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視域下高校的性騷擾防治義務及其履行

楊天紅 ，馬 晶

（1.重慶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400045；2.華東政法大學習近平法治思想研究中心，上海201620；3.西南大學教育部-西南大學教育立法研究基地，重慶400700）

校園是容易發生性騷擾事件的場域。一項針對美國高校的調查顯示，47.7%的調查對象曾遭遇性騷擾[1]。我國教育部定期曝光的違反教師職業行為準則案例中，性騷擾業已成高頻案件。近年來，黨和國家高度重視師德師風建設，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評價教師隊伍素質的第一標準應該是師德師風”[2]。教育主管部門專門就高校師德師風出臺了一系列規范性文件。但高校仍屢屢爆出性騷擾案件，高校聲譽、高校教師形象均受到較大負面影響，相關學生也深受傷害。2020 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第1010 條第2 款規定，“機關、企業、學校等單位應當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職權、從屬關系等實施性騷擾”。此款即“單位性騷擾防治義務”條款，其特別點名了“學校”這一特殊單位。在此背景下，根據《民法典》要求建立合理的性騷擾防治體系成為高校迫在眉睫的大事。但高校目前主要依據教育部師德師風建設相關文件開展性騷擾防治，較少從法律維度考量，這提升了其面對性騷擾防治責任訴訟時敗訴的法律風險。故有必要圍繞《民法典》性騷擾防治義務條款，就高校如何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展開研究。

一、《民法典》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條款解讀

反性騷擾“入典”是我國《民法典》的一大亮點[3]。但作為一個創新性法條，關于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條款的內涵與外延仍有不少爭議，亟須從法理層面予以解讀。

（一）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入典”緣由

《民法典》頒布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以及地方上圍繞這兩部法律法規出臺的地方性法規、規章，要求用人單位采取相應措施制止性騷擾，但條文內容較為宏觀、操作性不強，特別是對校園性騷擾而言，因教師與學生之間的特殊權力關系，效果甚微。如根據全國婦聯的調查，受性騷擾女大學生比例高達57%[4]；廣州性別教育中心發布的《中國大學生在校和畢業生遭遇性騷擾狀況調查》指出，75%的女生曾遭遇性騷擾[5]。有研究指出，正是因為民事立法的缺失使得高校性騷擾屢禁不止[6]，單純依靠“教師手冊”等軟規范和道德層面的約束，嚴重影響了防治措施的持續性、針對性和操作性[7]，未從個體權利維度界定性騷擾使對性騷擾仍存在觀念分歧和規范范式之爭[8]。2018 年12 月，最高人民法院將“性騷擾損害責任糾紛”歸為一類獨立案由納入民事訴訟。這雖然在程序上便利了受害人起訴，但權益的保障最終仍有賴于實體法條款。通過《民法典》明確反性騷擾法律機制的呼吁越來越強烈。但《民法典》制定中，前三次草案審議稿皆只規定“用人單位”應當在工作場所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從屬關系等實施性騷擾，并未特別點名具體單位。直到第三次征求意見時，有全國人大常委會常務委員、單位和社會公眾提出，為使性騷擾防治更具針對性，應明確“用人單位”包含哪些主體[9]。最終公布的《民法典》第1010 條第2 款明確了“機關、企業、學校等”的單位性騷擾防治義務，至此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在《民法典》中正式確立。

（二）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的內涵

雖然《民法典》第1010 條第2 款只規定了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未規定義務不履行的法律后果，但通過體系化解釋，可根據“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中的“依法”引至《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并根據侵權責任相關規定要求未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的高校承擔民事責任。

