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友
(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經典化”是作品經典地位的確立,指某段時間、范圍和標準內的經典建構。《文心雕龍·情彩》一文指出:“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苯浀浔豢闯芍匾c關鍵的借鑒。“典”即常道與準則,《爾雅·釋話》指出“典,常也”,意為有示范性與標準意義的作品。西方文學中經典來自于希臘詞匯,Kanon,延伸為尺度,后被用于指代包括《圣經》在內的宗教典籍,又被延展為文學經典著作。中西方對于經典的認識都不約而同地指向衡量的標準。歷代作家的創作經歷一定規則的篩選后,“具有典范性和超越時空審美價值的作品,是一個時代文學藝術成就的標志?!盵1]而當一個民族的文學進入異域文化語境,就已經邁上了世界文學經典化的道路。我們有必要“追尋經典的流傳學蹤跡與光暈,從而為當代文學經典的塑造、祛魅與反魅構建一個較為客觀的闡釋空間”。[2]
當代尋根小說是走出去的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構成。韓少功的《歸去來》《爸爸爸》《女女女》、莫言的《紅高粱》、王安憶的《小鮑莊》、阿城的“三王系列”、陸文夫的《美食家》、鄭義的《老井》等為代表的尋根作品在海外得到了持續而大量的譯介傳播,并產生了很好的反響。這一主題類型作品進入英語世界后,在文學傳播贊助人的推動下,被海外讀者廣泛接受,產生積極影響,確立了經典地位,對外展示了豐富多彩的文化中國形象。這一主題小說是成功走出去的中國故事典型代表。在當下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文化對外傳播時代背景下,我們考察尋根小說的海外經典建構,有助于探索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的現實路徑,提高對外講好中國故事的成效。
尋根小說在外來影響與本土表達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和融合。尋根作家秉持文化尋根理念,帶著現代意識審視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文化傳統。其本土性體現對傳統文化的重新認識與反思,更展現了鮮明的地域特征與民風民俗。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歸去來》等文化尋根故事以批判的眼光審視傳統文化的痼疾與不合時宜之處,以寬容的精神觀照原始鄉民的生活,展現了邊疆民族生活的地域風情和國民性解剖。它們在海外掀起出版傳播熱潮,贏得國外讀者的積極評價。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批判與民族精神的書寫再現了故事的民族性特質。莫言作品的地域與民間色彩最能打動讀者?!都t高粱家族》的高密東北鄉演繹了神秘的家族傳奇,描摹了中國地域傳統、生動的民間生活畫卷、生命氣象。陸文夫、馮驥才、鄧友梅等作家從民風、民俗視角講述中國文化故事,他們的小說受海外讀者的稱贊。如陸文夫的《美食家》在歐洲一度掀起中國美食文化熱?!啊睹朗臣摇芬驗槠鋵γ朗车募氈旅枋龊蛯χ袊鴤鹘y文化的回歸而在海外備受推崇?!盵3]馮驥才的《神鞭》中的辮子功夫、鄧友梅的《煙壺》中的壺內畫技藝、瓷器燒制工藝等展示了獨具特色的民間文化。海外讀者可從這些作品中讀到迥異于他們自身文化系統內的文化信息。從地理書寫來看,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歸去來》中的湘楚文化、莫言的《紅高粱》中的齊魯文化、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隱秘歲月》的藏族宗教文化、張承志的《黑駿馬》《北方的河》的邊疆草原文化、鄭義的《老井》《遠村》中的山西偏遠山村文化、賈平凹的《商州初錄》中的陜西商州風土民情,彰顯了灑落于民間的文化傳統。