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梅 唐雪瓊 曾 莉 齊 君
作為美麗中國與鄉村振興的共同抓手,鄉村地區的美學問題日益成為鄉村建設之關鍵。自2013年中央1號文件明確“美麗鄉村”發展目標后,國務院又于2018年《鄉村振興戰略規劃》《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三年行動方案》中進一步明確了具體的建設任務。農業農村、住房和城鄉建設等相關部門隨即制定行動策略、深化實施目標,于2019年陸續出臺了“美麗鄉村建設十大模式”“美麗宜居村莊示范”“特色景觀旅游名村示范”等政策。這一系列舉措反映出,美學實踐將在今后的鄉村建設中扮演重要角色,美學理論將在鄉村景觀更新過程中發揮指導作用。
審美分異(aesthetic heterogeneity)是美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主觀主義感知論認為,審美判斷純粹來自官能的快適,其超越了主體對審美對象做出的功利性的二次判斷,并受主體心理差異而表現出不同結果。客觀主義認知論認為,審美判斷是特定社會文化結構下主體對審美對象物理屬性的系統認識,其結果被對象信息和社會普適價值等內容所規定[1-2]。 感知與認知造成的審美分異對景觀美學的研究產生著根本的影響[3]。
區別于生態學、地理信息科學視角下的景觀評價,美學視角下的景觀評價基于人本主義思想,從生物法則、文化規則及個人策略出發,研究景觀的客觀形象通過人的感官傳導到大腦皮層而產生的感受、理解、聯想與情感等問題[4]64。雖然前人根據切入視角、評價主體和研究方法的不同,劃分出了專家學派、認識學派、經驗學派和心理物理學派四大派系。但受二元分割的美學本體論的影響,各派系之間時刻嵌套著感知與認知范式的交鋒。近來,美學的二元分割重新走向統一[3,5],景觀美學評價亦將隨之做出呼應。然而,在審美分異機制尚未明確的情況下,新的進展是難以實現的。
于鄉村地區的景觀美學而言,當代的鄉村景觀已不再單純是農業生活的寫照,其在發展需求的驅使下成為環境整治、風貌改造、旅游開發、產業轉型等的對象,多元利益相關者不同的審美方式積蓄了景觀建設的內在矛盾[6]。如何透過審美分異的內在機理化解景觀更新過程中的審美沖突,是美麗鄉村建設所亟待解決的問題。為此,以云南雙廊村為例,開展了感知與認知的對比研究,嘗試對景觀審美分異的機理進行探索,為美麗鄉村的景觀建設提供參考。
云南雙廊村景觀資源豐富、景觀更新劇烈,于研究景觀審美分異而言表現出了較好的典型性。
1)自然與文化高度融合,景觀資源稟賦突出。雙廊村位于大理蒼山洱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邊緣,是一個以白族文化為特色的國家級傳統村落。廣袤的高原湖泊和與之遙相輝映的雪山賦予了雙廊村瑰麗浪漫的自然風光。85%以上的白族常駐居民及其悠久的歷史塑造著地方的文化吸引力,村內現有十余處建筑遺產被登記在冊且保存完好。優越的自然條件和多彩的歷史文化為雙廊奠定了良好的美學基調。
2)多元利益相關者介入,景觀更新劇烈。近10年來,雙廊旅游業發展迅速,隨政府、規劃師、藝術家、當地居民、生活方式移民、游客、開發商等多元主體的介入,當地景觀更新頻繁,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審美訴求決定著景觀重塑的形式,村落的景觀美學風格呈現出多元的狀態。在時代性與地域性的協商中,鄉村景觀異質性逐漸凸顯。
1.2.1 結構式照片量表
層累是當代景觀分析的重要途徑[7-9]。層累語境下,鄉村景觀可被視為一個由不同主題圖層組成、每一圖層又由相似景觀單元構成的整體系統。據此,研究提出了“系統-圖層-單元”結構的評估程序,具體步驟為:1)赴案例地進行隨機拍照,同時通過居民和網絡獲取現場調研無法搜集的季節性、事件性照片,共獲取照片416張;2)運用扎根理論對所有照片內容進行主題精煉,根據精煉結果將案例地鄉村景觀系統解構為環境層(EL)、農業層(AL)、道路層(RL)、建筑層(BL)和生活層(LL)5個主題圖層;3)聘請當地專業攝影師分別于每一圖層挑選出最具代表性的12張照片為景觀單元,用作參與者的評分依據;4)為避免對某一照片的偏見,參與者被要求在鑒賞完每組12張照片后,再通過Likert5級量表(-2~2)直接對相應圖層進行評分,5個圖層的評分之和構成鄉村景觀系統的得分,評估程序如圖1所示。

