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宴宗
(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上海 200062)
目前國內對于插入現象有兩種主流的看法,一種是從句法結構角度出發,將不屬于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但在語義表達上具有作用的語言成分稱為獨立成分或者插入語。(王力,1945[1];施樹森,1957[2];黃伯榮、廖旭東,1997[3])這種分類方法把臨時的言語的插入成分連同一些無法歸入句法成分的語言零碎都納入插入語領域,所以此類插入語內部性質比較冗雜,插入語的出現位置也比較多變。第二是從分布位置出發,趙元任(1979)[4]、呂叔湘、朱德熙(1952)[5]認為插入現象指的是說話人臨時想到話語,于是把一個句子的結構打斷,待插說結束后,再將句子補充完整,所以插入語只能位于中間位置。相比于句法結構,從位置上鑒別插入語更加具有可操作性,為了區別于黃廖等人的插入語,我們將這種插入現象稱為插說。基于此,我們對插說進行如下定義:出于某種表達的需要,人們在連續的話語片段中插入其他語言成分,使原話語片段在形式上被明顯地分隔成前后兩個單元,我們將插入的語言成分稱為插說成分。請看一下兩例:
(1)我到中學那會兒[尤其是上中學初一那會兒]就沒人兒管了。我覺得好象一到中學,我就成大人了啊,你小學老有人管的。(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2)我父親那時候過去給蔣營恩[就是原來是北大的那個總務長],他當廚子吧就說,給私人。后來就轉到北大正式工人了。(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例(1)、例(2)都是之前學者討論的典型的插說現象,例(1)的插說語是“尤其是上中學初一那會兒”,這是對“中學那會兒”時間的進一步限定。例(2)的插說語是“就是原來是北大的那個總務長”,插說語是對“蔣營恩”職務的附注解釋,我們將以上兩種插說稱為典型性插說。但是我們發現在日常口語中還有一類特殊的插說現象:
(3)他讓那個,那個什么學生,站在那個,那個,[我們學校那什么,玻璃碎了],讓那學生站在那個,那個窗前哈,用腦袋堵那個窟窿,吹著,讓那冷風吹著,因為是他打碎的。(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例(3)“我們學校那什么,玻璃碎了”打斷了當前句子敘述的主線,所以屬于插說成分,但是我們發現這種類型插說話語與例(1)、例(2)為代表的典型性話語插說不同,“我們學校那什么,玻璃碎了”出現原因是說話人急于表達當前內容,但突然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要說話語缺乏背景的支撐,所以不惜打破現有語義格局,加入插說,使得表達更加嚴密。此類插說話語是對整個事件背景的說明,我們姑且將其稱之為背景式插說,目前學界對于這種類型的插語探討還比較少,本文將從自然語篇動態視角出發,探究背景式話語插說的表現形式與鑒別參數,解析背景式話語插說返回中心的手段,文章最后從認知的角度分析背景式話語插說生成的原因。
上文已經涉及到背景式話語插說與其他類型話語插說的區別,但是還不夠深入,下文我們將從語義的指向性、插加的結構、功能、語體等參數鑒別背景式話語插說的特性。
1.語義的指向性
話語插說的結構形式可以概括為:A1+B+A2,其中A1、A2指句子主線,B指話語插說,這是話語插說的基本構造形態。一般來說,典型性插說一般指向A1,如上文“尤其是上中學初一那會兒”是對“中學那會兒”的限定,“就是原來是北大的那個總務長”是對“蔣營恩”的解釋。
背景式話語插說是對整個事件背景的說明,但具體來說主要指向插說項后的事件,即主要指向A2,如上文例(3)“站在窗前”并不要求窗前玻璃是碎的,但“用腦袋堵那個窟窿,吹著,讓那冷風吹著”要求窗前的玻璃必須是破的,所以有必要對現在“玻璃”的狀況進行解釋,于是出現插說現象。再如下例:
