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以戶口賦役為縣域控制標準,后世地方文獻所謂海昏縣地域范圍之說,不過是以析置的新縣為判斷,并不能代表西漢海昏縣的實際境域。以考古發現的南昌漢代海昏侯國城邑遺址為坐標,結合漢晉六朝時期的有關文獻,可以得知,漢代海昏縣的境域主要在繚水流域,并因上游人戶增加而析置建昌、新吳等縣,范圍仍局限于繚水中下游區域,直至南朝劉宋時期并入建昌縣。同時,從東漢建昌縣到隋唐建昌縣的沿革,可以發現其縣治的遷移是沿著繚水上游到中游最后穩定在繚水與修水下游區域,其地理范圍則從繚水流域一度擴張至修水流域,使得海昏歷史文化輻射到今贛西北廣大地區。
長期以來,有關漢代海昏縣、海昏侯國的文獻記載多是只言片語,且大多不是當時人留下的文字。特別是關于海昏縣、海昏侯國的地望和范圍,班固《地理志》、司馬彪《郡國志》及雷次宗《豫章記》均未見記載,所見最早的唯酈道元《水經注》中寥寥數語,也沒有表述清楚。作為豫章郡18縣之一的海昏縣(包括海昏侯國)境域,其實際控制范圍有多大,歷史上并無明確記載。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曾言“《水經注》難盡信”,周振鶴《象郡考》亦指出“考證地名和政區沿革本非道元所長”,《水經注》所記漢代侯國方位并不確實。馬孟龍同意他們的觀點,認為:“酈道元的侯國方位記述并無堅實史料依據,其有關古城邑與西漢侯國的聯系乃是基于地名的相似性,因此《水經注》有關西漢侯國方位的記述不僅不能視為可靠的史料,也不能看作北朝時代嚴謹的學術考證成果。”但馬氏又指出:“不過,這并不是說《水經注》對西漢侯國地理研究意義甚微,作為中古時代一部重要的地理類著作,《水經注》記錄了大量古城邑信息。事實上,目前很多漢代縣邑的地理定位,都是依靠《水經注》得以實現。而很多縣邑曾是西漢列侯封邑,因此《水經注》將某些城邑直接指認為西漢侯國的說法雖不可信,但其有關古城邑方位的記載卻可間接地幫助我們復原某些侯國的地望。”[1](P62-65)
南昌漢代海昏侯墓園及其附近“紫金城”的考古發掘和探測,為西漢海昏侯國所在乃至海昏縣之地望,提供了切實的地理坐標。秦漢考古學界一般認為西漢海昏侯國城邑遺址已初步探明。在學術上,自然可以用這一成果來驗證《水經注》及歷代文獻中有關海昏縣地望和境域的記載。江西地方志多把今永修、奉新、武寧、靖安、安義等縣的沿革地理,追溯到西漢海昏縣,而海昏侯墓園和海昏侯國城邑遺址的考古發現,已經驗證這一說法并不準確,因為海昏侯墓園位于今新建區,超出了上述5縣的范圍。溫樂平也根據明清地方志的記載,逆向推論了西漢海昏縣地理范圍,補充了海昏縣范圍應包括新建區,同時,還估算出西漢海昏縣版圖面積大小。據溫樂平《西漢海昏縣名稱的由來與地理范圍考證》測算,海昏縣面積約為10533.6平方公里,占今江西省國土總面積的15.85%,同時他也指出:“這個估算的海昏縣國土面積數據只是一個參考概數,至于西漢海昏縣的實際地理范圍,因海昏縣實際控制人口數量及其活動區域而定,有可能會更大些,也可能會更小些,但是基本的地理范圍不變。”“古人沒有近人嚴格的行政區劃概念,對行政區劃的解釋比較模糊,對行政區劃界線不要求十分清晰且準確,往往是以實際控制納稅人口數量來確定大致的行政區劃范圍。”[2](P80-81)這為進一步探討漢代海昏地望,認識海昏縣實際境域范圍,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參數,可作為深入研究這一課題的重要參考。
不過,考訂海昏縣境域卻牽涉如何判定漢代郡縣地方行政單位境域標準等重大問題。海昏縣雖然號稱地域廣闊,卻是以后世不斷析置新縣的范圍做出的判斷。更為重要的是,海昏縣在南朝劉宋時期被撤廢并入古代的建昌縣(今永修縣前身)以后,不但成為一個歷史地理范疇,而且成為一個歷史文化的范疇。盡管建昌縣本身也是從海昏縣分析而來,但今武寧、靖安、安義等縣級行政區劃,除武寧縣沿革變遷較為復雜之外,實際上都是在海昏縣撤并之后從建昌等縣析置的。在東漢至唐宋這一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建昌縣境域范圍波動較大,行政級別有所變動,縣治也曾多次遷徙,至唐宋以后才基本穩定下來。因此,有必要結合建昌縣控制區域變化及其治所的變遷,再次對漢代海昏縣境域問題作進一步的考察。
