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人們常常會流連在德彪西變幻莫測的印象主義王國中,而忽略他早期的作品,或者認為不太重要。然而一個作曲家之所以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并引領一個流派的發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典雅精致的法國音樂傳統、浪漫主義的情感宣泄以及19世紀末巴黎上空五彩斑斕的異國情調,都孕育著德彪西對未來印象主義音樂的理想。而這些天馬行空理想的前站,就是《貝加莫組曲》。
《貝加莫組曲》中的第三首《月光》過于有名,以致人們甚至忽略了它的出處。其實這部作品中不僅有令人心醉神往的《月光》,還隱約暗示了20世紀音樂的方向,反映了德彪西藝術創作的發展軌跡,折射出他的創作傾向和來源。《貝加莫組曲》中的音樂語匯、曲式結構以及鋼琴寫法都明顯地源于19世紀,甚至可以追溯到巴洛克時代和中世紀,同時顯示出一種現代與古代因素有些不自然的混合。
早期的德彪西還處于浪漫主義學院派的控制中,《貝加莫組曲》中明顯帶有浪漫主義的傳統,舞曲風格突出,和聲功能明確,標題沿用了浪漫主義時期流行的題材。當時法國的音樂受瓦格納的影響深遠,德彪西也一度迷戀瓦格納,卻很快發現這些并不適合自己。盡管他一直和瓦格納德國式的音樂傳統做斗爭,但是一定程度上還是無法擺脫瓦格納的影響。
德彪西在《貝加莫組曲》的創作觀念中注重浪漫主義式內心活動的描寫,就算是被普遍認為最具有印象主義傾向的《月光》,中段潛伏在中聲部的琶音,刻畫出人的內心如潮水一般的暗涌,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特質,可以理解為從浪漫主義歌曲的瞬間音響和感受得來的靈感。
也許對德彪西來說,浪漫主義的影響是一種束縛,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條條框框對德彪西的影響是深遠的。任何作曲家都不能脫離現實來進行藝術創作,任何音樂風格的創新都是建立在對當前藝術思想和技法的深入學習和了解的基礎上,德彪西早期的音樂創作是處于一個通過學習法蘭西本民族精神從而試圖擺脫浪漫主義教義的探索階段,正是因為對浪漫主義深入的了解才使得其創作創新和突破有了重要的立腳點。
德彪西在巴黎音樂學院時,深入研究、學習了拉莫、呂利和庫普蘭等法國古鋼琴時代先輩的作品,重視對法國優秀音樂傳統的學習,推崇拉莫精巧細致的音樂風格。《貝加莫組曲》很好地繼承了法蘭西簡約、古樸的音樂風格和簡練的手法,同時在作品體裁上有意避開當時流行的浪漫主義式大框架,沿用法國古鋼琴時期流行的組曲,采用短小精悍的鋼琴套曲形式。
他在音樂的創作風格上,繼承了法國傳統鋼琴學派清晰、雅致、裝飾性強的特點。《貝加莫組曲》中的第二首《小步舞曲》全曲節奏平穩,常用精致的裝飾音點綴,明顯帶有法式精致的古風。另外,法國古鋼琴觸鍵方法也是德彪西早期鋼琴作品中一個重要的傾向來源,這種方法要求音色像顆粒一般飽滿、清晰而富有彈性,手指要富有彈性地快速地咬住琴鍵。比如在第二首《小步舞曲》和第四首《帕斯比耶舞曲》的開頭部分,就要用到這種清晰、準確又具有顆粒般彈性的觸鍵方式,這就使得樂曲不但表現出靈動優雅的舞曲元素,又不失法蘭西民族那種高貴幽默的性格。
德彪西對于當時巴黎彌漫著的濃重日耳曼式情感宣泄并不感興趣。他更愿意親近大自然,追求那種樸實清新的感官享受。他在意大利留學期間,多次到訪貝加莫地區游覽,大自然中的一切以及當地居民的一種鄉村舞蹈給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回憶,這也成為德彪西寫下《貝加莫組曲》的緣由之一。
