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君慧

我是北京建筑大學2020級建筑遺產保護專業的研究生,師從環境與能源學院的王崇臣教授。
由于本科專業是建筑學,我熟悉建筑設計,古建筑結構與保護等,而我的導師王教授帶領的水文化遺產團隊是從事基于生態環境的水文化及水文化遺產研究的,這就需要我在自己現有知識的基礎上,將研究對象從建筑轉變為河湖水系。面對這個既有挑戰性又有創新性的課題,初入學的我一度陷入迷茫與惶恐。
偶然的一次機會,我了解到中軸線與北京水系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有著豐富經驗的王教授敏銳地察覺到,將“北京中軸線上的河湖水系”課題與中軸線的申遺相結合起來是一件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恰好我又有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的基礎知識,于是他建議我充分利用自身的優勢,將二者結合起來作為研究課題,探究它們的關系與背后的奧秘。
2020年十一期間,我與好友一起游景山公園,看似尋常的游玩卻使我有了非同一般的感想和體會。我站在景山公園最高處的萬春亭里,向南俯瞰占地72萬平方米的故宮博物院全貌,所有建筑都以三殿三宮為軸對稱布局,向北望見一條大道在穿越一座橋梁后直抵鐘鼓樓。我發現,不論向南還是向北,都有一條似有似無的“線”存在,將北京城重要的古建筑物串聯起來。憑借建筑學專業的知識,我知道這是古代建設都城時都會遵循的城市中軸線。
第一次真正地看到并且感受到它,我不由得驚嘆古代匠人的偉大。萬春亭上很擁擠,人們大都在努力尋找最適合拍照留念的角度,我卻被西面的空曠地帶吸引。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中軸線四周,為何會有如此一大片水域存在?這是精心的設計,還是偶然的巧合呢?
回到學校,我一頭扎進圖書館,翻閱史書與資料。原來,我在景山上看到那片水域在遼代被稱為“三海大河”,在金代被稱為“白蓮潭”,是皇帝郊游打獵的地方。元代新建大都城時,考慮到城市用水的需求,將城址選在了現在的“六海”水系——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所在的區域。
中軸線的劃定是營建都城的第一步。設計師劉秉忠沿著水域最東岸做切線,穿過萬寧橋,劃定了元大都中軸線。也就是說,現在的北京中軸線最開始就是依水劃定的。但中軸線在元代只是形成了雛形,成型是在明清時期,所以我需要以中軸線為線索繼續梳理歷史脈絡。
根據權威材料所述,明代建設北京城時,在元大都內后苑宮殿的小山丘處堆成如今的景山,既可作為紫禁城的靠背,也成為明代中軸線的中心點與制高點。如今“六海”之一的南海和紫禁城外圍的筒子河,是在明永樂年間修建北京城時人工挖出來的,挖出的土繼續堆填景山。如此一來,水域面積變大使得風景更好了,景山變高使得視野更開闊了。因此,堆山也與水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了解這些之后,我又一次登上景山,走過萬寧橋,爬上鼓樓,俯瞰這條“線”。這一切不是巧合,在這座古老的城市背后,真的有我們想象不到的偉大與巧妙。
探究到中軸線與水系的初步聯系后,從哪一個點深度切入又是一項難題。為此,我與導師各自做了很多功課,最終我們都將目光聚焦在“水文化”一詞上。水文化主要是指人水關系的文化,是以水文化遺產為載體,各種治水、理水等活動現象的總和?!巴诤焉健北闶撬幕袌@林營造技藝的一種體現。