關于漢代海昏縣(侯國)境域面積到底有多大,其實是一個難以準確測算的命題。既然“西漢海昏縣的實際地理范圍,因海昏縣實際控制人口數量及其活動區域而定”,“是以實際控制納稅人口數量來確定大致的行政區劃范圍”,那么,漢代海昏縣的境域面積就不能按照現代國土面積來測算,更不可能達到10533.6平方公里的范圍。
《漢書》記載:“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縣大率方百里,民稠則減,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3](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P742)這里明確指出縣的大小根據納稅的戶口數字來判斷,而不是根據縣域土地面積。不過,縣域仍有大致的面積范圍,即“大率方百里”之數。對這條史料中“縣大率方百里,民稠則減,稀則曠”含義有不同的理解。在唐代或被改為“人稠則盛,稀則曠”。李善(630—689)注陸機《贈馮文羆遷斥丘令》詩“我求明德,肆于百里”曰:“《漢書》曰:‘縣大率百里,其人稠則盛,稀則曠也。’”[4](P691-692)顯然,李善認為,相對“稀”而言,“減”是“盛”的訛字。他以為百里之縣,人口稠密就繁盛,人口稀少就空曠。其實,《漢書》的本義是說百里之縣,人口稠密了就要減少人口,人口稀少就讓土地空著,以維持著所謂“百里”的規模。這個觀念自古就深入人心。《漢書》描繪井田制“一同百里,提封萬井”。李奇注曰:“提,舉也,舉四封之域也。”[3](卷二三《刑法志》,P1081、P1083)師古曰:“提封者,大舉其封疆也。”[3](卷二八下《地理志下》,P1640)直到唐代杜甫《提封》詩尚有所謂“提封漢天下,萬國尚同心”之說,雖是形象思維的表述,卻仍反映了漢代行政區劃是按照全國大致面積管理的理性思維,至今難以精確計算有漢一代國土面積,更遑論劃分具體縣域面積大小了。
按照上述國土空間概念,可知漢代縣與縣之間的行政地理關系其實是十分不確定的。縣域內、縣與縣之間大量的山林荒野、河川湖澤并不能歸屬于某一郡縣所轄,故只能是朝廷或皇室所擁有,即所謂“國有土地”。郡縣(包括王國、侯國)所能控制的不過是提供賦稅戶口所占有的土地而已。西漢豫章郡也不例外,正如許懷林指出:“西漢豫章郡及十八縣的境域,不可能詳細說明。十八縣的基址有賴于考古發現逐一驗證。它們的位置散布于今江西省境四方,但是并不等于十八縣已將全省范圍分別管轄起來,認為它們的轄區極大,后來的七八十縣就是對它們的瓜分豆剖。不是的。應該把十八縣看作是經濟發展最快的中心點。它們相互之間,以及與今天江西省邊界之間存在廣闊的洪荒地帶,不存在明確的界線。”[5](P23)具體到海昏縣而言,縣域只能是一個大致的地望而已,即古時所謂“提封”。其戶口耕地賦役涉及范圍,從理論上說,亦應“大率方百里”。西漢海昏侯國4000戶從海昏縣賦稅戶口中劃撥,而海昏侯所居之地一般也應在海昏縣方圓百里的戶籍聚落附近,當然,也不排除其超出海昏縣百里之外另辟新地居住,如同后世人戶增加從而使海昏縣境域不斷“擴大”一樣。
在西漢中期以后,諸侯國基本上就相當于食邑而已,侯國大小更是以食邑戶數多寡為度。侯國實際控制的地域大體即侯所居住的城邑而已。海昏侯國與海昏縣雖然同為一地名,但對于一個縣來說,具有除了賦稅征收之外的社會管控含義,而對于侯國來說,在侯所居城邑之外,并沒有社會治理權力。換言之,海昏侯國的境域只包括海昏侯私人領域,即其所居城邑和家族墓葬區的范圍。東漢海昏侯國相當于海昏縣。“每國置相一人,其秩各如本縣。本注曰:主治民,如令、長,不臣也。但納租于侯,以戶數為限。”[6](志二八《百官五》,P3630)海昏縣侯實以封邑租稅的形式仰賴朝廷,相才是海昏侯國具體的管理者,并不受縣侯的制約。
東漢初年,著名史學家沈約之祖沈戎,“說降劇賊尹良,漢光武嘉其功,封為海昏縣侯,辭不受。因避地徙居會稽烏程縣之余不鄉”[7](卷一百《自列》,P2443)。這說明,當時海昏侯曾被作為功臣侯對待,但沈戎十分知趣地“避地”而“徙居”他處。班固《漢書·武五子傳》言“元帝即位,復封賀子代宗為海昏侯,傳子至孫,今見為侯”,而在《王子侯年表》中記載海昏侯“建武后封”,而東漢實際受封海昏縣侯之人未見明確記載。結合沈約的記載可知,經歷王莽廢黜劉氏封國之后,東漢海昏侯國性質已與西漢大有不同。西漢海昏侯國實際上就沒有“都”“鄙”之分,東漢更與普通縣的境域無太大差異。海昏縣侯如就國,或仍居于原海昏侯國城邑,海昏侯國相則應居于海昏縣治,兩者互不統屬。如果說“紫金城”確為海昏侯所居之城邑的話,則此城亦無稱為“都城”之必要。