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并非意味著性騷擾一旦發生，高校即應承擔責任。有觀點認為，性騷擾適用嚴格責任歸責原則[10]，不論高校對性騷擾發生是否有過錯均應承擔責任。這是對《民法典》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的誤讀。根據《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規定，侵權責任認定原則上采取過錯責任原則，僅在特殊情形適用嚴格責任原則；而高校性騷擾防治責任并不在特殊情形范疇，應根據一般侵權責任條款適用過錯責任。司法實踐中，法院也支持適用過錯責任。如在“何某某訴馬春波等教育機構責任糾紛案”①中，法院認為被告學校負有加強管理、及時發現并制止事態發生的義務，但其疏于履行教育、管理和保護職責，構成消極不作為侵權；在“許某與騰某某、壽縣雙橋鎮安圩小學人格權糾紛案”②中，法院認為被告小學未盡教育、管理職責，具有過錯，應承擔民事責任。

性騷擾防治責任的過錯責任范疇為探討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履行提供了可能。高校性騷擾防治責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意味著高校僅對性騷擾的發生或進一步擴大有過失時才承擔侵權責任，若其采取了相應防治措施則無須承擔責任。故高校根據《民法典》要求，建立合理的性騷擾防治體系成為其免于承擔責任的關鍵。

（三）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的外延

《民法典》并未明確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的具體外延。從文義解釋來看，性騷擾防治義務包括建立性騷擾防治體系和性騷擾防治措施必須合理兩個維度。一是建立主要包括性騷擾預防和處置措施的性騷擾防治體系。性騷擾預防措施，指高校應制定相關專項規章制度，并強化反性騷擾法律、政策宣傳等；性騷擾處置措施則指性騷擾事件發生后，高校應及時處理，避免損害擴大，并通過給予行為人相應處置安撫受害人、防范性騷擾再次發生。二是采取的性騷擾防治措施必須合理。至于何謂“合理”，尚無定論。合理的性騷擾處置措施應既能安撫受害人，又能保護嫌疑人合法權益。性騷擾的處置應由相對獨立的內設機構并采用委員會制形式開展，調查過程中應允許雙方當事人充分質證和回應以確保調查結果的準確性，調查結束后由委員會根據調查結果及時作出處理決定，處理決定應與性騷擾行為的危害程度相適應[11]。

但上述文義解釋方式并不能為高校制定防治措施提供明確指導，這主要與《民法典》性騷擾防治義務條款采取“概括性規定”而非“概括性規定+附加性列舉”立法模式有關。采取這種模式并非《民法典》的疏漏，實為有意為之。因在民事立法中，為保持法條的實際有效性和相對靈活性，對世性民事義務外延一般都采取概括性規定方式，而將具體化的任務交由法院在具體個案中行使自由裁量權。故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外延的具體化最終由法院根據個案實際確定。

二、民法典視域下當前高校性騷擾防治面臨的法律風險

《民法典》實施后，性騷擾防治成為高校法定義務，有必要根據法典要求，梳理當前高校性騷擾防治存在的法律風險，為高校準確履行義務提供參考。

（一）法院裁判高校是否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的依據

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外延的具體化最終由法院依個案實際確定。而司法裁判中，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通常會借助客觀標準，尤其是在判決書論證說理部分，先例、慣習、政府的規范性文件等經常被用于支撐判決結果的合理性。在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履行與否的自由裁量上，教育部頒發的師德師風規范性文件將成為重要裁判依據。而根據教育部師德師風規范性文件，高校在性騷擾防治上首先要制定具體細化的性騷擾行為負面清單和處理辦法，并通過多種渠道和形式廣泛告知校內全體人員；其次學校要設立專職機構和人員負責性騷擾防治工作，由其按照校內性騷擾處置程序獨立開展性騷擾的受理、調查、認定、處理等工作；再次是對性騷擾的處置要與其行為情節相適應。

（二）當前高校性騷擾防治面臨的法律風險

根據教育部師德師風相關文件，以31 所“中管高校”和教育部師德師風曝光案例所在高校為樣本，分析發現當前高校性騷擾防治主要存在三個法律風險點。

一是絕大多數高校尚未出臺具體細化的性騷擾行為負面清單。截至目前，僅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在“陳某某性騷擾事件”后專門制定了《性騷擾防治工作操作指南》；北京大學雖然在“沈某性騷擾事件”后由學校教師職業道德和紀律委員會研究了《北京大學反性騷擾有關規定（建議稿）》，但迄今未見其正式公布；其他高校則主要依據教育部及其校內師德師風建設概括性文件開展性騷擾防治。