(4)咱們就去了三個人那兒等著把這死人接過來,擱到,[咱不有那買進匣子嗎?]就擱到那木頭的那匣子里頭,把這死人攙出來,擱到那里頭, 再拉到咱們那個N三里河兒禮拜寺那兒。(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在說話人的心目中“擱到匣子”這個短語已經構思完成,但是說話人要說“匣子”時意識到,現在突然說出“匣子”有些突兀,所以有必要交代匣子的出處和來源,以滿足聽話人對于信息量的要求,由此造成背景式話語插說。
2.移動性
從靜態的視角來看,典型性插說與背景式插說構式相同,但如果我們對插說項的位置進行移動,能夠發現典型性插說與背景式插說的差別。首先我們移動典型性插說的位置:
(2)’我父親那時候過去給[就是原來是北大的那個總務長]蔣營恩,他當廚子吧就說,給私人。后來就轉到北大正式工人了。
*(2)”我父親[就是原來是北大的那個總務長]那時候過去給蔣營恩,他當廚子吧就說,給私人。后來就轉到北大正式工人了。
*(1)’我到[尤其是上中學初一那會兒]中學那會兒就沒人兒管了。我覺得好象一到中學,我就成大人了啊,你小學老有人管的。
部分典型性插說的位置可以進行有選擇性的移動,如例(2),但只能圍繞所修飾的中心詞“蔣營恩”進行移動,一旦脫離中心詞,插說語的合理性就會消失,甚至對聽者造成誤解。另外一部分典型性插說的位置則完全不能進行變更,如例(1),插說語是對主線的進一步限定,所以只能位于所修飾、限定的主線后方。
接下來我們對背景式話語插說進行移動:
(3)’[我們學校那什么,玻璃碎了],他讓那個,那個什么學生,站在,讓那學生站在那個,那個窗前哈,用腦袋堵那個窟窿,吹著,讓那冷風吹著,因為是他打碎的。
(3)’’他讓那個,那個什么學生,站在,[我們學校那什么,玻璃碎了],讓那學生站在那個,那個窗前哈,用腦袋堵那個窟窿,吹著,讓那冷風吹著,因為是他打碎的。(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背景式話語插說均可移動至A1前方,也可置于句中,位置移動較為自由,插說出現的位置依賴于說話人什么時候想到需要背景支稱,所以它的位置不是固定的。但是插說一般出現在所要修飾或者限定的對象的前方,具體位置不定,插說語位于句中,返回主線需要重復插說前話語以提供返回主線的標志。
3.加插的結構
背景式話語插說加插結構具有三個特點。
第一,背景式話語插說只發生在句內。之前學者研究的插說僅局限在句子層面,但是我們認為除背景式插說之外的插說類型不僅發生在句子層面也會發生在語篇層面,但是根據我們的檢索,背景式話語插說均表現在句內。
第二,背景式話語插說可以出現在短語內部。趙元任(1979)[5]認為插說不會出現在短語中間,但我們發現背景式話語插說超出了趙元任先生的論斷,如上文例(3)插說語出現在短語“站在那個窗前”中間。截斷短語無疑會增加聽話人理解的難度,為了便于理解,說話人會在插說項后通過重復短語的方式使得截斷的短語得到彌合。
第三,背景式話語插說插加的前后結構表現出明顯的不對稱性,背景式話語插說前后語段內容體量不同,插說前語段內容少體量小,語法結構殘缺,插說后語段內容多體量大,除重復插說項前的話語外,又進一步提供新信息,換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將以上表述理解為背景式話語插說插說項位置靠前。
4.語體
根據我們所收集的語料,典型性插說的出現范圍更廣,既出現在書面語體中,也出現在自然口語語體中。而背景式話語插說主要出現在自然口語語體中。由此看來語體因素會影響插說語的類型。以上我們從三個方面對背景式話語插說進行鑒別,除此之外,背景式話語插說與典型性插說的差異也表現在返回中心的手段上。
事件敘述一般遵循線性關系,語法單位一一相連,形成表達嚴密、內部具有語義關系的語篇。不過,在語篇中,我們卻時常發現我們上面所討論的插入現象。插入的話語打斷了敘事主線的進程,造成了話語的中斷。一個很重要問題是觀察敘述者如何克服表達上的中斷,重返敘述。
