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杜甫曲江詩中的仕與隱

李 萌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曲江位于今陜西西安東南部，唐朝開始就是著名的皇家游覽勝地，盛唐時期更是聲名赫赫，歷朝歷代文人皆在此游會宴飲，吟詩唱和。安史之亂后，曲江建筑坍毀，昔日上自王公貴族，下自平民百姓爭相宴飲的盛況不再。杜甫作為盛唐時期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愛國詩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曾數(shù)次到訪曲江，仕途的坎坷所造成心境的反復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曲江詩歌中展現(xiàn)地淋漓盡致，仕宦關系的轉變則鮮明地折射出杜甫在出仕和歸隱之間復雜難言的心理狀態(tài)。本文擬從杜甫初入長安時深沉的政治抱負和獨特的政治情懷，安史之亂結束后面對現(xiàn)實殘酷的打擊試圖歸隱田園以及通過杜甫在入世和歸隱之間復雜心理所反應的家國情懷三方面來進行研究論述。

一、深沉的政治抱負和獨特的政治情懷

天寶五年，杜甫懷揣著滿腔熱情來到長安，想要在此實現(xiàn)自己“致君堯舜上，但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但直到天寶末期，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都困守長安，壯志難酬，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出仕的熱情雖然被現(xiàn)實所打擊，但杜甫在詩歌中仍然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政治傾向。體現(xiàn)在曲江詩中則充斥著對貴族奢靡生活的批判，對自身前途命運的茫然，以及對日落西山的大唐王國的憂慮之情，這些無一不體現(xiàn)著作者深沉的政治抱負和獨特的政治情懷。

杜甫于天寶六載（公元747年）參加科舉考試，不幸落選。天寶十年寫了三大禮賦，投延恩匭以獻，得到了玄宗的賞識，但卻并未被授予一官半職。隨后而來的庸碌無為讓杜甫倍感失意，于天寶十一載三月，在賀蘭楊長史筵上，寫下了第一首以曲江為背景的詩歌——《樂游園歌》：“樂游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昳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緣云清切歌聲上……圣朝亦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此詩作者自注云：“晦日賀蘭楊長史筵醉中作”[1]樂游原地勢廣闊，可俯視秦川遠近；春草碧色，樹木萋萋。作者在高處目睹耳聞玄宗皇帝鞍馬穿過夾城，游玩芙蓉園的盛況。當時曲江繁華盛景從詩中可見一斑。然而作者在眼前舞袖翻飛清歌直上的盛世御景中，面對玄宗及貴族們歌舞升平，窮奢極欲的生活，不由想到自己空有報國熱望卻不得重用，一腔熱血無處揮灑?！笆コ嘀v士丑”，此時的杜甫更多的是對自身命運的悵惘和失落，自我才華和政治抱負無處施展的焦慮。政局混亂，社會黑暗，慷慨激昂的家國情懷和壯志凌云而不得重用的煩悶交織，促使杜甫在結尾處不由發(fā)出“獨立蒼茫自詠詩”的感慨，其中透露的是杜甫欲出仕而不得的悲涼心境。明代王嗣奭《杜臆》云：“‘此身飲罷無歸處’，境真語痛，非實歷安得有此？”[2]沈德潛評論此詩云：“極歡宴時，不勝身世之感?！盵3]語淺情深，恰到好處。

