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我與王觀泉先生是忘年交。王先生去世后,他的所有圖書文獻資料都由家屬捐贈給了復旦大學圖書館。由于內容豐富龐雜,加上這兩年疫情影響,整理工作時斷時續,進行了整整四年,直到最近,二○二一年十月十八日,圖書館才正式舉辦捐贈儀式,并且策展“逝者如斯夫—王觀泉先生圖書、信件、日記等捐贈資料覽”。開幕式以來,一周過去了,我的情緒似乎還沉浸在思念之中,沒有什么心思做其他事情。王觀泉先生是一位多才多藝、不拘一格的學者,他的研究領域廣泛涉及中共黨史、現代文學、人物傳記、西方美術史等方面,捐贈品包括各類圖書文獻、著述手稿、日記書信、剪貼資料,以及平時即興創作的各類繪畫、藝術卡片等,可謂琳瑯滿目。圖書館特藏部將根據捐贈品進一步作細化分類,設立王觀泉文庫,向讀者開放。為了配合文庫建設,我利用周末時間,翻箱倒柜找出一部分觀泉先生的私人通信和其他贈品,做了初步釋讀—觀泉先生的字跡潦草,很難辨認。在閱讀中我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與觀泉先生的長達三十多年的交往,其音容笑貌宛如眼前。

我與王觀泉先生相識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閱讀他的著作更早些,大約是八十年代中期。那時我留校任教不久,跟隨賈植芳先生編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外來影響資料集,無意中從書店買到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書名叫《“天火”在中國燃燒》,作者就是王觀泉。這本書研究的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國的傳播過程,篇幅不大,卻言簡意賅,有許多新鮮的見解。譬如,作者指出馬克思主義從俄羅斯傳入中國的重要途徑,是經過東北地區,尤其是經過哈爾濱的中轉,再進入關內,由此開辟了一條“紅色絲綢之路”。這種略帶夸張的用詞習慣和斬釘截鐵的判斷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于是我有意打聽王觀泉的情況,丁景唐先生告訴我,王觀泉是黑龍江社科院的研究員,研究中共黨史、魯迅與美術,以及人物傳記。不久,丁先生向我推薦了觀泉先生的一本新著《席卷在最后的黑暗中—郁達夫傳》。我讀后給丁先生寫了一封信,談自己的閱讀心得,對這本書有贊揚也有批評。我覺得觀泉先生是用政治史的眼光解讀郁達夫,對郁達夫的許多為人所忽略的政治見解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是對郁達夫小說中流露的頹廢傾向缺少研究分析,或者說是回避了。我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酷評”,是因為當時郁達夫被定性為被日本侵略軍殺害的烈士,因此,有些學者就認為,既然郁達夫是烈士,就不應該去討論他作品或者為人的頹廢風格,否則,就是在“烈士臉上抹胭脂”了。我對這種說法很不以為然。我認為郁達夫的頹廢風格是客觀存在,不能因為他有頹廢傾向,就否認他是被日本侵略軍殺害的烈士,同樣,也不能因為他成為烈士了,就連他作品里的頹廢風格也不能研究。我是帶了這樣的情緒讀這本書的,還做了借題發揮。沒有想到丁先生隨手把這封信推薦到一家剛創辦的書評雜志刊登出來了。我想觀泉先生一定是讀到這封信的,以他的爽直脾氣,他也一定對我這樣的夾生的批評是不佩服的。大約是礙于丁先生的面子,他沒有作出激烈的反批評。等到我與觀泉先生能夠當面交流、把盞論文、相見恨晚的時候,那已經是很多年過去了。