拙文《西漢“海昏”地望考論》曾推論海昏侯國戶口在東漢以后已劃歸南昌縣,今新建區大塘坪、鐵河、昌邑等濱鄱陽湖地帶,即所謂“下新建”地區,已脫離了原西漢海昏縣境域。[8](P1-12)因此,東漢海昏侯國與西漢海昏縣雖然同為縣級地方行政單位,仍以戶口賦稅為境域控制原則,兩者的行政區劃已有所不同。如果海昏縣侯仍居于原侯國城邑內,其食邑租稅很可能已不在西漢宣帝時的區域內,而是通過當時侯國行政系統從所轄戶口內直接征發。當然,東漢時期的海昏縣侯也有可能不再居于原侯國城邑,而由東漢朝廷在海昏縣侯國中重新安排。實際情況如何,尚需進一步考察。
盡管如此,可以肯定,漢代縣域只是一個所謂“百里”的概數,并沒有廣闊的地理范圍,無法精確計算具體面積。根據這一歷史縣域概念,所謂永修、奉新、武寧、靖安、安義等縣都曾經是西漢海昏縣域范圍就值得推敲。因為,有的縣在后人看來屬于西漢海昏縣境域,實際上,在當時基本上就荒無人煙,并不存在海昏縣所轄戶口,從而不屬于海昏縣的行政地理范圍。這些地方不過是經歷若干年代后,因人戶增加,為征發賦徭的需要,才逐漸納入郡(州、府)縣控制。
最早從海昏析置的縣是建昌,時在東漢和帝永元十六年(104)。靈帝中平二年(185)又分海昏、建昌置新吳縣(今屬奉新)。這都是根據“縣大率百里”“提封天下”的原則來實施的。析置新縣的主因就是當地人口增加,原縣域的戶口分布擴大,需要置新縣加強賦徭征派而已。但在新增縣與縣之間,仍有廣闊的山川曠野,不會引起疆域糾紛,也不會影響到朝廷、皇室所有山林水澤之利,故無必要細致劃分縣域版圖。可是越到后世,由于人口不斷增加,土地、山林、河流等自然資源開發利用的空間越小,人與資源之間的矛盾就越突出,縣域經濟也越顯重要,這才需要劃分縣域疆界,預防和化解區域之間的矛盾。所以,漢唐正史《地理志》大多強調州郡(府)的戶口和出產,并不注重縣域的面積和地望。除《元和郡縣志》等地理書之外,直到《明史·地理志》才有府城至省城(布政司)的方位和道里遠近的記載,在府(州)縣志中才注明有關行政區域的四至八到。
東漢開始析置的海昏文化區域中若干古縣,后來基本上都在行政地理沿革中成為歷史地名,如建昌、新吳等。有個別古縣名與今縣同名,但古代縣域與今縣境域截然不同,如東漢的永修縣與今永修縣,唐代的武寧縣與今武寧縣。有的縣甚至是在海昏行政單位撤銷了數百年乃至上千年后才設立的,如南唐昇元元年(937)所置靖安縣,明正德十三年(1518)建縣的安義縣,而其時海昏縣早已不復存在,都是從建昌等縣分割而來。或可認為,當年靖安、安義之地,固然因建昌縣的源流而屬于海昏歷史地理的文化范疇,但實際上漢晉時期的海昏縣(侯國)并不能實際控制這些當時尚荒無人煙的地區,直到唐代以后,因人口賦稅的增加,建昌等縣戶口面積過大,才逐漸將原縣域的靖安、安義等鄉(鎮、場)合并析置新縣。同時,縣與縣之間的疆界也日漸清晰起來。這顯然與古代海昏縣域的概念已經完全不同了,故不應簡單地將今永修、奉新、武寧、靖安和安義縣疆界內范圍全部劃作漢代海昏縣的境域。
其一,今永修縣與東漢永修縣地望完全不同。古永修早在東漢即已置縣。《水經注》:“循水出艾縣西,東北逕豫寧縣,故西安也,晉太康元年更從今名。循水又東北逕永循縣,漢靈帝中平二年立。”[9](P923)艾縣今屬修水縣,豫寧縣一作豫章縣,與西安縣均屬今武寧縣。永循縣則為永脩縣之異寫,即永修縣。《續漢志》注引《豫章記》曰:“新吳、上蔡、永修縣,并中平中立。豫章縣,建安立。”[6](志二二《郡國四》,P3491)由《水經注》表述可知,古永修縣屬于修河流域,大致在武寧下游區域。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百一十七《南康府二·古跡》稱“永修廢縣”,“按舊志謂在安義縣西南四十里,靖安縣界。今考《水經注》,縣為修水所經,當在建昌縣西南”。此說古永修地望固然不錯,但修水從武寧至建昌延綿數百里,東漢永修縣未必屬于當時建昌縣境,也與今永修地望有異。據《晉書》《宋書》《陳書》本傳,東晉時期桓伊、南朝劉宋時期劉仲容俱封永修縣侯,檀道濟曾封永修縣公,南陳時期陳擬亦封永修縣公。在東漢至南朝歷史進程中,永修縣逐漸成為修河流域的重要縣級行政單位。其時,建昌縣的地望仍在繚水(今南潦河)流域。隋統一以后,古永修縣才與艾、豫寧(一作豫章)、新吳并入建昌縣,此后,永修縣曾在唐初一度復置,尋又被廢入建昌縣(建昌縣沿革詳下)。永修之名從唐初開始不存為縣名1000余年,直至民國三年(1914)重新由建昌更名為永修,但其縣治和縣域地望已經與古永修縣大相徑庭了。因此,古永修縣在歷史地理上與海昏境域的建昌、新吳等地望顯然不在同一區域。
