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繼戎：“梨園逆子”，一夢《驚·鴻》

格林

裘繼戎在B 站跨年晚會上表演《驚·鴻》

2020 年的最后一天， 在Bilibili 跨年晚會“最美的夜”上，京劇“裘派”第四代傳人裘繼戎，不著戲服，不畫油彩，“通過一個人，做了一場夢，連六個劇種”的舞蹈表演，將流行元素與戲曲片段完美融合， 無論是舞臺效果，還是節目創意，都叫人拍案叫絕！彈幕上紛紛刷屏“全場最佳”，詞條“驚鴻是對晚會審美的降維打擊”登上了微博熱搜。

驚鴻：一出場就驚艷了全網

在這個時長約9 分鐘的節目《驚·鴻》尾聲，裘繼戎轉身跪地，顫抖著的手提筆蘸滿油彩，在自己的臉上勾畫著。畫面上打出字幕注釋：“唱腔音源出自1964 年京劇電影《秦香蓮》中裘盛戎先生經典唱段《鍘美案》。”出生于梨園世家的“叛逆少年”、從小聽著“你太像你爺爺了”長大的裘繼戎，終于完成了和已經去世的祖父裘盛戎先生的隔空對話。

戲曲節目能在一臺晚會上殺出重圍，成為當之無愧的高潮，獲得萬千網友喜愛，實屬不易。晚會導演組介紹，《驚·鴻》的節目靈感源自2019 年年底秦腔選段《逐漸暴躁》在B 站上的突然爆火。彈幕里“哈哈哈”的笑聲，讓導演組看到把戲曲搬上舞臺的可能性。

那么，傳統戲曲如何展現，才能既受年輕人喜愛又不顯得老套？誰適合來做這個節目？跨年晚會的執行總導演馬楠想到了裘繼戎。“ 我之前就非常喜歡他，京劇的東西始終在他身上，但他又在試著去現代化，好像沒有人像他這么特別。”

導演組找到裘繼戎，最后敲定了六出戲曲選段，從昆曲《游園驚夢》到秦腔《白蛇傳》，從評劇的《天女散花》到川劇《滾燈》，還有河北梆子和京劇。他琢磨身段，參與配樂，和導演組反復磨合，最終在整場演出中，身穿一襲袍服，衣袂飄飄，在各個劇種中穿梭游走，時而像入戲極深的學習者，時而又化身調皮湊熱鬧的旁觀者，將多種戲曲藝術解構，再以自己的表達方式重新拼接起來，完成了創意戲曲節目《驚·鴻》。

初看《驚·鴻》，有人可能會被舞美驚艷，但難解其中深意。當你走近裘繼戎后，便會驚覺，他所表演的，或許正是他自己。

勾臉：續裘派衣缽，讓“戎”字不倒

每次對鏡，裘繼戎都感覺到基因的強大。他拿著筆，勾“黑白十字臉”。爺爺的臉譜似乎是為裘繼戎定做的。他臉上的棱角、眼睛的弧度，都剛剛好。在舞臺上，裘繼戎經常勾半邊臉。有時他會把黑色去掉，只留下白色，這成為他的標志之一。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抽象一點，留給觀眾更多思考。

在他看來，中國人對京劇的態度，長期搖擺在原封不動繼承與離棄之間。京劇演員從小所受的教育，艱苦、強度高，以模仿為主。這種教育的結果是，京劇演員的模仿能力很強，創造性卻被壓抑。他就是在這種教育模式下長大的。

他曾經反復問自己：我到底是誰？

他本名叫裘子千。爺爺有10 個孩子，到他這一代，卻只有他一個孫子。爺爺經歷了“文革”，被剝奪了上臺的機會，郁郁而終；父親剛唱得風生水起，竟在39歲的年紀早逝。當母親把他從鄉下接回來，送到戲曲學校時，整個京劇界都在盼著他長大。

母親沒有辦法拒絕父親家人送孩子上戲校的建議。依照梨園行輩輩相傳的規矩，他的名字被改成了裘繼戎：繼承爺爺與父親的衣缽，讓裘派有后，“戎”字不倒。

戲校里的苦，大家都有所耳聞。早上6 點就起床，練嗓子、跑步。一圈又一圈，跑圓場跑得人想吐，有時候還要穿著角色需要的厚底靴跑。從早到晚，一天下來，他感覺自己四肢麻木、頭腦發脹，“有時像死了一樣”。

比身體折磨與學習枯燥更難熬的，是精神受挫。老師總對他說：“你唱得不對，你做得不好。”如果進步了，老師又會說：“你唱得不夠對，做得不夠好。你看，你什么時候能比得上爺爺呢？”有一次，當他學勾臉終于勾好后，老師看到就哭了：“你太像你爺爺了，太像了！”

