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批判是都市馬克思主義者使用的標志性方法,他們把貨幣以及貨幣資本作為研究對象,跟隨它們的自由流動,揭示當代資本積累的新特點,分析都市空間中不同主體的價值訴求和價值對立,全息性地呈現了資本主義當代發展存在的弊端。在研究過程中,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還在空間批判的方法中融入審美批判、倫理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等方法,從多個視角揭示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存在的剝削方式,批判當代資本主義制度對人的生命倫理的顛倒和摧毀,同時也揭露當代資本主義通過虛假意識形態幻象遮蔽現實、隱藏權力斗爭的事實。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借鑒了很多西方的空間批判思想,對中國學者來說,比較大的挑戰就是如何通過“空間”來把握現實。近年來,很多學者圍繞列斐伏爾、索亞、卡斯特和哈維等人的理論展開研究,闡發都市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的空間生產、空間正義、網絡空間等思想觀點,但是,從方法論角度來分析都市馬克思主義發展邏輯的研究并不多見。將方法論作為切入點來分析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發展脈絡和理論特征,可以更加明晰地呈現都市馬克思主義思想關于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的思考過程,揭示都市馬克思主義對倫理道德問題、審美情趣問題以及意識形態問題的關涉,本文擬在此方面做一嘗試。
在經典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中,馬克思就論述過貨幣不是單純地用來交換的媒介,還能推動“產品”向“商品”的轉換。都市馬克思主義基于貨幣本身就參與資本主義經濟從生產到消費的全過程這一觀點,認為貨幣不僅能駕馭從商品生產到消費的全過程,也能影響整個資本主義空間的發展和創新。空間批判的邏輯要比傳統的理性批判更加全息化,同時也更加復雜。空間批判的方法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發展在當今社會已經遮掩所有事物的發展過程,資本主義的傳媒宣傳在呈現事件發生的最終結果時,對其進行了價值觀念上的包裝和掩蓋。空間的存在為現實世界的觀察者提供了一個濾鏡,人們可以通過這種由邏輯構建出來的空間濾鏡來解釋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
空間批判的思維邏輯就是要打破資本主義的審美幻象。都市馬克思主義從某種程度上繼承馬克思關于西方神話理論的很多論述,用馬克思批判傳統神話的敘述邏輯方式來解構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幻象。同時,都市馬克思主義還從都市空間整體環境來考察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失序現象,直截了當地把歷史時間和社會空間聯系在一起。這種多方面的考察構成一種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的全息相貌。“正是從這種經驗的復雜多變和混亂無序中,人們建立起了有關時間與空間,及其連帶的社會權力合法性、統治形式和社會互動,乃至與生產并行不悖的自然關系、人性及市民社會與政治生活的全新基本意識。”[1](P251)可以看出,空間批判的全息性來源于都市馬克思主義對社會秩序的關照,學者們認為,在資本主義的生態空間中,若想準確地把握社會秩序和時空變化的規律,就必須先了解能在這兩者之間自由穿梭又具有媒介屬性和載體屬性的存在物,即貨幣。都市馬克思主義的大多數學者都以貨幣為切入點,研究資本主義空間演變的形式和規律,這不僅是因為貨幣是資本空間中最活躍的實體單位,更重要的是因為,通過對貨幣的分析,還能展現資本主義的集體消費觀念。資本的流動和循環構成多種形式的資本空間,貨幣在這個空間中越來越抽象,哈維引用馬克思的論斷,強調“資本作為整體是同時地、在空間上并列地處在它的各個不同階段上。但是,每一個部分都不斷地依次由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階段,由一種職能形式過渡到另一種職能形式,從而一次性在一切階段和一切職能形式中執行職能”[2](P121)。哈維認為,這一階段涉及的“資本”本質上就是貨幣資本,貨幣資本通過增殖過程形成它自己的增殖空間,而空間批判方法的全息性也體現在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對貨幣資本增殖過程的研究上。