其二,今修水縣的前身艾縣也不能看作海昏境域的源頭。就目前史料判斷,漢代海昏縣及其析置的建昌、新吳縣的境域主要在繚水,即今南潦河流域。古代艾及其析置的西安、永修等縣境域都在循水(修水),即今修河流域。僅從兩河流域而言,潦河流域的海昏與修河流域的艾等縣,顯然不屬于同一地望。盡管繚水有支流匯入了循水下游,但是,其主流即今南潦河當時出口在贛江,即所謂的“慨口”,這與今天潦河干流匯入修河并不相同。所以,今潦河可以看作修河流域的支流,但漢代的繚水和循水當為兩個流域。艾在《左傳》中即有記載:春秋魯哀公二十年(前475),“吳公子慶忌驟諫吳子(夫差),曰:‘不改必亡。’勿聽。出居于艾”。杜預注曰:“艾,吳邑,豫章有艾縣。”[10](第4冊,P1717)這雖不能確認春秋戰國時即有艾縣,但艾抑或為古代江西最早有記錄的縣邑之一。海昏則從《漢書》才開始有記載,并與艾同時成為西漢豫章郡18縣之一。有人認為,海昏縣是由艾分置。如:“漢景帝三年(前154)由艾轄地分設海昏,同屬豫章郡十八縣中二縣,艾為今修水、銅鼓,海昏為今永修、安義、奉新、靖安、武寧。”[11](P1)“西漢高祖六年(前201)海昏由艾分出,設海昏縣,屬豫章郡。海昏縣轄今永修、武寧、奉新、靖安、安義五縣地。”[12](P29)這是以春秋戰國時艾邑為坐標,將海昏境域擴大到今修河、潦河全流域來認識,但此說并無明確史料印證。海昏縣從艾分設僅據間接史料推論,脫離了艾僅為吳國一城邑的歷史范疇。如果將艾視作江西古代最早的縣邑,又將海昏作為艾縣的析置,也是憑史書記載時間先后的臆測。先秦時期的艾邑或艾縣亦不過“大率方百里”,如何從循水流域跨越崇山峻嶺控制繚水流域的戶口,令人值得懷疑。所以,古代艾的范圍不可能大到囊括今修、潦兩河全流域,西漢海昏縣不應是從艾析置,而是由南潦河一帶戶口增長而設。
其三,從古西平、西安2縣而言,在地理上就更不屬于海昏境域。這2縣不見于《漢書·地理志》,《續漢書·郡國志》有西安,無西平。《太平寰宇記》(下稱《寰宇記》)則記錄了分寧縣(今屬修水縣)有西平縣故城、西安縣故城和古艾城。分別是:“西平縣故城,在縣西二百九十七里。按《漢書》云:‘鄧通,西平人。’即此縣也。隋省。西安縣故城,在縣西二十里。按《古今志》云:‘漢獻帝建安中置。’隋開皇元年廢。古艾城。后漢劉陵,豫章艾縣人,是此地。”[13](卷一○六,P2112)不過,樂史所記西平縣地望在漢晉文獻中均不見其詳,僅憑《漢書》云鄧通為西平人,北宋時分寧縣有所謂西平故城,即能確認西漢時的西平縣地望?不詳其文獻依據何在。以其所言,西平縣在隋初當存而后省,但《隋書·地理志》不見記載。其地隋時為建昌縣,包括艾、永修、豫寧(一作豫章)和新吳等縣在內,沒有西平省、廢、并、入一說。故“西平縣故城”一說有待詳考,未見得即漢縣城邑,更有可能從西安之文訛演化,后世附會某古城遺址,遂成“西平縣故城”亦未可知。西安縣則于《三國志·吳書·太史慈傳》《水經注》等史料可以互證,乃東漢末年所置,其地望在循水(修水)之源艾縣的下游,東晉更名為豫寧(一說豫章),即今武寧縣的前身。
據地方志所言,武寧在漢代為海昏縣地。明嘉靖《武寧縣志》卷一《輿地·建置沿革》:“漢為海昏縣地(建安四年為西安縣地,屬豫章郡)。”清乾隆《武寧縣志》卷二《沿革》:“按《唐志》,武寧分自建昌,而建昌原割艾與海昏之地所置,是武寧此時尚在二縣間。”清道光《武寧縣志》卷二《沿革》:“孫權分海昏、建昌地,立西安縣,為武寧、寧州所自始。”
其實,上述記載俱源于《三國志·吳書·太史慈傳》:“劉表從子磐驍勇,數為寇于艾、西安諸縣,(孫)策于是分海昏、建昌左右六縣,以慈為建昌都尉,治海昏,并督諸將拒磐。”太史慈為建昌都尉時在獻帝建安四年(199)。此時的東漢已分崩離析,軍閥豪強多根據割據需要設置地方行政區劃。建昌都尉就是為對付劉磐進犯而設立的一個軍事行政區。所謂“分海昏、建昌左右六縣”設建昌都尉,還包括當時的新吳、永修、艾、西安等4個縣[14](P35-41),都尉府設于海昏縣。關于建昌都尉的性質,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認為屬于郡都尉,或為豫章郡西部都尉[15](P216),有的認為屬于屯田都尉[16](P81),但無論屬于何種性質,都具有軍事性質,同時又有管控、調度轄區有關縣域民政、賦役等職能。周振鶴曾指出:“在邊境和內地某些地區都尉又往往和太守分疆而治,單獨管理一部分地域的軍民兩政,這部分地域也稱作都尉,成為一種實際上的政區。”