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秋翔,李立國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北京100872)
新時代以來,我國實施了重點高校招收農村和貧困地區學生的專項計劃,通過給予專門的招生傾斜增加他們進入重點大學的機會。毋庸置疑的是,專項計劃在幫助弱勢階層學生獲得高質量的教育機會方面發揮了顯著作用,有效地促進了教育公平。但我們也必須承認,專項計劃錄取的學生(下文簡稱“專項生”)大多享受分數優惠,其原本高考成績并不一定達到重點大學在生源地相應批次的錄取分數線。例如,2019年北京大學在河南省“國家專項計劃”招生中,以高考成績過低、學生可能無法完成學業為由退檔兩名考生,雖然北大最后對兩名學生予以“補錄”,但他們與統招生之間超過100分的錄取分差仍是事實。公眾輿論從來不乏對專項生的質疑,認為他們的學業表現難以符合高水平大學的嚴格要求[1];重點大學招收的是國家精英,應根據高考分數平等對待[2]。同時,政策受惠學生也可能因降分錄取的刻板印象而自我懷疑[3],認為自己與他人存在“天生的差距”,產生心理的挫敗與失落[4]。“他們(我)真的配在這里學習嗎”“沒有專項計劃,他們(我)還能進這所大學嗎”等問題出現在社會公眾與專項生自己的腦海中。因此,本文引入心理學“負擔綜合征”的理論視角對專項生的心理狀態進行刻畫,通過質性訪談走進38 位專項生的內心世界,試圖解釋家庭背景、早期教育、受專項計劃傾斜等經歷如何作用于學生的非認知表現,找到他們身上更為獨特、顯性的心理特征以及內化這些經歷的方式,以期更好地幫助這些學生突破潛在的心理困境。
1978 年,Clance 和 Imes[5]發現那些獲得成功(如取得學位或學術榮譽、在標準化考試中取得較高成績等)的女性無法內化個人的成功感,始終懷疑自己獲得的成績,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這些成就,是欺騙了別人,并擔心最終會因暴露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被他人視為“欺詐”(Fraud),例如女學生們經常幻想自己被大學錄取是因為招生委員會的一個失誤。他們將這種特征表現命名為“負擔綜合征”(Impostor Phenomenon,或Impostor Syndrome)①。經歷“負擔綜合征”的人往往已經取得一定的成就,但將其視為運氣、他人幫助等外部因素的結果,而非自身的才智與能力使然,或將失敗歸因于自身的缺點,并持續放大不足[6]。經歷者覺得自己像個騙子,自身的才能配不上所獲得的成就,因此在成就、外部評價與自我評價的沖突中產生信心危機和理性失敗[7]。目前,研究人員認為“負擔綜合征”是一種負面的心理特征,是對特定刺激和事件的反應,廣泛發生在大學生、專業人士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各類人群中[8],但有著特殊經歷的特定人群發生概率更高,如女性、第一代大學生、心理狀況不佳者、少數族裔、低階層人群以及學業準備不足的學生等[9-10]。
“負擔綜合征”的負面作用不容小覷,受其影響的人生活質量普遍下降,抑郁和焦慮癥狀明顯增加[6],且與自尊之間存在負相關關系[11],會顯著降低個體的心理健康水平[12]。經歷者會表現出明顯的自卑與不自信,很難接受外界對自己成就的贊揚,不斷將那些負面反饋導向自己確實存在缺陷、錯誤或失敗[5],容易產生自我貶低、自我否定的傾向,并由于先前的成功而對未來可能的失敗產生非理性恐懼[13]。他們會不自覺地陷入“負擔綜合征循環”中:當他們選擇面對任務時,會產生過度努力行為并把成功視為努力工作的結果;當他們選擇逃避任務時,會產生拖延行為并把可能成功的結果視為“運氣”使然。在獲得了短暫的心安與好感之后,他們會繼續自我懷疑、放大不足并否定成功,周而復始[5]。這樣一種負面的心理狀態使得經歷者陷入了實際控制其生活、情緒、思想和行為的情景中。以學生群體為例,他們會認為自己是平庸、不合格、無能甚至是愚蠢的,這種錯覺超越了他們的學術工作、專業職務、領導角色與個人生活[14];他們常常與其他同學進行比較,認為自己在學術上準備不足,或質疑自己取得成功的原因,從而否定自身的能力[8],如少數族裔學生會懷疑自己是否因“肯定性行動”(Affirmative Action)而被錄取,這些無法內化的情緒使得學生產生了嚴重的自我懷疑,從而給學業表現帶來負面影響[15];這些學生還容易產生極強的回避性行為,如無法尋找到合適的導師,避免與教職員工和其他同學互動,選擇那些資源較少或者標準模糊的課程或學科,最后將自己徹底邊緣化[16]。
