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嘯塵
[摘? 要] 《哥達綱領批判》是馬克思平等思想的集中表達。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討論了兩種前后相繼的平等形態,即“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按勞分配的平等和“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按需分配的平等,宣示了平等具有高低不同的位階,即平等不是共時態靜止不變的,而是歷時態不斷演進的。通過批評按勞分配平等所體現的“資產階級權利”,馬克思闡明了他對平等的根本信念,認為平等必須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并最終消滅階級;平等必須超越自我所有原則并反對天賦的應得;等等。馬克思相信,隨著生產力的不斷進步,人們所能擁有的平等將變得越來越多和越來越好,最終達到人類平等的理想范型和完滿狀態,即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結果平等。
[關鍵詞] 《哥達綱領批判》;平等;按勞分配;按需分配
[中圖分類號] B03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4479(2021)06-0026-09
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以下簡稱《綱領》)第一節的第三條批注中集中討論了平等問題,也可以說是正義問題,因為“正義總是表示著某種平等。”[1](p45) 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綱領》中討論了兩種前后相繼的平等形態,即“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按勞分配的平等和“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按需分配的平等,但馬克思用了絕大部分篇幅討論按勞分配的平等問題,并主要是批評按勞分配平等的諸多“弊病”;而對按需分配的平等,馬克思一方面著墨甚少,僅只寥寥數語的“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那一段,一方面卻充滿激情與向往,不再稍有批評之辭;這種區別表達背后的意蘊是什么?
其一,是否意味著馬克思把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平等看作是人類平等的理想范型和完滿狀態,因此不再批評?
其二,是否意味著,由于按需分配是一種應然平等,對于遙遠未來的應然狀態,馬克思認為只討論原則立場、不涉及具體細節是正確的態度,因此著墨無多?
其三,是否還意味著,由于按需分配的平等必然就是對按勞分配的平等諸多弊病克服的結果,對按勞分配的所有批評邏輯上都已經包含了對按需分配的相應允諾,因此馬克思認為,對按需分配談論太多并不必要?
上述可見,作為馬克思平等思想的集中表達,即使只論篇幅、措辭等細節方面,《綱領》也大有可費思量之處,遑論其他重要方面了。馬克思平等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其思想意蘊無論巨細均需深入開掘。
本文的目標是透過對《綱領》中兩種平等的分析,呈現馬克思平等思想的基本面相。為此,在第一小節,本文將主要展示馬克思對按勞分配平等的批評;第二小節討論馬克思的上述批評表明了他對平等的哪些根本信念;第三小節,根據馬克思的平等信念,提出對共產主義按需分配平等的幾點理解。
一、按勞分配的平等
馬克思在《綱領》或其他著作中并沒有明確使用過“按勞分配”這個概念,但按照《綱領》的相關表述,可以確定馬克思著力討論的那種分配方式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按勞分配,或者毋寧說,我們熟悉的按勞分配方式正是來自馬克思在《綱領》中的描述。馬克思說:“每一個生產者,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從社會領回的,正好是他給予社會的。他給予社會的,就是他個人的勞動量。”[2](p434) 一個生產者首先必須“給予社會”,即進行勞動,然后才能從“社會領回”,即獲得生活資料,他給予社會的和從社會領回的“正好是”等量的東西(除去必要的扣除),即通常所說的“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這種分配原則實質上就是等價交換原則,它不是那么溫情脈脈的(考慮到“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思想),馬克思對此表述得很清楚:“這里通行的是商品等價物的交換中通行的同一原則,即一種形式的一定量勞動同另一種形式的同量勞動相交換。”[2](p434) 一個生產者給予社會的可能是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教學勞動,經過折算和必要的扣除,他從社會領回的可能是代表等量勞動的大米和豬肉,如此等等,這就是按勞分配式的等價交換,或者說,等價交換式的按勞分配。