[17](P231-233)建昌都尉的設置,蓋因豫章太守已無法控制海昏諸縣,從而于縣上獨立于豫章郡而設立軍事行政特區。對照《水經注》關于繚水導源于建昌流經新吳再到海昏,以及循水(修水)導源于艾縣流經西安再到永循(永修)的記載,可見建昌都尉管控的左右6縣,是從鄡陽平原向西看左邊繚水流域的建昌、新吳、海昏3個縣和右邊修水流域的艾、西安、永修3個縣,以便統一調度這兩河流域軍民對抗劉磐的進攻。但太史慈本傳原文并沒有海昏縣包括了西安即今武寧的含義。相反,卻可知海昏縣既不包括艾、西平、永修、西安、豫寧等古縣,也不包括后來的武寧和從武寧析置的分寧縣,它不過是建昌都尉府治而已。
《寰宇記》曰:“武寧縣,古西漢縣也,后漢建安中分海昏縣立西安縣。至晉太康元年改為豫寧。《宋書》‘王僧綽封豫寧侯’,即此縣。陳武帝初割建昌、豫寧、艾、永修、新吳等五縣,立為豫寧郡,屬江州。隋平陳,廢郡,置洪州。因廢豫寧郡,割艾、永修、新吳、豫寧等入建昌,并隸洪州,為總管府。至長安四年(704)分建昌置武寧。景云元年(710)又改豫寧。寶應元年(762)以犯御名,改豫章為鍾陵,豫寧依舊為武寧。”[13](卷一○六,P2115-2116)這或許是后世認為武寧在漢代為海昏地的最早文獻依據。然而,樂史關于武寧縣的歷史沿革表述并不嚴謹。首先,說武寧縣是古西漢縣,于史不合。《漢書·地理志》載西漢豫章郡18個縣中沒有武寧縣。其次,說后漢建安中分海昏縣立西安縣,未詳根據何在。《續漢志》《三國志》并裴注、雷次宗《豫章記》佚文、酈道元《水經注》等更早的文獻均無西安縣析自海昏的表述。《通典》卷一百八十二《州郡》曰:“吳置新安縣,晉更名寧縣,今曰武寧。”“寧縣”是豫寧避唐代宗李豫諱之省寫。可見唐代也沒有武寧縣的前身由海昏縣析出的說法。當然,不排除樂史另有史料來源的可能,但西安地望位于循水流域,海昏地望在繚水流域,按照“縣大率方百里”以戶口賦稅管控為境域的原則,西漢海昏縣難以延展到循水流域,西安縣從艾縣析置可能性更大。
總之,海昏縣境域之所以會被認為包括今修、潦兩河大部分流域,除了由后世析置的縣域來倒推漢縣版圖之外,還因海昏縣一度是建昌都尉府治,建昌與海昏地望名義上已在一處,控制范圍由繚水流域擴張到艾、西安、永修等縣所在的循水流域。南朝劉宋時將海昏正式并入建昌縣之后,建昌不但取代了海昏,而且在行政區劃的沿革發展以及一度升格的過程中,使繚水和循水流域成為海昏文化輻射圈。這一歷史進程直至唐宋時期才基本完成。故今永修、奉新、武寧、靖安、安義等縣并不全都由西漢海昏縣析置而來,這些縣的歷史與建昌縣沿革地理關系更為密切。進一步考察建昌縣沿革,更可看出漢代海昏境域本由“縣大率方百里”,被人為逐步放大到潦河、修河流域諸縣。
《水經注》卷三十九《贛水》曰:“又有繚水入焉。其水導源建昌縣,漢元帝永光二年(前43),分海昏立。繚水東逕新吳縣,漢中平中立。繚水又逕海昏縣,王莽更名宜生,謂之上繚水,又謂之海昏江。”《續漢志》建昌縣下注“永元十六年(104)分海昏置”[6](志二二《郡國四》,P3491),后世多從是說,建昌歷近兩千年,是海昏地區存續時間最長的縣。然而,在近兩千年的時間內,古建昌縣的地望和境域迭經變化,文獻記載卻語焉不詳。由上述《水經注》文字可知,建昌縣始設時,位于繚水發源地,在海昏上游,新吳設縣,即析上游的建昌和下游的海昏戶口所置,成為介于繚水上游建昌和下游海昏之間的第3個縣。
但東漢建昌縣治具體地望不詳。后人以宋元嘉二年(425)雷次宗《豫章記》“廢海昏,移建昌居焉”一語為據,稱“即并海昏、建昌兩縣為建昌縣,縣治設在今艾城街附近”[12](P29)。其實,雷次宗只是說這一年廢了海昏縣,把建昌縣治遷移到海昏縣城,并沒有確定海昏縣城具體所在。前揭拙文據《水經注》記載,從西漢中期到南朝,海昏縣治在繚水中段的“分為二水”處今安義縣萬埠、東陽一帶,而不在修河與潦河匯合的今永修縣艾城鎮附近,建昌縣治當離此不遠。陳健梅認為,唐建昌縣為太史慈城。太史慈領建昌都尉,治海昏,所筑城當距海昏不遠。又,后漢析海昏置建昌,海昏縣亦當與建昌縣相鄰。元嘉二年廢海昏入建昌,徙建昌治海昏,則吳建昌當仍漢舊治,即清《一統志》所言奉新縣西四十里的建昌故城。此故城亦非太史慈城。隋大業移縣治于縣西太史慈城,乃指劉宋徙治后之建昌縣西,非漢、吳建昌故城西。《寰宇記》《輿地紀勝》均誤太史慈城在奉新縣,《一統志》又誤以為《寰宇記》所言太史城即元嘉二年徙治海昏前的吳建昌故城。[18](P112-113)陳氏之論即以南朝劉宋建昌縣治在今永修縣艾城鎮為地望,依據主要是《通典·州郡典》及《元和郡縣圖志》(下稱《元和志》)。