二是處置工作人員組成有待商榷。當前高校性騷擾處置主要有委員會、工作專班、職能部門三種模式。其中，工作專班組成人員未見披露；職能部門處置則主要由相關管理人員按行政管理方式開展，行政色彩較濃。而采取委員會模式的高校中，大部分學校如重慶大學、中山大學等的委員會成員全部由職能部門負責人擔任，突出行政管理意味；部分學校如北京大學教師職業道德和紀律委員會2/3 成員為本校教授，1/3為校內行政部門負責人，沒有學生代表；中國人民大學的委員會成員涵蓋了校領導、職能部門負責人、教師代表和學生代表，但無法律專業人士。

三是未制定與行為情節相適應的處置措施。教育部迄今曝光的教師性騷擾案件中，除黨紀處分外，有4起依據《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處分暫行規定》給予行政處分，其中給予開除這一頂格處分的有2起，降低崗位等級或撤職的有2 起；另有3 起則依據《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作解聘處理。而從曝光的案件細節來看，不同學校在處置措施把握上存在差異。如對比“福建商學院教師王某某多次性騷擾案”和“天津財經大學珠江學院教師李某某性騷擾案”，不難發現前者的行為情節略輕于后者，但前者的行政開除處分卻重于后者的解聘處理。這種橫向上的差異與高校未建立與行為情節相適應的處置措施有關，單純依靠“一票否決”難以應對多樣態性騷擾行為。

三、民法典視域下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的履行

根據《民法典》第1010 條第2 款文義，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包括“建立性騷擾防治體系”和“性騷擾防治措施須合理”兩個維度，高校應圍繞這兩個維度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

（一）建立性騷擾防治體系

1.性騷擾防治機構設置與人員配備

首先，關于性騷擾防治機構，無須另設專門工作機構，由教師工作部專人負責即可。但其職責應限于接受性騷擾投訴舉報、籌備相關會議等日常事務性工作，對于性騷擾的調查、認定、處置等則應交由專門的性騷擾防治委員會。

其次，成立專門的性騷擾防治委員會，負責校內性騷擾防治政策制定及案件處置等。委員會成員組成上，應男女委員數量相等、師生委員數量相等；同時委員會成員中最好有律師或學校法律顧問，或在委員會開會時，邀請其列席。

最后，通過各種方式將性騷擾防治機構、人員聯系方式告知全校人員，以方便每個人知曉性騷擾防治政策以及在發生性騷擾后及時投訴舉報。

2.性騷擾專項規范制定

從性騷擾規制特殊性、比較法經驗及我國高校實際來看，高校性騷擾規范制定應采取校內專門規范模式，從而形成“民法典-教育部規范性文件-校內專門規范”的反性騷擾規制體系。

首先，從性騷擾規制特殊性來看，應制定專門的性騷擾防治規范。性騷擾處置中，高校主要充當裁判者角色，對發生在行為人與受害人之間的性騷擾行為居中裁判，客觀中立貫穿性騷擾處置過程始終。因此在諸如調查人員組成、證據標準選擇等制度設計方面尤要考慮利益平衡，既不能過于保護受害人利益而侵害行為人的合法權利，也不能因袒護行為人而疏于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而在學術不端、違反廉潔從業紀律等師德失范行為處置中，高校主要充當管理者角色，相關管理制度設計必須保持謙抑性，要特別注意對相對人權利的保護。不同理念下的制度規范不宜混為一體，高校性騷擾防治應有專門的校內規范，單靠師德師風建設規范不足取。