但等價交換并不等同于按勞分配。等價交換原則的適用范圍很廣,某種意義上,按資分配或按生產要素分配也可以說是等價交換的。真正讓我們把《綱領》中的分配鎖定為按勞分配的,還是馬克思的這句話:“除了自己的勞動,誰都不能提供其他任何東西,另一方面,除了個人的消費資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轉為個人的財產。”[2](p434) 這意味著,每個人僅僅憑借“自己的勞動”并僅僅獲取“個人的消費資料”,沒有人擁有“自己的勞動”以外的其他資源,也沒有人獲取“個人的消費資料”以外的其他東西,從而就沒有任何人可能把自己的勞動通過積累轉化為其他資源(特別是生產資料)。人和人之間唯一的區別僅在于勞動能力和勞動貢獻的大小,以及由此決定的個人消費資料的多少。這就把按勞分配以外的其余分配方式全部排除了。
按勞分配本來是一種令人歆艷的平等制度:生產資料是公有的,每個人都是自己和社會的主人,剝削被消滅了,市場及其供求波動也消失了,一個人付出多少勞動就可以十足地得到多少消費資料(除去公共扣除),這里的平等比古老的應得正義論夢寐以求的還要更多。但馬克思對按勞分配的平等沒有譽美,反而批評了這種平等的諸多“弊病”,他說:“在這里平等的權利按照原則仍然是資產階級權利”,“這個平等的權利總還是被限制在一個資產階級的框框里。”[2](p435) 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權利”和“資產階級的框框”就是前述的等價交換,“即一種形式的一定量勞動同另一種形式的同量勞動相交換”,就是說,“生產者的權利是同他們提供的勞動成比例的:平等就在于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2](p435),也即“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馬克思這里的邏輯是:按勞分配的平等無非就是等價交換,而等價交換是資本主義商品交換的基本原則,代表著一種權利私有的資產階級狹隘眼界,即“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私有財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即柯亨后來總結的“自我所有原則”1。這種資產階級狹隘眼界本來是需要克服和揚棄的東西,卻被“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繼承下來了。不過,這里所說的等價交換只是一個比喻,表現為等量勞動獲得等量的消費資料,它受到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前提保護,性情是溫和可控的,與資本主義市場那種受到供求波動殘酷調節的商品交換不可同日而語。馬克思想說的是:等量勞動獲得等量消費資料的這種平等和資本主義商品等價物的交換平等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這種平等仍然主要是形式的,貌似平等,實則并不平等。為什么按勞分配的平等并不平等?馬克思舉了兩個例子:
其一,“一個人在體力或智力上勝過另一個人,因此在同一時間內提供較多的勞動,或者能夠勞動較長的時間”,這是說,勞動者之間的勞動能力從而勞動成果是有差別的;
其二,“一個勞動者已經結婚,另一個則沒有;一個勞動者的子女較多,另一個的子女較少,如此等等。”[2](p435) 這是說,勞動者之間的經濟負擔和經濟壓力也是有差別的;