在這樣的情況下，詩人失意之情愈加濃厚。但杜甫并非是一味的消沉，而是在長久的等待中變得更加清醒，在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下憂慮隱隱到來的危機。這種復雜的心情在《麗人行》中得到了充分展示。《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楊國忠子弟，恃后族之貴，極于奢侈，每春游之際，以大車結彩帛為樓，載女樂數(shù)十人，自私第聲樂前引，出游園苑中。”[4]可見楊氏一族權勢之炙熱。天寶十三載，楊國忠與虢國夫人游樂曲江。杜甫作詩極言其奢靡放肆，往來無期，對楊氏一族的驕橫夸張進行批判。“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瓧罨ㄑ┞涓舶滋O，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作者以楊氏姐妹奢靡僭亂，車馬逡巡仆從環(huán)伺的場景起興，進而寫到以色侍人的貴妃一族珠翠鸞帳，飲食精細，用具奢靡無一不精。本是上巳修褉游賞之際，游人卻因其氣焰而只能退避。“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弊髡咄ㄆ⑽粗毖詶钍闲置玫尿溕莅响?，但詩中無不透露出對于以楊氏一族為首的貴族飛揚跋扈的痛恨和蔑視。而作者表露在詩中的含蓄的諷刺也正是詩人深沉政治抱負的體現(xiàn)。可以說，此時杜甫以其敏銳的政治嗅覺，已經(jīng)遇見了大廈將傾的唐王朝的未來命運，并表露出對其沒落之勢的隱隱擔憂。

果然，不久之后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于動亂中逃出長安，投奔肅宗。戰(zhàn)爭和動亂蹂躪下的曲江不復昔日的繁華喧囂，面對這樣的今昔對比，杜甫在至德二載寫下了著名的愛國主義詩篇《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S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薄巴搪暋薄皾撔小奔脑⒘俗髡邔τ陂L安陷落敵手的沉痛心情。昔日繁華熱鬧人聲鼎沸的曲江現(xiàn)在已蕭條落寞，無人蹤跡。這種今非昔比的情景讓作者不由回憶起當初，明眸皓齒的貴妃盛寵不衰，言笑晏晏卻已成為馬嵬坡的一縷游魂。詩人借楊貴妃的盛極而衰暗喻盛世傾覆，其中還包含了對于唐明皇耽于酒色致使國家命運至此的埋怨。

杜甫深陷賊中，目睹大唐王朝君主昏庸，朝臣奸佞，權貴勾結的政治現(xiàn)狀，心中無限感慨。于至德元載（公元756年）寫下《對雪》，鋪毫潑墨，滿腔憂慮哀愁溢于言表。“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數(shù)州消息斷，愁左正書空。”國破家亡，遍地戰(zhàn)亂。風急雪暴，陰沉寒冷的天空恰恰象征著時代的危亂和陰慘。杜甫枯坐長安，斷絕消息，卻仍然掛念著遠處的朝廷和人民。在此期間，杜甫還接連寫下《哀王孫》《悲陳陶》《悲青坂》等多部作品，其中不乏對戰(zhàn)爭的直接描寫和對統(tǒng)治階級腐敗無能的刻骨諷刺?？梢哉f，這一時期的杜甫詩中充斥對戰(zhàn)爭的痛恨和故國亡破的痛苦，字字句句都是對無能腐敗統(tǒng)治階層的控訴，然而更多的是拳拳報國之心。這一系列組詩構成直陳時事的悲歌，展現(xiàn)了杜甫深沉的家國情懷和政治抱負。

二、現(xiàn)實的殘酷打擊和歸隱的強烈愿望

安史之亂結束后，至德二載，肅宗返回長安。杜甫趁叛軍松懈，以極大的勇氣趕往鳳翔拜見肅宗，隨后被任命為左拾遺。被任命官職后，杜甫對于自己的政治生活充滿了期待，認為自己滿腔政治抱負終于可以有所施展。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杜甫的政見不被采納，壯志難酬。親身經(jīng)歷安史之亂，目睹大唐王朝由盛轉衰，杜甫的心境由最初的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逐漸轉變?yōu)榈醋苑?，現(xiàn)實的慘淡殘酷讓詩人萌生出歸隱之意，這在這一時期的曲江詩中皆有所表現(xiàn)。

