳蕭蕭的不幸命運,從蕭蕭的悲劇命運中,可以看到湘西世界守舊、落后的另一面,看到封建習俗對人的吞噬與同化,看到人在命運面前的軟弱無力。迄今為止,對《蕭蕭》的文本解讀大多停留在女性形象的悲劇意義,現代與原始的文化沖突,悲劇命運的輪回與無奈等幾個層面,從這些角度出發進行的闡釋無疑挖掘了作品所蘊含的人性、性別、心理、新舊價值觀等深厚內涵。但我們不妨換一種新的思路,立足情節本身,從法律視角切入文本深處,一探古舊湘西童婚背景下的人性敘事,揭開沈從文筆下 “希臘小廟” 新的一角。
童養媳制度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封建陋習,在我國明清時期普遍存在,在新舊交替的民國仍有許多童養媳現象,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新的《婚姻法》頒布才完全廢除。真正有法律條文承認、規定童養媳制度是在1919 年北洋政府頒布的《大理院解釋例要旨匯覽》中,在童養媳身份判定上,將童養媳確定為訂婚之妻,并規定 “童養媳對于未婚父母應以尊親論”[1],這顯然承認了童養媳制度存在的合理性。隨著政治的更迭,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后,又于1930 年頒布了《民法·親屬編》,這部法典是在北洋政府民法法典的基礎上編定的,但在有關童養媳制度方面又有所不同,這部法典否認童養媳的合法性,明確規定 “男未滿十七歲,女未滿十五歲不得訂立婚約及結婚”[2]。即便法律明確規定了童養媳的不合法性,但在廣大農村地區,童養媳現象依然十分普遍,且由于當時法律的 “不告不訴” 原則,使得童婚處于半合法的灰色地帶,成為一種流弊深遠的陋習。
《蕭蕭》第一稿完成于1929 年,沈從文曾于1934 年重返湘西,因他發現鄉民各種陋俗舊習并未改善,于是在1936 年重新改寫原作,在小說中增添了蕭蕭為兒子迎娶童養媳的結尾。在《蕭蕭》中,無論是蕭蕭十二歲就成了童養媳,還是結尾蕭蕭為兒子再娶童養媳,這在當時的國家法律背景下,無疑是不合法的,然而在村人看來,這是一種既定的風俗,是合乎民間法且行之有效的。蕭蕭為何會成為童養媳,在小說中已有幾筆明顯的交代。“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出嫁也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3]220蕭蕭的出身是不幸的,自幼失恃,被寄養他家,在鄉土社會,也許蕭蕭最 “合情合理” 的歸宿就是成為童養媳。從被寄養到成為童養媳,蕭蕭的命運齒輪似乎一直在沿著同一個方向行進,而她在不知命運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順從了命運的安排,被命運推向不可測的淵藪。
童養媳是一種畸形的婚姻形式,是對女性在婚姻上的極大不公,童養媳的命運大多是悲慘的,而沈從文筆下的童養媳蕭蕭,卻并非是受到人身虐待和精神壓迫的。除了身份的變化,蕭蕭本質上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在夫家,她整日要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小丈夫玩耍,幫家中做點雜事。“到了夜里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夢到后門角落或別的什么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3]221沈從文寫及此,并沒有讓人感受到童養媳制度給蕭蕭帶來的不幸,相反,蕭蕭是快樂的,開朗的,天真爛漫的,充滿少女青春期奇妙的幻想。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丈夫的小媳婦,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反而一天天身體健壯地長大起來。這是沒有受到外界壓力和制度摧殘的一種自然生長狀態。童養媳制度是有悖人性的,而蕭蕭的生長卻是合乎自然人性的。這是一種不合理狀態下的合理現象,是法律灰色地帶的一種邊緣敘事,在沈從文筆下,并非著力揭露和批判童養媳制度,而是把悲劇敘事置于童養媳制度的框架中,將愚昧和殘酷隱藏在溫和的面紗下,為探索人性尋求更多的可能性。
作為童養媳,蕭蕭的責任和義務就是照顧小丈夫長大,等其長大再與之成婚。在這里,蕭蕭的職能是日后的妻子,所扮演的角色是當下的母親和姐姐。蕭蕭初做童養媳時只有十二歲,正是一個平常少女活潑爛漫的年紀,而她的小丈夫還不到三歲。這注定了蕭蕭在心理和生理趨向成熟的過程中小丈夫是無法參與的,也進一步決定了 “丈夫” 實質功能的缺位讓工人花狗有機可乘。而花狗不同于小丈夫,已經具備了成年男子的心性,“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有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說會玩。”[3]230花狗用歌聲唱開了蕭蕭的心竅,完成了蕭蕭從少女向婦人的蛻變。
