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平
談東京的神保町舊書店街,有很多切入點,比如有關人物。
反町茂雄(1901-1991),日本舊書店行業的奇人。在這一行業,留下文字記憶的不多,留下編年史般大量文字記錄的更少。像反町那樣,留下個人記憶,也給行業留下了記錄(如今多稱為口述史)的屬于鳳毛麟角。反町從一九二六年進入舊書業界,活躍到逝世前不久,時間超過六十年。他的回憶錄《一個古書肆的回憶》(下文簡稱《回憶》,“古書肆”意為舊書業者),原計劃寫到昭和六十年(1985)左右,因歸道山,刊本所涉歲月僅為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五三年,但已厚達五卷,正文就一千八百九十一頁。談其他書店人物往往苦于資料不足,談反町卻相反,資料太多。又,他門生弟子多,回憶文章也多。本文可能是掛一漏萬。
反町畢業于東京大學法學部,該大學直到今日仍被視為培養精英的搖籃。學生畢業后多進入政界商界,長年積累而成的有形無形的關系網絡,在社會各界如魚得水的軼事,都是媒體聊談的話題之一。同為東大畢業的反町長兄做到某大型保險公司老總,反町卻進入舊書店行業。行事可謂異數。
完全稱他是異數,也不盡然。第一,他在大學時代就沉溺書海,愛逛書店。他回憶在東大的學生時代,早上從住處步行到東大,路途約八公里,一直是捧著書本邊走邊看。第二,他進入的是業界老大一誠堂。中國讀者或者說今人較難想象的是如下的背景:當時日本書籍行業,新書出版數量尚少,市場未成氣候,新舊書店的區別不大,而線裝書(數量以日本刻本為多,但中國舶來品地位較高)在文化人乃至政經人物的讀書中仍占重要部分,舊書店的地位遠高于今日。如今日本法學社會學出版重鎮有斐閣的前身是東京神保町書店街最早的舊書店。嚴肅出版物的代表巖波書店一九一三年起步時也是一家舊書店。經常出入一誠堂的客人不無顯官達貴。做到一誠堂“番頭”(管家)后的反町,月工資一百二十日元,不亞于當時其他東大同學畢業后的薪資。再有,反町的最初動機是想積累經驗后進入新書出版業。

不過,反町最終走上了買賣舊書之路。一九三二年他離開一誠堂獨立開業,店名“弘文莊”。與他人不同,他自開業到退休,進貨、售出都是親力親為。其次,他的客人多為有眼光兼有財力者,借用流行語“是面向高端客戶的營銷”。與此相應,反町關注的是名重價高,當時又不為市場重視的日本傳統古籍(日語稱“古典籍”)。他一生經銷的二萬多件古典籍中含有多件國寶級重要文物。對前者,他給過解釋:大學時期心醉于馬克思的《資本論》,厭惡剝削現象,不愿意建立雇傭被雇傭關系 (《回憶》第一卷)。對后者,似無明確說明。但無疑屬于高回報,但同時又是高風險高投入的領域,足以使一般人望而卻步。但如果擁有穩定的大客戶呢?反町在回憶錄中也列舉了幾位。還有一件軼事也可以說明反町敏銳的商業嗅覺。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美軍投下原子彈后,他直覺日本必敗,遂開始收購當時少有人問津的土地。日本戰敗后,名家富豪為求生機,大量出售收藏品,手中日漸升值的地產成為反町的收購舊物的資金(《回憶》第三卷)。再又,他在業界第一次采用郵購銷售方式,編印圖錄(到1977年共編制50號)。一流的典籍,精美(銅版紙)的印制,舒展寬大的開本(開始時多為16開,后更改為8開),簡潔到位的解說。分別寄給國內外的知名收藏家。這在當時具有創新意義。現在這些圖錄,也成為收藏對象。