目前,對于專項招生傾斜學生的質疑普遍源自錯配(Mismatch)的理論觀點,即受惠學生與錄取院校是否匹配[17-18],特別是在中國“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高考錄取中,一分之差會決定學生的錄取與否。這種錯配思想也導致許多微觀研究對專項生大學期間學業排名、GPA、畢業率等認知能力方面的關注,即探討專項生是否達到了錄取院校的學習要求,他們與統招學生或同樣來自農村、貧困地區的非專項生之間是否存在學業差距。例如,大量研究都發現專項生大學期間的學業表現存在一定劣勢,他們的平均學分績點普遍低于統招生[19],掛科率更高[18],這一現象在大學初期更為明顯[20]。也有研究認為,從學業追趕的角度來說,專項生與統招生的學業差距從入學到畢業會逐步縮小[1]。有學者將這種學業差距歸因為以高考成績和受惠分為代表的既有學業能力的不足[19],或是由學習生活環境轉換大、學業適應程度低等適應性因素所導致[2,21]。前者依然是一種對學生認知能力的再討論,而后者顯然開始關注學生的非認知領域。
目前,越來越多的研究重視專項生的非認知表現,嘗試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并將非認知表現作為與學業成績等認知指標高度相關的因素。非認知表現廣義上包含人格、思維、感覺和行為模式、態度和信仰、社會和情感品質等[22-23]。從常見心理指標來看,有研究發現專項生自尊水平低于參照組群體[24],他們常感到自卑、壓力大,認為自己不如人[25]。熊靜和楊頡[4]從文化整合視角發現,專項生若能從家庭場域中獲取積極的情感支持力量,重塑自我身份認同,就能實現學業融入與進步。牛新春等人[17]用堅毅品質來解讀專項生的學業進步,認為他們從入學到畢業時精神風貌有較大改變,其內部異質性取決于大學期間的學業進步。
綜上,筆者高度認同應關注專項生的非認知表現,那些我們無法直觀地利用分數、排名等指標反映的內在情況亦可幫助我們剖析學生在大學期間的學習、成長與適應過程,并且一定程度上解釋學生的行為表現。同時,目前對專項生非認知方面的討論仍然使用常見的分析工具和指標,這些研究確實發現了專項生具有部分顯性的非認知特征,但似乎相應的表現與解釋同樣適用于有著類似經歷的其他群體,例如環境轉變巨大的農村統招學生或同屬家庭經濟困難的城市學生,尚未切準專項生的獨特性。因此,本文嘗試采用“負擔綜合征”這樣一個解釋工具,一方面能夠在非認知框架下繼續探討專項生的表現,另一方面對標美國有關肯定性行動錄取的少數族裔學生心理特征的研究,該理論或能同樣解釋我國專項生具有的特殊問題。如果專項生真的存在這樣一種負面的心理表現,大學就應當思考如何幫助他們走出心理困境,更好地支持學生的成長與發展。
本研究在3 所執行(國家、高校)專項計劃的重點大學展開,包括1 所綜合類院校(入選“985 工程”和“211 工程”)、1 所理工類院校(入選“985 工程”和“211工程”)以及1 所師范類院校(入選“211 工程”)。通過焦點團體訪談的方式訪談38 名專項生,其中24 人通過國家專項計劃錄取,14 人通過高校專項計劃錄取。訪談內容涉及受訪者的報考經歷、入學適應以及在學期間的體驗。