空間批判的方法將資本增殖的過程以及資本增殖構成的空間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分析資本流動對資本主義貨幣政策的影響力,討論不同產業空間集聚與貨幣政策之間的必然關聯,呈現不同地理位置對社會資本結構的影響。都市馬克思主義者通過自己建構的空間模型,解釋空間異質性的發展對傳統資本主義剝削帶來的變化。他們把貨幣資本作為媒介,揭示現當代資本主義空間的“異質性”和“排他性”,空間批判的方法也是通過將這種“異質性”和“排他性”作為研究的重要切入點,才能完整地把握住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政治權力與資本剝削的復雜關系。可以看出,都市馬克思主義空間批判的方法論邏輯是從研究資本主義空間的最小單位轉移到研究資本主義集體消費的模式,進而全息化地表現新時期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社會的組織形式。
雖然都市馬克思主義空間批判方法論考查的對象在馬克思經典原著中已有描述,但是,都市馬克思主義通過空間批判的方法論邏輯形成的結論則對馬克思的社會空間思想有著創新的意義。比如,列斐伏爾通過空間批判的方法從整體上描述都市革命的演化進程,他將貨幣資本作為研究的切入點,在日常生活的空間中構建資本主義都市空間權力斗爭的邏輯,再全面呈現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對工人們倫理道德的踐踏和破壞的現象。卡斯特則是把空間批判的方法運用在網絡空間的分析上,也是通過對貨幣資本的關涉,從總體上刻畫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蘊含的霸權主義內核。與此類似,索亞和哈維也都注重把貨幣資本作為空間批判的基本對象來研究,正是憑借資本在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高度的自由流動性,學者們能夠更精準、深入地挖掘出都市空間蘊含的生產差異和思想觀念差異,從而揭示資本主義的發展對人的剝削與異化。
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批判重點是都市空間的形成過程和最終的社會效果,對這兩個對象的研究使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必定關注都市空間的結構,這也自然而然使空間批判方法帶有結構的屬性。對都市馬克思主義而言,都市空間結構是資本主義都市發展最標志性的也是最鮮明的特色。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通過空間批判的方法,詳細分析都市空間結構的發展史,認為在資本主義發展初期,城市的結構受資本所有制的影響而呈現一種凌亂的布局,因為在發展初期,擁有生產材料的資本家并沒有形成一種規模經營的理念,雖然在這個階段城市功能表面上涵蓋所有的工業門類,但是,從專業化角度來看,每個行業之間都有巨大的鴻溝,互不相關甚至充滿矛盾。
然而,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仍然認為這種現象具有一種優點,它盤活城市內部的大量資源,并且通過所有制的權力限制,促使城市內人群階層的分化。由此形成資本主義初期城市發展最基礎的兩個力量,一個力量就是起支配作用和主導作用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而另一個力量就是受到資本主義所有制影響的不同階層的個人與群體。對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而言,這種由制度和階級構成的二元對立的空間狀態,本身就具有一種非正義的屬性,因為這兩個方面不僅永遠不能融合發展,也沒有可以進行直接信息交流的可能性。同時,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還認為,這種現象就是早期資產階級對城市空間結構的原始規劃。這種方式打破了傳統社會的平衡發展狀態,通過社會制度等意識形態的幻象遮蔽了一部分現實應有的“力量”,這部分“力量”就是被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隱蔽的資產階級。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在問題研究的起始階段,詳細描述和解釋都市空間的結構,并抽象出三個基本的單位——資產階級、工人階級、資本主義制度,這三者構成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基本結構。
在此之后,都市馬克思主義又通過對這三者之間的分析,深化對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結構的認知。比如,以哈維為代表的很多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都市空間與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一樣,是一種受社會意識深刻影響構成的具有約束性的概念,意識形態直接反映了“歷史時間”為資本主義發展呈現的具體事件,也就是說,意識形態與歷史發展的時間性相關聯。與意識形態相對應的另一種形態是空間形態,這是資本主義大都市在資本擴張和剝削過程中形成的既包含空間又能統攝時間的意識形式。比如,大約在二戰后,伴隨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發展,歐美各國都按照自己的地理優勢開始布局新的城市功能區。在英國,蘇格蘭和英格蘭的經濟發展開始發生結構性的調整和變化,英國通過自己的國家政治霸權,削弱蘇格蘭原有的政治地位,遏制蘇格蘭工業經濟的發展,迫使蘇格蘭轉向農業經濟發展。美國也強迫進行國土規劃,比如在1930年啟動的“洲際公路計劃”。通過這些計劃,美國“凈化”了資本主義的都市空間,限制了社會群體的自由流動,促使東部沿海成為傳統工業區,西部沿海成為休閑娛樂區,并且終結了都市空間中凌亂的生產現象,而把工業生產和科技生產變得更加專業化。
