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裕紅,瞿子超
(蘭州大學 法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我國國際私法立法長期以來一直具有條文零散化的傾向,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分散于各部門法中。本世紀初,中國國際私法學會草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私法示范法》作為我國第一部示范法性質的國際私法法典,為我國國際私法學科的發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2010年頒布的《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較為完善并成體系地規范了國際私法中的法律適用問題,但是對于管轄權問題卻仍然沒有進行獨立規定。目前,我國法院處理涉外民事糾紛管轄問題所依據的法律規范仍然是《民事訴訟法》總則部分的一般規定和第四編的特別規定以及相配套的法律解釋。上述法律條文出處繁多且內容難免有矛盾沖突之處,給國際私法的體系化帶來了不小的困難。近期,《中國國際私法法典》(學會建議稿)第二次編纂工作正在穩步推進中,期待能夠借此機會進一步完善我國對于國際民商事案件的管轄規定。
當前,我國管轄制度中對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規則存在一定的不足。著作權由于屬于知識產權,故著作權侵權與一般民事侵權相比具有獨有的特征。與此同時,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跨國著作權侵權不可避免地會利用到信息網絡技術,處理此類涉及網絡的國際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問題將會變得十分復雜。司法實務中,法院在處理此類案件時通常以沒有管轄權為由拒絕管轄,或者是直接忽略案件的涉外屬性,作為國內案件管轄并適用我國法律審理。以上何種做法,一方面不利于發揮國際私法的獨立價值,從而影響我國法院判決在其他國家的承認與執行;另一方面由于我國法律對著作權保護客體、賠償數額等問題規定的不同,可能導致對權利人的保護不夠充分。因此,有必要對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問題進行研究,為我國法院處理此類案件的管轄權問題提供明確、清晰的指導。
現行著作權侵權管轄權規則主要依據傳統民事訴訟管轄理論來確定。《民事訴訟法》第29條規定:因侵權行為提起的訴訟,由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民事訴訟法解釋》第24、25條進一步規定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實施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計算機等信息設備所在地,侵權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即《信息網絡傳播權司法解釋》,下文簡稱《規定》)在前述兩部法律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在第15條中將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權規定為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均難以確定或者在境外的,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下文簡稱原告所在地)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雖然《規定》并未明確是否適用于涉外案件,但考慮到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僅為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一種特殊形式,從文義解釋出發顯然也應當適用該規定。