專項生在敘述自己的報考經歷時存在明顯的共性,幾乎所有人都將自己成功錄取的原因歸結為專項計劃的政策優惠與學校、老師的指導幫助。首先,他們承認自己獲得了分數優惠,并且意識到與統招生之間存在實質性的分數差距。81.6%的訪談對象獲得了專項計劃的分數優惠,如“國家專項計劃降低了20~40分,但高校專項計劃給我降了100多分,這讓我非常意外(AS03b)”。其次,他們把得以進入重點大學的原因歸結為政策紅利,即使那些考試成績已經達到高校統招錄取分數線的學生也認為政策讓自己選到更好的專業。比如有受訪者表示,“如果沒有這個計劃我是進不來的,而且進的是計算機專業,是比較強的學科(BS24b)”。最后,學生們大多使用一種慶幸的口吻,“試一試(AS13a)”“碰運氣(AS07a)”“意外(AS03b)”“幸運(CS38a)”等表述頻現。部分學生認為自己當時并沒有刻意關注專項計劃,只是聽從老師安排或是隨大流,因為運氣好才能夠“僥幸”進入重點大學。比如有受訪者表示,“在填寫志愿的時候,老師突然通知我們有這個提前批項目,有50%的同學填報了專項計劃,大家都抱著試一試的想法(AS13a)”。這種依賴運氣的心態會不自覺地給他們留下“名不副實”的自我認知,如“我并不屬于這里”“如果沒有政策扶持,沒有別人的幫助,沒有運氣,我進不了現在的大學”。這種將所獲成功歸因于政策紅利、他人幫助甚至是運氣的行為,符合“負擔綜合征”的基本特征。
通過訪談發現,專項生清楚自己在學業準備和綜合能力方面存在的劣勢,他們會把這些差距與原生家庭背景和早期教育經歷聯系起來,如“我們(專項生)的家庭背景大多是工薪階層或者農民家庭,與周圍一些同學的差別體現在思維方式上(AS11a)”。同時,他們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和其他同學區分開來,如“我是貧困專項進來的(BS19a)”“他們城市里的學生(CS28a)”等。這種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群體隔離意識,恰恰表現出他們在意自己的特殊性,在意通過專項計劃錄取的經歷。
與“負擔綜合征循環”相吻合的是,專項生希望通過努力這一途徑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并且只聚焦學業上的投入,如“別人去參加學生活動、社團,我就去看書做題,感覺比別人多花了好幾倍的時間,努力就能看到結果(CS30a)”。部分研究認為,弱勢群體學生更注重學業投入而非社會性投入是“出于相對優勢的考慮和某種優等生的慣性”[17,26]。我們的研究同樣發現專項生在學業上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但與之不同的是,“負擔綜合征”給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個體對取得成功的不當歸因導致其產生過度努力的掩飾行為。經歷“負擔綜合征”的專項生對學業的投入更多,源于自身因受政策傾斜而產生了“名不副實”的潛在懷疑,對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和避免他人發現自身能力的不足促使他們不斷努力,并且強調成功是努力的結果。即使他們最終獲得了一定成就,這個過程也讓他們不斷處在一種負面的認知中,伴隨著每個(行為)周期的循環繼續自我懷疑、不安和焦慮,強化了“負擔綜合征”的固有認識。
把自己與同伴相比較是“負擔綜合征”的典型行為。一方面,他們通常會高估別人的才智與能力;另一方面,盡管陷入對自我能力的懷疑中,他們仍然強烈希望自己看起來是聰明的或與他人沒有區別[2]。在與同伴的比較中,專項生形成兩種比較的邏輯。其一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感知到來自同伴的壓力。比如有受訪者表示:“專項計劃進來的學生有兩種:第一種是成績好的學生,但進來之后對比周圍同學,除了學習好,其他方面一無是處;第二種是成績特別不好的學生,這樣和別人相比,就更一無是處(AS11a)。”其二是通過回避比較,努力顯示自己與他人沒有區別。比如有受訪者表示,“只是通過這個政策進入學校,其他的都和別的同學沒有差別(CS38a)”“我也不和別人比,所以覺得自己和大家都一樣(BS17a)”,但這種表述與前文他們所表現出的群體隔離意識相矛盾,因而筆者推斷這很可能也是一種掩飾行為。與文化社會學的解釋相一致的是,面對現實的差距,即使曾是“學霸”的專項生也會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試圖通過轉學或轉專業來逃避[4]。這樣一系列的回避行為歸根結底還是源于接受了專項計劃政策的傾斜,學生的確在意與同伴之間的差距,產生了由“分不如人”到“事事不如人”的想法。他們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試探這種差距的變化,因為一旦差距縮小甚至消除,就能證明自己配得上所獲成就,是名實相符的。因此,這樣一種從同伴身上獲得的壓力與其自我回避的認知給專項生帶來極大的心理負擔,他們在通過努力獲得認可和暫時的良好感覺后,會再次回到“負擔綜合征循環”中,重復自己對成功和能力的懷疑,進而對現實表現和未來發展產生“迷茫(AS15a)”。