家族基因、勤學苦練，再加上行內重視和觀眾期待， 裘繼戎也得過不少肯定——13 歲就獲得中國少兒戲曲小梅花薈萃金獎，后來又斬獲CCTV 全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銀獎和金獎。

直到有一天，祖輩給他畫好的道路，他實在不想走了。“難道只是因為我姓裘，就要滿足你們對爺爺的懷念？難道我要成為一個一生模仿爺爺的‘復制人？”裘繼戎不解。

出走：開啟京劇跨界新玩法

13 歲的青春期在他的苦悶和憂郁中到來，也正是此時，裘繼戎在跟媽媽上街買菜時，看到音像店里邁克爾·杰克遜跳舞的畫面。在菜市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被迷住了。裘繼戎在舞步里看到了不一樣的自由節奏。他央求母親花160 元買下了這盤錄像帶。他躲在屋子里，正看、反看、一格一格暫停著看，隨著音樂舒展身體，貪婪地呼吸。在中國戲曲學院念大學的四年，他幾乎沒有心思勾臉，一有空就逃課跳舞。

有一次，姑父要給他加課，到處找不著人，路過一個教室，卻聽見里面傳出街舞音樂的節奏。姑父一腳就踹了進去，還打了他一個耳光。他的耳朵聽不見了，很快被送到了醫院。家人恨鐵不成鋼，不明白他為什么放著好好的路不走，走歪了。一些京劇界的長輩，也叫他“梨園逆子”。

大學畢業后， 裘繼戎被分配到爺爺和父親工作過的北京京劇院。讓他演“角兒”，他就規規矩矩演“角兒”；讓他跑龍套，他就認認真真跑龍套。在這之后的很多年，他不再碰舞蹈了。對舞蹈的向往，有時還會有疼痛感，但他以為自己已經平復了。

然而，現實比想象更加骨感。頂著“國粹”桂冠的京劇，在大眾視野里卻不可否認地日漸式微。從小就被教育“戲比天大”，但在當下的時代，京劇演員、京劇和觀眾，到底是什么關系，演給誰看？“如果不創新，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裘繼戎說。

在劇院工作了8 年之后，內心的召喚再次響起。在激烈的批評和家人不解的淚光中，他離開了北京，決心走自己的路。“只要觀眾能聽到我的歌、看到我的表演，就不一定非要回到京劇院表演。如果他們能夠感受到京劇的氣質，覺得京劇美，我就滿足了。”

2018 年元宵節， 張藝謀導演的《對話·寓言2047》上海排練現場，激光舞蹈《古琴·光劍》的表演者正是裘繼戎。這不是裘繼戎第一次以舞者的身份出現在舞臺上。2014 年，在《中國好舞蹈》節目上，他穿著白色綢衫，搭紅色絲巾，用街舞表演楚辭《越人歌》；2015 年，他在楊麗萍導演的現代舞劇《十面埋伏》中扮演“另類”蕭何，也是整場舞劇的執行編導；2016 年，他以齊天大圣的形象在《歡樂喜劇人》總決賽中表演《悟空》，被網友直呼“高強舞藝、絕世美顏”。

讓他揚名的《悟空》舞蹈，其實是即興舞蹈的結果。歌聲響起時，他一下子就進入狀態。裘繼戎解釋說，他的舞蹈中有多種風格的組合，有震感舞、太極和京劇動作。盡管京劇與當代舞非常不同，但他總嘗試在傳統和現代藝術之間走出一條新路。

傳統的京劇與西方當代舞之間，裘繼戎的愛與恨，情難獨鐘。雖然他涉足了說唱、商業廣告、科幻音樂劇等，但他總強調自己不能丟了傳統，要帶著京劇開啟跨界藝術實踐之旅。2017年，他榮獲第十屆“國家精神造就者”獎，他的藝術探索和對傳統文化傳承所做出的努力得到肯定。

“如果您的爺爺沒有去世那么早，如果您的父親現在還活著，您會像其他傳承人一樣，現在還留在京劇院嗎？”面對這個問題，裘繼戎回答說，自己早已不再糾結。他的理想，從來不是復制祖輩在京劇界的榮光。他更愿意生活在當下，不斷地自我審視。

小時候，家人給他爺爺留下的資料，他覺得沒有意思。如今，裘繼戎做出“戎劇”，就像爺爺32 歲時成立了“戎社”。他偶爾會放爺爺的經典唱段聽，還會一再看爺爺當年留下的錄像，越看越有味。

他明白，裘盛戎作為一名創新者才創立了“裘派”。爺爺如果活著的話，也許會比他更瘋狂，會成為和他一起玩、一起創造的哥們兒。他要用漫長的一生，在舞臺上完成和爺爺的對話。

（資料來源：《北京日報》《名人面對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