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曉鋒
“一堂風冷淡,千古義分明”。
海寬在少林寺法堂上如是說。
明末的戰亂摧毀了少林寺。廢墟之上,群僧無首。即使清兵入關后,海寬也沒有回少林寺。“圣朝定鼎,師寓京都開法。三載后辭歸山,以圖恢復祖庭。”
清兵進入北京是順治元年,為什么一直到順治三年海寬才回到少林寺呢?
因為這一年的正月,清兵方才攻克河南府,三月,河南巡撫吳景道及河南京官上書禮部,請求按照明代少林住持任職制度給海寬更換文書。時任禮部尚書的是大書法家王鐸。崇禎三年,在明代擔任翰林院試講時,王鐸曾來到嵩山祭祀中岳,并前往少林寺參訪,寫有《登五乳峰初祖二祖庵》詩一首。也正是有了這樣一份因緣,王鐸當即批準了海寬的任命書。
剛剛離開京師回到少林寺的海寬并沒有再次進京。
海寬以足疾為由沒有領取這個委任狀,此舉被后人多方解讀:有人認為海寬留戀前朝大明;有人認為少林窩藏明代遺老;還有人認為少林有反清復明的意愿。其實這些詮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在此之前的順治二年,清廷認為僧人持有的明政府敕書是政權的象征。為了樹立本朝形象,消除前朝的影響,下令“內外寺、廟、庵、觀,凡有明朝舊敕盡行繳部,不許隱藏”。
也就是說重新任命方丈,并非針對少林寺,而是一個全國性的行為。
少林寺所在的登封縣在明清兩個朝代一直隸屬于河南府。雖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但剛剛入主中原的清朝政權尚未穩固。此外,朱明王朝的殘余勢力還在謀求東山再起:順治元年六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順治三年一月,永明王朱由榔被擁立,十二月在肇慶稱帝。
對于已經經歷過多次改朝換代的少林寺來說,當家人需要觀察一下形勢再做決定。
清順治十四年,禮部第二次頒發給海寬的札子中說“河南嵩山少林禪寺,自達摩面壁傳心之后,凡嗣位傳法者,俱請欽依禮部札付住持少林,提衍禪學、嗣祖傳燈、鈐束僧眾。如儒門之衍圣,道教之真人。千百年于茲,不隨世代變遷者也”。
儒門就是孔子世家,衍圣就是孔子嫡長子孫的世襲封號;這里的道教之真人,指的就是千年世家張天師。
既然少林寺方丈和衍圣公、張天師一樣,不隨朝代更替而變化,作為前朝剛剛任命的少林寺方丈,當“少林以兵革蹂躪,廢墜不堪,鞠為榛荊瓦礫之場,幾無片席說法之地”時,新朝的委任狀對海寬來說并不重要。
康熙六年歷任翰林院學士、戶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書的艾元征在《重修少林寺碑記》中描述了海寬的艱辛。面對斷壁殘垣,海寬自嘲“卓錐無地也升堂,及至升堂錐也亡。兩袖清風難把贈,滿船明月任君將。”
除了升堂說法,擺在海寬案頭最重要的是恢復寺院的建筑,為大家的修行悟道創設良好的環境。
再說,登封知縣與河南巡撫更換頻繁。成躍龍順治二年被任命為登封知縣,但順治三年登封知縣已經換成了髙岫。河南巡撫羅繡錦在位僅一年多。時任巡撫吳景道上任僅有幾個月,當時誰又知道清朝政權是否穩固呢?