其次，從比較法上看，美國對聯邦財政支持高校的“立法-行政法規與指引-高校校內規范”規制模式效果較好，值得借鑒。1972 年美國《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以下簡稱“第九條”）為處理校園性騷擾提供了法律依據[12]，性騷擾防治具體化工作則交教育部民權辦公室和司法部民權司通過行政規范完成。民權辦公室相繼發布多個行政指引，并于2020 年5 月修訂《聯邦法規匯編》第34 篇第106 部分（以下簡稱“第106部分”），將性騷擾防治納入其規制范疇，該部分明確要求學校公示“正式性騷擾投訴的報告與接收政策和程序”[13]。而早在2001 年的行政指引中就已提出，“若因（學校）性騷擾專門處置政策或程序缺失而使學生不知曉何種行為構成性騷擾，或不知曉該種行為系被禁止的性別歧視，則該校此類政策及程序將被認定無效”[14]。在“第九條”和相關行政規則的威懾下，大多數美國高校都制定了專門的性騷擾防治政策，并取得了較好的防治效果。

最后，由高校根據教育部規范性文件制定契合自身實際的反性騷擾辦法有現實合理性。其一，《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賦予了高校在內部管理上的自主權，且我國已有根據《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9 條通過課以學校責任的方式保障學生人身安全的長期實踐基礎；其二，由學校制定性騷擾防治辦法，可以發揮高校的地緣、人緣、事緣優勢，利用已有的紀律監督、法律事務資源及處置程序，實現內部紀律調查處分的延續與銜接。

3.性騷擾防治法律與政策宣傳

高校應建立性騷擾防治普遍性宣傳和制度化培訓機制，以強化性騷擾防治法律宣傳與政策公開。普遍性宣傳指高校應采取多種措施面向全體教職工和學生宣傳關于反性騷擾的相關法律法規以及校內制度規范，使性騷擾概念、性騷擾發生后的投訴舉報方式、處理程序、處理結果等得以周知。制度化培訓則指建立專門的、針對性的反性騷擾培訓體系，包括專門針對新進人員的反性騷擾培訓，面向校園保安、樓宇管理員等特殊人員的培訓，以及定期通過多種方式向全校所有人員開展的反性騷擾培訓。

（二）性騷擾防治措施須合理

1.合理確定性騷擾認定標準

明確性騷擾認定標準是校內性騷擾防治規范制定的重點。若校內規范中認定標準嚴于《民法典》，則有未履行義務或義務履行不足的法律風險；若寬于《民法典》，則有損害行為人權益、不利于教學科研工作開展的可能，且可能面臨行為人不服性騷擾處置而提起勞動仲裁、訴訟的風險。在美國，這一矛盾便引發了較多爭議。在“第106 部分”修訂前，美國高校根據行政指引，對性騷擾的認定較寬泛，司法中不被法院認定的性騷擾行為，在高校可能被給予行政處理。這使高校性騷擾處置一旦進入司法程序，很可能得不到法院的認可，不僅給高校帶來訴訟糾紛，也使一些受到法律保護的言論置于行政處理之下，對高校教師的學術自由產生消極影響[15]。

考慮到性騷擾認定標準對行為人、受害人雙邊的影響，學校制定認定標準時，應盡可能與法律法規保持一致；而對于性騷擾與正常教學科研活動間的交叉地帶，校內認定標準可稍寬于法律法規，但在處置措施上應以“提醒”或“口頭警告”為主，原則上不采取人事處理及以上處置措施。因此，現有法律法規關于性騷擾認定標準的規定對高校認定標準的制定參考意義重大，但《民法典》之前的絕大部分立法都回避了性騷擾認定標準問題，僅《陜西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辦法》對性騷擾認定標準進行了概括性規定，《包頭市婦女權益保障條例》則是列舉了四種典型性騷擾情形，且對高校參考意義不大。而《民法典》對性騷擾認定標準采取的“概括性規定”而非“概括性規定+附加性列舉”模式，對高校確定性騷擾認定標準的指導性同樣不強。《民法典》實施后，由深圳市婦聯推出的《深圳市防治性騷擾行為指南》分別從性騷擾定義、表現形式和主要類型等方面為性騷擾認定提供了指引，可作為高校確定性騷擾認定標準的重要參考。