乾元元年春天（公元758年），杜甫陪鄭南史在曲江宴飲時，寫下《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詩中云：“雀啄江頭黃柳花，??鸂鶒滿晴沙。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丈人文力猶強健，豈傍青門學種瓜?！背鹫做棥抖旁娫斪ⅰ分信ⅲ骸耙娛徊豢?，去官不能，進退兩難也。鄭丈必有歸隱之語。”[5]261-262此時盛世已過，中興不成。杜甫與朝臣在曲江宴飲，言辭間談及朝廷之事，宰臣不思進取，忠臣圖中興不可得，尸位素餐之人比比皆是。昔日好友已生歸隱之意，杜甫雖然感慨自己年老體邁，官場久經(jīng)失意，卻仍勸解友人尚未衰老，豈可輕易言退?？梢娫娙嗽谝?guī)勸好友的同時也借以勉勵自己。面對這種局面，此刻的杜甫對這種歸隱的想法也必然有所認同。

但如果理解為安史之亂后的朝政亂局致使杜甫認為自己的志向無法施展，而意欲歸隱也未免失之妥當。早在天寶十一年，杜甫就在《曲江三章章五句》和其后的《九日曲江》中表達過歸隱的想法。詩人的個體價值在混亂的朝政中無法得到實現(xiàn)，行將老去卻一事無成的現(xiàn)實導致作者的失意之情愈發(fā)明顯。《曲江三章》第一章“游子空嗟垂二毛”“哀鴻獨叫求其曹”以秋景之冷落和孤雁失群之哀狀，抒寫了作者自己年將老矣，一事無成的孤獨心境。聯(lián)想到此時杜甫的政治現(xiàn)狀，他必定處于一種心灰意冷的狀態(tài)中。第二章中杜甫看曲江華屋比鄰，豪奢無數(shù)，聯(lián)想自身發(fā)出無限感慨，縱然放歌解憂，但仍不過是頑強之語。而第三章中杜甫更是直接自傷不遇，想到自己出頭無望，“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訴說自己仕途無望，幸而“杜曲幸有桑麻田”，可以隱居鄉(xiāng)里,了卻殘年。

天寶十三載，杜甫在長安和岑參同游曲江，也曾抒發(fā)過懷才不遇意欲歸隱的心境。在寫給岑參的《九日寄岑參》中，面對淫雨傷稼，曲江寸步卻無法前往的局面，杜甫以蒼生稼穡一段暗喻宰相之失職，人君之缺德。國家危難將至，自己身處朝廷卻一事無成，面對傾覆之勢無力挽大廈之將傾，自感無力，對朋友發(fā)出了“是節(jié)東籬菊，紛批為誰秀”的詢問，看似是說籬菊空披，岑生興在詩酒，不能一采黃花。實際上也隱隱透露出政局黑暗，自己不受重用，國運堪憂卻無能為力，不如回歸鄉(xiāng)里，賞菊對酒的悲慨。這種失意悲憤之情在后續(xù)曲江詩中也有所表露。

詩人在曲江獨自對酒，失意落魄。從這一時期的曲江詩集中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孤寂落魄的一面?！肚瓕啤犯且浴袄羟楦X滄州遠，老大徒傷未拂衣”作結，比之早期作品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放曠，只剩下了“老大拂衣”的不甘和無奈。仇兆鰲《杜詩詳注》云：“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盵5]264舊都雖已收復，然而宰相房琯為政卻多尚無為，諫省如同擺設，官場相互傾軋。杜甫不為新貴所喜，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在詩中表露無遺。同年所作《曲江二首》中更是直言：“……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比娊杈笆闱?，相比于早期的壯志凌云，此時杜甫似乎已經(jīng)看似淡薄，不追求政治上的建樹，而以行樂喝酒為消遣。然而其更深一層的感情則是對于國家的衰微敗落的整體悲慨?！短扑卧姶肌芬龔埥炚Z：“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盵6]言簡意賅。第二首中再次提到“人生七十古來稀”，時光易逝，青春不在。滿腔政治熱情無處施展就已經(jīng)到了衰朽殘年的時候，對比詩人曾經(jīng)壯志豪情“竊比稷與契”，詩人對太平盛世和玄宗時代固然有所懷念，但已經(jīng)不復昔日的熱忱，取而代之的是功名無成的挫敗感和失落感，妄圖歸隱的無可奈何。