這期間還隔了一本瞿秋白傳的出版,書名《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瞿秋白傳》,四十多萬字,一部極具分量的人物傳記。我前面說過,觀泉先生習慣從政治視角看問題,他更適合做黨史研究。如果說,他用政治眼光分析作家郁達夫,看出了許多新意,那么對于黨史上重要人物瞿秋白,這樣的分析眼光,可謂是相得益彰。為此,我主動寫了讀后感,仍然是用通信形式,直接寫給觀泉先生。我聽丁先生說,觀泉先生因為拼命寫書導致視網膜脫落,一只眼睛幾乎失明,另一只眼睛的視力也受到嚴重影響,從此他常以“只眼看世界”自嘲。那個時候觀泉先生就在上海第一人民醫院治療,我的黑水齋離醫院不遠,原打算去醫院看望他,但又聽說治療不太順利,就猶豫著,于是就寫下了這封信。這樣就算是與他有了聯系。
當時觀泉先生還在哈爾濱工作。有一次回上海,到第一人民醫院檢查眼睛,我就順便請他到黑水齋便餐。他欣然答應,那天他是與王世家先生一起來的。我們第一次相聚,竟然喝了高度白酒。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吧,他眼睛有病,但也毫無顧忌,我喝的量更多。聽他侄子昌昌后來告訴我,那天回去,他高興地對昌昌說,今天遇到了一個會喝酒的朋友。我領會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今天遇到了一個能談得來的人。以后我多次去觀泉先生在上海居住的“六米居”,在七浦路上的一條舊式弄堂里。那時候我才陸續地知道,觀泉先生是生在上海浦東的本地人,學徒出身,曾在宋慶齡領導的中國福利會工作,受到丁景唐先生的鼓勵,參軍入伍,他當過志愿軍,轉業后進入北大荒,參加農墾建設,自學成才地從事美術編輯,轉而研究魯迅與美術,出版過《魯迅年譜》《魯迅美術系年》《魯迅與美術》等著作。調到黑龍江社會科學院任研究員后,又進而研究蕭紅、郁達夫、瞿秋白……晚年他曾打算調回上海高校工作,未成,退休后就與夫人雙雙回上海定居,成為一個自由撰稿人。
觀泉先生晚年的寫作生活與我有很多關聯。大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為臺灣業強出版社策劃一套中國文化名人傳記叢書。我約他寫陳獨秀傳,起因當然是他寫的瞿秋白傳深深地打動過我,但是為陳獨秀寫傳的難度要大得多,不僅僅是文獻資料的搜集,更難的是對文獻資料的把握,尤其是陳獨秀后期的政治生活。在當時,陳獨秀這個名字在大陸還是一個禁忌,海峽兩岸之間文化交流剛剛開始解凍,作為一個曾經的國民黨政權的死敵,他的傳記要在臺灣出版也未必就一帆風順。但觀泉先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立刻就著手搜集資料進行研究,而且越是研究深入,越是同情陳獨秀一生的悲劇性格和悲慘命運。那時他還在哈爾濱居住,我們之間通過很多信,討論寫作中的種種困難。這部傳記越寫越長,原來說好十五萬字左右,那是出版社對這套叢書的要求,但觀泉先生的筆剎不住了,最后超過了四十萬字,又是像磚頭那樣厚厚一本。觀泉先生是用他的滾燙的生命在熔鑄這部傳記,這是兩岸學術界第一部置世俗偏見于不顧,對陳獨秀悲壯一生作出公正評價的傳記。為了全面了解陳獨秀后半生的政治命運,他一頭扎入蘇俄和中國的托派文獻的深淵,上窮碧落下黃泉啊,終于在人文歷史領域的高加索山頂,為被綁的普羅米修斯發出解放的呼喊。
這部《被綁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傳》完成后,因為篇幅太長,出版社感到很為難,幾經交涉,終于同意讓我把書稿刪減到三十萬字。我征得觀泉先生勉強同意后,在電腦上做起了刪減工作。雖然不說是字字珠璣,但我也知道,這部傳記每個字都浸泡了觀泉先生的莫大心血,這是一件極為燙手的工作。我盡可能地不刪正文,多刪注釋中的詳細說明和求證文字;盡可能不刪整段文字,多刪零星句子和形容詞;盡可能不刪晚年陳獨秀的艱難歷程而減少他前期較為人知的細節……這樣我工作了幾個通宵,還不止一次因為疲倦過頭,不小心按錯一個鍵,結果全功盡棄—那時候我使用的還是386或者486型號的電腦,經常死機,造成文檔消失,于是,又要從頭來過……這些記憶很難忘記,獨自坐在漫漫長夜中感受著沮喪和懊惱,無可奈何中,不覺東方已經發白……