圖1 結構式評估程序示例
1.2.2 感知和認知路徑的設計
為分別獲取基于感知和認知的景觀審美判斷,論文設計了感知路徑法(Perception Pathway Approach,PPA)和認知路徑法(Cognition Pathway Approach,CPA)。
由于審美判斷的產生取決于主體的“意動傾向”和“鑒賞過程”。前者指代“參與者是否具有感性審美的傾向,或理性思考所需的知識與技能”,后者指代“參與者的判斷過程是否基于感官愉悅,或理性思維”。為避免“專家通過感性思維做出判斷”及“公眾基于理性思考給出評價”對結果造成干擾,PPA和CPA的設計將同時針對意動傾向和鑒賞過程進行條件控制。
根據主體的意動傾向特征,PPA選取本土居民、外來居民、本地游客、外地游客4個組作為參與者①,以確保其具有感知審美的傾向。CPA選取學者、管理者、從業者3個組作為參與者②,以確保其具有認知審美的能力。為回應鑒賞過程的區別,要求PPA的參與者“忽略任何的理性思考,僅根據純粹的感受來評價景觀”,要求CPA的參與者根據給定的指標進行評分。其中,指標的選取參照了Ode等[10]提出的框架,并依據鄉村景觀特性、近期的實證研究及案例地的實際情況進行了修訂(表1)。PPA和CPA的量表設定如表2所示。

表1 CPA景觀評價指標

表2 照片量表設計
1.2.3 數據收集
照片量表發放于2019─2020年,共獲取606個有效數據。其中,PPA共415人參與,包括84名本土居民、63名外來居民、105名本地游客和163名外地游客。CPA共191人參與,包括68名學者、57名管理者、66名從業者。將所有收集到的評分數據導入SPSS進行可靠性分析,得出的Cronbach's alpha系數分別為0.830(PPA)和0.973(CPA),說明2種方法均表現出較高的信度。
如表3所示,通過累計5個圖層的評分均值,PPA和CPA的景觀系統得分為5.231和5.668,CPA得分比PPA高出0.437。具體圖層方面,除EL外,CPA參與者的評分普遍高于PPA。EL和BL的評分差異均小于0.100,可見感知和認知對環境與建筑的關注度較為相似;但對LL而言,2種路徑的判斷卻呈現出0.249的差值,這表明感知與認知在生活場景的判斷上存在一定爭議,生活景觀在感知審美中更容易被忽視。
由于2種方法在評價過程和樣本容量上均存在差異,為提高評價結果的可比性,研究采用變異系數(CV)替代標準差來衡量評分的離散度。CV值的計算方法為:
CV=(標準差/平均值)×100%
如圖2所示,PPA和CPA系統評分的CV值分別為62.145%和56.010%,表明認知誘發的審美判斷比感知少6.135%的變異水平。PPA中不同參與者評分的CV值按降序排列依次是:外地游客(74.100%)、本地游客(61.578%)、外來居民(58.739%)、本土居民(42.748%),說明游客特別是外地游客的選擇比居民更具隨機性。CPA中參與者的評分CV值由高到低分別為:學者(67.756%)、管理者(51.810%)、從業者(43.927%),這意味著學者的觀點更加多樣化,而從業者則更傾向于以相近標準來評價鄉村景觀。

圖2 PPA和CPA的變異系數折線圖和評分箱線圖
此外,據圖2的系統評分箱線圖顯示,本地游客和管理者評分的四分位數更接近分值上限,且遠離下限,表現出顯著、正向的偏態分布,表明這2種身份的參與者均持有相對一致和相對積極的評價,故而會對評價結果的準確性產生正向影響。
年齡和性別是揭示審美判斷差異的有效因素。從表4和圖5可以看出二者對審美判斷的影響存在動態差異。

表4 PPA和CPA中系統均值與年齡和性別的Pearson相關系數
在PPA中,年齡與系統平均得分之間的Pearson相關系數為0.206、表現出1%的顯著性,說明年齡與審美判斷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最高分(6.577)和最低分(4.551)分別出現于51~60歲和18~30歲年齡組。同時,性別與評分的相關關系也表現出了1%的顯著性,男性的評分均值(5.770)比女性(4.735)高出1.035。
在CPA中,年齡與系統平均得分也存在5%水平的顯著相關,但Pearson相關系數為-0.138,表現出負相關關系,最高分(6.531)和最低分(5.117)分別出現在18~30歲和51~60歲年齡組。性別和評分之間未能檢測出相關關系,男性(5.671)和女性(5.664)的評分均值僅相差0.007。
通過對比PPA和CPA的評分發現,認知比感知更能誘發出相對積極的審美判斷。如圖3所示,CPA的整體水平高于PPA,且在5個主題圖層中,除環境外,其余圖層的CPA評分均不同程度地超過了PPA。圖4統計了CPA中8項指標評分的分布形態,各指標偏態系數SK在-1.132~-0.753之間,呈現出顯著的高分偏態。另外從表5中可以發現,雖然基于各項指標的認知審美水平同時包含高于和低于感知審美的情況,但在40項評價項目中,認知審美共有26項高出感知審美,且其中3項的優勢超過了0.3的水平。以上說明,認知路徑能引導個體去發現那些依附于多樣性、地方性或可持續性等屬性背后的美學價值,進而對個體的審美判斷產生一定的積極影響。