《通典》卷一百八十二《州郡·古揚州下》章郡洪州:“建昌,漢曰海昏,昌邑王廢后遷于此,故城見在。有楊柳津、上遼津。后漢艾縣也。”
《元和志》卷二十八《江南道》建昌縣:“東三里故海昏城,即漢昌邑王賀所封。今縣城,則吳太史慈所筑。”
這兩部書是同時代的產物,所述基本一致。然而,對這一記載有幾點疑問。
第一,從建昌行政區劃沿革來看,唐代建昌所謂“今縣城”如在修水下游的永修縣艾城鎮附近,是500年前太史慈所筑,為何又稱之為艾城?《通典》言建昌為后漢艾縣,把修水上游的艾縣移植于修水下游,未免牽強。據前揭樂史記載,北宋時分寧縣有古艾城遺址,當為春秋艾邑或漢艾縣治所。今永修縣艾城之名起于何時,未見確切記載,或為后起。
第二,自南朝開始,海昏侯國城邑就被稱為昌邑城。《通典》稱“故城見在”當指《元和志》“故海昏城”,亦即原海昏侯所居昌邑城。然而,今艾城“東三里”并不存在所謂故海昏城遺跡。考古發現的海昏侯國城邑遺址的確位于艾城東南方向,但道里數據差異較大,唐建昌“今縣城”恐非位于今永修縣艾城鎮附近。
第三,孫權時曾封其子慮為建昌縣侯,孫慮城遺址在今安義縣城龍津鎮東郊4000米北潦河畔,為繚水同一流域,于《水經注》所說“分為二水”的繚水上游不遠處,也是西漢海昏縣核心地區,或為東吳時期建昌縣治所在,是否與東漢建昌縣治為同一城址待考,但可知東吳建昌縣地望已經從繚水上游移至繚水中游海昏縣治附近。
第四,南唐涂廙《豫章記》載:“(太史慈城)在建昌縣西三里。漢末建安八年,荊州刺史劉表從子磐,數寇西安、艾諸縣。孫策經略江淮,分海昏等六縣,以太史慈為建昌都尉,筑此城并督諸將以拒磐。”[19](P437-438)對照《元和志》所說故海昏城在建昌縣“東三里”,可知故海昏城與太史慈城都同建昌縣城地望相近。即便唐人都以當時建昌縣城為太史慈所筑,但問題是太史慈拒劉磐之役處并不在修水下游,而在繚水中游新吳境內。新吳縣更名奉新在南唐保大元年(943)。涂廙作《豫章記》時或按新吳縣曾屬于建昌的觀念,故將這一歷史事件發生地劃在后來建昌縣的范圍內。可見唐建昌縣治或在繚水中流的太史慈城和“廢海昏,移建昌居焉”的故漢海昏縣城(即劉宋建昌縣城)附近。
第五,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十五《江南東路·南康軍·建昌縣》引《晏公類要》(下簡稱《類要》)云:“隋大業十年(614),移于縣西太史慈古城,即今理也。”這說明北宋人或認可建昌縣治在隋代從東向西移到了太史慈古城,且直到宋代這一地望也沒有變動。那么,北宋時期的建昌縣治地望在何處?有明確記載的也是北宋時期的文獻。樂史注修水曰:修水“東流屈曲六百三十八里,出建昌城,一百二十里如彭蠡湖是也”[13](卷一○六,P2111)。《輿地紀勝》也引《舊經》云:“修水出豫章西北,其源自艾城東北,流六百三十八里至海昏,又流一百二十里入彭蠡湖。以其遠而自達于江,故曰修水。”[20](卷二六,P1207)所謂《舊經》概指《祥符州縣圖經》,是北宋李宗諤(964—1012)、王曾(978—1038)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奉敕纂修的一部官修總志,明代以后失傳。以《舊經》對照樂史所注,故北宋時期的建昌城亦稱為“海昏”,而當時艾城尚在修水源頭,距建昌縣城海昏還有數百里。南宋仍沿此說。祝穆《方輿勝覽》:“(修水)在分寧西六十里,其源自郡城東北,流六百三十八里至海昏,又東流百二十里入彭蠡湖,以其遠,故曰修水。”[21](卷一九,P201b)吳曾《能改齋漫錄》:“修水在分寧縣北,東南經縣治。又經武寧縣東北,流六百里至海昏,又東流一百里入彭蠡湖。”[22](卷五《地理》,P269-270)宋制120里相當于今36華里,彭蠡湖水經過數百年南侵變化,已基本形成鄱陽湖南湖態勢,今永修縣艾城鎮與鄱陽湖大湖池最近距離約20000米,可見北宋建昌縣治在修水下游今艾城鎮附近,與《類要》所說相符。不過,這跟東漢末年太史慈拒劉磐之戰不是一處,其中仍有張冠李戴之可疑。