這樣的話,同樣是勞動者,雖然具有同樣的勞動意愿和積極性,但要么因為勞動能力的區別,要么因為經濟負擔的區別,“某一個人事實上所得到的比另一個人多些,也就比另一個人富些”[2](p435),而馬克思認為這是不公平的,未能體現真正的平等精神。一個勞動者雖然勤奮肯干,但囿于體力或智力,他的勞動貢獻就較少,從而就要比別人較窮,馬克思認為這不是他應得的結果。雖然馬克思沒有對此說明理由,但可以合理地推測,馬克思應該是認為,一個人不應當對他體力或智力上的先天缺陷承擔責任;同樣,一個勞動者雖然勞動貢獻和別人一樣多,也得到了同等的報酬,但他的家庭開支更大,負擔更重,從而他就還是顯得比別人更窮,這也不是他應得的結果。馬克思在這里應該是認為,維護家庭和撫養孩子是良序社會的應有之義,不應當讓勞動者個人負責。因此,等量勞動獲取等量消費資料“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2](p435),馬克思這里說的“不同等的勞動”應當是指“不同的勞動者產生的不同的勞動結果”。資產階級權利的本性“只在于使用同一尺度”[2](p435),即權利面前人人平等,但問題恰好在于,人和人是不同的,對不同的人使用同一尺度就必然造成實際上的不平等。“要避免所有這些弊病,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2](p435) 就是說,在未來徹底平等的社會里,提供了更多勞動的人不一定要比其他人獲取更多的消費資料,如果他沒有家庭需要供養,也并不需要消費和他提供的等量勞動那么多的消費品;而提供了較少勞動的人也不一定要比其他人獲取更少的消費資料,如果他雖然提供的勞動較少但飯量較大,需要和其他人同樣多或者更多的消費品,或者他有家庭需要供養;等等。這意味著,在馬克思看來,在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允許之后,未來真正的平等應該與人的體力、智力及實際的勞動貢獻無關,唯一需要考量的因素,或消費資料分配的唯一依據,就是且只是人的需要。
馬克思在這里表達了他對平等深刻而獨到的理解,開辟了嶄新的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結果平等路向,極大地影響了他身后平等主義的發展。比方,羅爾斯差別原則的平等主義,其馬克思平等思想的烙印可以說是一目了然的。
二、馬克思對平等的根本信念
通過批評按勞分配的諸多“弊病”,馬克思宣示了他對平等的幾個根本信念。
第一,馬克思認為,平等要求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從根本上要求消滅階級。前者是針對按勞分配的平等而言的,后者是針對按需分配的終極平等而言的。
馬克思把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之前的社會形態看作人類歷史的“史前時期”[3](p592),他不認為“史前時期”存在著真正值得談論的平等問題。馬克思對平等的思路不是羅爾斯式的道德主義的,在馬克思看來,平等要求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即對現存社會基礎和結構的徹底改造,“全部問題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4](p527),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實行生產資料公有。“無產階級將利用自己的政治統治,一步一步地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里。”[3](p52)“無產階級將取得國家政權,并且首先把生產資料變為國家財產。”[2](p561) 為什么生產資料如此重要?因為生產資料是一種特殊的生產要素,即一種“使人們有可能支配別人的勞動”[3](p46) 的物質力量。馬克思所說的生產關系,其中起決定作用的就是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形式。沒有生產資料就無法進行勞動,而在活勞動(勞動者)和死勞動(生產資料)的斗爭中,后者總是能夠堅持得更久,從而前者也就總是屈服于后者2。按勞分配的平等盡管仍屬于“資產階級的權利”,即仍是某種形式的等價交換,但由于實行了生產資料公有制,這種等價交換至少“原則和實踐在這里已不再互相矛盾”了,即等量的勞動總是能夠得到等量的消費資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和真正的等價交換了。而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社會的“商品交換中,等價物的交換只是平均來說才存在,不是存在于每個個別場合”[2](p434)。就是說,資本主義市場的所謂等價交換只是一種理論抽象,平等的“原則和實踐”是互相矛盾的,具體和真實存在著的只有狂暴冷酷的供求波動而已。雖然馬克思站在按需分配的規范立場上批評按勞分配,但毫無疑問,他把能夠實行按勞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看作是比一切可能的資本主義具有更高文明程度的社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能容納的社會生產力水平達到極致和邊界突破的產物。如果這個社會某種程度上仍然存在著休謨所說的“正義環境”3,即某種程度的物質匱乏和人性自私,因此它能實行的平等仍然存在著許多“弊病”,那就更不用說羅爾斯主張的“民主的平等”即差別原則的平等了。羅爾斯認為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形式對平等或正義來說是無關緊要的4,因此他的差別原則的平等首先仍然允許人對人的剝削,其次亦承認巨大的貧富懸殊是理所當然的,差別原則充其量只是要求富人對窮人的某種制度性救濟而已,這不是馬克思想要談論的平等。