這些地域文化描寫不僅展示了地理地貌、民風民俗與人物的生存狀態,又是對中華主流文化的補充。不同于儒道正統文化,他們所尋之“根”是被遺忘的、邊緣化的“非規范文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原始文化。然而,書寫者并非沉浸于戀舊情緒和死守地方觀念,而是從原始文化中尋找精神營養,揭示出人類生存、民族發展之迷與普遍性的人的本質理念,以應對現代發展,重構民族自我。尋根作家從原始文化形態中追尋文化之“根”,汲取營養,進行文化重構。[4]此外,尋根小說中的道家與儒家精神表達也是作品文化異質性之所在。阿城的“三王”系列(《棋王》《樹王》《孩子王》)高舉道家文化大旗。他主張在傳統文化重建中吸收道家文化的有益因素,尤其是《棋王》中的“棋人合一”表征著“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喚醒了中國人對傳統的回歸,也引領西方讀者進入一個不同于西方小說的文化境界。其中的傳奇性令西方讀者贊嘆。儒家的積極入世、自立自強、仁義倫理恪守等思想在海外備受關注。鄭義的《老井》與王安憶的《小鮑莊》因此獲得英語世界讀者的贊譽。“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區別于另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根本性特征,認識、理解、借鑒中國文化的愿望使得西方學界對中國的‘尋根文學’懷有一份特殊的譯介與研究熱忱。”[5]尋根文學的民間性與地域性營構了文化異質性,能夠調動西方文學審美主體的閱讀情趣。他們的求異探奇的欲望將被喚醒。他們將調整自己的心理積淀,接納迥異于自身文化的新奇對象,從對他者的認知中感受快樂。
如果說文化異質性契合了海外讀者文化審美中的求異心理,那么世界性則破除了他們接受中國文學的文化壁壘。韓少功借助魔幻現實主義,書寫失落已久的湘楚文化傳統,與20世紀70至80年代西方文學的歷史書寫傾向有很大的相似性。追尋民族文化之根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一股世界文化熱潮,他的尋根故事理應是世界尋根文學的一部分。他的文化焦慮關切與人道關懷引起了海外讀者的情感共鳴。其《歸去來》和卡夫卡的城堡一樣都是通過荒誕敘事探討身份認同問題,對人的身份焦慮書寫反映了世界性的生存體驗。他的《爸爸爸》《女女女》探究的主體性危機,不僅是中國特定歷史時期人的精神面貌,而且也是后現代社會一種普遍性的生存焦慮。莫言尋根作品在海外落地生根,其文學故事的文化思想鮮明地展現了人類的普遍情感和普適性價值。他“努力想使那里(高密東北鄉)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6]莫言在一次訪談中闡述了其故事的世界性。“小說表面上是在講故事,實際上是對于人性的考察?!以谥戩`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因為寫作的根本目的是對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贖?!盵7]王安憶的《小鮑莊》對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吸收與創新性運用,暴露了“仁義”的墮落,對民族的劣根性進行了批判。其民族性創作藝術不僅給當代中國文壇帶來新景象,而且“進一步改變了西方對當代中國作家創作手法的固化形象,喚起了美國研究者們對王安憶作品的研究向縱深方向發展”[8]。西方學界贊譽這部作品為“尋根文學的經典之作”。阿城的《棋王》固然蘊含著中國民間小說傳統,但作品中的現代意識和現代觀念統攝著民間題材。他寫王一生對于“吃”和“棋”的執念,其目的在于按照現代性的思維在塑造人物形象,并完成了對人的闡釋。這種現代性的思維是作品受到海外讀者歡迎的原因之一。[9]
新時期尋根小說的文化批判與民間地域文化呈現凸顯了民族文化個性,表達了文學情感共性,這有助于傳遞中國文學故事的文化特色與調動域外讀者的審美旨趣。而海外受眾在文化異質性的審美驚奇中體驗到自身文化系統的熟悉感,就會增強對中國故事文化思想的認同。文化異質性與世界性的故事構筑了新時期尋根小說經典的特質,對海外讀者來說具有一種閱讀審美的召喚。