圖3 PPA與CPA中5個景觀圖層的得分

表5 CPA中各指標評分均值與PPA的差額

圖4 CPA中各指標評分的分布形態
然而,由于認識思維慣于運用過往積累的知識、訊息對客體進行評判,其審美判斷容易受多余信息的干擾。因而,認識的積極效應并不是絕對的,環境圖層的評分便是一個典型例子。近10年來,雙廊旅游的井噴式發展使洱海環境面臨巨大壓力。2017年,為保護洱海高原湖泊及其濕地的生態環境,當地政府決定暫停雙廊的旅游餐飲和住宿服務。這一事件引發了人們的深切關注,以至于即使量表中的照片并未顯示出污染跡象,但仍有17位CPA參與者對EL的生態性指標給出負面評價,這也使得認知組在該圖層的判斷一致性受到影響。可見,認知途徑也可能存在審美偏見。
審美判斷的一致性反映著景觀審美的變化規律。從表3可以看出,即便在認知組部分參與者于環境生態方面存在評分偏見的情況下,感知組的變異程度仍然在圖層維度上累計高出認知組82.156%,在系統維度高出6.135%。這說明總體上,認知誘導的審美判斷比感知具有更強的集體一致性。

表3 PPA和CPA的評分結果
從各圖層的評分結果上看,EL和BL在2種方法中的CV值明顯較低。自然和建筑作為傳統的審美對象,其在不同語境中的審美判斷始終表現出了一定的統一性。于雙廊而言,蒼山與洱海交相輝映的自然風光、現代與本土有機交織的建筑風貌,促使人們在審美判斷上達成了粗略的一致。這一結果再次證實了景觀美學中關于生物和文化規律的假說[4]66;90。另外,PPA和CPA中均顯示AL的CV值最大,說明參與者對農業景觀的態度存在較大分歧。農民、城市游客、地方政府、環保人士等分別將農業視為生計方式、田園體驗、土地利用及潛在污染源,不同利益相關者的視角導致了人們對農業景觀審美態度的差異。
研究中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參與者呈現出不同的評價特征,意味著審美判斷受社會文化的影響。具體而言,據PPA評價結果顯示,鄉村景觀的審美感知主要受到地方依戀的影響。
地方依戀隨人們身份不同而變化,其決定著主體對景觀的感知體驗[11],進而影響審美判斷。參照文化地理及旅游領域的地方依戀二元理論[12-14],地方依戀包含“地方依賴”和“地方認同”2個維度:前者指“地方能夠支持主體開展生產生活上的必要活動”,對應“居民”與“游客”的差異;后者指“地方于主體而言具有象征或情感上的重要意義”,對應“本土”與“外來”的差異。據此設計了PPA中的4組參與者,使各組在地方依戀的程度上呈現出不同區分(表6)。本土居民和外地游客分別處于地方依戀的2個極端,前者同時具有地方認同和地方依賴,地方依戀最為強烈;后者既無地方認同也無地方依賴,地方依戀最為微弱。調查結果顯示,本土居民對當地景觀最為贊賞,審美判斷的一致性較高;外地游客的審美判斷最為隨機,較難發現鄉村景觀的美學意義。外來居民和本地游客在地方依戀上分別缺失地方認同或地方依賴,故審美判斷總體上處于中間水平,但本地游客的態度更為積極,而外來居民的選擇則較少出現分異。