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從資本主義的歷史發展來看,這種專業化的生產和精細化的分工符合資本主義的發展規律,與此同時,不可避免的是,不同的地理空間獲得具體的區域功能后,也獲得具體的政治權力和小范圍內的政治權力,比如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對立,美國各州的經濟差異和黨派差異形成的政治上的分裂等。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發現,通過對資本空間結構的分析,可以很明顯地呈現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存在的差異,這種差異表現為相同空間中資源的壟斷和稀缺,反映了不同都市空間中政治與文化的斷裂。也就是說,資本空間的發展過程并沒有獲得整合社會資源的效果,而是恰恰相反,資本主義的都市空間割裂了社會群體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整體性。
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發展將現實的發展過程掩蓋起來,資本家并不愿意讓社會不同群體了解他們資本生產的具體過程和資本積累的最終目的,更不希望任何媒體揭露他們賺取利潤的方法,而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相關學者則希望能通過空間批判的方式來消解意識形態的幻象,為此,他們借鑒其他一些研究方法。
列斐伏爾認為,不論是從哲學領域還是從科學領域都不可能透徹地揭示資本主義生產的模式,“必須通過空間批判和意識形態審美的結合才能更加貼近地呈現出意識形態背后所掩藏的發展模式”[3](P21)。索亞在這一方面也有相同的感受,他認為只有通過空間批判和藝術批評相結合的方法才能更加形象地描述資本主義在當代的發展階段和發展特點,“人們在把握空間和藝術的發展史中逐漸認清了現實”[4](P95)。從這一方面來看,當代都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構建邏輯很類似于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構建邏輯,學者們對空間發展需求、空間發展的扭曲和人在都市空間發展中不斷交流構成的意識形態進行深度整合,試圖從空間批判的理論中構建出一種具有審美意識的價值觀念。在很多情況下,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不加區分運用意識形態批判、藝術批判和審美批判,因為他們通過空間批判形成的美學訴求并不像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那樣,直接從康德的美學中尋找靈感,而是追求空間批判與審美訴求的統一,目的在于透過空間分析,呈現資本主義幻象的流變過程,更加具體地說,實現從研究空間幻象向研究空間流動性的轉換。
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善于從時間向空間的轉移中討論資本主義大都市的經濟發展與藝術審美之間的矛盾性。在傳統研究模式中,有的學者認為時間是具象化的,每個具體的時間都規定了歷史事件的發展特點,他們從線性的歷史發展中,解釋資本主義運行的正當性與合理性,認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和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流通符合人類歷史社會的發展規律。但是,多數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更加傾向于探討空間的流動性,研究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的流動和變化關系,他們認為資本的流動從某種程度上直接反映人的欲望的流動性,都市空間中那些能夠引起人們欲望的具體事物和觀念,如同拉康提出鏡像階段中的虛幻現象,從美學角度來看,資本只是人的欲望的象征,是人的欲望的一種表現符號而已。很多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將城市景觀作為空間批判和審美批評的共同對象,而這兩種批評方式之間的紐帶則來自于空間的流動性和藝術的流動性,更加具體地說,來自于對現階段資本主義流動性變化的反思與批評。