與反町買賣上獨行客的風格不同,對整個舊書行業的發展,他一直傾注著熱情。留下的事業至少有:一、完備的古書流通市場和上規模的書市。以如今的東京為例,有組織系統健全的行業組織—古書業聯盟,有固定的活動場地—古書會館,會館內設有僅對同業者開放的買賣市場。東京本地乃至外地的舊書業者都會來此地買進賣出。很多舊書店特別是起步不久的業者基本依賴于這里的進貨。筆者某次偶入交易會場,雖然早有耳聞,仍對貨源數量之多和管理的完善,感嘆不已。這一市場的形成,地位的確定,有多年來會員們的持續努力,但反町在戰前初創時期和戰后恢復重建時期起到的作用,特別他那種個性力量不可低估。二、主持舊書行業史的編纂,主要是口述史《書蟲記往—明治大正篇》(1936年線裝本限量三百五十部發行,八木書店1991年增補出版排印本)。戰后又編發了《書蟲記往·昭和篇》(八木書店1987年),匯集了對知名舊書店主的回憶(其中有經銷中國古籍的文求堂、琳瑯閣、楠林南陽堂等)。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史料。三、推進同其他地區如京都、大阪等地舊書行業的交流和合作。并積極組織在大型百貨商店舉行展銷會,有利于貴重古籍的營銷,也提升了舊書店行業的社會地位。四、扶持新人。一九五○年發起組織成立文車會,以扶植年輕一代舊書店業主為宗旨,活動一直持續到他亡故。活動不僅有印行交流心得的會刊,并把觸角伸向海外,帶領會員到歐美各國參觀一流圖書館、博物館和舊書店。開闊了年輕人的眼界,還建立了與海外同行的交流。包括參加國際舊書業組織、促成國際舊書展銷會在日本舉行。另外,二戰后期,美軍開始對日本進行大規模空襲,圖書收藏界受損的著名事例是,在空襲中,書法名家河井荃廬家罹難,主人和他多年收集的趙之謙、吳昌碩作品同歸于盡。約半年時間,反町協助東京都立圖書館,將不少貴重圖書疏散到長野縣。避免了更多的損失。
但對于反町的工作和他的能量,在日本舊書業,并非都是交口稱贊。有這樣的說法:舊書業界有些能人的買賣甚至大過反町。但基于行業慣例,不談或極少談具體的經營,包括顧客個人、買賣渠道。其實,業界老人談及,反町回憶錄也非有聞必錄。是耶非耶,到了今天,對于各方都應該多一點理解。
作為中國讀者,或感遺憾的是反町一生致力于經銷日本傳統典籍,對中國古籍很少涉及。《回憶》(第三卷)中只談到一次經銷“唐本”(日舊書業對中國線裝書的習稱)經歷。一九四八年在一次收購中,偶然獲得一位實業家(戰前大企業東洋紡織老板)的家藏古籍,并標出了出售價格。
長澤規矩也(1902-1980),祖父是數學家,所以給他起了個頗為奇特的名字(八木福次郎《舊書店手冊》,平凡社2007年)。與那個時代的文化人一樣,他有號(靜庵)和齋號(學書言志軒)。也和同時代的漢學家相仿,涉足多個領域。對中國典籍、古典文學和戲曲的研究,都有值得稱道的成果(可參李慶《日本漢學史》第三卷,上海外語教學出版社2004年)。也是知名的辭典編纂人。本文只對作為版本學大家的長澤,做簡略的介紹。
長澤能成為日本版本目錄學的代表性人物,除了對此終生不渝的熱愛以外,他自己承認存在著一些優越的條件。從家庭看,祖父和父親都是愛書人,藏書甚多,對長澤影響很大。而且家境頗好,祖父甚至給長澤買書錢。從學業看,長澤畢業于東京大學研究生院,后在法政大學任教。與一流高校乃至研究機關都有聯系。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大批有價值的線裝珍本與其他文物一起流入日本市場。容易看到,也較容易得到一流的中國古籍。
一九二三年夏,大一學生長澤隨學校旅行團首次訪華,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又七次來訪,而且每次逗留時間都較長。據他的記述,一九二七年秋來到北京,兩個月后因接父亡訃報匆匆回國,翌春又來,逗留約四個月。一九二九年第四次到北京,逗留七十天左右。一九三○年夏,先到江南訪書,然后又到北京。在北京時,每日早上都有書賈叩門。長澤訪書到過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蘇州和揚州等多個城市(蘇揚之行得到張元濟先生相助)。回國后,長澤就訪書做過講演,后以《書林一瞥》書名刊行(東亞研究會1931年)。他在書中寫到,以前自己只知道清末的局刻本或石印本,版本知識幾乎為零。幾次來華后才有了長進。長澤在《書林一瞥》中對北京的舊書店幾乎逐個介紹,今天看,也是了解當時中國舊書業的史料。

