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那 海
一
總是在長夏未盡、秋日將來之際,突然聞到一陣桂花香。
就如清人冷枚《梧桐雙兔圖》軸中,梧桐兩株,石縫中斜出一株桂花,人的情緒因這斜出的桂花而突然波動。
袁小修寫秋日金粟園,“金粟園木樨花(即桂花—編注)盛開,金粟滿樹,一院生香,籬落俱成,頗似隱者之居”。讀來猶聞滿院桂香,好不愜意。
那么此刻,用力嗅下,又東張西望,這種猶疑又不確認的心情,終于在開著細碎黃花的樹上得到明證。于是有種沒有被節(jié)序辜負的驚喜 :啊,今年的桂花開了。
桂花是八月花神。草木枯榮,人們認為應該有司花之神來主宰。在古代民間,受萬物有靈的意識影響,便有花朝之慶。
乾隆帝在北京圓明園、承德避暑山莊等地建花神廟,供奉十二花神,每年花朝節(jié)祭拜花神的習俗得以流傳。
清代宮廷喜愛以花卉表現(xiàn)時序變化,展現(xiàn)四季的變化,并將植物圖像描繪在工藝品當中,康熙朝燒造的十二月花神青花五彩杯中,桂花便赫然在列。
清宮舊藏有青玉十二辰—兔。這是清代的一件玉器。玉兔持兩片樹葉,意有無盡財富。相傳廣寒宮前的桂樹高五百多丈,只有在每年八月十六那天,才有一片樹葉從月亮上掉墜地面上。桂樹被賦予了神話色彩。
然而桂樹與桂花樹據(jù)說是有區(qū)別的。
桂樹為木樨科木樨屬的一種常綠闊葉喬木。桂花樹又名木樨,為木樨科常綠喬木。
其實我還是沒有明白區(qū)別在哪兒。
但是,桂花開的時候,滿城便籠在桂花的香霧中。走在路上,如同吃了桂花糕。這種感覺是極香甜的。
韋君宜在《憶老北京的早點》寫到杏仁茶,“那杏仁茶是鍋里現(xiàn)熬的,又熱又稠,里面還有一點桂花”。沒有桂花的杏仁茶,最難將息。
去湖畔居,對著臨湖的殘荷,也總會點一份桂花藕粉。幾顆明黃色的桂花撒在熱氣騰騰的藕粉上,甜香總是先入胃中。
在青島怡堡,見幾棵老桂樹,花開極盛,樹下面鋪了白色的薄膜,上面已堆積了一層桂花。果然,第二天的早餐,廚師做了水晶桂花糕,幾朵桂花,晶瑩剔透,不忍入口。
友人來杭,路過特產(chǎn)商店,買了一瓶桂花酒。那夜對著西湖,打開她的那瓶桂花酒,在秋日將近之時,入口滿滿的桂香。
也曾嘗到桂花千層生日蛋糕,撒著一層新鮮的桂花瓣,甜而不膩。忽覺生在秋天的人有多幸福。
關(guān)于桂花的美食,《紅樓夢》自然會提及。那個鵝黃箋上寫著的“木樨清露”,作為進獻皇上的貴重飲品,“寶玉甚喜,即命調(diào)來吃,果然香妙非?!?。
如同薛寶釵的冷香丸,節(jié)氣與原材料,還需各種巧合,才能成全一顆冷香丸。木樨清露的制作想必也是。
二
曹雪芹想必愛極桂花。
“藕香榭已經(jīng)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
這是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湘云請賈母等賞桂花,鳳姐推薦她認為最為理想的賞桂處。
隔水賞桂,山坡下的桂花,坐河中亭子中觀看。
河水清亮,眼睛也清亮,方見桂樹濃蔭華蓋,簇簇桂花點綴著盛開,香氣隔水而來,若有若無,實為佳境。越想越覺得妙絕,桂花盛開的時候也應擇如此之地賞桂。
梅百枝,桂十余叢,月來影明,風來香聞,是袁枚的隨園。
錢穆動筆撰寫《國史大綱》,是在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開學前夕,他住在宜良西山巖泉下寺。
時值晚秋,山林滿目蒼翠,桂花香溢,風清氣爽。
錢穆開始獨居靜僻古寺,構(gòu)思寫作。這段來自《錢穆〈國史大綱〉寫作前后的學術(shù)交往》中的往事追憶,讀之猶如聞到當年古寺之桂香。
而宋代黃庭堅的悟道,以《續(xù)傳燈錄》記載,太史山谷居士黃庭堅字魯直,參黃龍晦堂心禪師多年不悟。