《貝加莫組曲》中的第三首《月光》就是德彪西將自然界中存在的聲音作為基本材料進行創作的。比如第一段中一組組上行的琶音,仿佛風在天空銀色的幕布中鋪開來;中段左手連綿不斷地分解和弦,好似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其實早在巴洛克時代,拉莫的音樂就散發著斑斕的色彩,他注重音樂對自然的描繪,比如對地震、電閃雷鳴和暴風雨等自然現象的傳神描繪,就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受。德彪西很崇拜拉莫,在對他的研究中,吸收了這種崇尚自然的觀念,用音樂來模仿自然。
德彪西這種樸素、向往自然的創作觀念同時還受到俄羅斯民族樂派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的影響,德彪西在聽完歌劇《鮑里斯·戈杜諾夫》后,對其中簡練而細膩的音樂情感表達手法大加贊賞,這也成為后來德彪西一生追求的最重要、最核心的音樂觀念。
古希臘時期音樂常以詩歌作為題材,并且遵循文字本身的韻律,來表現質樸的真善美。這也正是德彪西所推崇的音樂理念,他十分欣賞當時法國流行的象征主義詩歌,在與象征主義詩人的交流學習中迸發出靈感的火花,因此他的音樂極具詩歌一樣的韻律感,比如他在《貝加莫組曲》中常用自由延長記號來表示旋律上的停頓和呼吸,與詩歌中的句讀含義相似,因此《貝加莫組曲》和古希臘詩歌與音樂的審美確實存在相似之處。另外,《貝加莫組曲》的靈感來自法國象征派詩人魏倫的詩《假面具與貝加莫》,反映出古代假面舞會的場景。第三首《月光》所表達的意境也與法國詩人瑞羅的《月下的皮埃羅》有關。
《貝加莫組曲》沿用了法國從拉莫和庫普蘭時期流行的古組曲形式,由四首短小精悍、風格不同的小曲子組成,回避了當時浪漫主義風格常用的大篇幅的構思。舞曲風格十分突出,比如第二首《小步舞曲》、第四首《帕斯比耶舞曲》都是法國古老的舞曲體裁。
小步舞曲是一種源于法國的三拍子舞曲,據傳是來自法國民間的普瓦圖勃朗里舞,后傳入宮廷廣為流傳,具有高貴典雅的特色。帕斯比耶舞曲就是快速版的小步舞曲,多用于法國的芭蕾舞,隨后進入組曲中,庫普蘭、巴赫等人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用帕斯比耶舞曲來進行創作。德彪西的這首《帕斯比耶舞曲》每一部分都是由第三小節的原始動機發展而成,左手持續的跳音音型烘托出了舞蹈的氣氛。從第7小節開始,各聲部逐漸加入,織體開始變得豐富,就好似加入了更多人一起舞動。第39~58小節的第二主題陸續出現了新的三連音音型,采用原始動機進行小二度下行,使旋律變得神秘而充滿異域情調與東方色彩。
《小步舞曲》《帕斯比耶舞曲》充滿了法國式的古樸和優雅,舞蹈元素的映襯使得樂曲的織體輪廓更加清晰。舞曲題材幾乎占了德彪西早期作品的一半以上,這與當時法國盛行的享樂主義不謀而合,在音樂的骨架上添加舞蹈因素,使得《貝加莫組曲》像是一首首精致的藝術歌曲,具有精致典雅的沙龍氣質。
《貝加莫組曲》基本都是采用傳統的曲式結構,多用三部這種小規模的樣式,具有極強的沙龍音樂特點。
《前奏曲》定下了該組曲為巴洛克組曲形式的基調,為有再現的單三部曲式。第一、二部分類似奏鳴曲式中的呈示和展開部,第三部分僅再現了第一部分的第一主題,并在第一主題基礎上進行發展,逐步將樂曲推向一個強有力的高潮并收束,全曲既保持了組曲之序的流暢自由的特點,又有奏鳴曲式甚至回旋曲的某些要素。這在德彪西后來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