蕭蕭被花狗誘奸,一方面是遵從生命本能的召喚,在懵懂狀態下被花狗誘入情欲陷阱,是生命無意識的盲動。另一方面是由于童養媳制度的 “女大男小” 模式,使得蕭蕭在婚姻中處于被動地位,在身心趨向成熟的過程中無法從比自己小許多的丈夫身上獲得情感上相匹配的回應。而蕭蕭作為有夫之婦,與他人發生私情,這是不為法律所容的。民初司法第二十三章奸非及重婚第289 條明確規定:“和奸有夫之婦者處四等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相奸者異同。”[4]按照法律規定,蕭蕭和花狗都要受到懲罰。但是,個子大膽量小的花狗在得知蕭蕭懷孕后,因為無法承擔責任而選擇逃走,把奸情帶來的一切苦果留給蕭蕭一人承擔。
蕭蕭在用盡一切辦法都無法拿掉肚子里的苦果之后,也選擇了逃走,然而卻失敗了。一切無所遁形,家里人這才明白,“這個十年后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續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3]233出了這樣的丑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3]233作為童養媳,蕭蕭不僅與人私通,還懷了孕,這在鄉土社會是一件嚴重違背禮法道德的事情。該如何處理蕭蕭?照 “規矩” 來說,蕭蕭犯了這樣的大錯,應當 “沉潭” 或 “發賣”。這樣的決定權被祖父交給了蕭蕭的唯一監護人——她的伯父。蕭蕭的祖父沒有讀過 “子曰”,不忍把蕭蕭沉潭,所以選擇了 “發賣”,即發賣給別人做二路親。
事情有了定性,蕭蕭不用沉潭,保住了性命。然則,畢竟是不能在夫家待下去了,但因為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送到遠處去也得有人,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3]234此時,蕭蕭已經開始逐漸獲得道德上的解禁,小丈夫知道了這件事,也并不驚疑,更加不愿意蕭蕭因為這件事要嫁到別處去。
在這一事件中,蕭蕭的小丈夫是最有決定權的人,因為上述第289 條法律條文明確規定奸非及重婚罪須本夫告訴乃論,但本夫事前縱容或事后和解者告訴為無效,另有 “童養媳與人通奸,未婚夫為告訴權,但可聲請檢查衙門指定代行告訴人”[5]解釋條文。也就是說,只有小丈夫一人的 “告訴” 才具備法律效力。然而因其年齡小,小丈夫在這一事件中處于 “失語” 位置。法律上最有決定權的人物的態度已經十分明朗,小丈夫自然不會檢舉揭發蕭蕭,那么其他人的檢舉揭發也是無效的。至此,蕭蕭獲得了法律上的豁免。然則,這樣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情該如何消除道德上的疤痕?蕭蕭在漫長的,等待發賣的過程中生下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鐘。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3]235事情在這里出現了重要的轉折,再次改變了蕭蕭的命運,因為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3]235。在傳統鄉土社會,男尊女卑,母憑子貴的倫理觀念早已根深蒂固,夫家之所以娶蕭蕭作童養媳,其根本目的也是為了生兒子延續香火,蕭蕭的命運轉變只因她生下的是一個兒子,倘若生下的是女兒,命運不知又會被如何改寫。至此,蕭蕭獲得了法律和道德的雙重赦免。
在這樣一個幾乎是逃無可逃的倫理困境里面,充斥著兩股不可調和的矛盾,即私通生子與法律、“規矩” 之間的矛盾。然而,沈從文輕易地以一種帶有極大偶然性的筆觸將蕭蕭置之死地而后生,蕭蕭命運的變化,由“因” 到 “果” 再到 “因”,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形結構,而她的一生,也幾乎沒有走出這個圓。她的悲劇循環十多年后在為兒子娶的童養媳身上重新上演,而她在被人們重新接納后,已然不自覺成了鄉村倫理規范守護人中的一員,從倫理困境中逃出,又一腳踏入倫理道德的無形壁壘。
沈從文用一種相對 “簡單化” 的處理拓展了鄉土題材小說的倫理邊界,家人對蕭蕭的處理方式,固然守舊粗暴,但也不乏溫情的一面。沒有讀過 “子曰” 的伯父的不忍,小丈夫的 “寬容”,生下兒子后的 “一視同仁”,即便蕭蕭筑成大錯,終究是“情”勝了“法”和“理”,人性對抗制度獲得勝利,這是沈從文構筑理想人性之外的一種特殊形式的人性探索。