“時巖桂盛放。堂 (黃龍晦堂心禪師) 曰 :聞木樨花香么。公(黃庭堅)曰聞。堂曰 :吾無隱乎爾?!?/p>
西風一樹木樨香,黃庭堅頓時參悟,“釋然即拜之”。聞香開悟,實為禪境。
三
每次在鳩居堂,總要買六物熏香。六物有沉香、梅花、荷葉、菊花、侍從、落葉??粗志妥屓嗣宰怼?/p>
秋日,六物基本就用不上了。杭州的桂香,我總想用“盛大”兩字。想到詩人里爾克的“夏日曾經(jīng)盛大”,他應該是聞到了桂香吧。
滿隴桂雨是杭城傳統(tǒng)賞桂處。滿覺隴植有萬株桂樹,五代后晉建有圓興院,北宋時改為滿覺院,意為“圓滿的覺悟”。
有年秋,女友相約小聚在滿隴桂雨。其時我還在臺州工作,開了四個小時的高速前來,趕到已是午后。
幾個人便坐在桂樹下喝茶,一時花香入魂,風過桂花密如雨珠,飄落在泡著龍井茶的玻璃杯中。
想那滿覺院之意,“覺悟”是極難的事,“圓滿”更難說起,陽光透過金黃色,消融在花影中,總想著,要做個自在、舒適的人啊。
我喜歡的作家林文月寫許多年前一個暮春的黃昏,臺北和平東路的家里,三兩朋友正在聚敘,忽聽門鈴聲,一開門,沒想到是臺靜農(nóng)先生來了。
臺先生是從溫州街步行而來的。他一進門就說 :“你們家這里桂花好香,一拐進弄堂就聞到了?!?/p>
然后幾個人圍著臺先生,以烏魚子佐酒,“話題當然會擴展到書法畫藝方面去”。暮春的桂花,開的應該是四季桂吧。
黃昏薄暮,談興正濃,讀這段過往的人,如聞桂香。
四
在一次拍賣會上看到舊王孫溥儒在庚辰(1940 年)作的楷書十二月花神聯(lián),小楷工整。“月靜池塘桐葉影,風搖庭幕桂花香?!边@是溥儒的八月花神。
清朝王孫,舊日風云,如今也都以深秀之態(tài)化于筆端?!帮L搖庭幕桂花香”,終歸又讓人幽思頓發(fā)。
蒲華有幅《老圃秋容圖》,金粟流芬老樹頭,桂花、菊花、木芙蓉、紅葉,老圃秋容。
似乎蒲華想要把他一生見過的所有秋色都置于老圃之中。
這是他奢華的用色,無法按捺的詩意,一寓于畫。
惲南田對花,亦有如晉人般的“一往情深”。他的《花卉冊頁》之五《桂花》(美國納爾遜美術(shù)館藏),就有著含蓄的光彩。
據(jù)說惲南田向伯父惲向?qū)W畫山水,與王翚也相交甚厚,后因山水畫名聲不及王翚,而恥于天下第二,改畫花卉為主。我對這個說法始終抱著懷疑。
“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者不生情。”這是南田的畫論。
南田這樣的人,怎會因山水畫名聲不及王翚而改畫花卉呢。
看南田的花,總有一份情意在。倘若不是因為對草木的深情,是無法畫出與觀者深契的作品的。
桂花已經(jīng)開敗,欒樹的紅燈籠花也已凋零,殘荷在水中已經(jīng)枯萎……季節(jié)更迭,將繁華與蕭瑟,隔了整整一生。
還是徐渭熱烈,他的《四時花卉圖》卷,淋漓肆意的情緒,桂花赫然在列。
紹興的桂花啊。幾年前去青藤書屋,桂花香成那樣,想到桂花開時的徐渭,就覺得很安慰。
五
南山路有清照亭,周圍種著水杉,冬日尤覺清冷。
桂花盛極的時候,午后我會走到這里,坐在亭子里發(fā)下呆。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這首《鷓鴣天·桂花》最合李清照的性情。
想想李清照也堪稱“桂花知己”了。
南宋還有另一個文人劉過?!坝I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彼脑娫~我只記住這一句,卻覺得抵詩句無數(shù)。
那個青蔥的少年終究老去,少年意氣也終究不再。
然則,既有桂花,這種呵護,心中應該能少一寸荒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