我們將話語插說返回中心的判定分為宏觀手段和微觀手段,宏觀手段指對于整體語義的識別,篇章有一條貫徹始終的主線,構成整體話題框架,不管是哪種形式的話語插說,對于話語返回主線最有力的判定是對于整體語義的識解,具體來說,可以分為時間的連續,動作的連續和邏輯的連續(馬國彥,2014[6])。微觀手段作為輔助手段,在整體語義判定的基礎上,協助話語返回主線,微觀手段我們主要采用廖秋忠(1986)[7]的看法,主要包括零形式、同形表達式、局部同形表達式的復現以及指代、統稱詞和邏輯關系詞的出現。我們發現典型性話語插說返回主線大部分采用零形式或者書面符號輔助手段,而背景式話語插說返回主線幾乎全部采用同形表達式。
(5)在當街的最末一張桌子上,那里離幺吵吵隔著四張桌子,一種平心靜氣的談判已經結束。(沙汀《在其香居茶館里》)
(6)譬如,一碗茶我喝不完,剩下的部分——哪怕只有幾小口——我習慣隨手潑到地上。(網文《奶奶的茶道》)
(7)這個鋪子啊,這個鋪子也算是,在天橋說是也算是這,就是有天橋這個歷史的。那是我們,[不是祖祖父父傳的],那是我們那會兒做買賣的時侯,在天橋成立的。(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8)我承認你對我生活上照顧得很好,給我吃給我喝,婚后比婚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多,這我不抱怨,瞧,我都胖了。但,[我說了你別生氣啊],但我不是一個衣食無憂就完事大吉的人。和你在一起,老實說,我精神上感到壓抑。(王朔《過把癮就死》)
例(5)和例(6)是典型性插說,例(5)返回中心采用零形式,例(6)返回中心采用破折號,由此看來,典型性插說返回中心的手段較為簡單。例(7)、例(8)都是背景式話語插說,三例返回中心全部采用同形表達式,例(7)重復“那是我們”,例(8)重復“但”,這些詞語的作用是標記敘述返回當前主線,同時說明插說語的性質。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解釋典型性話語插說和背景式話語插說返回主線手段的差異:
第一,插說話語的體量對于返回中心手段具有影響。典型性插說形式較短,對于整體結構的破壞較小,說話人可以利用短時記憶返回主線,一般不需要采取微觀輔助手段。背景式話語插說因為插入成分較長,結構復雜,部分背景式話語插說甚至截斷短語,所以對于前后連續語段削弱作用大,由于人腦短期記憶容量的限制,成分較長、破壞性較強的插說語需要更明白的表現形式即顯要清晰的微觀標記說明敘述返回主線,從而彌補由于插說語阻隔而造成的信息衰減。與其他形式相比,完全同形式表達標記效果最為顯著,所以背景插說一般采用完全同形表達式。
第二,插說話語出現的語體對于返回主線的手段具有影響,語言表述過程的線性特征要求在正常的表述過程中,各種語言成分要符合一定的配置順序,而插說則試圖打破這種常規語序而使某些語言成分處在某種超常規的序列上(鄭貴友,1999[8])。但既是超常規的,就要附帶一些形式上的標記,否則就會導致表達或理解上的混亂而影響正常的話語交流。不同形式的話語插說形式標記有所不同,典型性插說附于解釋對象之后,位置固定,超常規較弱,且多表現在書面語體中,所以可使用括號,破折號等手段說明話語的性質,這反過來也促使這類“插說”這種現象披上了濃厚的書面語體色彩。如例(6)采用破折號標明了“哪怕只有幾小口”作為插說語的性質。與典型性話語插說相比,背景式話語插說位置變動不一,超常規性更強,它脫離了書面語言的環境,視覺層面插入標志無法使用,為了體現插說語的性質,所以一般情況下,插說項前后會使用相同的表達形式,為篇章順利返回當前敘述主線提供參考依據,這種表達形式一方面使得表述者思維順暢,表述清晰,另一方面能降低聽話人理解的難度,通過插說項前后同形表達式標明了插說語的性質,從而了實現聽說雙方主觀互動的要求。