如今,“專項生”已然成為一種身份標簽。錄取環節的分數優惠使得有無專項計劃本質上決定著這些學生能否進入重點大學,這更容易讓他們對自身的能力產生懷疑。在他們的心中,專項生的稱呼猶如一道“疤痕”,害怕被別人發現,想要極力回避與抹去。“英雄不問出處,我并沒有把它(專項生)想成一個特殊的群體,需要特殊的關懷(CS30a)”“學校沒有必要給予特殊的關照,讓人平等地發展就很好(AS11a)”,從受訪者的這些表述中,我們能夠讀到一種強烈回避專項生身份的情緒,他們希望通過外界的平等對待甚至是忽略來淡化他人及自己對于專項生身份的標識。他們承認自己在很多方面具有劣勢,但仍堅稱不需要額外幫助,甚至放棄了那些原本提供給他們的幫扶機會。有受訪者表示,“大家不會太積極地去申請學校的助學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情況……但其實發現它(助學金)就是為我們設置的(AS07a)”“還是想把這個(給專項生的)補貼留給更需要的人(BS24b)”。同樣的證據來自A、B 兩所高校學生資助部門的訪談:學校有針對專項計劃新生的獎助學金,但相較于家庭經濟困難的非專項學生,專項生申請的比例并不高。這些學生縱使存在實質性的困難,也認為有人比他們更需要幫助。有關“負擔綜合征”的先行研究描述了經歷者存在大量的回避行為,這些行為不僅僅體現在和同伴之間的比較中,還體現在個人完成學業挑戰以及良性的師生互動上[16]。在此基礎上,本研究發現了更為嚴重的、出自學生主觀意愿的回避行為。他們拒絕受助,回避那些積極的、能夠幫助他們走出一時困境的援手,因為接受幫助就標志著他們的身份特殊,因而會被區別對待,還意味著外界會發現他們的“名不副實”,雖然這種想法只是他們的自我意識。
本文以“負擔綜合征”為理論基礎,探討專項生所具有的部分顯性且特殊的非認知表現。研究發現:第一,專項生把自己進入重點大學歸因于政策紅利、他人幫助乃至個人運氣,誘發了“負擔綜合征”。他們認為如果沒有這些外部因素,自己就沒有能力進入所在大學,產生了一種“名不副實”的自我認知。第二,專項生在清楚認識到自身學業準備不足與能力缺失的情況下,產生過度努力行為,并將所獲成功歸因于努力而非個人才智和能力,陷入“負擔綜合征循環”,不斷固化這種負面的情緒。與已有研究結論所不同的是,本文認為經歷“負擔綜合征”的專項生學業投入的理由也可能源于對自己“名不副實”的懷疑,是在自我能力的信任危機下產生的掩飾行為。第三,陷入“負擔綜合征循環”的專項生經常把自己和同伴進行比較,要么承認技不如人而否定自己,要么產生強烈的回避行為,掩飾自己技不如人,在同伴壓力與自我回避中逐漸迷茫。這種回避行為仍來自專項生在意的成績差距,并在成長發展過程中試探差距的變化。第四,專項生強烈介意外界對其區別相待,不想被標簽化,害怕被他人發現自以為的“名不副實”,想要獲得平等對待,甚至為了回避(或怕被發現)專項生身份而主動拒絕幫助。
筆者常在思考,專項計劃學生有什么差異化的特征需要我們重點關注,他們與那些更大規模的貧困地區學生、農村學生或受政策優惠傾斜的學生有何區別,似乎諸如努力學習、回避挑戰等情況也常見于其他群體。若能回答這一問題,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本文要使用“負擔綜合征”來分析專項生的非認知表現。對此,筆者認為專項生應是一個獨立、特殊的群體,他們的獨特性一是來自農村和貧困地區,在既往成長過程與資源獲取上存在劣勢,滿足同樣出自寒門的學生群體的普遍特征;二是他們在基礎教育階段各自的學習場域中是優等生,盡管獲得了一定的分數優惠,但其在原高中學業表現出色,名列前茅[24];三是獲得了實質性的考分優惠,在中國這樣一個分分計較的錄取機制下,分數是篩選和比較的最直觀工具,“分不如人”的事實意味著可能無法獲得錄取機會。