空間批判為人們呈現了全新的生產單位,即是“空間生產”,資本主義的發展通過空間生產的不斷完善建構不同時期的組織形式,城市景觀就是資本主義空間生產最直接的成果。列斐伏爾指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構建了都市景觀,但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都市景觀也規劃了空間生產的模式和方向。人的生產、交換和消費的全過程都融合在城市景觀生成的過程中,資本家也在這個過程中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同時又將剩余資本投向更加高端的都市景觀的建設中。這樣,“城市景觀就被視為一個加速生產、交換和消費的人為環境,一種空間的社會組織形式(用于生產和再生產),和一種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分工及其功能的特殊佐證而加以專門研究”[5](P504)。空間不再是單一的物質載體,而是與人的生產的融合,形成資本主義新的社會組織形式,人與人的關系更加抽象化和多維化。在這個基礎上,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審美批判逐漸呈現,哈維就從文學角度考察美國大都市的景觀風貌,突出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將空間批判和審美批判相融合的理論特色。他發現,在經典的都市文學中,紐約的都市文學最能表現資本主義現代化發展創造的都市風格和城市風貌,多數都市文學都熱衷于對比紐約繁榮時期的都市景觀和當今轉型時期的城市景觀。
通過對這些對比研究,哈維認為“景觀”在紐約都市文學的文獻中并不僅是簡單的復合詞匯,“景觀”這一詞匯突出了資本主義生產結果和人對景觀的批判邏輯之間的聯結。這一過程起初是在都市空間中人的“看”與“被看”的實踐中進行的,但隨著科技時代的發展變化,這種“看”與“被看”的過程受到媒體宣傳的干擾,“媒體景觀”成為都市空間異化發展的衍生品,并通過虛擬現實的幻象遮蔽了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具體過程。哈維始終認為,景觀建設本身就是資本空間中藝術家的社會實踐,所有的都市景觀都呈現當代資本異化為人類生態空間帶來的扭曲感。這些都市景觀的構建和維護的過程也符合馬克思強調的商品生產、交換與分配的過程,在這些過程中也形成生產空間、交換空間和分配空間。審美批評就是在分析各種空間為人的藝術審美帶來的撞擊感和壓迫感,“正是各種范疇之間的辯證關系,才真正具有重要性,即便使每個要素具體化為體驗空間和時間的獨特契機對于理解的目的來說很有用”[6](P280)。從審美批判的角度來說,都市景觀從整體上來看,是一個以物質屬性為基礎的存在物,是藝術家通過直覺表達和理性分析完成的,藝術的高尚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能夠呈現時空的經驗為人們帶來的感覺。
多數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要追求的都是如何顯示人的審美體驗與都市景觀的融合,而這種將空間批判和審美批評相融合的方法論邏輯也為都市馬克思主義帶來了新的敘事特點。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憑借這種方法論分析資本主義大都市的城市生態,在都市空間中審美批評既呈現歷史發展的民族變遷,又演繹資本主義現代性生產的扭曲和異化。通過這種分析模式,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更加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資本主義新變化為人類社會發展帶來的壓迫感,提倡用一種藝術重構的方法來突破當下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的思想僵化現象,希望通過藝術批評之后重新勾畫出一種未來的美好空間。
對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而言,空間批判的邏輯方法將都市空間作為最基本的研究單位,這種方法關注都市空間的倫理道德問題,而且在很多方面空間批判的方法都與倫理批判的邏輯相互融合。這是因為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們在討論資本主義空間問題時,深入探討資本主義對人性的綁架等邏輯問題,認為當代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發展就是一個“去人性化”的過程,都市本應該是人的生存空間,但都市空間正在不斷“凈化”自己應該承載的內容,逐漸形成以空間來支配人的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人的本性遭到扭曲,人不再像馬克思總結的那樣是一個勞動的人、具體的人、歷史的人、能動的人,而是在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演進中被馴化成一種“空間人”“功能人”。在這種狀態下,人的時間和空間都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而篡改自己的現實功能和歷史意義,時間不再是歷史事件發生的標準與刻度,空間也不再是歷史事件發生必需的固定場所。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遮蔽下,時間和空間都成為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這導致歷史上所有以這些時間和空間為基礎而發生的事件及其價值觀念都進入一種虛無的狀態中。