按勞分配的平等為什么還存在著一系列“弊病”?因為“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還沒有達到能夠消滅階級的生產力水平,因此真正的平等還無法實現。馬克思的伙伴恩格斯說:“無產階級平等要求的實際內容都是消滅階級的要求。任何超出這個范圍的平等要求,都必然要流于荒謬。”[5](p113) 這意味著,資產階級的平等或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前提下所能談論的平等,更不用說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所謂平等,都只能是“荒謬”的,即實際上從未真正存在過的,都不過是某種欺人之談或自我幻覺而已。有階級就沒有平等,這其實可以看作是一個邏輯的推斷,因為階級就是等級,階級就是不平等本身,因此平等的基本前提必須是階級的消亡,而階級的消亡也就意味著國家的消亡。馬克思說:“隨著階級差別的消滅,一切由此差別產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不平等也自行消失。”[2](p442) 即是說,所有的不平等歸根結底都是由階級差別產生的,階級消亡了各種不平等也就自然消亡了。這里沒有道德話語存在的任何空間,平等不是什么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歸根結底也就是道德哲學的問題,而只能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問題即革命的問題。列寧對此是完全附和他的兩位思想導師的:“恩格斯說得萬分正確:平等的概念如果與消滅階級無關,那就是一種極端愚蠢而荒謬的偏見。……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說過,如果不把平等理解為消滅階級,平等就是一句空話。”[6](p838)
第二,馬克思表明,平等要求超越自我所有原則。
自我所有原則最初來自洛克的勞動價值論:人們之所以能夠宣稱對某個自然物擁有主權,就在于人們在自然物上添加了自己的勞動。“雖然流動的泉水是每個人都有份的,但是誰能懷疑裝在水壺里的水是只屬于取水的那個人呢?”[7](p164) 洛克的邏輯是:每個人都排他性地擁有自己的人身,從而也就排他性地擁有自己身體的勞動,并有權排他性地獲取自己的勞動成果,只要這種勞動和獲取不妨礙別人同樣的勞動和獲取。諾齊克后來把洛克的這個思想發展成為資格理論,也即持有正義理論,用以批判羅爾斯差別原則的平等主義,辯護資本主義私有財產的神圣性,柯亨稱之為自我所有原則。諾齊克宣稱:“個人擁有權利,而且有一些事情是任何人或任何群體都不能對他們做的。”[8](p1) 他說的“有一些事情”即指損害或剝奪私有財產,主要針對的是羅爾斯差別原則所蘊含的“損有余而補不足”的溫和平等主義邏輯,當然更不用說馬克思“剝奪剝奪者”的無產階級革命邏輯了。
問題在于,柯亨指出,馬克思也持有自我所有原則,特別是他的剝削理論:“馬克思主義者實際上把剝削的指控建立在某種自我所有權觀念上。”[9](p215) 如何可以說資本家剝削工人不正義?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勞動及其成果的排他性所有者,資本家偷取了工人的部分勞動而沒有付酬,因此才能說剝削是不正義的。“資本家剝削了工人這個馬克思主義主張就取決于如下命題:人們是自己能力的正當所有者。”[9](p212) 如果工人并不正當地擁有自己的人身及其勞動,對資本家的剝削指控就沒有根據,看來馬克思剝削理論確實需要自我所有原則。正如柯亨所說,這個事實“讓某些馬克思主義者而不是平等自由主義者更煩惱”[9](p209),平等自由主義者不相信也不需要自我所有原則,他們可以坦然地批判諾齊克;而那些批判諾齊克的馬克思主義者則總有一種自我否定的感覺,因為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似乎也依賴自我所有原則。令人尷尬的是,代表共產主義平等理想的馬克思和代表自由至上反平等主義的諾齊克,怎么能夠共享同一個理論前提呢?