這三個要素缺一不可,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交叉性影響(Intersectionality),給專項生帶來三組意識上的沖突:第一組沖突是生活學習環境的改變帶來的沖突,即小村莊、小縣城的成長環境到大城市的大學生活情境的轉換;第二組是與同伴對比帶來的沖突,即在縣域中學平民子弟中的出類拔萃與在重點大學佼佼者中的普通平庸之間的落差;第三組是外部評價與自我認知之間的沖突,即作為進入重點大學的專項生在原中學、家鄉人和親人眼中獲得成功的“驕傲與尊重”[25],同他們清楚意識到自己存在實質性分差與能力差距之間的矛盾。這三組沖突疊加在一起,使得專項生自我定位的參照系發生了根本改變,動搖了他們原有的心理建設與認知基礎。他們找不到與同伴比較的相對優勢,發現不了自己的閃光點,進而只能認為自己是平庸、無能與“名不副實”的。
專項生與同樣來自農村或家庭經濟困難但卻通過統招方式錄取的學生以及獲得分數優惠的自招生和特長生也有很大差別。雖然那些家庭背景劣勢的學生同樣遭受著環境變化帶來的不適應,但身處劣勢的他們能夠憑借實打實的高考成績獲得與相對優勢階層學生等同的入學機會本就更加不易,這便給他們帶來一定的成就感與激勵作用,也容易形成一種不甘示弱的精神品質。而就那些獲得分數優惠的自招生與特長生而言,即使其高考成績與統招生相比存在一定分差(特別是文體特長生),但其在學科競賽、綜合能力、部分技藝等方面的特長帶來的優勢感很大程度上能夠彌補考試成績差距帶來的心理落差,自主招生政策原本就旨在篩選常規高考無法識別的特殊人才。因此,對標這些群體,專項生無疑承受著更多重的心理自卑與精神負擔,并與其原生家庭背景、早期教育、高考時的分數差距等因素相互作用,這種疊加的心理負擔使得他們落入更為不利的發展境況。
基于上述專項生問題的特殊性,本文使用“負擔綜合征”的理論視角來解釋便具有更好的適用性。從“負擔綜合征”的形成因素來看,社會地位、養育變量、歧視經歷、環境變化和學習者特征都會顯著影響這種負面心態的產生[27],特別是當學生從一個較低階層(如工人階層)轉移到一個較高階層(如高等教育機構)時,他們更容易受到這種心理暗示[28]。同時,外界的歧視與刻板印象也會形成巨大的壓力,加劇了“負擔綜合征”的形成[29],這些因素都指向了專項生的特征與經歷。當然,與西方研究中少數族裔學生懷疑自己是否通過“肯定性行動”等途徑而被錄取產生的“負擔綜合征”所不同,這種錄取原因是無法被驗證的(如族裔、家庭背景等只是美國大學綜合評價錄取考量的一部分),而在我國的情境中,專項生清楚知道自己是否通過傾斜性招生政策而被錄取,了解自己在考分上的差距。這種認識便會由懷疑轉向確定,從考分延伸至學生的各種能力表現,強化他們對整體自我能力的否定,導致他們不自覺地認為自己“不配”在重點大學學習,也使得“負擔綜合征”成為專項生具有的更加顯性、特殊的非認知表現。
同時,“負擔綜合征”可以較好地整合并連貫解讀專項生的心理狀態與具體行為,包括從自卑、不自信、自我否定等負面心態到過度努力、在同伴與挑戰性學習任務中的逃避等。這一理論視角能夠將專項生的家庭背景、早期教育、專項計劃經歷與大學期間的行為表現聯系起來,得到一些與以往研究不同的解釋。例如,相較于農村非專項生出于“尋找相對優勢”“保持學習慣性”而過分聚焦學業投入的情況,本文認為專項生存在類似行為可以有另一種潛在解釋,即專項生出于對自我意識中“名不副實”的掩蓋而產生努力行為,并試圖縮小與同伴間的差距,或者直接逃避比較來應對發展中的變化,逃離自我定位的坐標系。
最后,本研究豐富了以往“負擔綜合征”經歷者回避行為的類型。除了與他人比較、逃避互動和挑戰性任務外,專項生還存在回避受助的行為,這種行為具有更強的主觀意識,使其錯失得以走出困境的機會。經歷“負擔綜合征”的專項生最想逃離的便是自己的身份牢籠,但這個牢籠的鎖恰恰是他們的內心。這也就意味著對于如何支持專項生的成長與發展這一問題,必須持有與以往不同的思路。目前,鑒于專項生入學后有更大概率轉化為貧困生與學困生,高校往往有針對后兩類群體的支持措施,如經濟資助和學業輔導。高校的人才培養并不與學生的招生方式直接掛鉤,也是出于防止專項生固化身份認知等目的。除此之外,針對專項生所具有的特殊表現,高校應當給他們提供更具針對性且經過巧妙設計的幫扶措施,這些支持不應只是經濟上與學業上的,更應關注他們的非認知表現,在淡化專項生身份的同時,直面問題的本源,幫助他們走出心理困境。