針對這一規定,國內部分學者也表達了不同的見解,主要集中在三個部分上。首先,部分學者主張由于著作權的地域性特征,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應當堅持專屬管轄,因此在任何時候中國法院都應具有對此類案件的管轄權;其次,有學者主張應當嚴格限制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地域管轄的范圍,將原告所在地視為侵權行為地從而使原告所在地法院獲得管轄權的做法可能具有潛在的危害性;最后,一些學者認為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地域管轄時應當施加一定的標準,法院只有對符合相應標準的案件才能行使管轄權。上述三個觀點在邏輯上逐步遞進,共同構成了管轄制度構建的基本問題。下面將分別對這三種觀點進行評析。
判斷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是否應該堅持專屬管轄是其他所有問題的基礎和前提,因為一旦堅持專屬管轄就直接排除了我國法院對于侵權外國著作權的案件的管轄權。事實上,過去由于傳統法律觀念對知識產權法屬地性的強調,著作權法領域曾被認為是各國徑自適用本國法律,并不存在法律沖突的一隅[1]。但是與其他知識產權的地域性相比,著作權的地域性最先開始松動,其原因在于著作權與專利權、商標權等不同,完成后無需經過國家行政部門的審核或登記就可以受到保護,與國家公權力的聯系相對較弱。并且著作權的地域性已經隨著《伯爾尼公約》等全球性著作權保護公約的制定逐步淡化,不再成為法院行使管轄權時的限制。有學者還指出《伯爾尼公約》第5條第2款規定的“享有和行使這些權利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續,也不論作品起源國是否存在保護。因此,除本公約條款外,保護的程度以及為保護作者權利而向其提供的補救方法完全由被要求給以保護的國家的法律規定”中的“被請求保護國法”即為適用法院地法,因此應當進行專屬管轄,這顯然是對于本條文的誤讀。按照公約上下文及通常理解,“被請求保護國法”顯然是指針對發生在某國的侵權行為提供保護的該國法律。該條款至多只能被理解為一個法律選擇或者法律適用條款,不應被理解為一個管轄權條款,更不應該被理解為一個專屬管轄權規定[1]。
因此,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管轄權并不需要堅持專屬管轄。其理由首先在于地域性并非知識產權獨有的特征。任何權利都是基于法律規范而產生的,法律規范又都存在于某一法律體系中,而每個法律體系都僅在其所屬的法域內有效[2]。從這層意義上說著作權與其他權利客體相比并無不同。此外,如果堅持專屬管轄將導致權利人難以真正行使自己的權利并可能損害國際交往。《伯爾尼公約》等全球性的著作權公約為各國劃定了最低保護標準,而各國可以根據本國實際情況制定高于公約的標準,此時如果承認專屬管轄將導致權利人難以獲得實質上的保護標準,只有承認依外國法產生的知識產權的既得效力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3]。有學者主張如果堅持專屬管轄則可以保護我國公民在侵權外國著作權時免受天價索賠,但此舉是對外國權利人依其本國法所享有著作權的侵犯,同時外國法院通常情況下也不會尊重此種專屬管轄,從而造成國際平行訴訟的產生。而且《選擇法院協議公約》等公約均允許當事人協議選擇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法院,如果堅持專屬管轄將不利于國際司法合作與交流的展開。
在上文論述了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不應堅持專屬管轄后,緊接而來的問題即在于地域管轄的范圍。具體法律條文中將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網絡服務器、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作為侵權行為地這一做法能夠得到多數學者的贊同,但是在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均難以確定或者在境外時,將原告所在地視為侵權行為地則稍顯不妥。從立法目的角度出發可以看出,該規定的目的在于保護我國境內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具有救濟可能性,但該規定卻在另一個層面上加重了被告當事人,即侵權人參與公平訴訟的負擔。不應支持采用原告所在地作為管轄權基礎的主要原因包括以下幾點。
(1)原告挑選法院與國際平行訴訟的產生
將原告所在地作為管轄權基礎可能增加原告挑選法院的可能性,同時具有諸多不便。網絡著作權侵權相比較于一般侵權的最顯著特征在于其以互聯網為媒介,用戶可以在任何地方通過可以聯網的設備訪問侵權作品。在司法實踐中發生的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可訪問范圍通常是全球互聯網用戶,即在默認情況下除非采取技術措施,否則無法禁止特定國家或地區的用戶訪問侵權內容。因此,在此種情形下原告可以在我國任何一個地區的計算機終端上訪問侵權內容,通過改變所在地來影響具體的管轄法院,而這一過程中必然伴隨著我國國內司法資源的浪費。無論是不同地區的法院同時受理并審理,抑或是后受訴法院通過管轄權轉移等手段將多個訴訟合并,都在過程中產生了內耗。同時這一做法與國際私法上常見的通過人為制造連結點來進行法律規避具有異曲同工之處,法律不應鼓勵此種允許原告主動挑選法院的情況發生。