對日本國內珍稀中國版本的整理和介紹,長澤貢獻很大。如一九六二年他編印的《明代插圖本圖錄》(日本書志學會印、山本書店發行),書中收古籍均藏日本內閣文庫(現歸國立公文書館)。收《古今小說》《喻世明言》《醒世恒言》《二刻拍案驚奇》《西湖二集》及《鼓掌絕塵》六種小說的插圖,計五十八幅。影印清晰,解說翔實。長澤晚年回歸日本和刻本,用他自己的話說,年輕時埋頭于宋元古版的調查,眼里沒有和刻本。隨著年齡變化,對本國的事物產生了興趣。他幾乎以一己之力(自然包括個人藏書),完成了《和刻本漢籍分類目錄》(1976年刊,后出增訂本,1980年刊補正本),至今仍是有用的工具書。
長澤一生與線裝書為伍。到了晚年更是以整理古籍為樂。在二十余年中,為三十多家藏書機構編纂了書目。日本最著名的藏書處如靜嘉堂文庫、內閣文庫、輪天寺天海藏、足利學校等古籍編目都經長澤之手。對地方公私藏書館(庫)的漢籍管理現狀,長澤感到憂慮和不滿,他毛遂自薦:“如有為編目發愁的館庫,請不必客氣與我聯系,我只要有時間,可免費前往承擔制作。據以往整理經驗,數千冊程度的藏書,只需二三天即可完成。”(《和刻本漢籍分類目錄》序)
他張揚的個性也為人樂道。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法政大學研究生院兼授漢文課,時間被排在下午最后一節,來聽課的常常只有一兩個學生。見此情景,長澤便會對學生說:今天跟我上書店街去吧(大學距神保町書店街很近)。到了那兒就是一家接一家串門,舊書店主見到這位大學問家兼大買主的熟客,自然熱情有加。隨行的學生也受到請坐奉茶的優待(據熊本大學退休教授中村青史的回憶)。長澤為訪書,足跡遍布日本各地。對當時的壟斷企業國營鐵路公司的服務意見很大,常在下車后直奔辦公室找站長理論。還專門出書(竟有六種之多),介紹自己發明和實踐的坐車旅行方法。他的文字也有自己的風格。如他編纂《圖書館辭典》,主張不僅要做到詞義清楚,文字也要有可讀性。以下試譯其中“古本”(意即中文舊書)辭條,大概可以想見此公的個性:“古本,對應新書的稱呼。被讀過、用過的書籍。被弄臟的有污痕的書籍。提醒:原則上說已經送到讀者手中的書籍才是舊書。不過,藏家買進、得到的書籍,束之高閣的也是舊書。在新書書店里、僅供陳列的書籍、被弄臟的書籍,實際上也成了舊書。”
長澤的藏書得到了很好保存。一在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名“雙紅室文庫”,藏有明清小說、近代說唱印本約三千六百冊(該研究所網站已建立全文檢索數據庫)。一在關西大學圖書館,名長澤文庫,有各種書籍資料約三萬冊(可通過該大學藏書檢索系統查詢)。長澤著書很多,逝世后由汲古書院陸續刊行《長澤規矩也著作集》十卷和別卷一卷(長澤是該書院的創辦人)。
二○一一年某日,長夏無事,筆者與一位日本舊書店的老人閑談。七旬老人嘆道,以前長澤先生在,確定版本時遇到困難,問他就可以一錘定音。現在已沒有這樣的人了。
日本各大報都有訃告欄,能上此欄目都是各界名人。二○一二年二月二十二日的此欄一條訃告如下:《古書通信》原社長(經理)八木福次郎去世,享年九十六歲。到逝世前不久,老先生依然每天坐地鐵往返書店街。在書店街上看見他的身影并非難事。其實,在神保町書店街上,有多位高齡的“現役”人士,九十歲上下的不止一位,舊書業也許是讓人延年益壽的職業?