一方面，以類型化方式分別對不同類型的性騷擾內涵進行概括性規定。對于交換型性騷擾，以受害人主觀上是否歡迎該行為作為判斷標準，行為時受害人“同意”原則上不影響性騷擾認定，因此時受害人的“同意”并非其內心真意表示，而是在受脅迫狀態下對不受歡迎行為作出的違背內心意愿的意思表示[8]。對于敵意環境型性騷擾，可再細分為公開場合敵意環境型性騷擾和非公開場合敵意環境型性騷擾：前者以公眾普遍感受，而非個體主觀感受作為核心認定標準，如在刑法學課程中講授強奸既遂認定知識點時，必然會講授“射精說”“接觸說”等內容，此種情形便不能因內容與性有關而認定為性騷擾，除非講授內容超出正常教學范圍，為學生所普遍不能接受；而后者則以行為的嚴重性作為核心認定標準，主要從行為人的主觀狀態、行為次數和行為惡劣程度等進行判斷，如在相對人表示不歡迎行為之后仍予以接觸、多次發送黃段子、觸摸性隱私部位的，可認定為性騷擾。另一方面，考慮到校內性騷擾防治規則適用范圍更具針對性，穩定性要求不高、易于修改等特質，高校在確定性騷擾認定標準時，可將典型性騷擾行為以列舉方式規定于校內性騷擾專門規范，參照《深圳市防治性騷擾行為指南》，分別從言語形式的性騷擾、文字形式的性騷擾、圖像形式的性騷擾、肢體形式的性騷擾等方面對性騷擾表現形式予以列舉，以便校內人員和性騷擾防治機構準確理解。

2.合理確定性騷擾事實證明標準

性騷擾事實證明標準對于性騷擾認定及后續處置具有重要意義，但《民法典》對此未作規定。美國教育部民權辦公室對標準的選擇也一直搖擺不定。其2011 年行政指引采用優勢證據標準[16]，即調查人員認為被投訴者違反學校性騷擾政策的可能性大于未違反的可能性時，性騷擾成立；而此前，主要采用的是介于優勢證據標準與排除合理懷疑證據標準之間的“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2011 年指引發布后，許多高校對性騷擾調查開始轉用優勢證據標準，但其他校內違紀案件仍沿用“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有法院認為此種做法違背了基本公平③，由此使學校的政策選擇陷入困境。優勢證據標準在高校及教師團體中也引起了極大反響和不滿，被認為侵蝕了對學術自由的正當程序保護[15]。在質疑聲中民權辦公室2017 年撤銷了2011年指引，并在同年發布的指引中允許高校在優勢證據標準和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之間自主選擇，且要求性騷擾認定的證據標準應與學校其他違紀案件調查中適用的標準一致[17]。2017年指引雖已被撤銷，但其證據標準在“第106部分”得到延續[13]。

在性騷擾處置中，高校主要擔負居中裁判者角色，事實證明標準的選擇應考慮雙方的利益平衡。在優勢證據標準、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和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中，排除合理懷疑對受害人最為嚴苛，以其為標準將導致實踐中性騷擾幾乎不可能被認定，而從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保護被告人以對抗國家公權力初衷來看[18]，其在性騷擾民事案件中應無適用空間；優勢證據標準對于嫌疑人最為嚴苛，特別對于敵意環境性騷擾，嫌疑人可能動輒得咎，而且在當前對性騷擾實行“一票否決”的背景下，高校教師為規避風險很有可能對教學科研采取保守措施，使正常教學科研活動受到影響；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則是對雙方利益的一個有效平衡，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受害人的舉證負擔，但也避免了性騷擾認定泛化給教學科研帶來的“寒蟬效應”。

性騷擾認定是實踐中的難題，這是不少受害人在行為發生后選擇沉默的原因，但并不能因此而放松對事實真相的追求。高校應選擇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作為性騷擾證明標準，因為相對于優勢證據標準，明確且有說服力標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性騷擾事實認定困難，但也對正常的教學科研活動自由給予保護，增強了社會的創新活力，且反性騷擾的關鍵在于預防以及對查實后的性騷擾行為予以嚴厲打擊，而不應通過擴大打擊面來實現。