上文所述的原告挑選法院問題并非僅局限于一國領域之內。涉外著作權侵權案件中除我國法院外,侵權人所在國法院、侵權人從事侵權行為所在國法院、侵權計算機網絡設備所在國法院等與侵權行為存在聯系的地點的法院均具有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若被告出于請求更高賠償數額、請求侵權人盡快停止侵權行為或請求保全等目的,同時在我國法院以及上述任何一個國家的法院起訴的話,則會導致國際平行訴訟的產生。由于我國在國際平行訴訟領域采取放任且消極的態度,并無條件以國內判決為優先,可能造成我國與其他國家之間的直接司法沖突。《民事訴訟法解釋》第532條規定的不方便法院原則是為了避免產生國際平行訴訟的重要途徑,其通過具體規定不行使管轄權的六項要件以避免國際平行訴訟。雖然國內不斷有學者主張降低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標準,但現行規定中僅需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利益,即排除適用該條款無疑使得幾乎不可能在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中使用該原則。因此,在此背景下仍然允許原告隨意挑選法院顯然不利于這一問題的解決,采取限制性的管轄權規定具有充分的必要性。
另外,即使單純以我國法律文本來解釋,《規定》第15條規定的是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民事訴訟法解釋》第25條規定侵權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前者中的侵權行為地顯然不是侵權行為實施地,即侵權人實施侵權行為的地點,則只能解釋為侵權結果發生地;而后者中又明確指出侵權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不免有法律沖突之嫌。雖然“包括”的表述表明并非完全列舉,但為何僅特別強調被侵權人住所地而非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不免給人一種是在一般侵權案件的損害結果發生地以外單獨增加了被侵權人住所地這一特別規定。這樣一來《規定》第15條是否構成擴大解釋就成為了一個問題。與此同時,為何要將被侵權人的住所地作為侵權結果發生地也存在一定的爭議,這是因為著作權侵權案件的損害結果發生地通常難以評估,假設權利人以中國作為主要市場,則在全國范圍內都將因侵權行為而受到損失,如果不對何地法院具有管轄權進行明確的話,要么會形成沒有法院主動管轄的管轄真空情況,要么會像現在一樣允許權利人挑選法院的情況出現。因此,只有將與被侵權作品及權利人具有密切聯系的被侵權人的住所地視為損害結果發生地才能更好地解決這一問題。
(2)加重被告參與訴訟的負擔
《規定》中明確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在境外的,將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視為侵權行為地。這一規定還可能存在加重被告當事人訴訟的可能性,其主要體現在如果被告位于境外,則其前往中國參與訴訟的難度相比在其本國訴訟顯著增加,同時由于互聯網的特殊性,原告可以在對自己最為有利但與被告乃至案件沒有什么聯系或者聯系很小的法院提起訴訟,這對被告而言極不公平合理[4]。誠然,如果不這樣規定的話,原告的權利可能面臨同樣難以得到救濟的可能性,但如果僅基于此種理由就承認可以在原告所在地起訴的話,如何對被告當事人訴訟權利的保障將成為一個難點。例如,權利人可以在我國多地同時起訴外國人侵犯其多項著作權(此處指的是訴訟標的各不相同的多個案件),對于被告當事人來說,要想實質性參與進案件審理過程則必須親自或委托代理人同時在多地的法院應訴并進行證據提交和為開庭進行準備,而要想實現這一目標顯然十分困難,并會對被告方當事人造成巨大的物質和精神消耗,此時如果僅允許被視為損害結果發生地的被侵權人的住所地法院管轄的話,將大幅節約被告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并提高訴訟效率。此外,如何平衡雙方當事人的訴訟權利義務,維護當事人之間衡平與實質正義還需要更多補充規定的出臺,目前的規定仍然亟待完善。若權利人采取形式上合法但實質上濫用訴訟權利的行為,并由此造成被告當事人的損失是否應當賠償就是一個現實的問題,涉外領域的案件中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表現形式與國內案件相比是否具有獨特的性質也應當著重考察。