第三,插說語的性質對于返回主線具有影響。戴浩一(1988)[9]認為類似漢語的缺乏標記的非曲折語言主要通過語序反映時間順序,他將此稱之為時間順序原則,也就是說,一般來說,兩個句法單位的相對次序決定于它們所表示的概念領域里的狀態的時間順序以及由時間順序類推產生的內在時間順序等。背景式話語插說從時間(內在、外在)上來說居前,所以按道理來說應該出現在語段最前端。但是從呈現形式表現來看,背景式話語插說加插在整個語段的中間,這就造成了語義時間順序的跳躍,對于說話人來說會導致表達順序的錯亂,對于聽話人來說會造成語義理解上的困擾。所以一般情況下,說話人會表述完整插說話語后,使用完全同形表達式重復插說語前的表述,使插說項和插說項后的語言表達呈現出最為自然的時間線性順序,由于插說后完全重復式表達,所以刪略插說話語前的同形表達成分完全不會對語義產生破壞,反而使整個語段呈現出簡潔的表達式,此時也就不存在所謂的插說。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將背景式話語插說稱為形式性話語插說。但是從語用的角度來看,它卻能夠完整反映日常口語表達中人腦對于語言組織與修正過程,體現了說話人的心理現實,下文我們對背景式話語插說形成原因進行探析。
Brown和Yule(1983)[10]認為口語最大特征是線性,這源于時間的線性,自然口語只能在時間線上延展,在時間線上,它的要素相繼出現,構成一個從前向后的單向鏈條。與口語的單向性相反,書面語的視覺性使得書面語言能夠突破一個維度的限制,朝著多個方向向前推進。口語必須依循線性表達的要求從后向前推進,但這并不意味著言語交際的過程中人的思維也就是線性的了。相反,言語活動中的認知和思維呈現出豐富的多線性特征。說話人在表述過程中至少存在兩種思維,第一種思維是進行當前話語的構造與表述,另外一種思維是對自我話語的自我監控與自我的調節即元認知,說話者也是傾聽者。他能監控自己內部語言的的形式和語義,也同時監控外部語言的形式和錯誤,并根據反饋做出新的計劃。這些監控活動與語言產生的過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由于元認知的持續監控關注我們的話語表達是否妥當清楚,一旦不合適,它馬上就會即時作出修正與補充。因為口語表述的這種線性是口語表達的唯一呈現方式,多線性思維只得納入單線性的口語表述中。話一旦說出口即無法挽回,唯一能做的是縮小這種缺憾盡量做到“辭能達意”,說話者就會在需要說明的話語中間增加應該明示卻未及時提及的部分,這就形成我們所討論的插說現象。
背景式話語插說和典型性話語插說都體現了元認知的監控,但具體來說,兩者體現的監控和修補模式是有區別的。信息的推進一般符合線性增量原則,人們最為自然的表述是從因到果,從背景到前景的表述,如下例:
(9)那會兒,我們班不想上課了,開始住樓里面,就把那個暖氣,那點兒有一個塞子,拔開,【我們學校自己燒暖氣,氣特多】, 嗚,那個暖氣都沖得一教室,一會兒,屋子里就看不見人了。(1982年北京口語調查資料)
言者先交代學校自己燒暖氣,氣特多,然后交代因為氣多,所以氣噴出來之后,教室看不到人了。我們將例(9)分別改寫為典型性插說和背景式插說:
(9)’那會兒,我們班不想上課了,開始住樓里面,就把那個暖氣,那點兒有一個塞子,拔開,嗚,那個暖氣【我們學校自己燒暖氣,氣特多】,都沖得一教室,一會兒,屋子里就看不見人了。
(9)’’那會兒,我們班不想上課了,開始住樓里面,就把那個暖氣,那點兒有一個塞子,拔開,嗚,那個【我們學校自己燒暖氣,氣特多】,那個暖氣,都沖得一教室,一會兒,屋子里就看不見人了。
如果我們將插說理解為元認知的修補模式,那么不同類型的插說反映了不同類型的修補模式。當元認知檢測到當前話語存在問題后,可以采用兩種方式進行調整。第一種情況是小修小補,打斷當前敘述主線,在需要解釋說明的單位后插入補充性話語,形成典型性話語插說。如例(9)’是經過改寫的附注式插說,因為背景是對暖氣氣量的介紹,所以可將其附于暖氣后面,形成附注式插說。還有一種情況是大修大補,說話人雖然還沒有將話語表述完整,但已經意識到自己當前敘述缺乏背景知識,所以說話人當即暫停自己的敘述,先說明背景再將之前中斷的主線重復并表述完整,使之呈現出最為自然的順序,形成的插說形式為背景式話語插說。與典型性話語插說相比,背景式話語插說的突發性更強。如例(9)’’是經過改寫的背景式插說,說話人本想說“那個暖氣,都沖得一教室……”但是突然意識到接下來對暖氣拔開后教室的介紹缺乏背景支稱,于是不惜改變思路,先說明“我們學校自己燒暖氣,氣特多”,然后通過重復的方式返回主線交代氣出來后教室的情形,以上兩種插說模式即反映了元認知的兩種修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