法律作為上層建筑之一,起著約束行為、界定準則的作用。它是人們社會生活的規范、民眾心態的反映以及社會組織的依據,它的發展和存在離不開不斷變遷的社會生活和作為客體的廣大民眾。[6]32然而,實際的法律生活與法律文本往往有所出入。這是因為在傳統社會的鄉土中國,中國人的行為并非完全是由法律約束或者控制的,[7]相反,長久植根于民族文化之根中的 “風俗”“人情”“約定俗成的習慣” 更能形成人們生活的秩序,規范日常行為,解決爭端。因而在情禮與法律之間,存在著一條潛在的罅隙,以這條罅隙為界,人們可以做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選擇。
蕭蕭與人通奸,犯了倫理大忌,嚴重違反了鄉土社會中的禮法規范,超出了 “禮” 與 “法” 的雙重邊界,按照 “規矩”——即倫理正義的處理方式應是 “沉潭” 或 “發賣”。這里的規矩即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宗法人倫,更進一步說,它是在具體的以血緣家庭為組織形式的宗族和小農自然經濟的支持與封建政治權力的庇護下,進一步演化為具體的三綱五常等社會觀念。[6]90宗法倫理觀念是支撐鄉土世界的意識形態支柱,是人們潛在的精神信仰和價值判斷準則。“規矩” 對鄉土社會秩序的維護作用是無可取代的,它在人們心中具有柔韌而持久的威懾力。在追求“無訟”,依靠 “禮治” 的鄉土社會,法律似乎是高不可攀的,因它 “是政體的一部分”,它始終是高高地超越農村日常生活水平的,表面上的東西。[8]因此只有 “規矩” 可以決定蕭蕭的命運和去留。
可以說,本質上正是 “規矩” 對蕭蕭進行了道德上的審判,并給予懲罰。但 “規矩” 作為一種不成形的民間法律,根植于人們內心深處,沾染了太多主觀的感情色彩,帶有極大的游移性。它不像法律那樣具有強制性和不可違背性,某種程度而言,規矩是由人制定和執行的,本質上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道德規范,這就決定了 “規矩” 具備可商榷的屬性。規矩是情禮與法律之間的一個過渡物,可以向上順從法律,也可以向下順應人情。因此,在蕭蕭獲得道德審判之后,人們反倒釋然了。“大家全都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3]234規矩在這里發生了悖謬,一方面,它是維護人倫的內心秩序,另一方面,它又是基于人情的可變因素。在情禮與法律的罅隙之間,它充當了蕭蕭命運的指示牌,選擇了向下的道路。
在情禮與法律的罅隙之間,人們對于 “規矩” 的定義是模糊不清的,雖則它源于宗法倫理,卻無明確標準。這肇因于人們生活的場域是封閉蒙昧的,無論是對童婚的司空見慣,對女學生行為方式的諸多好奇與取笑,還是對蕭蕭處理方式的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人們心中的法律意識是尚未被開啟的,意識不到何為違法,法律的邊界究竟在何處,因此只能用潛意識中約定俗成的 “規矩” 來解決問題。
在這個偏僻封閉的湘西村落,代代相傳的村規鄉俗就是守衛村民行為規范的籬笆荊條,是觸手可及的東西,而法律則由于太過遙遠被人們摒除在外。人們已經習慣了用這樣一套思維模式、話語方式去生存和生活,并沒有主動向外探求的渴望和意識,只是一味地順從規矩,對周遭的環境麻木不覺。在作品的最后,大家歡天喜地再為蕭蕭的兒子娶童養媳,“嗩吶吹到門前,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3]235蕭蕭的命運再次循環,如同一個連環索套,永遠處在封閉的圓中。沈從文以這種圓形敘事圈套凸顯了湘西底層女性悲劇命運的輪回與反抗命運的無奈,表現了人性深處暗藏的不自覺的麻木與順從。
在法律缺失依靠禮治的鄉土社會,蕭蕭的悲劇無疑具有典型性。情禮與法律的失衡,為人性的失落打開了缺口。沒有法律的制約,僅靠情禮約束,痼疾將無法根除,封建意識會更持久地占據人們的思想。《蕭蕭》溫和敘事下隱伏的悲劇意識,暗含著沈從文對湘西底層人民生存方式的歷史性反思。
在禮與法的罅隙中,蕭蕭的命運得以突轉。她獲得了生存權與豁免權,卻深陷無知麻木的命運循環中,一生都為外在力量所擺布,從來沒有自覺主宰過自己的命運。蕭蕭的命運是偶然的幸運,幸運中彰顯了鄉下人物的更有人性,更有人情,而這偶然的成分中,卻包含著湘西底層人民蒙昧的思想意識和尚未開啟的法律意識。傳統倫理與現代法律交織對照,映射出復雜矛盾的人性。在沈從文著力構建的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背后,還殘留一些明暗之間的碎石磚塊,法律視角下的《蕭蕭》是一出命運悲喜劇,呈現的不僅僅是童養媳蕭蕭的命運,也體現了沈從文對湘西世界最終該走向何處的深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