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迫使人類喪失了自我認知和認識世界的方法,傳統社會中人們總在討論和思考自己需要改變什么以及如何改變,但在都市空間中,人們不再反思自己的內心和行為,而是學會了默許和承受。從這個角度來看,對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批判不僅要把都市空間作為最基本的研究對象,還必須把生活在這些空間中人的道德心理和道德行為作為另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要在研究資本主義當代都市發展的過程中揭示社會空間和社會道德的融合過程。
很多都市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關注當代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的教育問題,認為教育是當代資本主義奴化、異化全世界最直接的手段,這種異化的方式違背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他們認為,在現階段,英、法、德、美等國的教育體系更多是在營造一種娛樂氛圍,這種教育方式表面看是寓教于樂,但實際上,背后有固定的運作方式。任何一種娛樂,即使其中讓人歡喜的那個瞬間,都是被管理者提前安排好、設置好的。每一場寓教于樂的教育活動都像是在循環往復地上演一場精妙的戲劇,資本主義的都市空間提供的教育制度并不是幫助學習者獲得創造力,而是讓學習者掌握社會制度,明白社會制度需要什么樣的人在什么樣的環境下做出什么樣的笑容。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強烈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為社會帶來的這種抹殺創造力的教育模式,他們發現,這種模式的產生是必不可免的,是資本主義在現當代的發展中必然凸顯出的制度劣勢。在這種培養模式下,受教育者將會呈現多種依附于資本主義制度體系而生存的特點,除了無創造性的生活模式外,還包括注重對非必要空間的占有欲望以及迷戀政治權威而躲避自由的價值取向。
索亞在這一方面為都市馬克思主義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基礎和邏輯框架,他提出“他者化—第三空間”的思想,認為當代的資本主義社會也正在為自己構建一種烏托邦的完美社會,既包含政治、經濟、文化活動需要的各種場所,還有墓地、監獄、警察局、妓院等場所。這種獨特的資本主義空間為人類帶來最大的危害就是對人性的扭曲。索亞認為,對任何一種空間的評價都有一個最基礎的標準,就是這個空間能夠真正實現人的價值,或者說,這個空間能否真正幫助生活在其中的人實現他自身的社會價值。從這幾個方面出發,索亞深入研究社會空間與社會教育的問題,他認為在當今的資本主義時代下,都市空間和都市教育之間被一種資本的權力觀念聯結在一起,最純正的教育理念是要突出人在感受世界發展中形成的具體體驗,而現在的都市教育將人的體驗當作了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體驗的內容則被僵化為某種社會權力。
索亞認為,人的空間化發展和道德化發展是全人類發展無法回避的問題,人的道德化發展又離不開教育,教育問題本身就是一種道德問題,對當代資本主義教育模式的批判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就是對資本主義道德問題的批判。對索亞來說,每一個人的成長都應該是自由的,每個人形成的人格也應該是創造性的,但受到新資本主義集權化發展的影響,人在都市空間中的社會實踐無法躲避資本主義制度的影響而喪失主體性。這是因為傳統的工人階級和當代的中產階級都在資本主義空間的擴張和收縮中失去了自我意識,擁有資本的人可以任意地擴大自己的需求空間和成長空間,對他們來說,都市空間就是一種自我娛樂的場所,這種自我培養、自我教育的發展過程不僅占用大量社會資源,而且形成社會教育的不均衡現象。而那些缺少資本的群體和個人則缺乏最基本的教育自由,雖然每個受教育者都可以擁有批判的精神和思辨的邏輯,但不可否認的是,每一個受教育者的知識和信息都受到所謂權威機構的改寫和編訂,他們在學校中學習的多數課程都是現當代政治權力斗爭的結果,人們雖然意識到這一點,并且希望能夠構建出另一種新的理論空間來解釋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為人的成長帶來的倫理道德問題,但是,他們構建新理論的基本問題和基本話語卻仍來自于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知識體系之中。
索亞將人在現實生活中體驗過的空間作為他的第一空間,認為這一空間突出了人的“空間實踐”的功能,不同的人占據不同等級的資本而呈現不同的社會實踐效果,同時又塑造不同性格的都市人。這一空間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人們在社會實踐中發現自己的需求永遠無法滿足,這并非僅僅體現于社會資源的稀缺。面對相同的資源,有的人可以任意浪費,有的人卻求而不得,從社會道德和人的自由發展的角度看,這違反了社會倫理的基本理念。而人們憑借知識構建出的認識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理論,從本質上來看則是“空間的再現”,稱為“第二空間”。索亞認為,雖然這一理論空間有效推動了人在認識論領域的發展和進步,但是,憑借這一認識論不能改變都市空間的發展現狀,因為它缺少某種核心的批判性的內容。所以,索亞又將空間、知識、權力、差異、女權、后殖民、邊緣化、他者化等一系列具有爭議的甚至是極端的關鍵詞和視角,作為他構建第三空間的重要內容,分析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所造成的倫理道德問題,從而形成對“歷史與社會研究方式的巨大修正”[7](P2)。