首先,重視新生入學適應性教育,幫助專項生更好地認識自我、直面問題本源。當學生接觸到新的環境、壓力和不熟悉的情況時,他們會對自己的成功與能力感到不安,容易產生“負擔綜合征”[15]。這也就意味著,大學第一年特別是剛入學的階段對學生的后續發展十分重要。對此,高校可安排專門的導師、輔導員或是有類似成長經歷的高年級學生(特別是那些已經獲得學業成功的專項生),通過創造平等、健康的對話空間和契機,幫助專項生正確理解自己的特點,挖掘自身的閃光點與潛質,正視自身的不足和可能發生的問題,為自己的成長路徑制定合適的策略。
其次,在專業師資的指導下開展團體心理互助,增強專項生的校園歸屬感。專項生不應成為大學中的邊緣群體,他們也是重點大學不可或缺的有機分子。值得一提的是,本研究涉及的三所高校農村生源比例較高(B 校、C 校均在40%以上),具有劣勢背景的專項生并不覺得自己是大學中的少數群體,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們的群體隔離意識。有研究強烈建議應使用互助小組的形式來緩解“負擔綜合征”,通過與其他人的相互傾訴與情感分享,幫助經歷者卸載壓力[30]。對此,高校可以在專業心理教師的指導下,開展適宜的朋輩心理互助活動,幫助同學們(無論是專項生還是其他學生)正確認識“負擔綜合征”,鼓勵大家分享自己的經歷,敞開心扉、相互理解,讓學生卸下心理負擔。同時,應鼓勵專項生通過參與學生社團、擔任學生干部、從事志愿服務等途徑融入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增強其非認知能力和校園歸屬感。
再次,營造積極的“正反饋”輿論環境,助力專項生的信心樹立。積極正向的輿論環境與語言表達有利于學生擺脫“負擔綜合征”,如鼓勵他們相信“我會在這次考試中表現出色”,而非“我如何在這次考試中避免失敗”,讓他們學習如何接受正面反饋,使他們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才能應對挑戰[15]。誠然,短時間內很難轉變社會輿論中對專項計劃和專項生的質疑,但正如筆者所相信的那樣,專項生也有自己的優勢,并且他們原本的高考成績差距在日益縮小,可以通過輿論宣傳與專項生的榜樣樹立等方式,營造一個積極向上的“正反饋”輿論環境,幫助專項生擺脫刻板印象、樹立信心,從而避免自卑等負面心態的形成。
最后,做好專項生成長發展跟蹤,引導他們正確理解學業失敗。不可否認的是,專項生仍然存在學業準備不足等問題,對這一群體學業表現方面的跟蹤和預警尤為重要,同時高校更應引導他們正確理解學業失敗。1960 年,伯頓·克拉克[31]提出了“高等教育的冷卻功能”(The Cooling-out Function in Higher Education),即高等教育的一項合理功能是將學生的注意力逐漸從無法實現的目標轉向他們力所能及的成就,以減輕失敗給他們帶來的打擊。在高等教育的“冷卻”過程中,那些在入學測試中成績不佳或在課堂上表現不好的學生可以增加補習課程,并由輔導員提供咨詢,重新進行發展規劃。借鑒這一理念,對于容易發生學業問題的專項生而言,重新審視并制定自己在重點大學的學習目標與發展規劃是非常重要的,應當允許他們進行合理的專業流動,將自己從過高的個人預期與同伴壓力中解放出來,聚焦于那些可以實現的發展目標。同樣對于高中教育而言,應當建議學生報考與自己能力相適應的大學,避免因升學等動機而產生過度投機行為。
注釋
①在中文的語境下,該術語被翻譯為“負擔綜合征”“負擔癥候群”(綜合征、癥候群是醫學上的專業術語,代表了一系列相關癥狀或特征表現的合集),有時也被直譯為“冒充者綜合征”“冒名頂替現象”等。筆者認為,使用“冒名頂替”存在明顯歧義,并不符合原概念中性的表述,故建議使用“負擔綜合征”的表達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