(3)判決難以得到承認與執行
訴訟的根本目的在于由法院作出具有執行力的判決并依法強制執行。以原告所在地作為管轄權基礎對于著作權人的保護來說,在形式上也許的確具有很強的優勢,但同時也會導致判決難以得到承認與執行。適用原告所在地的前提條件為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位于境外,此種情況下由于被告當事人位于我國以外,其大概率在我國境內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因此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只有在得到其他國家法院的承認與執行后才能發揮效力。然而根據海牙《承認和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以及當今各國普遍采取的外國判決的承認標準,原告住所地并非普遍承認的管轄權基礎,即使將其“視為”侵權行為地,恐怕也難以得到多數外國法院的贊同。因此,人民法院對于此類案件的判決將面臨無法得到承認與執行的困境。最高人民法院1998年《關于全國部分知識產權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里曾強調,不能以原告受到損害就認為原告所在地就是侵權結果發生地。就涉外案件的判決承認與執行來看,允許由原告所在地法院管轄,也可能會出現很大的問題[5]。如果此類無法得到承認與執行的判決進一步增多,將有可能損害權利人對于我國司法體系的信任,從而導致司法公信力的下降。然而此種問題并非法院以一己之力所能改變的,最好的辦法還在于嚴格限制管轄權成立的條件。
此外,中國著作權人在中國起訴境外當事人侵犯著作權的案件還存在一個邏輯上的問題。上文已經討論了除非存在位于國內的共同侵權人,此時可以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的規定向位于國內的被告提起包括國外侵權人的共同訴訟,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若侵權人位于國外,則其大概率在我國境內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必須通過請求外國法院承認與執行,才可能使我國法院作出的判決發生效力。但是據我國司法部發布的信息顯示,截至2016年7月,我國對外締結的民刑事司法協助條約共19項,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共20項(其中17項生效),由此可見,我國與絕大多數國家間在民事領域不存在互相承認與執行判決的條約。考慮到在與不存在司法協助條約的國家間通過互惠原則等承認與執行判決的難度,權利人是否會選擇向我國法院起訴本身就構成一個問題。當然,判決能否得到承認與執行和當事人能否向我國法院起訴就性質而言的確是兩個相區別的問題,但如果一項規則的制定宗旨在邏輯上就存在漏洞,那么該規則的具體實施效果可能就更加值得檢討。
綜上所述,將原告所在地作為管轄權基礎并非一個很好的選擇,其僅是當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位于境外時為了保護原告當事人所采取的一個立法政策上的照顧,實務中效果如何尚待觀察。即使從維護我國司法主權、保護我國權利人合法權利的角度出發,賦予被侵權人住所地法院管轄權作為一個兜底條款,對于權利人在管轄問題上的救濟已然足夠,無需通過給與通過更大的管轄權基礎來作出讓步。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雖然與普通民事案件并不完全相同,但同時不能過于關注互聯網技術過程而忽略了從民事訴訟整體去討論涉網案件的管轄問題[6]。
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地域管轄的標準指的是被告應當與法院地具有何種聯系時法院才能行使管轄權,這是對管轄權的一種限制,避免濫用管轄權情況的出現。《規定》由于直接授予了原告所在地法院的管轄權因而不存在這一問題,但在國外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此類判斷標準,其中又以美國和歐盟的司法實踐發展得最為成熟,具有借鑒的可能性。