言歸正傳。八木福次郎(1915-2012),兵庫縣人。一九三三年中學畢業后來到東京闖天下。先進一家舊書店當學徒,按那時的慣例,吃住都在店里。一九三六年進入哥哥八木敏夫辦的《古書通信》月刊當編輯,一九六三年任經理,去世前已擺脫雜務,任總顧問。用他自己的話說,辦一家舊書雜志,一辦就是七十年。他有多冊著書,如《我眼中的舊書業七十年》《古本屋(舊書店)手冊》《舊書店回想》《舊書店指南》《書國彷徨》等,內容一律圍繞舊書和舊書店。書中有歷史描述,也有市場分析。比如談舊書店店名的變遷:最早的多用屋、樓等字作屋號(店名),如和泉屋、武藏屋、河內屋等,有些至今還在經營,如東京文淵閣淺倉屋(創立于貞享年間[1684-1687])、京都的佐佐木竹苞樓(創立于寬延四年[1750]);如今新開的舊書店已沒有這樣的店名了。自然,也有對版本學家、藏書家乃至舊書店主的許多回憶。
八木被稱為書店街的活字典。他對神保町書店街形成和演變的研究異于別人。他是史料的收集者和分析者,也是七十多年來歷史的見證人。寫于一九八六年的《神保町今昔—一個舊書業界史》(后收入《新編·舊書店手冊》,平凡社2008年),簡明扼要地敘述了江戶時代末期以來書店街的變遷。以他七十年在神保町行走的直接經驗和文字能力,以及較為超脫的位置(不經營舊書店),文獻價值是書店街老人都承認的。

作為書友,最感激八木的還是他主持發行的《全國古書店地圖(冊)》(下文簡稱《地圖》),筆者手頭就有四本:一九七七年版初版本,一九八九年改訂版、二○○○年版(又稱21世紀版)和二○一一年最新版。正如該書年輕一代編輯所述,《地圖》絕非是花名冊,而是按照八木的要求,體現了《古書通信》雜志的風格,編成了文章形式(《古書通信》2010年11月號)。即在書店名后,除記載聯系方法、營業時間和交通手段外,還有簡明扼要的介紹,或介紹沿革(如神保町“一誠堂書店”條下:四層樓的書店建成于昭和四年,戰后雖然附近大樓相繼落成,但這一厚重堅固的店堂依然展示著老店的威嚴);或說明經營特點(如神保町“悠久堂”條下:新刊辭典打九折);或指出店主在某方面的造詣(如東京“琳瑯閣書店”條下:店主人是東京古典會的主力,精于法帖)。更令人嘆服的是,《地圖》一書配有多幅小地圖(不是一市一圖,而是在同一市內按不同區域列出多圖)。對無法給出地圖的零星店鋪,簡要說明到達的交通路線和步行時間。可以說,這里也體現出了日本式經營的一個特色:服務求細求精。不過,從登載的舊書店數量看,一九八九年改訂版登載書店數量約兩千一百八十家,到二○○○年版增加到兩千七百余家,二○一一年版又回落到兩千零七十家。讓人感到舊書業與整個日本經濟一樣,舉步維艱。八木先生九泉之下,投來的一定是憂郁的目光吧。
說起西方漢學流變,荷蘭人高羅佩(1910-1967)大概是個微妙的題目。他的“正業”是外交官,一生東奔西走,最后病逝在卸任駐日大使后的歸國途中。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鐘情,從古琴(英文著作《琴道》,1940年刊)、書畫鑒賞(積十余年之力推出《書畫鑒賞叢編》,1958年刊)、瓷器,乃至寫下為人激賞的公案小說《狄公案》,統統都是業余愛好。談日本舊書業,卻也不能不談高羅佩。
今天,如果在東京書店街上,走進某經營中日線裝書籍的老店,能看到當年高氏為該店寫下的楹聯:冠蓋門前絡繹,詩書架上縱橫。署名:荷蘭國使者高羅佩。如果湊巧,偶爾會在店堂里碰到有“吟月庵”鈐印(高羅佩的齋號)的舊籍。
二次大戰前后,高羅佩三次駐日。其間身份由參贊升為大使。據史料和親歷者介紹,高羅佩常跑舊書店,也留下了若干逸聞趣事。某書店一位八旬老者,曾對筆者談起,幼時多次見到高羅佩來店。有時一個人來,有時攜同為藍眼睛的友人來。高羅佩還給業界雜志《古書通信》(月刊)投稿,第一次刊稿是一九三七年二月,文章用漢文寫成。收稿的日本編輯稱,高氏漢文造詣極好,故未譯成日文,而以加注釋的方式直接刊載。第二次刊稿是一九五二年十月(追悼田中慶太郎專號),悼念古書店主,也是高氏友人的田中慶太郎。文中回憶到,一九三六年第一次見到慶太郎時,因自己說不好日語,兩人便用漢語交談。