有一種辯護認為,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從自我所有原則出發是可以理解的,這可以稱為一種情景反駁5:既然資產階級一直以自我所有原則為自己的發財致富作辯護,而且資本主義等價交換邏輯上只能以自我所有原則為前提,那么資產階級剝削工人階級豈非就等于剝奪了工人階級的自我所有權?豈非也就等于資產階級違背了自己宣稱信守的基本原則?這種辯護認為,可以把馬克思的剝削理論看作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基礎上、在等價交換邏輯框架之內批判資本主義的一種論戰策略,這種情景反駁是有力的,它恰當地運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但同時又并不意味著馬克思需要相信自我所有原則,就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戰略家并不需要依賴對方的矛或盾一樣,這個戰略家自有一套在整體上對付對方的矛和盾的武器——這個武器就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私有制及其等價交換邏輯在更高的層面上正是需要被否定并必然被否定的論證,即“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3](p43)。
當資本主義私有制被否定之后,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基礎之上,馬克思無須繼續利用等價交換邏輯以批判資本主義剝削了,因為資本主義剝削已經被消滅了。他轉而批判等價交換邏輯本身,即殘留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肢體中的“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什么是“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那就是自我所有原則,即前面提到過的“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私有財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按照這個原則,一個提供了100個單位勞動量的人,在公共扣除之后他應該得到90個等量單位的消費資料,而他實際上只需要消費60個等量單位的消費資料就夠了,但他還是會得到90個等量單位的消費資料,在他這里就形成了浪費。而另一個人,由于他已經結婚或有更多的孩子,即使他也提供了100個單位的勞動量并也得到了90個等量單位的消費資料,但由于他的家庭實際上需要消費120個等量單位的消費資料,那么在他這里就形成了匱乏和不足。根據馬克思的意見,這種按勞分配的平等還不是真正的平等。
真正的平等必須超越自我所有原則:我的既是我的,也是社會的,所有財富都屬于有需要的人,絕對的私有財產意識被揚棄了。柯亨把這個新的原則稱為“共同體原則”:“共同體的核心前提是人們關心彼此,而且如果必要和可能的話,就會照顧彼此,也在乎他們是否關心彼此。”[9](pp358-359) 一個人雖然提供了100個單位的勞動量,公共扣除之后本可得到90個單位的等量消費資料,但由于他消費60個單位的等量消費資料就足夠了,因此他自愿把本來屬于他的另外30個單位的等量消費資料讓渡給其他有需要的人,比方家庭負擔更重的人。這種讓渡當然不是在兩個當事人之間私相授受的,而是有社會的專門機構協調處理。必須注意的是,“超越”自我所有原則不是要“消滅”自我所有原則,每個人毫無疑問仍然是自己人身的排他性所有者,每個人也都自由地擁有自己身體的運動,但每個人對他們勞動成果的占有卻僅限于需要——事實上真正平等的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已經不再有“這個人或那個人的勞動成果”這種說法,所有成果都是社會的;也不存在對勞動成果的“占有”,只有勞動者根據個人需要對消費資料的消費。對自己人身的所有權和對勞動成果的所有權即使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里也不可能畫等號(洛克和諾齊克對此的論證都是含糊的和不充分的),真正的平等要超越的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自我所有原則,而不是要消滅人的自主性和個性。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馬克思描繪的結果平等社會才是真正自我所有原則的:“在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個人實際上對他自己擁有至上的權力。……他自由地發展自己,不僅不會因此而妨礙他人的自由發展,甚至他自己的自由發展也成為他人自由發展的條件。”[9](p227) 自我和社會在這里已經融為一體,既互相區別,又不可分離,達到了自我所有的完成狀態。
第三,馬克思主張,平等必須否定天賦的應得。
超越自我所有原則已經蘊含了對天賦應得的否定,因為天賦也是“自我所有”的一部分。但由于天賦在社會生產和分配體系中的巨大力量,也由于馬克思對天賦應得的開創性批判的重要意義,有必要把這個問題從自我所有原則中獨立出來,單獨給予討論。