美國的管轄權規則要求被告與法院地具有“最低限度”的聯系。其管轄權規定遵循美國憲法中規定的“正當程序條款”,要求“被告與法院地國具有某些最低限度的聯系,以便維持訴訟不違反‘公平參與和實質正義’的傳統觀念”。用更通俗的語言和法理解釋,即不應當使當事人在其無法預料的地方被起訴,其根本出發點也在于減少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并提前預測可能發生的法律風險。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也同樣適用這一標準,美國最高法院在判例中逐漸形成了“滑動標尺”理論和“效果”理論等不同的檢測標準。“滑動標尺”理論指的是在一個網絡侵權案件中需要考慮該網站與訪問者之間的交互,如果其被認為是鼓勵法院地國用戶訪問的“積極的網址”,則法院通常會行使管轄權;如果其僅被動地發布消息,則無法以該網站能夠訪問為由行使管轄權;如果介于上述二者之間則需要考察交互的程度和性質[7]。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滑動標尺”理論逐漸與“進一步活動”理論相結合,要求當事人有意利用了法院地的司法制度和資源才可以對其進行管轄。如果當事人并沒有有意從某一特定的州獲取利益,更沒有與某一特定的州建立“實質聯系”,則其行為不能構成“有意利用”[8]。上述具體判斷標準都要求侵權人與法院地具有某種程度的聯系,雖然看起來似乎判斷標準非常抽象,但是其更多地代表了由法官在具體案件中個案分析的衡平法思想。只有具有這種聯系時法院對其管轄才不是過度管轄,被告人正常參與訴訟的權利才可能得到保護。
歐盟在《布魯塞爾規則》生效后,各成員國法院在判決中逐漸將“指向”標準作為慣例。在發展過程中,其具體判斷標準也經歷了考察網址的可登錄性、當事人行為的針對性以及所涉行為與法院地國間的實際聯系[9]。許多國家的司法實踐中都出現了先從實體法層面加以考察,次之再就管轄權問題加以分析的實踐[9]。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歐盟法院對于這一問題的態度存在反復。在Donner案(C-5/11)和Football Dataco案(C-173/11)等案件中,歐盟法院接近于采用“指向”標準,僅在侵權人意圖將侵權產品“指向”法院地國時才具有管轄權。但是在Pinckney案(C-170/12)與Hejduk案(C-441/13)等案件中又采用“可登錄性”標準。歐盟法院在這些案件中的認定不僅極大地改變了成員國對跨界著作權侵權糾紛通常的認定,而且使得避免僅以“可登入性”作為行使管轄權標準的努力“付之東流”[7]。目前還不清楚這一轉變是出于加快歐盟一體化進程還是其他考慮,在歐盟成員國內的權利人與非歐盟成員國的當事人間發生的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是否同樣適用該標準也留有疑問。因此,對于歐盟管轄權制度下一步的動向應保持密切的關注。
從上述美國與歐盟的司法實踐中可以看出,在對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中施加當事人的主觀要件是一種普遍存在且逐步增強的趨勢,即使在我國,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中也包括了當事人具有過錯。過錯具體可以區分為故意和過失,在美國法中,如果當事人主觀上將侵權作品“有意利用”了法院地的市場和司法資源(或是按歐盟法將侵權作品“指向”法院地國),則該當事人能夠基于其行為與法院地的聯系使得他應當合理地預見會在那里的法院被起訴。如果采用上述理論,則可以假設這樣一個案例,即一位中國著作權人用中文完成了一部作品,此后該作品被A國侵權人翻譯成A國語言后面向A國網絡用戶傳播。在該案中,雖然受到侵害的權利為中國著作權人的著作權,但是侵權人有意限制了該侵權作品的流通范圍,并未意圖使其進入中國市場,即使進入中國市場也因其語言為A國語言對中國的原作品不會造成過多的損害。因此對于此類案例,若采用“可登入性”標準則對于侵權行為的認定過于寬泛,由于實踐中幾乎所有的案件都符合該標準,導致其難以發揮判斷侵權與否的測試標準作用。況且,如果侵權人不存在故意或過失在我國構成侵權行為,即當侵權人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以避免在我國受訴或其根本不可能預見其將在我國受訴時,我國仍然行使管轄權則可能存在類似于美國“長臂管轄”的嫌疑。因此,對于部分特殊案件有必要在管轄上施加標準的限制,以更好地維護實質正義并發揮國際民事訴訟法的內在價值。
從立法目的角度來看,《規定》中授予原告所在地法院管轄權的規定應當是考慮到國內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案件而作出的特別規定,然而由于沒有作出其他相反規定,使得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同樣適用該條規定。為了更好地明確我國國際私法對于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問題的規定,協調各國對該問題的一致立場,可以在以下幾個方面作出改進。