第六,東漢末,太史慈為建昌都尉治海昏,督諸將拒劉磐,活動主要在繚水流域。今奉新縣南潦河中游南岸一自然村名盤山,一作磐山,或因劉磐駐軍而得名,亦系太史慈與劉磐交戰處。盤山東距奉新縣城馮川鎮約10000米,沿今南潦河水路計算,遠在永修縣艾城鎮80000米開外。《寰宇記》載:“太史城在(奉新)縣西四十里。后漢末太史慈創置。周回三里。城南有城角山,東南有盤山,北枕江水,其地險固,基址尚存。”[13](卷一○六,P2115)《輿地紀勝》沿是說,王先謙稱“蓋即建昌故城也”[23](卷二二《郡國志四》),一統志、省志、府志和縣志等清代地方文獻亦多從此說。這主要是樂史所記太史城與奉新盤山地望基本吻合,也為東漢末年兵家要地。當年太史慈抵御劉磐,必于敵前要沖筑城,而今艾城鎮在繚水下游,已臨近鄡陽平原。若劉磐已攻至艾城,則循水上游的艾縣、繚水中游的新吳乃至兩河流域都已淪陷,盤山太史慈城豈非處于敵后?在今修、潦兩河流域,有關太史慈拒劉磐的歷史傳說和文化遺址非常多,除了多地有太史城外,幕埠山也傳說因太史慈置營幕得名,還有太史慈墓、順應廟或感古廟等,都表明太史慈拒劉磐之戰當在兩河上中游,當時建昌縣治應在今奉新縣境內,與繚水中游的海昏縣治不遠。隋代建昌縣治一度遷到盤山太史慈城,故后又稱“建昌故城”。另外,唐代“新吳縣治所,舊在山間。神龍三年(707),遷馮水之南。南唐改名奉新,由漢以來,三廢三置”[24](卷二《郡紀》,P51a)。新吳幾度撤縣并入建昌,故后世認為新吳盤山太史慈城在建昌縣境內,亦有合理的成分。唐代《通典》《元和志》、南唐《豫章記》和北宋《晏公類要》雖然都指出了建昌縣治與太史慈城的關系,卻沒有明確太史慈城地望究為何處。而《寰宇記》關于太史慈城的記載比上述文獻更為詳細,并可與今奉新縣盤山相印證,這就有理由懷疑,《通典》《元和志》和涂廙《豫章記》所載之太史慈城為唐建昌縣治,仍在繚水中游的新吳(奉新)縣境,而不在修、潦兩河下游的艾城鎮附近。據唐雯研究,《類要》系北宋文學家晏殊少年時代的讀書摘抄,其自成體系的地理部分,編成時間介于《太平寰宇記》與《元豐九域志》之間,縣一級反映的是景德四年至大中祥符五年(1007—1012)的狀況。[25](P107)故《類要》稱隋代的建昌縣治為太史慈城“即今理也”,恐非實地考察之結論。
第七,明清時期,盡管建昌縣治多被認為是兩千年前的海昏城,但仍有關于建昌縣治遷移的不同認識。顧祖禹言:“或云縣在今奉新縣界。”[26](卷八四,P3904)“《類要》云‘大業十年縣又移理于縣西太史慈故城。’太史城,亦見奉新縣,蓋唐初復還今治也,宋因之。”[26](卷八四,P3921)康熙《建昌縣志》卷九《古跡》雖沿襲舊說,謂:“太史慈城,縣西,周五里。漢建安八年,荊州刺史劉表從子磐數寇艾及西安諸縣。孫策經略江淮,分海昏左右六縣,以慈為建昌都尉,筑城拒之。”同卷同篇又引舊志云:“古城,縣西百步許,前帶修江,后倚山阜,即今古城巷。”此外,還有“昌邑城,縣北六十里”,“海昏故城,蘆潭東北二里許”等所謂古跡的記載。此后,道光、同治編修的《建昌縣志》又俱刪除了康熙志中“太史慈城,縣西,周五里……”的說法,只保留了“古城巷”和“海昏故城”。這也許是后世方志編修者認為,康熙志所謂太史慈城遺址或在奉新縣,或即所謂“古城巷”。清《一統志》認為“海昏故城,今建昌縣治”,同時附注歷代關于建昌縣治遷移之不同記載[27](第19冊,卷三一七《南康府》),其實是對這些似是而非的說法有所保留。這說明,建昌縣治遷移到今艾城鎮附近的確切時間并沒有文獻上的明證,由此產生了太史慈城與隋唐建昌縣治地望的歧義。實際上,在今永修艾城附近也未見所謂太史慈城遺址證據,建昌縣治地望變遷的歷史缺環還有待實證予以彌補。
綜上,陳氏僅以《通典》和《元和志》為據,否定《寰宇記》所載太史慈城地望在奉新縣境,未明建昌縣自東漢析置之后,其縣治逐漸從繚水上游遷移到繚水中游,再遷移至今修、潦兩河下游艾城鎮附近這一變化過程。這一過程可能與南朝割據政權的更替和隋統一有密切關系。這期間,建昌行政區劃的析置、合并和隸屬關系,導致建昌地望發生較大變遷。到隋代至唐前期,建昌地位一度大大提升,應是建昌縣重心從繚水流域轉至修水流域的重要因素。
在全國統一進程中,隋朝針對割據政權濫置郡縣的弊病,通過裁并郡縣進行了治理。隋文帝開皇元年(581)罷豫章郡置洪州總管府。隋滅陳后,又“以戶口滋多,析置州縣”,建昌縣于“開皇九年省(并)[艾]、永修、豫章、新吳四縣入焉”[28](卷三一,P880),成為超越歷史范圍的大縣。艾、永修、豫章(或作豫寧)俱為修河流域縣級行政單位,新吳屬今潦河流域的縣,此時的建昌囊括了潦河、修河全流域廣大地區,是縣域最廣闊的時期,隸屬于洪州。大業初年,洪州總管府廢為豫章郡,建昌縣又隸屬于豫章郡。唐初,天下郡更為州。《舊唐書》載:“武德五年(622),平林士弘,置洪州總管府,管洪、饒、撫、吉、虔、南平六州,分豫章置鍾陵縣(今屬南昌)。洪州領豫章、豐城、鍾陵三縣。八年,廢孫州、南昌州、米州,以南昌、建昌、高安三縣來屬。