漢學家高羅佩
在逸事之外,高羅佩的收獲同樣為人津津樂道。一項結果是藏書界的眾所周知:在日本京都某古董店偶得明代套色版畫版片,并據此于一九五一年在東京出版線裝本《秘戲圖考》,三冊一函,錦面牙簽,古色古香。其中第二冊《秘書十種》由他親自以楷寫鋼板印出。《秘戲圖考》僅印五十冊,只送世界各大圖書館及研究機構珍藏。另外,高羅佩還在日本刊行一本《春夢瑣言》(僅印200部,編號限量發行,1951年)。高氏亡故后,藏書和他的墨寶全部歸藏母校荷蘭萊頓大學漢學院。
列出福田的名字也許有些另類。他不是老板,不是學者,只是一家舊書店的老店員。該店二○○七年版書目的扉頁有一行文字:我店的福田,九月長逝,行年八十一歲。勤務六十五年。就是說,福田十六歲開始了店員生涯。少年學徒,在昔日舊書業界普普通通。我第一次見到福田時,他已經是一位老者。與多數舊書店人相同的是,他少言寡語,靜坐在收銀機旁。不同的是,他手里不閑著,總在修補舊書。
還記得很早以前的事。某日,看見一本舊書,我跟他比畫:太貴了。他微笑著聽完,只回答了幾個字:這是少見的書。又,某個周六上午九點多,睡夢中的我被電話叫醒,那邊是福田。他先對休息日致電道歉,然后告訴,昨天我要的那本書在下班的時候找到了,隨時可以來店看看。我是新來的一介學生,書是一冊又薄又便宜的近代排印本。他的熱心,讓人感動。再一次,因在書店內逗留時間較長,翻書較多。臨走前,他指著墻角的洗臉盆,微笑地招呼我洗手。聲音一如往常,輕微但是清楚。洗手時,他從里屋拿來肥皂遞給了我。洗臉盆上的瓷有些剝落,放在一個老式的架子上。使人想起以前在國內出差時,入住旅館或招待所時的室內風景。還有一次,看中了一本書,但帶錢不多,我掏出幾張“圖書券”(按:日本的一種有價證券,只適用于在新書店使用),問道:可以用嗎?福田笑笑,神態說著不行,但還是接了過來。當然,我也是僅此一次。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某年新年前夕,我仍是一人在店堂里翻書。忽然覺得時間不早了,起身一看,果然,外面已經掌燈。柜臺前除了福田,還坐著店主。店主笑著說,快過年了,打個折吧,消費稅也不算了。福田站在店主背后笑著,無聲地或者謙和地笑著。
更多的是這樣的場面:我坐在沙發上一本接一本翻書,他坐在柜臺前靜靜地修補書刊。偶然有顧客入內,購買放在進門處的廉價書。交錢或者加上找零,主客互致謝意,客人離開,自動門關上,一切重歸寂然。打破安靜的時候常是午后四時前后,店主家老太太坐著輪椅歸來,向福田打招呼。他站起來,微笑著欠身回禮。一般會有幾句關于天氣的會話。有時,老太太讓人給福田送來一兩樣小點心。某日,我頗為大膽地問他,可以拍他修補書刊時的照片嗎?他微笑著聽完,搖手并搖頭。他的休息大概就是抽煙,圍著柜臺一邊繞圈一邊抽煙,屋子里頓時煙霧繚繞。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
二○○六年以后,有時見不到他,忍不住問頂班的年輕人,被告知:身體不好,在家休息。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二○○七年暑期回國數周,返回此地后第二天即到書店,只見一位女孩坐在柜臺前,我急忙問:福田先生呢?她告訴:去世了。我再問她后事處理,她說:追悼會已在昨日開過。不知為何,我馬上走出了書店,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神情有些恍惚,那天沒有買書。
福田,瘦高的個子,總是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戴著此地罕見的套袖。我與他的會話限于店堂之內,內容只與書有關。他書店之外的生活,無從了解,按現代社會的規矩,也不應了解。
此地舊書店店員做到退休的極少(某百年老店除外),福田那樣在老邁之年,端坐在柜臺邊的,屬于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