三、仕隱交織下的濃厚家國情懷

杜甫以深沉的愛國主義熱情和家國情懷聞名詩史。杜甫的愛國并非空口白話，從他的一生中足以見其端倪。歷史上凡是偉大的詩人，無不以其生命來書寫詩篇，杜甫也是一樣?！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然而杜甫的人格魅力就在于盡管自我饑寒交迫，卻依然心懷蒼生黎民。“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盡管在政治上失意落魄無有建樹，杜甫詩歌中所包含的家國情懷和愛國之心卻是無可辯駁的。

然而在杜詩中，也依稀有歸隱語。無論是因為時局動蕩亂世將至，無法力挽狂瀾的無力，還是為國效力的初心飽受煎熬，履行職責卻屢遭碰壁的遭遇，都讓杜甫的政治熱情有所消磨，甚至產(chǎn)生了歸隱田園隱居鄉(xiāng)里的想法，這在杜詩中并不罕見。唐詩里面有仕和隱的情意，有時候表面上說的是仕，可里面隱藏著隱的意思；同樣，有時表面上說我要隱，其實正是因為他要出仕，卻不能順利實現(xiàn)他的理想。天寶十四年，杜甫困守長安，在《醉時歌》中，寫下“……先生旱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此處杜甫欲效仿前人，采菊東籬。孔子身為至圣尚且與盜跖同歸于塵，何況我等貧賤之士呢？對比之前“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氣概軒揚，此時的杜甫在昔盛今衰的對比之下，詩句中隱隱所透露的都是對時事政局和自身命運的迷茫痛惜。然而文人酒醉自輕之語并不可信，仇注：“……非真謂求名無用，非真謂儒術可廢，亦非真謂孔跖齊觀。[5]177“杜甫表面上說自己不欲入仕，然而真正隱藏在骨子里的，是不能實現(xiàn)理想的悲哀。這種借歸隱來表達政治不得志，無法實現(xiàn)抱負的酒后醉言在杜甫詩中隨處可見。同年，杜甫在《官定后戲贈》中寫下：“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飚?！崩硐牒同F(xiàn)實的差距，讓作者扼腕嘆息?，F(xiàn)實中政途失意的悲慨傳遞到詩歌中，看似是對于歸隱的向往，實際上亦是落魄文人不得志的自輕之語。綜上所述，杜甫曲江諸詩中關于入仕和歸隱的矛盾，其實質是文人的不平則鳴。杜甫的入仕之心和家國情懷，是鐫刻在其生命中的，并且隨著時局動蕩而越發(fā)深刻。在未居官之前，杜甫懷著極大的熱情想登第入仕，實現(xiàn)理想?！翱絻A太陽，物性固莫奪。”在杜甫心中，對于國家的熱忱就像葵花面對太陽一般堅定不移，矢志不渝。在杜甫心中，入仕不僅是個人價值的延續(xù)，更是家國情懷的一種寄托。然而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和后期的不受重用，讓杜甫對朝廷和政治乃至自身失意都產(chǎn)生了感傷情緒。面對仕途的渺茫和國家的危難，杜甫的政治野心有所消解，時而意欲歸隱。然而這種消極落寞的隱逸之語只是一種自嘲和安慰，是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悲嘆。真正隱藏在之下的仍然是矢志不渝的愛國之心和報國情懷。這在曲江詩中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概而言之，杜甫在曲江詩中交織展現(xiàn)了仕隱兩種情懷，將個人的豪情壯志和失意落魄雜糅融合，使曲江詩成為我們理解杜甫仕隱情感和深沉情懷的最好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