翻譯與闡釋是新時期尋根小說海外經典化的主要途徑。前者是溝通作品與海外讀者、研究者的中介,是作品進入異質文化語境傳播與接受的首要條件。而后者不僅起到引介中國文學的作用而且使海外讀者的閱讀進入深層次,促進與深化了作品的海外傳播。二者是新時期尋根小說海外經典化的重要贊助力量。新時期尋根小說在海外經典化之路中受到漢學家的青睞。他們在作品譯介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中葛浩文、杜博妮、艾梅霞(Martha Avery)是他們的杰出代表。莫言作品的譯者葛浩文憑借深厚的中國文化積淀,觀照英語世界讀者的閱讀審美期待,運用歸化翻譯策略,幾乎沒有留下翻譯文學的痕跡,賦予莫言尋根小說的英美經典文學色彩。他的譯介將莫言作品帶向英語世界讀者的心間。他還翻譯了阿來的尋根作品《塵埃落定》和張煒的《古船》,推動它們走進英語世界。“集翻譯家、學者、批評家于一身的葛浩文,不僅是國際上具有很高知名度的漢學家,也是中國文學研究專家。他的翻譯一定程度上是莫言走向世界的通行證?!盵10]兼有翻譯家和文學評論家身份的杜博妮是“三王”系列小說的譯者?!八淖g文是站在中國文學本位的立場上,做出了充分表達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嘗試和努力的姿態。”[11]其譯本被全球121家圖書館收藏,在海外掀起了“阿城熱”。王安憶的《小鮑莊》得到了美國漢學研究者艾梅霞的翻譯。漢學家熟諳中國文學、文化,了解西方本土詩學、出版機制、市場運行規律、讀者文化心態。從當代尋根小說的海外接受的效果來看,漢學家主導的譯入模式無論是譯本銷量還是讀者評價,總體來說都要比中國學者的“譯出”模式更加顯著,因而更易被廣泛地接受。這是一支參與中國當代小說海外經典化的重要力量。
如果說譯介是中國文學進入世界的主渠道,那么研究性闡釋是維持作品海外傳播力的不可或缺因素。西方世界的文化闡釋將當代尋根小說納入到自身的文學視野,不僅傳播了中國文學的獨特價值,而且深化了讀者的理解,激發了他們更多閱讀中國文學的渴望。西方本土評論家、華裔學者、本土中國文學研究者等專業讀者的文化闡釋形成了當代尋根小說海外經典建構力量。韓少功的文化尋根成為西方研究者的關注熱點。荷蘭漢學家林恪的專著《以出世的態度入世:韓少功與尋根文學》(Leaving the World to Enter the World:Han Shaogong and Chinese Root-Seeking Literature)探究了韓少功尋根小說的道家思想。華裔學者梅儀慈(Yi-Tsi Mei)將韓少功的尋根文學定位在“第四代現代中國作家”的鄉村書寫,從農民與知識分子身份的變化與逐漸消解的角度闡釋他的文化尋根內涵。[12]道家文化思想也是西方學者關注阿城尋根作品的主要方面。澳大利亞漢學家雷金慶注重挖掘《棋王》中的避世與天人合一的理念,同時分析了《樹王》中的儒家思想,認為:“阿城意在用儒道文化建構當代中國人的有意義生活,再現了中國性的生存智慧?!盵13]加拿大漢學家杜邁可在考察《棋王》后,認為:“儒、佛、道思想構成了中國人世界觀的價值基礎?!盵14]西方人對阿城尋根小說的文化解讀顯示,他們試圖從中國文化中尋求逃離物質主義生活困境的精神慰籍。莫言的尋根小說在英語世界得到了深入的和多角度的闡釋,相關學術文章與推介性書評有近百篇。其中《今日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 Today)多次以專欄、專輯、評論等形式刊登莫言尋根尋小說的學術論文。一方面,學者們整體上探究莫言尋根書寫的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文風,破解其對中國幽默文學傳統的繼承。另一方面,一些書評多聚焦,給予莫言很高評價,從“面”上提高其知名度與影響力?!都~約時報書評》《出版者周刊》《遠東經濟評論》等歐美主流媒體上的評論文章和研究性論文,探討了《紅高粱》的“原創性”審美效果、英雄形象、歷史敘事等方面。