《小步舞曲》屬于回旋曲式,且帶尾聲,是整部作品中唯一用回旋曲式寫成的。但主部采用單三部曲式,插部多采用單二部曲式。巴洛克時期的小步舞曲是端莊優雅的,但德彪西的這首不同,同樣是三拍子,卻很靈動活潑,運用三部性織體,具有很強的跳躍性。通過主題的靈活運用,增強小步舞曲的感覺。
《月光》在曲式結構上相對比較自由,但是若從傳統角度的曲式結構來劃分,也是帶尾聲的單三部曲式。
《帕斯比耶舞曲》無論從曲式結構還是伴奏織體形態上都是很傳統的四拍子,屬于帶再現、帶尾聲的三部曲式。其從表面上來看是整部作品中比較尋常的一首。
四首曲子雖不能按照傳統的曲式嚴格劃分,但基本保持二部曲式、三部曲式、回旋曲式等結構框架,帶有極強的沙龍音樂的特點和浪漫主義的痕跡。
《貝加莫組曲》中的調式調性相對比較明確。四首總體調式分別為F大調、a小調、降D大調和升f小調。這時的法國音樂被瓦格納的伴音體系所統治,德彪西對此感到厭倦,他更傾向簡約精練的素材,所以在《貝加莫組曲》中開始運用大量的中古調式和素歌主題。

圖譜1
《前奏曲》中第一部分(第1~19小節)就包含兩個樂句,第一樂句(第1~10小節)的旋律用中古調式的多利亞調式音階寫成(如圖譜1);第二樂句(第11~19小節)的素材非常珍貴,節奏規整,具有圣詠的效果(如圖譜2),這在經典時期的德彪西作品中是不太常見的。

圖譜2
《貝加莫組曲》在寫作織體上具有巴洛克時期的復調性,德彪西偏愛多聲部的線條進行,甚至有意模仿中世紀奧爾加農的復調形式。
有據可考的、最早出現的復調音樂類型是奧爾加農開創的,出現在9世紀,是對格里高利圣詠進一步的裝飾和雕琢,早期奧爾加農聲部之間多是四度、五度、八度平行進行的,之后慢慢發展出反向、斜向多聲部的形式。
德彪西將奧爾加農的形式運用到了《貝加莫組曲》的創作中,例如《小步舞曲》插部B 中的第30 小節起,聲部織體分為四層,通過平行八度的運用達到了強調旋律的作用(如圖譜3),充滿奧爾加農式的古樸氣息。第38~41小節低聲部八度進行,《前奏曲》的第44~47小節出現了類似的旋律進行手法。平行疊置的八度構成旋律下行,制造一種空曠寬闊的音響效果,莊嚴肅穆又神秘莫測。最后一個插部在旋律和織體方面和第一插部很相似,雖然旋律進行了延展,但是為了強調旋律的線條感,也運用了大量的平行八度。這樣的旋律進行深刻而莊嚴,似乎沒有了小步舞曲這種體裁本身應有的感覺。
《前奏曲》中的第44~47小節還有高低聲部的反向進行(如圖譜4),也類似奧爾加農的反向多聲部形式。
《月光》從第15小節開始,大量運用平行和弦,很明顯是在強化旋律線條,讓泛音充分回響,仿佛悠遠的鐘聲從千年古剎中傳來。
《貝加莫組曲》中還有一個常用的伴奏織體是分解和弦。比如《帕斯比耶舞曲》的伴奏音型基本上全是分解和弦。分解和弦的演奏在鋼琴文獻中是19世紀晚期的一種演奏技巧,來源于浪漫主義時期李斯特以及肖邦的作品風格。

圖譜3

圖譜4
根據上述討論,我們既可以在德彪西的《貝加莫組曲》中找到巴洛克的典雅精致、古典主義的理性客觀、浪漫主義的情感暗涌,也可以發現中世紀宗教的神秘古樸,甚至古希臘所崇尚的善與美,其間還蘊含了色彩斑斕的異域風情和東方色彩,由此才融合形成德彪西獨有的音樂風格。
《貝加莫組曲》是德彪西在早期創作中大膽的探索與實踐,他崇尚復古的精神,但他不刻意仿古,作品中有對法國古鋼琴先輩的緬懷與崇敬,也有對浪漫主義“枷鎖”束縛的無奈,正是通過對先前時期音樂的理解和反思,從中汲取養分,才能獲得藝術觀念和技法上的突破,走出自我革新的路子,這也為他之后獨樹一幟的印象主義風格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貝加莫組曲》是德彪西創作生涯里的一顆寶貴明珠,我們不應該忽視,從這部作品里我們不僅能回望印象主義的過去,也能預見印象主義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