3.合理確定性騷擾處置結果判斷標準

恰當的性騷擾處置結果可以起到安撫受害人和警戒預防作用，并避免加害人因不服處置結果而提起勞動仲裁或訴訟，合理確定性騷擾處置結果判斷標準意義重大。當前不少高校在處置結果的確定上多以“一票否決”籠統規定，進而出現了輕案重判、重案輕判、同案不同判現象，不僅容易引起糾紛，且面臨未適當履行性騷擾防治義務的法律風險。高校應建立與行為情節相適應的性騷擾處置結果判斷標準。但在技術層面，因性騷擾行為情節多樣，無法通過一一列舉方式予以詳盡規定，須轉而采取類型化的方式。高校在設計性騷擾處置結果時，可根據不同處理方式來類型化處置結果，即對于情節較輕的，采取禁止晉級、取消評優評先資格等校內處理措施；對于情節較重的，根據《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處分暫行規定》給予相應行政處分；對于情節特別嚴重涉及刑事犯罪的則交由公安機關處理，待處理結果確定后再決定給予何種校內處置。

但與情節相適應的性騷擾類型化處置結果判斷標準在實踐中仍面臨具體化難題。如根據《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處分暫行規定》，行政處分便可分為“警告、記過、降低崗位等級或撤職、開除”四類，選擇何種處分只能由高校根據案件實際確定。為避免處置的恣意性，高校在確定性騷擾處置結果時可以比例原則作為判斷標準。公法上的比例原則主要用來審查公權力行為是否合憲、合法[19]，近年來不少法院在民事審判中開始逐漸傾向于適用比例原則審查非公權力行為的合理性[20]。高校雖然在性騷擾處置上主要扮演裁判者角色，但處置結果的確定仍帶有一定的管理色彩，且高校與行為人間的非對等關系類似于行政主體與行政相對人之間的行政關系，以比例原則審查高校性騷擾處置結果判斷標準具有一定合理性。

比例原則由目的正當性前提以及適當性原則、必要性原則、狹義比例原則三個子原則構成。目的正當性前提要求行為目的正當，適當性原則要求所采取手段必須有助于所追求目的的達成，必要性原則要求在諸多相同有效性手段中選擇對公民基本權利侵害最小的手段，狹義比例原則要求手段所追求的目的與其對基本權利的限制成比例。高校性騷擾處置目的在于保護師生員工的人格利益、營造優良的學習科研環境，目的正當性前提要件滿足；高校對性騷擾行為人給予相應的校內處理或行政處分可以起到警戒預防作用，能夠有效減少性騷擾案件發生，符合適當性原則要求；高校在選擇性騷擾處置措施時，如多種處置結果都可以起到安撫受害人、防治性騷擾目的，則應選擇對行為人較柔和的處置措施；高校在選擇性騷擾處置措施時，處置結果與行為間應成比例，不能“大炮打蚊子”，如對于在辦公室懸掛不雅圖片的行為，勒令行為人取下即可，而并不需要動用“一票否決”將其降低崗位等級或開除。

4.合理適用當事人交叉詢問調查方式

交叉詢問被認為是“人類有史以來為發現事實真相而創設的最佳裝置”[21]，但在性騷擾案件處理中，是否適用交叉詢問陷入兩難境地——允許交叉詢問可能對受害人造成“二次”傷害，不允許則將對當事雙方尤其是嫌疑人的正當程序權利造成侵害。為避免交叉詢問對受害人造成更大侵害、加重性騷擾造成的敵意環境，美國民權辦公室在2011 年指引中，極力反對學校在性騷擾案件聽證中適用交叉詢問調查方式[16]。在此規定下，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用另一種方式代替了傳統的對抗式聽證，即被害人在被指控方不在場的情況下闡述案情、證明其主張，被指控方將其要詢問的問題提交聽證負責人，由聽證負責人篩選問題并向被害人提問。但這一折中做法未得到法院認可，被認為在程序設置上對被指控方保護不力④。由此，民權辦公室2017年撤銷了有關規定，并在當年的指引中對高校采取何種詢問與聽證方式采取保留態度，交由高校自主選擇[17]。而2020年修訂的“第106部分”對交叉詢問作了更具權威性的規定，要求高校性騷擾調查必須在現場聽證中采取直接、口頭、實時的交叉詢問，但當事人本人不得現場參與，轉而由雙方選擇的顧問參加。應任何一方當事人要求，高校還應通過技術手段允許雙方當事人分別在獨立房間觀看聽證會實時現場視頻[13]。