天賦即每個人不同的生物性特征,不僅包括外表,也包括智力和性格。現代生物學傾向于相信基因決定論,即每個人的外表、智力和性格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先天的基因決定的。這當然并不排斥后天環境特別是其中教育的巨大影響,但環境和教育的影響有一個邊界,這個邊界是由基因劃定的。人們通常把天賦看作上天偶然的獎懲,很少討論天賦帶來的道德問題即不平等問題。“天生德于予”,孔子的這種自矜并未反思天賦的“德”是否應得。實際上直到今天,對天賦應得的反思和批判仍然遠未深入人心,天賦造成的不平等——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所有的不平等歸根到底都是天賦的不平等造成的——仍被視為理所當然并且只能如此,這就愈發反襯了馬克思當年對天賦應得所作批判的開創性和深遠的思想史意義。
“一個人在體力或智力上勝過另一個人”,從而他就更有力,更聰明,甚至更勤奮,更能吃虧耐勞,或有更寬闊的胸懷和更遠大的人生目標,從而他就可能比別人勞動貢獻更大,獲取的社會地位更高,占有的物質財富(即使僅僅是消費資料)更多,這種優勢是一個人應得的嗎?洛克的勞動價值論,黑格爾謳歌勞動神圣的主奴辯證法,也包括“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的按勞分配原則,都不約而同地默認了“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2](p435) 但馬克思質疑這種“天然特權”的合理性:體力或智力上的天然優勢不是個人選擇或努力的結果,憑借這種天然優勢獲取更多的消費資料,對那些沒有這種優勢卻同樣努力甚至更加努力的人,不僅意味著不平等,而且意味著不公平。馬克思在這里隱含了一個未經明確表述卻呼之欲出的思想:在一種應然平等的意義上,天賦必須被看作是非私有性質的,其產生的收益應該像公共財富那樣被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占有。
馬克思反對天賦應得的思想極大地影響了羅爾斯、柯亨等二十世紀的平等主義者。《正義論》最精彩和最根本的思想是差別原則,而差別原則的理論依據之一就是天賦的不應得:“我們并不應得自己在自然天賦的分布中所占的地位,正如我們并不應得我們在社會中的最初出發點一樣。”[10](p79) 為什么天賦并不應得?羅爾斯給出了比馬克思更明確的表述:因為天賦是生物遺傳在人群中的偶然分布,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物遺傳,即天賦是當事人不應對之負責的因素,這種“自然抓鬮的結果……從道德觀點看是任意的。正像沒有理由允許通過歷史和社會的運氣來確定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一樣,也沒有理由讓天資的分布來確定這種分配。”[10](p57)“歷史和社會的運氣”指一個人所出生的家庭、地區、民族和時代,“天資的分布”指一個人的高矮胖瘦和賢愚不肖,這兩種因素造成的不平等都是人們不應得的。羅爾斯因此主張天賦和出身較好的人應該用某種方式補償天賦和出身較差的人,這個思想可以說幾乎是明確地存在于《綱領》之中,它的原創者只能是馬克思。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只是大致克服了“歷史和社會的運氣”造成的不平等,但“天資的分布”造成的不平等依然未被克服,社會還需繼續進步,人類社會的終極平等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的按需分配那里才能最后實現。正如柯亨所說:“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試圖糾正所有非選擇性的劣勢,即行為者自身沒有理由為之負責的劣勢,不管它們是反映了社會不幸的劣勢還是反映了天生不幸的劣勢。”[9](pp354-355)“糾正所有非選擇性的劣勢”,包括消除天賦造成的不平等,這是馬克思主義最激動人心的宏愿之一,表現了一種真正的博愛精神和共產主義的人道主義,即馬克思所說的“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羅爾斯指出:“自然資質的分布無所謂正義不正義,人降生于社會的某一特殊地位也說不上不正義,這些只是自然的事實。正義或不正義是制度處理這些事實的方式。”[10](p78) 以此觀之,只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才是真正制度正義的。
馬克思的平等信念當然還包括一些其他的方面,如平等必須是實質的而非純粹形式的、平等必須從政治法律的方面擴展到經濟社會的方面,等等。這些信念實際上已經以某種方式含蘊在前面的討論中了,不再贅述。
三、按需分配的平等
可以把馬克思描繪按需分配平等的那段著名的話分為兩個部分,破折號之前是陳述實現按需分配平等的幾個前提條件,破折號之后是提出按需分配平等的名稱,全文如下:
“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2](pp435-436)
由于馬克思把按需分配的平等看作是人類平等的理想范型和完滿狀態,因此按需分配的平等只能是對按勞分配的平等諸多弊病徹底克服的結果,即馬克思對按勞分配平等的所有批評都已經包含了對按需分配平等的相應允諾,按照這個邏輯,我們可以從如下三個層面來理解按需分配平等的基本意蘊:
首先,鳥瞰按需分配平等的總體狀況。
顧名思義,所謂按需分配的平等,即消費資料的分配不再像“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那樣根據勞動量,也即“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而是根據人們的需要,即“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雖然“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在一種嚴格的意義上不能等同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這里的“需要”必須受到某些限制,但不管怎樣,“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確實具有空前的吸引力。由于每個人的需要都能得到滿足,很難想象這種狀態下還有什么可抱怨的,或者還有什么不平等的可藏身之處。因此把按需分配的平等稱為終極平等是實至名歸的。