觀泉先生的陳獨秀傳記終于出版了。盡管是一本不得已的刪節本,盡管是在海峽對岸問世的,它的出版,還是在兩岸學界引起了巨大反響。這次圖書館辦的展覽里有一處引了兩位中共黨史專家的評語。靳樹鵬教授認為:“王著陳傳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忠誠地描寫歷史,絕不作偏袒地研究。”另一位陳獨秀研究專家唐寶林教授認為:“本著能發前人所未發,無論在對傳主思想精髓和活動業績的把握上,還是歷史地位的評價上,都高出一籌,尤其是對已有觀點的眾多爭論和傳誤,多有考證和澄清,在學術上有特殊的貢獻?!?正因為這部傳記的特殊貢獻,觀泉先生于二○○一年被中國文化學會陳獨秀研究會第三屆理事會選為名譽主席。盛譽來之不易,但是觀泉先生對這部傳記不能全文出版依然耿耿于懷,過后不久,他自費印了一版全本,分送周圍的朋友。當我從他手里接過這部自印本的時候,心里滋味可想而知。
這以后,觀泉先生又出版過幾種雜書:一種是學術隨筆集《人,在歷史漩渦中》,另一本是資料匯編《魯迅與里維拉》,這都與我的“慫恿”有關。前者曾收錄在我策劃的“火鳳凰文庫”(上海遠東出版社)中,后者也是我寫序推薦,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我對觀泉先生的文字魅力和編輯奇構都到了著迷的地步,但是在我心中依然有更多的期待。在陳獨秀傳完成以后,我曾建議觀泉先生繼續寫作李大釗傳。盡管為李大釗作傳的專家學者不乏其人,但我相信,如果由觀泉先生來寫的話,一定會有不同尋常的新發現和新見解,更何況,“南陳北李”是觀泉先生心目中最神圣的名字。對于我的建議,觀泉先生也是動心的,他曾經把已經出版的《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瞿秋白傳》和未能全文出版的《被綁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傳》以及計劃中的李大釗傳稱作“三巨人傳”,來比作羅曼·羅蘭的“三名人傳”,并且很快開始閱讀李大釗的傳記資料。

王觀泉先生與丁景唐先生(左)
觀泉先生的眼疾越來越嚴重,那只唯剩微弱視力的眼睛開始出現視覺重疊,加之他寫作不用電腦,還是堅持手寫,但寫出來的字都疊在一起,不得不靠他夫人努力分辨打印出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研究李大釗了,于是轉而寫自傳,憑記憶的寫作究竟要比靠查閱研讀文獻資料的寫作稍微輕松一些,進度也快一些。可惜,無情的命運還是趕到了他努力寫作的前面,二○一六
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魯大媽在午睡中去世。當天晚上觀泉先生寫信給我。信中寥寥幾筆:“思和老弟:我的愛妻已于
二○一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走完了她艱苦的一生(1936年生—1950年工作—2001年退休—2016年走向天國)。秀珍生前一直與老弟相迎,有時則談談現代文學當代文學等,愉快走(過)最后十余年。待女兒外孫女來滬入殮追悼結束,我將送秀珍骨殖返哈,再回滬清理。到時再聯系?!?p>
不知為什么,這封信我是在四天以后才收到。那天我正安排去浙江慈溪,在路上我匆匆與朋友聯系,托人送過去一副挽聯:潤滋文苑培千樹;寂寞清泉伴一生。魯秀珍女士是《北方文學》的資深編輯,她對黑龍江(尤其是北大荒)青年作家的成長有過很大影響;她去世后,留下自己常年工作日記和大批文學資料,這對于研究黑龍江文學歷史會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二月六日,觀泉先生返回上海,我去看望他,提議把魯秀珍女士的遺物捐給復旦大學圖書館保存,將來可以提供學者研究。觀泉先生爽快地答應了。二月十四日,他給我的信里這樣說:“思和老弟:這些天都在清理飛上天了的魯大媽的遺墨。沒有想到她竟然年復一年的日記整理得干干凈凈,顯出了四十年編輯的功力,能得到你的重視決定收入復旦圖書館,太好了。我想足足四十年編輯工作的編輯有如此多的一年不拉的日記,怕也少見。