省鍾陵、南昌二縣入豫章。”[29](卷四○,P1604)《新唐書》載:“南昌,望。本豫章。武德五年析置鍾陵縣,又置南昌縣,以南昌置孫州,八年州廢,又省南昌、鍾陵。”“建昌,緊,武德五年置南昌州,又析置龍安、永修、新吳三縣。八年州廢,省永修、龍安、新吳,以建昌來屬。”[30](卷四一,P1067-1068)可見,孫州即南昌縣,南昌州即建昌縣,米州即高安縣。《舊唐書》又載:“武德五年,分置南昌州總管府,管南昌、西吳、靖、米、孫五州。南昌州領建昌、龍安、永修三縣。七年,罷都督為南昌州。八年,廢南昌州及孫州,以南昌州新吳、永修、龍安入建昌縣,以孫州之建昌入豫章縣,而以建昌屬洪州。”[29](卷四○,P1605)這條史料中有一個矛盾難以解釋,即既然孫州為南昌縣,南昌州為建昌縣,又何來“以孫州之建昌入豫章縣”之說?有可能“以孫州之建昌入豫章縣”系“以孫州之南昌入豫章縣”之誤。艾沖研究指出,唐高祖武德四、五年間統一江南地區時,為有效地控制該地區,共開設11個都督府,統管69個州級政區。其中,武德五年,洪州都督府和南昌州都督府初稱為總管府,行政級別相當。洪州總管府治洪州(今南昌市),南昌州總管府治南昌州(今永修西北),即今艾城鎮。七年,南昌州總管府改為都督府,尋撤銷都督府建制,諸州改屬洪府。同年,洪州總管府亦改稱都督府,管12州。八年,廢原南昌府5州,南昌、靖、米、孫、筠諸州屬地盡入洪州。[31](P151、P153)
以上隋唐時期南昌、建昌等地行政區劃沿革證明,隋代建昌縣境域擴大到今修、潦兩河流域,到唐初,曾以建昌縣境域為基礎,行政級別提升為府,縣治當為南昌州府治所在地,控制地區仍包括隋開皇九年以后建昌縣的范圍。由此推斷,建昌縣很可能是在唐初成為南昌州時,治所開始向今修、潦兩河下游遷移,以便有利于對繚水和修水流域的管理。盡管從《通典》《元和志》還難以判斷唐代建昌縣治已遷移至艾城鎮附近,而《類要》稱隋大業十年建昌縣治遷到太史慈城,“即今理也”,可證宋人已不清楚隋唐以來建昌縣治遷移的具體時間,故樂史概言之“建昌縣(南二百里,舊十六鄉,今二十鄉),舊海昏縣也”[13](卷一一一,P2264)。后世亦多不詳考建昌縣治地望變遷,往往忽略了隋以前建昌縣境域仍包括繚水中游,建昌縣治在隋大業十年曾遷入奉新太史城的記載,甚至訛傳永修艾城為海昏故城,或以為太史慈城為宋代建昌縣治,更有將永修蘆潭沉入湖水中的古代聚落遺址附會為海昏縣城的傳說,這些都應一一予以厘清,還其歷史本來。當然,如能結合考古調查,或許能發現繚水流域的海昏縣治遺址,以及古代建昌縣治遷徙的確鑿證據。
綜上所述,從東漢開始,繚水流域的主要縣級行政區劃包括了海昏、建昌、新吳3縣。孫策時分海昏、建昌等6縣設建昌都尉,反映了建昌地位的重要性逐漸上升,但建昌都尉的治所仍在繚水流域的海昏縣。劉宋元嘉年間,海昏撤縣并入建昌以后,建昌取代海昏成為繚水流域的核心,縣治幾經遷移,境域逐漸擴張至修水流域。從隋代到唐武德年間,建昌縣一度升格為州府,所控制的境域擴大到今修河、潦河流域。隨著武周長安四年(704),析建昌縣修水上中游地區置武寧縣,唐神龍三年(707)新吳最后一次復置,并將縣治遷至今馮川鎮之后,建昌縣境域才逐漸穩定在繚水及修水中下游流域。
然而,也是從唐代開始,建昌縣治從繚水中游移至今修、潦兩河下游艾城鎮附近。這一遷移與當時全國交通格局的重大變化有密切關系。隋代大運河的貫通,使贛江成為溝通中原的黃金水道。唐宋以后,鄱陽湖逐步形成,繚水下游贛江入口被大片濕地所淹沒,溯繚水而上至奉新的主航道被堵塞,繚水另一支流(北繚河,今稱潦河)在下游與修水匯合后經吳城注入贛江,可以順利抵達原漢代彭蠡澤嬰子口傳統水道并進入長江,才使繚水得以繼續成為溝通中原與贛西北山區的重要交通線。所以,在艾城附近設立地方區域行政中心,使中央政權對建昌及修河、潦河上游一帶的政治軍事管控更為有效,也使得傳統的海昏地區與中原經濟、文化的交流更為便捷。唐代名臣權德輿(759—818)曾曰:“鍾陵之西曰海昏。海昏南鄙有石門山。”[32](卷二八,P425)鍾陵之西即指南昌贛江西面的新建、奉新等地。石門山位于今靖安縣寶峰鎮寶珠峰下,東至修河下游艾城鎮50000米,南至潦河中游奉新縣馮川鎮40000米,時屬建昌縣。可見,中唐以后,南昌西北部修、潦兩河中下游流域的永修、奉新、武寧、靖安、安義、新建等縣區,大多是因建昌取代海昏及其地望的變遷而成為海昏文化輻射區。實際上,西漢海昏縣戶口賦役所涉境域不可能有如此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