其次,對實現按需分配平等的幾個前提條件進行分析。
馬克思總共列舉了實現按需分配的四個前提條件,一是消滅強制分工。為什么消滅分工對終極平等而言是首當其沖的?因為,即使實現了生產資料公有制,只要還存在著工人、農民、知識分子這樣的職業分野,或者從更細致的層面看,只要還存在著教授、副教授、講師這樣的等級差異——雖然這里的職業分野和等級差異完全不再是政治上的——真正的平等就是不可能的。必須把消滅強制分工和消滅階級緊密地聯系起來,甚至直接等同起來,才能充分地承載“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這第一個條件的重要意義:不再有“士農工商”“勞心者—勞力者”或“高級的或普通的知識分子”的分別了,每個人都既是勞力者也是勞心者,每個人同時都是“士農工商”,都既是高級的又是普通的知識分子,一言以蔽之,階級差別被完全徹底地消滅了。
二是勞動成為“第一需要”,即人們非勞動不可,勞動成為每個人滿心向往的活動,成為一種類似生理需要那樣的東西,不勞動則不快樂。可以合理地推測,馬克思設置這個條件是為了解決勞動積極性的問題,即共產主義社會人們的工作動力問題。如果消費資料的分配不能再與勞動貢獻掛鉤,而是“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人們為什么還要積極努力地工作?這個追問是自然而然的,并且是緊迫的,因此馬克思設計了勞動成為“第一需要”這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三是人的“全面發展”,這是對前面第一個條件即消滅分工或階級的呼應,即消滅分工或階級是如何可能的?也是對后面第四個條件即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財富的極大充沛的鋪墊,即一個社會如何能夠實現并保持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財富的極大充沛?如果每個人的勞動能力都是受限的,只能適應某些特定的工作,那消滅分工和階級就不可能,整個社會的生產效率就會較低,可供分配的財富就不會多得那么多,以致每個人都能夠“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總之,按需分配必須在勞動成為“第一需要”的基礎上還要設想人的“全面發展”,而且對“全面發展”必須作實在的理解,而不是把這句描述看作一個比喻。就是說,全面發展就是人在各個方面無死角、無遺漏的發展,而不是打折扣的所謂多方面的發展。馬克思對人的“全面發展”的思考終其一生都是邏輯一貫的,除了晚年的《綱領》,在他非常早期的文獻中就寫道:“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范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4](p537) 這里的每個人都是真正全面發展的,而且這種全面發展必須作實在的理解:每個人都既是獵人又是哲學家,每個人在體力、智力和人格等各個方面都是完美無瑕的,唯其如此,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物質財富的極大充沛從而“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的按需分配才是可能的。
四是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物質財富的極大充沛。這個條件意義清晰簡明:一方面,它是勞動成為“第一需要”和人的“全面發展”的邏輯結果,或者說,它是實現按需分配的所有前提條件最終歸結起來的那個條件;另一方面,它又必然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邏輯前提;因此這是一個承上啟下的終極條件。
最后,指認“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具體含義。
“各盡所能”主要意味著共產主義社會沒有懶漢,——不是不允許懶漢的存在,而是事實上不存在懶漢。因為每個人都樂意拼命工作,否則按需分配就顯得不合情理,而且不可持續。這一點已經被勞動成為“第一需要”明確地擔保了。
但“按需分配”容易產生歧義,關鍵在于如何理解按需分配中的“需要”一詞。這里容易出現兩種互相對立的理解,一種可以說是保守主義的,認為不能把按需分配理解為“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除非對這里的需要設置種種限制條件,否則就會把馬克思按需分配的思想幼稚化和庸俗化。另一種是浪漫主義的,認為按需分配不僅應該就是“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而且還應該等同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對按需分配的浪漫想象未經理性反思,屬于汪洋恣肆的主觀放縱,當然通常亦只是日常生活的詩性表達而不是嚴肅的思想,無須認真對待。就保守主義的理解而言,本文認為,對按需分配的需要設想一些限制條件無疑是必要的,比方,第一,需要應當是現實可能的,即一個人所需要的物品必須是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所允許獲得的;第二,需要必須禁止浪費;等等。