在與導師多次討論后,我最終確定以“北京中軸線河湖水系所衍生的水文化和水文化遺產”作為研究方向。導師建議我首先要梳理清楚中軸線上河湖水系的特征,再利用中軸線上成功的案例,將古代的理水智慧與現代城市發展相結合,最后以中軸線申遺為抓手,探討和研究中軸線水文化與水文化遺產所體現的價值。明確方向與目標后,我踏上新的征程。
第一次登上景山時我便有感觸,要想把這個專業學好、做實,絕不能單單從書本、文字中獲取知識,一定要多走多看,充分將理論與實踐結合,才能得出新結論。北京中軸線南起永定門北至鐘鼓樓,這條“線”我來來回回走了不下10遍,每次都會有新的發現與感悟。
第一次,我僅是走馬觀花地看中軸線上的建筑,感受到正陽門城樓的高大恢弘;到第三次走的時候,就開始提出問題“為什么將人民英雄紀念碑和毛主席紀念堂這兩個現代建筑建在中軸線上?”當我第六次走在中軸線時,已經開始從某一類型的文化遺產中總結規律了,如街道、建筑、景觀的特點等。
由于課題研究的主體是河湖水系,當我以河湖水系為關注點第N+1次走中軸線時,又發現每走一段路程就有一條河,其上必架有一座橋,從南向北一路走來,依次為永定橋、天橋、外金水橋、內金水橋、神武門橋、萬寧橋。
我仔細閱讀了每座橋的介紹文字,發現每座橋的地位、作用均不相同,比如位于外城南護城河上的永定門外石橋,主要功能為軍事防衛及聯系城內城外交通;天橋是明清時期皇帝祭天祀農的通行專用橋,后來由于周邊市井文化和往來商貿聚集,成為北京風俗民情代表地區之一;跨于太和殿前內金水河上的內金水橋,它的形制是五架單拱石拱橋,僅供皇帝經過。
事實上,橋的地位與作用的差異,是由河流的位置與功能決定的。護城河本身就擔任著防御功能,內金水河位于紫禁城內,其主要為皇帝使用,橋與河必然存在著聯系。但與橋的靜止狀態不同,河流是流動且延展的,既然這幾座橋都位于中軸線上,橋下的河流之間也必然存在著某種聯系,它們從哪來又要流到哪里去呢?于是,我以永定門橋所在的南護城河為起點,沿著河岸圍繞老北京城的外輪廓騎了一圈。
回到學校后,我將這一天的行程繪成電子圖片,發現北護城河、東西護城河和南護城河類似城墻一般,形成了封閉的“凸”字形城市輪廓,而這幾條河流又與壩河、通惠河、長河、永定河引水渠等向外延展的河流互通。從河湖水系的角度來看,這構成了北京既嚴謹封閉又外向開放的格局。我將這個結論匯報給導師,導師提點我道:“這恰恰證明了北京城、北京中軸線與河湖水系之間有著‘深不可測的關系。大膽地做下去吧,你肯定還會有新的發現?!?/p>
于是,我又以中軸線上的其他橋梁為起點沿河岸行走,繼續完善我的行程圖,發現北京中軸線上不僅有鐘鼓樓、正陽門城樓、正陽門箭樓等雄偉壯觀的建筑,還因為金水河、護城河等水系,形成了景山公園、北海公園等皇家園林,構建了如今北京老城區藍綠交織,水城共融的城市基本色調。

結合多次調研結果,我得出結論:“中軸線上的河湖水系并不限于中軸線與河湖水系本身,它們既是文化遺產的一種類型,也衍生出橋梁(萬寧橋)、鎮水獸、閘口(澄清上閘、澄清下閘)和祠廟(匯通祠)等其他遺產類型,更是構建了北京相對完整的城市框架,營造出‘六海映日月,八水繞京城的水系格局?!比缓螅乙浴昂雍禈嫿ū本┏桥c北京中軸線獨特地域特征”為標題,將這些內容在論文里展開了詳細表述。
為讓論文內容更加嚴謹翔實,導師建議我以中軸線上的皇家園林為重點研究類型,繼續進行實地走訪調研。當看到后海的野鴨島和北海的瓊華島之后,我立即聯想到這里是否也運用了“挖湖堆山”的原理,并將問題記錄了下來。
通過查閱資料,我知道了野鴨島是在2001年由北京什剎海游船碼頭采用浮桶和天然礦石搭建的三座相連的小島,這里聚集了來自北海、后海、前海等地的野鴨約300余只,成為什剎海具有生態環保特色的野禽觀賞地。瓊華島則是沿襲了金代時象征神話中蓬萊、方丈和瀛洲三座海上仙山的“一池三山”格局,在如今的“六?!彼蛴檬杩5哪嗤炼阎傻娜鶏u嶼中最大的一座,在手法上也近似于“挖湖堆山”。
導師考慮到我對河湖水系的了解還不夠全面,還帶領我和水文化遺產團隊的其他成員一起走訪了北海公園最南端的團城。團城與瓊華島一樣,也是金代時人工堆出來的三座小島之一??赡苋藗儗F城的熟知度并不如瓊華島,它卻是遠眺北海、中海和南海的絕佳位置,我既可以拍攝到好的課題研究素材,也可以比較同一時期皇家園林建造手法的異同,對文章進行進一步完善。
調研當天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沒有準備的我們趕緊跑到古籟堂屋檐下避雨。正在大家討論該怎么回去的時候,導師卻提了一個問題:“這么大的雨,地面竟沒有形成雨水徑流,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調研結束后,我始終沒有忘記導師的這個問題,在上網查閱文獻后發現,團城的排水系統竟是一項集雨節水典范工程。團城鋪的青磚具有很強的吸水性,雨水會通過青磚和縫隙流入到地下。若遇到大雨或連續降雨,多余的雨水便會借助走勢流入到水眼中,每個水眼的下部都有一個豎井,豎井與豎井之間有涵洞相連,雨水流到涵洞后會被儲存起來,形成一條地下暗河,可供團城的植物生長使用。像遮蔭侯、白袍將軍等幾百年的名樹,很大程度上都依賴這個集水系統,才不致在天旱時干枯死亡。
考慮到調研時拍的照片僅能看到表面,并不能充分地了解地面以下集雨節水系統的情況,展示排水工程的原理,我便用本科期間學習模型制作的知識,利用sketchup軟件搭建出了團城的電子模型。模型的搭建需要準確地了解實物的尺度與比例,由于我無法進行精準的3D掃描測量,所以大部分數據都來源于文字資料。但為最大限度保證模型的準確性,我又多次來到團城,用卷尺、米尺等工具進行了實地測量,繪制成平面的CAD圖紙后導入模型軟件中,再賦予其色彩與材質,一幅立體的三維模型原理分析圖就制成了。
團城巧妙的集雨節水系統原理如今也在景山公園的園林建設中得到了實際應用。公園在前山坡面上建起了蓄水池,以階梯式串聯的管線涵養水源,?使山上的樹木得到雨水的充分滋養。其產生的效果既減少了景山地表徑流的形成,又控制了山體的水土流失。