與索亞相類似,很多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他們都在試圖將自己的批判方法融合于倫理批判的方法中,或者直接將倫理批判作為自己的批判角度來構建自己的空間批判理論,多數學者都認為空間批判和倫理批判都具有一種共性,這兩種方法都可以超越傳統社會學理論對歷史背景和社會環境因素的過度強調。從某種程度上來看,“空間”與“倫理”超越了“歷史”和“社會”,而且學者們通過邊緣地帶,也就是差異空間的研究能夠更加徹底地呈現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多樣性,揭示資本主義倫理道德在“現代性”向“后現代”理論轉變過程中面臨崩塌的危機。
意識形態批判向來是國外馬克思主義批判的通用方法和邏輯,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與其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共性在于將意識形態作為資本主義批判的切入點,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起到一種遮蔽現實問題的功效。他們都繼承馬克思提出的意識形態虛假性的理論,希望通過批判意識形態來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社會發展、人性培養等多個方面存在的一種反人道主義的屬性和特點。但是,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更關注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為整個世界意識形態塑形起到的推動作用。
都市馬克思主義者首先強調社會空間創造社會意識形態的價值觀念,他們認為,資本主義在當代的發展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創造差異。二戰后,英國、美國、法國和蘇聯對德國的瓜分是當代世界差異化格局形成的重要事件,隨后的馬歇爾計劃也是造就歐洲差異化發展的重要推手,美蘇冷戰的開始以及蘇聯的解體都是在塑造全球差異空間的過程中推動了西方意識形態霸權的形成。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是差異空間塑造了西方國家的意識形態霸權,而這種意識形態霸權并非一種純粹的文化思潮引發的現象,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就是資本主義政治空間中那些核心的價值理念。如此一來,多數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反對福山的“歷史終結”和亨廷頓的“意識形態終結”,他們認為,凡是資本存在的地方就會有資本擴張和資本剝削,凡是有資本主義存在的地方就會有差異空間的存在,凡是有差異空間存在的地方必然會產生意識形態霸權。但與此同時,差異的空間也塑造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相對抗的空間。也就是說,差異的空間產生了差異性的意識形態,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和歷史發展的模式必定不會是一種單一的現象,資本主義的發展促使全球社會空間發展的差異性和意識形態的多樣性。這種思想就遠非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那本書里描寫的那樣,“冷戰后時代的世界是一個包含了七個或八個文明的世界”[8](P8)。實際上,對都市馬克思主義來說,冷戰后的世界仍然是多極化、多元化,而且整個世界空間結構更加復雜。
可以看出,都市馬克思主義強調空間的差異性構成多元的空間,而多元的空間又形成多樣的意識形態。從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開始,這種差異化、多元化的政治格局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經濟全球化的價值理念,多數國家都感受到世界經濟危機所帶來的蕭條,并且都在為自己的都市空間構建一種壁壘,不僅包括經濟和政治方面,還包括思想文化和道德價值觀念等方面。從本質上來看,歐美國家經濟蕭條和空間差異拉大的根源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矛盾,而都市馬克思主義則是從思想文化和道德價值觀念這一視角來研究資本主義城市發展面臨的挑戰。“每當我們思考城市發展與社會變遷的問題時,該問題都不僅限于純粹的空間形式,而正是相反,城市與社會發展的關系被一種確定下來的文化思想所限制……更加具體地說,這種文化思想和價值形式的發展具有自己的歷史特殊性,是相關組織自由發展、自我轉換過程中形成的社會關系。”[9](P75)這里的文化思想和價值形式就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