表6 感知組的地方依戀與評分結果
由此可見,于感知維度,地方依戀是導致審美分異的原因之一,審美判斷總體上與地方依戀呈正相關關系。那些具有較強地方依戀的人,更可能對當地景觀做出更積極、一致的評論。而從地方依戀的二元結構上看,地方認同會促進評價態度的積極轉變,地方依賴則能增強判斷的一致性。這些規律使得居民,尤其是本土居民成為鄉村景觀最忠實的鑒賞者。
CPA中學者、管理者、從業者評分數據的特征表明,主體的認知立場會對其審美判斷產生影響。管理者是政府的代表,也是景觀管治(governance)的發起人[15],他們將景觀視為政策落實的目標和管理工作的成效,故而評價態度積極。由于不同部門存在不同立場,管理者的評分存在一定差異。學者們將景觀視作研究對象,其態度較為嚴謹、評分較為嚴格。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思想和技術創新激勵著眾多學者致力于優化景觀評價方法,探索景觀美學本質。這一背景促使學者從不同角度考量景觀,導致了其審美判斷的多樣性。而與上述群體相比,從業者對鄉村景觀的態度相對中肯、統一。隨著行業的發展,規劃師與設計師已開始將方案的重心從精英式、藝術化的圖景表達轉移為景觀在生態、文化、心理等跨學科領域的意義[16]。這種演變賦予了從業者通過場所營造來滿足景觀生態、景觀管治、游憩服務的職業責任,使其更傾向于站在中間者的立場來理解景觀。
雖然性別和年齡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被證明是導致景觀審美差異的原因,但始終沒有確切證據表明性別和代際差異是由生理因素造成還是社會文化導致[4]98-99,研究或可為此提供一些線索。
如圖5-1所示,年齡與審美判斷高度相關,但感知與認知在代際差異的作用方式上卻是截然相反的。首先,通過感知路徑,年長者似乎能比年輕人獲得更多、更一致的審美愉悅感;但若通過認知路徑,情況便會發生逆轉,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與經驗產生積累,使得人們的審美判斷更具多樣性與批判性。

圖5-1 PPA和CPA的審美代際差異
如圖5-2所示,性別與感知誘發的審美判斷密切相關,但與認知無關。在PPA中,男性對各圖層的評分一致比女性高出0.138~0.262,系統平均得分領先1.035。而CPA的評分則打破了這一規律,男性對EL和AL的評分高于女性,女性對BL、RL和LL的評分高于男性。從圖中陰影區域面積可以看出,性別的審美差異在認知路徑中顯著縮小,僅存在0.007的差距。這一結果表明,從生理學角度看,男性對鄉村景觀,尤其是鄉村自然環境的態度要比女性積極。但在認知介入的背景下,這種性別導致的景觀偏好會在不同程度上減弱。

圖5-2 PPA和CPA的審美性別差異
在當代鄉村轉型發展過程中,由價值觀偏差而產生的審美分異導致了鄉村景觀的衰退[17],厘清審美分異的癥結由此成為美麗鄉村建設之關鍵。通過實證研究發現,景觀審美判斷的動態變化是多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感知路徑與認知路徑背后的差異性原理是導致審美判斷發生動態變化的重要原因。通常情況下,認知路徑能引導人們從景觀的固有屬性中發現感官愉悅之外的美學意義,從而對審美判斷產生積極影響。由于認知路徑為審美判斷提供了相對客觀的依據,因而不同主體之間也更容易達成一致。但是,認知立場會對審美認知產生不同影響,因而不同專業知識和職業背景的個體之間往往具有不同的評判標準。地方依戀能通過觸發記憶情感增強人們的感官體驗,進而對景觀評價的態度及審美判斷的一致性產生一定的積極影響。此外,感知與認知路徑還作用于人口結構特征層面表現出來的審美分異。從性別和年齡的角度看,男性比女性、年長者比年輕人更能在感知上認可鄉村景觀,但后天的知識或經驗累積能縮小審美的性別差異,也會使代際差異的規律呈現出反向的發展。以上因素共同導致了鄉村景觀的審美分異。
綜上,路徑差異是決定景觀審美判斷的一個重要因素。景觀的美學評價除了需要關注公眾與專家、居民與游客之間的主體差異外,更需要關注感知與認知的路徑差異,以提高評價結果的可靠性。在明晰感知與認知于審美分異的作用機制后,期驥通過規劃設計策略的調整,向人們傳達一種更恰當的景觀審美方式。由于理性思維和地方依戀都能有助于實現審美判斷的一致性,鄉村景觀的規劃設計應當借助這一規律,引導人們與景觀發生更加深入的情感聯結,促進人們去理解景觀現象背后的科學知識及文化底蘊,化解多元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審美沖突,樹立和而不同的鄉村景觀美學品格。
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繪制。
注釋:
①本土居民:在雙廊出生和生活的原住民;外來居民:在雙廊定居半年以上的省外移民;本地游客:云南游客,對當地文化有一定了解;外地游客:來自外省或國外的游客,對雙廊知之甚少。
②學者:高校或研究機構風景園林及相關領域的研究人員;管理者:在住房和城鄉建設、農業農村、文化和旅游、生態環境等部門任職,并涉及鄉村管理工作的公務員;從業者:在公司任職的風景園林師或規劃師,且至少有2年以上的從業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