擁有更巧妙排水系統的還有故宮。故宮的地面順應北京地理環境特點,總體呈北高南低、中間高兩邊低走勢,這樣的坡度為自然排水創造了有利條件。故宮的排水系統分為建筑排水、地表徑流、地下暗溝三類。當雨水降落時,一部分雨水落到建筑上,沿著建筑屋頂落到地面后順著明溝流到地下暗溝溝口,還有一部分雨水直接形成地表徑流,順地面坡度流入院落和房基四周的石槽明溝,明溝若遇有臺階或建筑物,則會從“溝眼”穿過,匯入暗溝。地下暗溝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雨水排入暗溝以后,再由支溝匯集到干溝,入內金水河后匯入筒子河。
以北京歷史上最多的日降水量225mm計算,故宮的面積為72萬平方米,這個區域的日降水量為16200立方米,而筒子河面積有197600平方米,如此算來,即使故宮的雨水都排入筒子河,其高度上升也不足1米。由此保證了600多歲的故宮即使經歷了千余次特大暴雨,也從未發生過因雨水過多而積水的情況。這樣的排水系統如果能用于現代城市,既能大大減輕城市排水干渠的壓力,避免城市內澇現象的發生,也能有效改善城市生態環境、調節城市氣候,這些都可以為我們今后治理城市局部內澇、建設海綿城市和韌性城市提供經驗啟示和借鑒。


此外,還有元代開鑿的位于現在昌平區和海淀區的白浮甕山河(古代城市水源引水工程典范)、通惠河上的二十四閘(航運水利工程典范)等,這些都體現了北京中軸線上歷代理水治水的智慧科學。這些水文化不僅體現了中國古代樸素環保思想與高超的工匠技藝,還可被參考應用到現代城市水系、水環境管理中來,充分彰顯中軸線上的河湖水系對現代社會的意義。
2021年5月17日,我在北京建筑大學圖書館以“北京中軸線上的歷史河湖水系”為主題,將水源、護城河水系、六海水系、金水河水系、運河水系、引水渠和延展水系七個板塊進行了主題展示。隨后,我將相應內容填充到我已構思好的論文框架內,投遞到第二十三次北京學學術年會的論文征集郵箱,并得到了學術年會發言報告的邀請。不久后,由王老師主導,我做輔助完成的《關于將典型水文化遺產納入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保護范疇及中軸線申遺內容的建議》被北京社科聯、社科規劃辦的《成果要報》采納并得到領導批復。這些都是對我莫大的支持與鼓勵。今后,我將繼續對北京中軸線與河湖水系進行深入研究,希望能為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保護和北京中軸線申請世界文化遺產貢獻一己之力。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