通過把空間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這兩種邏輯融合在一起,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將社會的空間生產和都市消費中體現出來的消費主義傾向關聯起來,而從空間生產視角到都市消費視角的過渡則是建立在他們對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問題的研究上。不論近代、現代還是后現代,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建構的知識體系都是由相關的社會意識形態推動的,不同領域的科學家和理論家提供了不同的知識信息,但即便是自然科學的成果也是要在經歷人的權力斗爭和利益角逐之后才能從眾多自然科學成果中脫穎而出,被規定為權威的科學體系。所以說,近現代的科學體系和學科建設都離不開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在這種意識形態的影響下,都市作為一種研究對象,已經逐漸失去它的具象化意義,而是成為一種概念和圖像,“伴隨著科學的發展,城市的發展也有了自己的敘述特點,這種敘述話語就來自于地圖以及相關的測量科學……城市的空間通過各種繪圖的方式以坐標和圖形的形式被呈現出來,最終以圖像和概念的科學話語呈現給讀者和觀眾,此時,傳統的具象化的都市空間被多學科交融的敘述方式掩蓋”[10](P12)。可以看出,意識形態的發展遮蔽了都市空間的現實景觀與具體問題,讓人們誤以為社會層面空間生產的整體性可以完全覆蓋都市空間發展具有的特殊性。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社會層面空間生產的整體性強調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優勢地位,這就弱化了資本主義私有制度與社會地理空間矛盾的沖突,這種社會現象的不斷演化從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看就是一個“時間消滅空間”的過程。
從具體的理論邏輯來看,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強調把歷史的時間和社會的空間融合在一起,歷史時間蘊含的價值觀念構成社會發展的意識形態,從而更加全面地獲得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歷史規律。對列斐伏爾來說,社會差異導致不同價值觀念的形成,同一個都市,精英階層的日常生活光鮮亮麗,追求更多的自由、民主等政治權利。而工人階級則在精英階層人士設計的活動準則下進行勞動生產,他們也在追求自由,但是,他們理解的自由與精英階層理解的自由有巨大差別,底層工人所要的自由就是結束自己卑微而困苦的生活狀況,與真正的權力沒有直接關系。通過對日常空間中不同主體價值訴求的比較研究,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梳理了工業文明入侵城市生活的全過程。在此基礎上,哈維又認為城市的空間已經同工業文明的發展融合在一起,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空間的掠奪已經入侵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哈維認為,進城務工的工人們是當代都市空間發展的犧牲品,他們工作和實踐大多都在圍繞資本主義精英階層構想的意識形態而展開,比如他們的日常生產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都是滿足上流社會對消費主義和拜金主義的追求。資本主義都市發展呈現的新剝削手段,不僅完全掏空工人的剩余價值,還完全遏制底層工人對政治權力的訴求,資產階級依然通過意識形態操控,使工人階級認為權貴階層和精英階層所期待的政治訴求就是工人階級自身的政治訴求。所以,哈維繼承列斐伏爾的“城市權”思想,認為在當今的資本主義生態環境下,不論是滿足單個人的政治訴求還是滿足群體性的政治訴求,都不能解決資本主義現有的制度矛盾,他認為必須從都市空間的政治權力出發,才能有效解決傳統意義上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工人階級對生產資料和政治權力需求的矛盾。
我們從都市馬克思主義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通過將空間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這兩種方法相融合,都市馬克思主義開辟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傳統的從意識形態領域出發的資本主義批判多數都把研究重點聚焦在契約的正義和秩序的正義上,很少有人認為人性自身的美德具有正義的屬性,雖然很多學者提出政治共同體和社會共同體的思想,但是,多數學者仍然從建構一種普世價值的意義上來探討共同體的建構問題,他們認為人權具有普適性,所以精英階層追求的公平正義理所應當是底層勞動人民追求的公平正義,由此將意識形態泛化,片面地構建一個形式上的共同體思想。都市馬克思主義通過對空間差異的研究,揭示出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不同階層、不同群體的價值訴求,從價值觀念多元和意識形態對立的角度呈現不同的實踐主體構建的不同的意識形態內容。
