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終結(jié)的感覺》中的自我追尋

程雨辰

（浙江工商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英國當代文壇聲譽頗高的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以其作品的后現(xiàn)代性與小說形式實驗著稱，在他多變的風格之外，我們也可以注意到他的作品中一些一脈相承、反復探討的主題，如身份、記憶、時間、歷史等等，這些主題恰恰體現(xiàn)在小說中人物的自我追尋過程中，這些人物往往有極為鮮明的自省特質(zhì)，并不時地陷入回憶，于時間長河中打撈刻著生命印記的碎片，建構有關自我的敘事的同時也建構自我的身份，就如時間長河的奔騰不息，自我身份也經(jīng)歷著破碎重組，自我追尋的過程充滿了動蕩不安的生命體驗。

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西方人文傳統(tǒng)中的“主體”觀念遭到了沖擊，自我不再是笛卡兒“我思故我在”式的自由意識，而成為語言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物。拉康認為，主體是建構在語言之中，受到語言支配的，統(tǒng)一穩(wěn)定的身份只是一種幻象，福柯則注重考查主體在特定歷史、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話語中的建構。與此同時，有關自我敘述化的研究逐漸興起，與歷史敘述將事件“情節(jié)化”的傾向類似，人類的自我敘事是通過對經(jīng)驗與記憶的提取與篩選，經(jīng)由因果邏輯的串聯(lián)與整合而形成的，人們往往通過這種方式來獲得自我的同一性。

巴恩斯曾言，“認為我們具有一以貫之的自我或自己或我或我——更不要說是可定位的我——這不過是我們抱持的又一個幻覺而已。”[1]178巴恩斯一直懷有“記憶即身份”[1]167這樣的信念，記憶的“不確定性”無疑決定了自我身份也是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虛構，建構統(tǒng)一、完整而穩(wěn)定的自我身份的嘗試終將以失敗告終。《終結(jié)的感覺》中的敘述者在經(jīng)歷了從自我建構到自我迷失的過程之后所體會到的正是這樣一種幻滅感，這種自我追尋的過程所體現(xiàn)的“不確定性”，在指向了人類普遍生存境況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自我反思”的價值。

一、記憶篩選與自我建構

全書的第一部是六十多歲的敘述者托尼·韋伯斯特對自己生命逝去時光的簡要勾勒，“死亡之前的這段時間就是我們在行將終結(jié)的故事中尋找意義的最后機會”[1]224，站在人生尾巴上的敘述者希望在結(jié)尾真正到來之前，去建構一種連貫一致的模式，并于這種和諧的關系中找到歸屬與依托。敘述者不斷在記憶中搜尋著生命的印記，篩選出一系列關鍵事件之后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并不斷對其進行闡釋與重述。小說遍布著記憶的碎片與自我反思的絮語，也充分體現(xiàn)了敘述者構建自我身份的自覺意識，這種關鍵時刻的復現(xiàn)與線性時間的展開之間的張力正體現(xiàn)了克默德所言的“時間的整合”，即“將對現(xiàn)在的感知，對過去的記憶和未來的期待納入一個共同的結(jié)構之中”[2]46，如此一來，敘述者的生命敘事就破除了時間上單純的連續(xù)性，帶有鮮明的意義建構的特點。

敘述者在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回顧時，通過記憶的篩選來剔除那些不愉快的事件，或者說任何對自我敘事連貫一致的模式有所妨礙的事件，并以一種主觀闡釋的方式，建構出一種能被自我所接納的敘事。在向妻子瑪格麗特講述自己的人生履歷時，他把大學時期交往的女友維羅妮卡屏蔽出去，敘述與維諾妮卡的分手時，他則以一種模糊化，甚至是刻意歪曲的方式，將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敘述艾德里安的來信時，他的記憶存在大片的空白，他不記得來信的內(nèi)容以及自己回信的內(nèi)容，并采取一種平淡而不以為意的方式對來信者的意圖進行負面推測，同時聯(lián)想到自己與維諾妮卡交往時她以及她的家人對他的輕視，強調(diào)自己在他們的審視與評判下的局促不安。他甚至猜測維諾妮卡的家庭中有某些不當關系，致使她受到了“傷害”。可以看出，艾德里安的來信實際上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與憤怒，他出于自我保護，通過遺忘自己回信中惡毒的內(nèi)容，展開一系列對自己有利的敘述，他的解讀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主觀性與偏見，是一種維護自身形象與立場的方式，一種規(guī)避過去創(chuàng)傷的方式。他在某種程度上扭曲了事實，讓過去的事件變得更容易接受，然而，將自己在感情關系上的失敗完全歸咎于他人，在規(guī)避了痛苦的同時，也規(guī)避了責任與自我反思。

他刻意淡化感情關系失敗帶來的愧疚，認為這段感情不過是“自由地步入了一段關系，最終沒有結(jié)果而已。”[3]50這種對于“自由選擇”的強調(diào)，也體現(xiàn)在他對艾德里安自殺事件的解讀之中。他贊賞艾德里安的精神品質(zhì)，佩服他能夠依據(jù)自己的邏輯思維采取相應的行動。實際上，他對艾德里安的贊賞，正是建立在他對“自由選擇”的認同之上，而這種認同，導向的是他對自我身份的建構，他對自我行為的解釋。這種“自由選擇”，成為他選擇結(jié)束一段關系，選擇平淡人生的解釋，同時也是一種自我確證，確證自己過了有意義的一生。