但這種限制不應矮化共產主義,不能按照我們現有的知識體系去設想遙遠未來按需分配如何可能,從而把人類最高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事實上等同于某種仍然存在著物質匱乏和人性自私的社會,這既不符合馬克思的原意,也不符合人們對共產主義的美好想象。由于羅爾斯和柯亨所共同擔心過的那些東西,即人們在社會地位和天賦方面的差異對分配的影響,和馬克思批評過的按勞分配存在的那些“弊病”,都已經被共產主義社會完全徹底地克服了,因此,除了對需要作出“現實可能”和“禁止浪費”等基本規定,按需分配本來就應該是“需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本來就應該是人們可以想象的最完美無瑕的終極平等。不然,一個對人的需要仍需進行種種限制和閹割的社會如何值得向往,并堪稱人類平等的理想范型和完滿狀態?
通過《綱領》的兩種平等,馬克思還宣示了這樣一個信念:平等具有高低不同的位階,即平等不是共時態靜止不變的,而是歷時態不斷演進的。人們所能擁有的平等將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變得越來越多和越來越好,最終達到完滿的狀態,即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結果平等。這種平等思想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主張是一致的。
[注 ???釋]
1?? “自我所有原則”是柯亨對諾齊克資格理論的總結性稱謂。柯亨認為諾齊克反平等主義真正的思想基礎不是自由或權利,而是“自我所有原則”,這個總結后來得到了平等主義者的廣泛認同。“自我所有原則”是說,“每一個人從道德的角度來說都是自己的人身和能力的合法所有者,因此每一個人都有隨心所欲地運用這些能力的自由(從道德的角度來說),只要他沒有運用這些能力去侵犯他人。”(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暉譯,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頁)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頁,馬克思說:“資本家沒有工人比工人沒有資本家活得長久。”第128頁,馬克思轉引比雷的《論貧困》:“勞動既不能積累,也不能儲蓄。勞動就是生命,而生命如果不是每天用食物進行新陳代謝,就會衰弱并很快死亡。”比雷所說的勞動即本文說的活勞動。
3?? 休謨,《人性論》下冊,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536頁:“正義只是起源于人的自私和有限的慷慨,以及自然為滿足人類需要所準備的稀少的供應。”
4?? 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在所有的解釋中我都假定有關平等自由的第一原則是被滿足的,經濟大致是一種自由的市場經濟,雖然生產資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私人所有。”第48頁:“擁有某些財產(如生產資料)的權利……并不是最基本的,所以不受第一原則的優先性的保護。”
5?? 柯亨認為這種辯護并不成功,他把這種辯護稱為“人身批判”或“‘你也式的批判”,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本文認為,經過適當的修正,這個辯護可以是合理并有力的。參見《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柯亨文選》,呂增奎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及其腳注1(譯者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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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5]??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9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6]?? 列寧選集: 第3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5.
[7]?? 洛克. 政府論[M]. 楊思派, 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9.
[8]?? 諾齊克. 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M]. 姚大志, 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8.
[9]?? 呂增奎編. 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柯亨文選[M]. 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8.
[10] 羅爾斯. 正義論[M]. 何懷宏等, 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