要想在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最好的解決方案在于通過立法直接規定涉外知識產權糾紛的管轄權問題。目前,中國國際私法學會正就《中國國際私法法典》(學會建議稿)第二次編纂開展工作,與此同時《民事訴訟法(涉外編)》的修訂也被提上了日程。無論最終采用上述何種立法形式,都可以在其中對與知識產權相關的管轄問題一并作出規定。為體現我國司法主權以及我國法院的管轄權作為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最后一道防線,可以增加一個兜底條款:承認當侵權行為地與原告住所地競合時原告住所地法院有權管轄,但同時也應注意該條款被濫用的風險,即需要明確指出非此種情況時我國法院不具有管轄權。這樣的做法能夠在較高法律位階的法律中對這一問題作出原則性規定,其他法律或法規即使與其存在不一致也會由于法律位階和效力層次均不如上位法而不予適用。誠然,法律的修訂往往需要經歷很長一段時期,如果短期內無法通過制定或修改法律的形式對此作出規定的話,建議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明確與上文規定類似的內容。
對于《規定》中允許原告所在地法院進行管轄的規定,應盡快通過發布新的司法解釋的方式排除其對于涉外案件的適用。排除使用條款的具體內容可以效仿《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域名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發生的涉外域名糾紛案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四編的規定確定管轄”的規定,增設“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發生的涉外著作權糾紛案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四編的規定確定管轄”的條款以明確在涉外案件中不適用[10]。涉外案件由于需要考慮國際私法的特殊性格,不宜僅以保護本國當事人的利益為出發點作出過度管轄的規定,否則可能涉嫌構成司法沙文主義并引起其他國家的反感和反制。在國際主義和多邊主義備受推崇的年代,過度管轄因嚴重的本國保護主義傾向,對外國被告極為不公,且阻礙判決跨國流通,可謂國際“聲譽狼藉”[11]。如果過度管轄的范圍和程度過寬將面臨其他國家紛紛效仿以至于影響國際關系,我國在最大限度上仍需遵照國際禮讓原則采取與其他國家相近似的管轄規則。在排除《規定》的適用后,無論是通過不方便法院原則告知原告向更方便的外國法院起訴,亦或是當侵權行為地與原告住所地競合時由原告住所地法院管轄都可以從客觀上限制當事人挑選法院的隨意性,[12]減少國際平行訴訟產生的可能性,同時也維護了“任何人不得從其違法行為中獲利”這一法律格言。
在排除原告所在地的管轄權基礎后,有必要進一步明確地域管轄的標準。美國的做法雖然能夠更好的發揮程序正義的價值,但由于其判斷標準過于復雜,且與大陸法系的法律傳統不相適應,因此難以直接應用到我國司法實踐中。相較之下歐盟的做法與我國更為接近,具有借鑒的可能性。例如可以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嚴格限制侵權人在我國領域內對權利人造成的損害、侵權人的過錯等構成要件的成立,從而通過判斷侵權人是否有利用我國市場或法律資源的動機或可能性,進而判斷侵權人與我國的聯系是否緊密到足以行使管轄權。美國管轄權制度中的正當程序條款的立法宗旨也應成為我國立法時考慮的重點,即判斷是否具有管轄權的同時,應當判斷如果行使了管轄權則被告是否有機會受到公正的審判,這一點更多的是從被告參與訴訟的可能性角度出發的。如果被告身處境外,公告送達并非總能準確地送達給被告當事人,由此做出的缺席判決在有效性和可靠性上都面臨不小的挑戰。先考慮實體法層面再判斷管轄權問題的做法與我國采用的立案登記制之間也存在一定的沖突,但這并非無法解決,法院完全可以在受理案件后以無管轄權為由裁定駁回起訴。