你提出收藏也是她的福分啊,不然我也無奈于如此多。當然她還有一批藏書,我也選了些主要的,如汝龍譯契訶夫二十一冊齊全,雷馬克《西線無戰事》等一批書,還有我為她安置的莫泊桑小說五卷本以及臺灣版十四本《中國散文》(含大陸),等等,我會如數送交。止于前天,我總算了結了整理并給秀珍一個永久的紀念平臺……我知道我還將生活下去,還有《自白》,寫完了還有上海七浦路豫順里四號一條弄堂一個號碼的記錄……”從這封信里可以推算,從我六日向他提議,到十二日整整六天,觀泉先生全力以赴地整理愛妻遺物,并為復旦大學圖書館能收藏他夫人的日記感到由衷高興。可是他沒有想到,就在他奮不顧身地為愛妻工作的時候,他的碩壯的身體已經被致命的癌細胞侵蝕。三月十日突然發病住院開刀,三月三十日順利出院,四月二日他寫信告訴我這次意外的手術,還寄來兩幀本來在入院前就準備寄我的魯大媽遺像。

“我知道我還將生活下去……”他這么告訴我,他還有許多人生未了的計劃,他正在寫回憶錄《一個開國上尉的自白》,還準備寫關于幼年居住的上海弄堂的歷史……這對于一個幾近失明失聰的八十衰翁來說,失去了他的最親愛的人的關愛和幫助,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貞涗浿煌瓿闪说谝徽拢}目叫“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還是魯大媽親手完成的打印稿。這以后,觀泉先生陸續給我寄來一些信件,都是從愛妻遺物中獲得某些資料,借題發揮,談視網膜脫落、談魯大媽、談張元濟、談丁玲……最后一封信是寫于五月九日的凌晨,他一直沉浸在對愛妻的思念之中。但我對觀泉先生還是有信心的,我覺得在這個堅強的人的身上,什么樣的奇跡發生都是可能的。我期待他振作起來,繼續寫下去,完成他的人生自白。我建議在《史料與闡釋》上連載他的回憶錄,但他還猶豫著,怕自己寫作進度趕不及刊物的出版周期,想多寫幾章后再發表……六月十一日,觀泉先生平靜去世。我送去的挽聯是:獨秀峰青秋月白,齊簡晉筆史家賦絕唱;北荒原泉春江潮,郁泱迅雷大音殤離騷。在即將付型的《史料與闡釋》(總五期)增加了王觀泉紀念特輯,刊出《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觀泉自述》和《王觀泉著述簡目》。十六日下午,王觀泉葬禮在龍華歸真廳舉行,他女兒和外孫女再次從美國飛來主持葬禮。來賓不多,有黑龍江趕過來的朋友,還有王世家、孔海珠、丁言模、張安慶等,葬禮過后,我與先生家屬洽商,他們同意把王觀泉魯秀珍的全部藏書、手稿、日記、來往書信等捐贈復旦大學圖書館,設立觀泉文庫,對外開放。

王觀泉先生

王觀泉先生自傳手稿
觀泉先生去世后,媒體上沒有什么報道。他的同輩師友也都年事已高,像丁景唐先生和王世家先生,不久后也都謝世了。幾個月后,我接到一封未謀面的老先生的來信,他字跡顫抖,向我打聽觀泉先生的消息:“陳教授,冒昧寫信給您,是為打聽王觀泉的訊息。王觀泉和我住家不遠,還屬同一郵區,過去他和夫人常來我家坐談,吃肉,喝酒。很久未來,我撥他家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一個月前,風聞‘觀泉死了。我又多次打電話,仍無人接聽,莫非觀泉真的去世,他的夫人魯大姐回哈爾濱了。故此向您核實……”我馬上回了信,告知他實情。兩個月后,又收到那位先生來信,信中鼓勵我:“您將觀泉兄的藏書,為復旦大學圖書館保存,并成立王觀泉文庫,以志紀念。這個措施實在太好了。就數量說,他的藏書當然不多,但確有一些絕版或難能得到的書。我過去曾借用過《向導》合訂本。你們收存觀泉的書時,有否發現鄭超麟和王凡西給他的信。我見到鄭、王去世后,王觀泉將兩老給他的信,用牛皮紙包成兩小包,放在他座椅背后的書架上,與書放在一起。如果這些信你們也收藏到了,鄭老的字是很難辨認的,我可助力破解……我已九十多了,手抖連字也寫不好了……”這位老先生是周履鏘?,F在我把他的來信和觀泉先生與我的所有通信、畫片、文稿都包在一起,捐贈給圖書館觀泉文庫了。
二○二一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