這些闡釋將這部作品推入世界文學,“把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了世界文學的版圖上”[15]。對于王安憶的接受闡釋來說,西方世界試圖從其尋根敘事中尋找當代中國人的民族思維和文化審美,并將其作品置入世界尋根文學家庭中。學者霍華德·喬伊認為:“《小鮑莊》有《百年孤獨》的影子,再現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主旨,其孤獨主題與魔幻現實主義顯示作家深入思考中華文化中的仁義,折射出有關人類苦難的探尋?!盵16]
海外學者對尋根小說的多元化闡釋,傳遞了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的藝術特質與文化意蘊,激發了域外讀者閱讀中國小說的興趣與文化想象。這推動了尋根小說的海外接受,提升了其傳播的力度,助力其經典構建。
新時期尋根小說進入海外后,受到不同類型出版機構的歡迎。人文與學術出版社、商業出版社、專業期刊雜志參與了作品的出版發行與推介,提高了英譯本的傳播力與影響力。它們使得新時期尋根小說走出西方邊緣化的社會角落,傳播范圍逐漸形成主流化、大眾化的趨勢。海外出版機構在新時期尋根小說的世界經典化中扮演著文學系統之外的關鍵角色。而相關作品譯本在海外出版場域中可以獲得有形的經濟資本、無形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表征社會地位的象征資本,進而進入經典構建歷程。韓少功的《歸去來》先由英文《中國文學》和“熊貓叢書”傳播到國外,但反應平平,后被收入華裔學者戴靜編譯的《春筍:中國當代短篇小說選》。這本英譯中國小說合集在蘭登書屋出版發行。隨后,該部短篇又被收入華裔學者蕭鳳霞編譯的《犁田、農民、思想家與政權:中國現代小說史》,和其他短篇名作一起在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又被收入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的選集《一個自己的地方》。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緊跟其后,出版了翻譯家張佩瑤編譯的包含《歸去來》和尋根代表作《爸爸爸》《女女女》的小說集《歸去來及其他》??梢?,蘭登書屋介入《歸去來》的傳播后,擴大了其影響力。莫言尋根小說的海外經典化獲得英美主流商業出版機構的贊助。它是莫言尋根小說海外傳播的主渠道,以市場為導向,針對大眾讀者。國際大型商業出版集團蘭登書屋旗下的維京出版社推出了英譯《紅高粱》。商業出版社在英語世界的讀者群體中有很大的影響力,通過針對性的出版選題、成功的推介和暢通的銷售渠道,將莫言尋根小說帶入海外大眾讀者的視野,對其作品的海外經典建構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王安憶尋根作品海外出版的形式具有多樣化的特色。首部尋根小說英譯本《小鮑莊》在美國企鵝維京出版公司出版后,被美國評論界譽為“尋根文學經典之作”,引起了評論界的高度關注。王安憶尋根小說通過出版媒介,在海外廣泛傳播,進入美國高校中國當代文學課程教材,被英美學者深度研究,同時通過大眾化的出版媒介進入普通讀者的閱讀視野。王安憶成為海外最具影響力的當代中國女作家之一,海外出版機構發揮了關鍵的建設性力量。
當代尋根小說的海外經典化反映了具有獨特藝術與文化品質的當代中國文學在國外被認同與接受的歷程。體現本土性的文化異質性與世界性元素使得尋根故事的文化思想更易激發域外受眾的閱讀審美情趣,而漢學家譯介與西方學者的多元化深度闡釋、不同類型出版機構的推動促成了這一類型小說的海外認同與經典建構。在這些文學要素與非文學要素的合力作用下,當代尋根小說的海外影響力與思想震撼力得以生成。新時期尋根小說的海外經典化之路對于我們當下提升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力有重要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