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除非科學終結,否則歷史不會終結。”政治學者福山曾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中,引述此句,說這是他的“歷史終結論”唯一無法回應的批評。在那本書中,他擔憂生物技術將終結人性本身。
新一輪信息技術革命和生物技術革命,將把人類帶去一個怎樣的未來,尚未可知。但眼下元宇宙高調問世后,目之所見,科技巨頭很興奮,評論相對審慎,不少人質疑其商業(yè)噱頭大于科技實質,并且對它描繪的未來也多有保留。劉慈欣直截了當?shù)胤磳ΓQ元宇宙將加速內卷,引導人類走向死路。
科技的作惡可能、人類歷史的非線性,在20世紀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核泄漏等殘酷災難的提示后,此時此刻,又以“困在系統(tǒng)里”意義上的隱形剝削、貧富分化和自由縮減,引發(fā)擔憂。
如果從見于《雪崩》《頭號玩家》等科幻作品描述的圖景來看,虛擬與現(xiàn)實合一的元宇宙想象,實在沒什么吸引力。一個在網絡世界里海闊天空、盡情馳騁的虛擬人,在現(xiàn)實中,可能還得擠在狹小逼仄的陋屋內吃快餐度日。高科技而低生活,會是誰期待的未來。
但技術的發(fā)展有其慣性,人類已經半條腿邁進,并仍在繼續(xù)邁向一個日益由科技打造和設定的“第二自然”之中,在這一預設下,上一輪互聯(lián)網——移動互聯(lián)網變革又行將結束,福利釋放殆盡,負面效應漸顯。四顧茫然之際,接下來,我們該往哪走?
元宇宙顯然帶有給出新解的嘗試。不過,與其說它給出了答案,倒不如說它觸發(fā)的疑惑更多。
近二三十年來互聯(lián)網——移動互聯(lián)網高速發(fā)展的動力,來自人類曾經對全球化將創(chuàng)造一個平坦地球村的美好想象,而如今的全球化遇挫也與地球村民對互聯(lián)網的厭倦相伴相生。
一個本土的例子是,如果還記得微博誕生之初,人們是怎樣快樂地在社交廣場上玩耍,那么就能理解面對如今這幅光景的慘淡心情。在這一點上,大洋彼岸也好不到哪里去。
當所有人都接上網之后,網絡世界也逃不過劣幣驅逐良幣,而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的惡化,催化了身份政治和民粹主義的激烈化與極端化。公共討論的質量,正在由參與者的下限,而非上限決定。
技術樂天派忽視了,比起技術的單向度進步,大面積提高人類的下限,可是難太多了,而從人類歷史來看,人性又是如此的恒常,任何力圖改造人性或提升下限的努力,都沒有成功過。
互聯(lián)網在把全世界的人都拉進一個場域后,也“完美”呈現(xiàn)了相對主義的困境,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性別、不同族群的人,對同樣一件事、一個人,會有那么大的理解差異。而歧異引致的爭吵,卻是互聯(lián)網賴以維持的自由主義信念無力應對的。
這已然是政治層面的問題,因而就不可能在技術層面得到解決。所以再嚴厲的監(jiān)管,也難如所愿,倒更可能南轅北轍,徹底丟失了互聯(lián)網的初心。
這一困境,目前無解,甚至比生物技術更讓人無措。基因編輯事件一出,倫理討論和倫理審查馬上跟進,科學共同體內部尚能有個大致共識,但是在虛擬空間中,一個人講了什么程度的話應該被封號、禁言,標準模糊,因需而異。特朗普在社交媒體的消失,不僅讓他的追隨者感覺受到了迫害,而且讓樂見他被封的人,在邏輯上多多少少陷入失語的尷尬,要引入便宜行事的靈活現(xiàn)實主義來辯護。
如此來看,如今被視為問題的社交過載、信息繭房、監(jiān)管困境、語言衰退,是內在于互聯(lián)網,尤其是移動互聯(lián)網的,它與移動互聯(lián)網惠及人類的福祉互為正反面,一起構成了業(yè)已浮現(xiàn)的幾個發(fā)展悖論:隱私悖論、自由悖論、解放悖論。
也即,在人們充分享受到移動互聯(lián)網帶來的種種便利之后,回頭來看才驚覺,它是吞食人們的隱私和數(shù)據才茁壯成長的,在李彥宏說出這個“秘密”引來輿論嘩然后,公眾才仿佛大夢初醒般,但夢醒了,也無路能選。當事情已經發(fā)展到出行無不掃碼、如廁也要刷臉時,算法推薦和數(shù)字監(jiān)控已近乎全面接管生活。微信訂閱號一次次改版,加強算法推薦,終究是順勢而行了。
技術樂天派忽視了,比起技術的單向度進步,大面積提高人類的下限,可是難太多了。
與此同時,人們又驚覺,自己已經“痛并快樂的”困于小小手機,吃飯看它,打游戲用它,工作需要它,社交、支付,從此一切生活場景都離不開它,它儼然已外化為每個人的第二人格。移動互聯(lián)網在把人們普遍連上網之后,現(xiàn)在又讓人思考該如何重新斬斷連接。
這會是一個強者愈強、困者愈困的局面。尤其在生產鏈不斷縮短,自動化威脅工人生存的情況下,即使不去聽科技巨頭的高管們關于“未來人工將淘汰掉百分之九十以上”“大部分人將淪為無用的多余”之類的危言聳聽,看各路研究似乎也不容樂觀。按麥肯錫全球研究所估計,到2030年,三分之一的美國勞工要面臨風險,以世界銀行的研究數(shù)據,自動化也會威脅中國77%的工作崗位。
有能力自制的人可以抵御陷入虛擬世界的沼澤,據說硅谷有一所學校,計算機行業(yè)的高管們把孩子送去那里讀書,這所學校費用昂貴,但不使用電腦,而是鼓勵學生學習藝術、工藝品、表演、閱讀、辯論,而被拋在生產鏈之外的人,留給他們的將是一個越發(fā)昂貴且艱難的現(xiàn)實世界,以及一個價格低廉且快樂的虛擬世界,他們還有得選嗎?高不成低不就的脆弱偽中產,勞無定所的底層打工人,大量沉迷于網游和短視頻的人,將是這一未來的受害者。
元宇宙依然處于互聯(lián)網-全球化敘事的脈絡之內,也會天然繼承互聯(lián)網-全球化的種種問題,它若要給人以希望,就難以回避以上問題。
元宇宙是什么?
在扎克伯格親身演示的未來元宇宙場景中,一個人可以用虛擬分身進入網絡世界,與好友玩耍聊天,欣賞從現(xiàn)實傳回的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