我國訴訟法中并未規定交叉詢問，只是在刑事訴訟法中規定對證人證言需經質證查實后才能作為定案依據，民事訴訟法則規定證據需在法庭上出示并經雙方當事人互相質證。考慮到我國長期奉行審問制傳統，短期內引入交叉詢問既無必要也無可能[21]。因此，高校在進行內部調查時是否采用交叉詢問方式并不會影響到義務履行，但為了便于查清事實真相，可在經受害人同意后適用交叉詢問調查方式。

5.合理處理校內調查與刑事調查之間的關系

嚴重的性騷擾行為引發刑事調查時，校內調查是與刑事調查同時進行還是待其定錘后再進行？美國民權辦公室2011 年指引認為，執法部門收集證據期間，高校可以暫時延遲調查，但必須在執法部門的證據收集結束時，迅速重啟并完成校內調查[16]。即刑事調查與校內調查應同時進行，但因為兩種調查對當事人舉證責任要求不同，造成被指控人陷入不利境地——或保持沉默但接受校內調查的消極結果，或在校內調查中積極質證使有關言論與證據成為刑事判案依據。隨著2011年指引的撤銷，高校得再行選擇其調查進程與刑事調查的關系。但由于刑事案件的周期較長且堅持“排除合理懷疑”證據標準，如何及時維護受害人利益并恢復良好的校園氛圍，如何在適用“優勢證據”或“明確且有說服力”證據標準的校園調查中認定刑事執法與司法判斷仍難以解決。

在我國，對于發現性騷擾行為有可能涉及犯罪的，學校應及時向公安機關報告，同時根據我國“先刑后民”的一般做法，訴訟程序尤其是刑事調查進行中，建議先行中止學校有關調查。但對于亟須學校采取臨時措施以防止性騷擾持續、再發及損害擴大的，高校應采取相應的臨時措施，否則構成性騷擾防治義務的不履行。

四、余論

民法典視域下，高校性騷擾防治義務主要包括“建立性騷擾防治體系”和“性騷擾防治措施必須合理”兩個維度。為確保上述義務履行更有效果，高校在性騷擾防治時還須注重案件信息保密和受害人保護。性騷擾行為通常發生在隱蔽空間，各方當事人都希望其盡可能在小范圍內進行調查、處理。若案件信息被泄露，對受害人無疑會造成“二次”傷害，對嫌疑人也會造成名譽傷害。高校在處置性騷擾時，須通過相應的機制要求所有參與人員嚴守案件信息，對于違反保密義務的，給予相應處分。性騷擾案件的后續處置往往易被忽略，為保護性騷擾當事人權益、鼓勵當事人舉報性騷擾，校內性騷擾防治專門規范中還應規定禁止報復條款。對被投訴者本人、協助調查人等利益相關者或其所在機構在性騷擾投訴或訴訟發生后采取的對投訴者明顯不公的舉措或有損人格的辱罵嘲弄之舉，一旦查證屬實，應課以相應人事處理或處分措施，構成犯罪的及時移交公安機關。

注釋

①（2015）深福法民一初字第3404號。

②（2016）皖0422民初495號。

③參見 Doe v. Brandeis Univ.，177 F. Supp. 3d 561，607（D. Mass.2016）.

④參見Doe v.Regents of Univ.of Cal.San Diego，37-2015-00010549-CU-WM-CTL，2015 WL 4394597（Super.Ct.Cal.July 10，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