此外,不方便法院原則也是處理該問題時的一項重要法律工具,例如可以降低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成立要件,使更多案件因我國并非審理該案件的方便法院而暫不行使管轄權。我國《民訴法解釋》第532條第4款并未對涉及我國公民、法人及其他組織的利益”施加程度性要求,因此,司法實踐才一味以國籍或慣常居所為基礎認定案件涉及“我國利益并拒絕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13]。若能夠聽取學界意見,將上述規定限定為只有當利益受到嚴重損害時才不能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則絕大多數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將由于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存在而無法向我國法院起訴。事實上,從與侵權行為密切聯系的角度來看,若由被告人住所地等法院進行審理,無論是在證據搜集還是在判決執行等方面都具有巨大優勢,若該外國法院存在對案件不予受理等特殊事由時,我國法院可以恢復之前中止的訴訟并繼續審理,從而更好地保護我國著作權人的合法權利。否則我國法院宜采取謙和立場,不應與國外法院爭奪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以產生不必要的司法摩擦。
為了更好地保護我國著作權人在國際上行使和維護著作權,有必要通過其他途徑進一步保障權利人的合法權利。例如,司法機關可以通過司法協助的方式調取位于境外的侵權人的信息,行政機關、民間組織等可以協助當事人調查取證,并通過駐外使領館、商會、僑會等機構在境外設立代理機構統一為我國權利人實施維權行為等。同時,還可以發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涉外著作權侵權案件中的作用,著作權人僅需許可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對自己的作品進行管理,當權利受到侵害時將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負責實施維權活動,從而大幅減輕權利人的負擔。這些措施對于著作權的國際保護同樣具有相當重要的作用。
以日本為例,日本作為文化輸出大國很早就開始將作品向國外傳播,為保護日本著作權人在國外的著作權不受侵害,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日本官方與民間共同協作,形成了一套相互支撐且行之有效的對著作權人的支援措施。在官方層面上,日本外務省在全球約200處幾乎所有的外交代表機構均任命了“知識產權負責人”,以應對權利被侵害的當事人的咨詢。知識產權負責人一方面需要接待權利人提起的有關知識產權侵害等的咨詢,回答與在當地維權相關的問題,另一方面其作為外交人員,經常與所在國政府從事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的職員(海關、警察等)就侵權產品的識別、處置措施等開展研討[14]。在半官方層面上,工業所有權情報·進修館(INPIT)與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作為日本經濟產業省下轄的獨立行政法人,均向權利人提供全球范圍內的知識產權保護咨詢,前者試圖成為當事人在其重要的知識產權受到損害之前就可以利用的“未雨綢繆”之舉[15],而后者則為以解決仿冒、盜版等海外知識產權侵害問題為目標的企業、團體的集合,目前通過任務派遣、信息交換等項目小組進行活動,并與國內外的相關機構展開合作[16]。在民間層面上,日本商工會議所(即中文語境下的日本商會)為其會員提出了堅決打擊假冒、盜版并設立知識產權訴訟費用補貼等主張,同時在上述主張的基礎上積極與日本政府所設的知識產權戰略本部等部門共同協作以保護其會員的知識產權[17]。
我國在這一問題上所采取的措施就相對薄弱,目前我國在政府層面上尚未建立保護我國著作權人在海外維權的支援機制,雖然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知識產權保護司的指導下成立了國家海外知識產權糾紛應對指導中心,旨在聚焦海外知識產權糾紛應對中存在的難點和痛點,但遺憾的是該機構的業務內容目前還不包括著作權。隸屬于中共中央宣傳部的中國版權保護中心作為專門從事版權保護的業務部門,目前所提供的網絡維權服務僅適用于中國大陸,未能覆蓋其他國家,對于在海外進行的維權活動同樣幫助甚微。鑒于此,效仿其他國家的經驗建立更好地支持我國權利人在海外進行著作權維權活動的機制和途徑具有重大意義。
隨著中國文化產業的飛速發展,涉外網絡著作權侵權案件的管轄問題在未來將進一步凸顯其重要性。因此,在現階段未雨綢繆將其完善,有利于今后更好地保障著作權人的合法權利并助推我國文化產業“走出去”的步伐。涉外民事案件與國內案件相比具有不同的性格和著眼點,只有發揮國際私法的獨立價值才能更好地促進國際民商事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