空間批判與意識形態批判相融合的主要成就表現于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們將當代資本生產的模式帶入社會發展的公共性的場域中進行討論,也就是說,資產階級精英階層要追求的公平正義和底層勞動人民所要追求的公平正義必須在一個公共性的平臺上進行比較和分析,只有既符合資產階級管理者的政治利益又符合勞動人民的政治利益的價值觀念或意識形態,才能真正代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代表都市共同體的整體政治訴求。通過這種研究方法,都市馬克思主義深入探討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從日常生活批判,城市權力批判維度呈現都市空間應該具有的正義性。在論述過程中,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們還詳盡地論述“地理方法”“空間想象”與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關系,他們也在馬克思倡導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基礎上提出另一個重要的命題,就是全世界的大都市聯合起來,在城市權力、空間正義等價值觀念的訴求中,聯合更多的人,消除更多的由資本主義現代性問題產生的弊端。
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批判很顯然繼承了馬克思空間批判的很多特點,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一樣,都是在研究人類生產方式的演變過程,從資本主義對全世界的剝削和異化過程批判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為人類帶來的人道主義危機。從整體上來看,都市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批判方法鮮明地突出了全息性和結構性的特點。貨幣已經成為當今資本主義空間生產過程涉及的最基本成分,貨幣與貨幣資本具有高度相似的流動性,在實現增殖的過程中,能多方面反映出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的非正義性。都市馬克思主義多數學者都將貨幣或者說貨幣資本作為重要的研究對象,他們分析貨幣資本自由增殖和自由流動過程,展現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多種路徑和弊端。
通過對都市空間中不同活動主體的研究,空間批判方法揭示資本主義都市的空間結構,都市馬克思主義在對資本主義空間批判時既向我們展現了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的多個面孔,又為我們揭露了資本主義都市空間發展的不均衡現象。從具體的批判方法來看,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善于將空間批判的方法與審美批判、倫理批判和意識形態批判的方法相互融合,因為都市馬克思主義學者繼承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社會歷史理論中涉及的方法論。比如,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審美批判論述了資本主義信仰教育、生態發展、人的解放等多種問題,用倫理批判來討論資本剝削、自由與時間、公平競爭等具體問題,用意識形態的批判邏輯來分析人民立場、民族傳統、勞動異化等問題。都市馬克思主義繼承經典馬克思主義批判方法,將空間生產、都市景觀、意識形態作為研究的重要內容,研究資本主義現代性變化形成的非正義性,從審美批判上突出當代資本主義都市空間呈現的虛假繁榮,通過倫理批判揭示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的反人道主義精神,同時又通過意識形態批判向人們展示了都市人對空間正義訴求的意愿和實踐。
總體上來看,都市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從形式上看是多元的,這一點符合資本主義時代發展的實際情況,這種多元融合的批判邏輯可以更加全息并且精準地呈現資本主義的各種弊端。但是,都市馬克思主義多數學者仍然沒有擺脫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歷史傳統,在社會實踐領域,都市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仍舊缺乏號召力和組織力,這使得很多思想最終都變成宣傳口號,都市革命最終成為人們思想觀念的斗爭,始終不能從本質上結束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為世界帶來政治霸權的壓迫以及空間生產的非正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