順治九年四月,海寬利用自己在河南官場的人脈,聯絡分守許文秀、分巡范承祖、布政使徐化成(康熙八年至康熙九年署理河南巡撫)等官員維修少林寺,并得到河南巡撫吳景道的支持。吳景道對徐化成說“爾為岳牧,職有攸司,修廢補缺,唯爾是任”。吳景道“仍捐俸為倡以告同事,一時咸發歡喜之心”,在眾官員的資助下,修建了方丈室、立雪亭、左右十間、西退居、正殿五間,大天王殿一座兼左右二間,費時一年零三個月。

在大修少林寺的同年九月,海寬終于為師父——少林寺第二十七代方丈慧喜在塔林修建了一座工藝精湛、造型優美的舍利塔。而此時,慧喜已經圓寂了十三年。
殿堂修好之后,舉辦法會,超度戰亂、饑荒中的亡靈是出家人的本分所在。所以從順治九年至十一年,海寬連續三年主持“天地冥陽水陸賑孤薦祖大法會”,吸引了鞏縣、偃師、登封的眾多居士參加。
少林寺各項事務逐步走上正軌之后,海寬再次踏著先祖的足跡北上京師,住持善果禪院(善果寺坐落于廣安門內廣義街東側,是北京歷史上的外八剎之一,現為宣武公園),在那里繼續講經說法吸引信眾、擴大影響。同時他還致力于佛教禪宗史的研究,“念其支派繁衍,自宋金元明數百年來,傳述闕然,乃著纘續一書”。這本《五燈纘續》存世的有康熙年間和乾隆九年兩種刻本,前者藏在首都圖書館,后者藏在上海圖書館。
順治十四年,河南巡撫此時已經輪換了三次,亢得時作為第四任巡撫已經在位近四年。整個國家趨于穩定,駐錫京師已經一年多的海寬終于走進了禮部,正式領取了委任狀。
一年多的京師駐錫換來的是四眾的贊揚和朝野上下的認可。禮部在這份委任狀中夸贊海寬“戒德清白、禪學精煉,堪為一代之表率。”人們稱頌他“鞠躬盡瘁能荷擔,自有芳名達九天”。
也正因為如此,海寬被譽為少林寺曹洞宗第二十八代祖師。
除了海寬,清初的少林寺還有一位宗匠影響朝野,留名燈錄。這就是海寬的師兄弟性在。
性在,號別山,河北唐山豐潤人。十四歲隨安國寺出家,師從愍忠受具足戒。深入經藏,遍訪名師。慕慧喜之名,來到少林寺“鉗錘陶汰有年。忽有省,呈解,喜可之,即付衣法。”性在擅長書畫,其所畫白菜“平懷一種天然趣”。在少林寺和中岳廟內,他分別留下了一幅梅花圖,古樸蒼勁、栩栩如生,刻在石碑上保留至今。明末戰亂,性在于崇禎十七年回到河北遷西景忠山靜坐參禪,曾在知止洞面壁九年,“一方道俗,歸依如市”。
順治八年,福臨首次“出狩薊東”來到昌瑞山。他說“此山王氣蔥郁,可為朕壽宮”,遙擲佩鞢定下了自己寢陵的位置。確定了吉壤之后,福臨圍獵來到景忠山。聽說山上知止洞內有位少林寺僧人靜修了九年,福臨甚為詫異,便上山探望了性在。史書記載性在的應對非常契合上意——“由石室出謁,對詔稱旨”。
傳說中的見面是這樣的:福臨看見性在跪在地上迎駕,便伸手拉他。結果發現他的手很燙,便問:“你的手怎么會這么熱?”
性在答:“因貧僧終日燒香持火!”
“那朕的手為何這么涼呢?”福臨反問。
“因為陛下兵(冰)權在握。”
福臨龍顏大悅,他又手指景忠山上的百年古松樹問:“這是什么樹?”
性在回答:“這是萬年青(清)”。
這些曲意逢迎的話應該是后人附會。按照《五燈全書》記載,“圣駕臨幸洞中,問佛祖根源,師應對稱旨。盤桓終日,駕回行在。次日欽差內侍赍白金百兩賜師,師辭謝。”
順治十一年,性在奉召入萬善殿,福臨賜號靜善禪師。“師雖受寵榮不矜不伐,安居禁城宛若深山。”正因為性在人品高潔,應對自如,讓福臨非常感動,以至于“數為動容”。對順治影響極深的兩位高僧性聰憨樸、木陳道忞也非常佩服性在的修持。二人均寫詩贈送給別性在。性聰憨樸在《贈別山禪師》中寫道“負笈曾聞叅少室,昔人已去更安心。
本無世念居巖谷,得晤天顏住禁林。提唱宗乘施法雨,弘揚教義動雷音。我因詔對非緣小,又遇高禪意轉深!”
同一年春,當福臨和性在在宮廷內談論佛法的時候,清初著名詩人、戲曲家尤侗專程前往景忠山,拜訪性在面壁九年的知止洞并賦詩兩首。
在《憩石洞留示別山上人》一詩中,尤侗寫道:
“石洞陰森小有天,朗公卓錫此安禪。缽龍夜靜歸山雨,野鴨秋高起海煙。玉磬每聞村照里,蒲團忽掛御爐前。懸知樹下無三宿,面壁因何歷九年?”
福臨把西苑椒園改名禪室,專供性在念佛靜修。詔書上是這樣寫的:“敕景忠山主持僧海壽知道:別山法師在爾山洞居住修靜已經九載,朕今降詔入京師。而山洞內居住年深,供養久遠,朕不勝嘉悅,賜爾銀五百兩,故此降敕”。
海寬的《五燈纘續》之所以能夠入藏,性在起了很大作用。性在“來京筆授贊襄,成就諸先覺未續之案。”《登封縣志》也記載,海寬“篡續五燈會元錄進呈,世祖章皇帝召見,賜紫歸山”。
海寬與性在,一個堅守少林祖庭使得燈燈相續,一個真參實證,進而影響朝廷。二人均被列入傳燈錄集大成的《五燈全書》,增輝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