他曾經(jīng)恐懼生活不能如文學般跌宕起伏，認為當下的生活索然無味，卻又自命不凡，渴望掙脫學校的枷鎖，展望著真正生活的來臨。他深刻地體驗到時間的不受控制，“時間掌控并塑造我們——但我感覺自己從未很好地理解時間，”[3]3這種“不確定性”令他竭盡全力想要把控時間，把握生命。如吉登斯所說，“自我實現(xiàn)蘊含著對時間的控制，即本質(zhì)上個人時區(qū)的建立。”[4]87高中時代，他經(jīng)常把手表表面戴在手腕內(nèi)側(cè)，緊貼著脈搏，以這種與記憶相關的主觀時間，對抗飄忽不定的現(xiàn)實。然而，已然退休的他回望過去，對自己平淡無奇的一生也做到了坦然接受，他認為自己的一生雖然有著“些許成就，些許遺憾”[3]73，卻也不失為有趣的一生。其實，他之所以能夠接受這有著些許遺憾的人生，恰恰是因為將自我的敘事建構作為把握生命的一種方式，一種應對隨處可見的“不確定性”的生存策略，布魯納指出，“告訴我們自己有關自己的事情就如同是在制造一個故事——我們是誰、本質(zhì)是什么、發(fā)生了什么、我們?yōu)槭裁匆鑫覀冊谧龅氖虑椤！盵5]52正是通過講述一個和諧一致的故事，托尼得以認識自我，理解自己過去的選擇，從而構建一種統(tǒng)一穩(wěn)定的自我身份。

二、重訪過去與自我迷失

克默德提出，人們對于虛構敘事中所構建的連貫一致的模式，總是輕信與懷疑共存，“這樣的模式通過提供一個結(jié)尾與開頭以及中間形成一種令人滿意的和諧，這也就是為什么不能偽造出一個關于結(jié)尾的永恒不變的圖景。他們在清醒和理智的時候，會感覺到需要足夠地尊重事情的本來面目，所以為了體現(xiàn)真實以及控制，就需要不斷地進行調(diào)整。”[2]17因為敘事中普遍存在的“突變”，人們對結(jié)尾天真的期待被破壞，然而，這種破壞恰恰是一種發(fā)現(xiàn)。在第二部中，出現(xiàn)了精彩的“突變”，托尼得到了艾德里安日記中一小段的影印件以及他自己曾經(jīng)寫給艾德里安的信的影印件，這封信帶給他極大的震撼和羞愧，推動了托尼的“發(fā)現(xiàn)”之旅，他開始不斷地審視自己的回憶，對第一部中出現(xiàn)過的一些場景與事件重新反思、解讀，他極力地想要找出被自己忽略了的細節(jié)，并隨著對他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重新賦予相同的事件以截然不同的意義。

在看到這封信之前，托尼在記憶中認為自己對艾德里安來信的回信是“得體”的，在看到自己回信的影印件這一證據(jù)后，他意識到自己的回憶是不可靠的，出于自我保護，他篡改了自己的回憶。意識到自己回信之惡毒后，他感到一種從前未曾有過的強烈的悔恨，他意識到他不能以“自由”作為自己“被動”的借口，過去的污點刺痛了他，也警醒了他。他曾以為維諾妮卡還有她的家人都輕視他，但在第二部中，那些和維諾妮卡的美好過往的記憶開始浮現(xiàn)，他也意識到由于自己曾經(jīng)的自卑與敏感，他人并無深意的一言一行都被他解讀成對他的輕視，他開始站在維諾妮卡的角度上質(zhì)疑自己曾經(jīng)對她的錯誤判斷，并設想維諾妮卡為了孩子忍受了多少的辛酸，在對她產(chǎn)生深切同情的同時，他對艾德里安自殺事件的評價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畢竟，逃避責任的自殺沒什么可敬的。

就如利科所說，“主體向自我所講述的各種真實或虛構的故事不斷重塑著他們的生命故事，這種再塑形讓生命本身猶如一塊各種故事編織出來的布。”[6]246可以說，在第一部中，他對他人故事的敘述、評價與解讀，都作為他自我身份建構的素材，被抹上特定的感情色彩，納入他自己生命故事的框架中。在第二部中，他意識到記憶除了不完美，更可能被篡改，記憶扭曲了事實，以符合自己一貫的自我評價。他不再滿足于這種自我欺騙的生命故事，開始嘗試跳出自己已經(jīng)為自己構建好的身份中，站在他人的角度審視自己，質(zhì)疑自己的記憶，嘗試重塑自己的生命故事。

麥金太爾指出，敘事性的自我概念不可脫離他人而存在，自我傾向于將他人納入自我的故事，但與此同時，自我也必然成為他人故事的一部分，“任何一個生活的敘事都是相互連結(jié)的敘事系列的一部分。”[7]276在過往的證據(jù)前面對過去的自我，他感到強烈的不安，他抗拒著這個陌生的自我，事實沖擊著他已經(jīng)建構完成的自我身份，令他無法接受。記憶的選擇性遺忘策略已不再有效，所以他希望能夠通過糾正過去的錯誤，獲得他人的原諒，通過改變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來修復破碎的自我身份。他多次向維諾妮卡道歉，可是得到的回復總是對他的“不明白”的強調(diào)，他深感沮喪，甚至自嘲道，應該將“托尼·韋伯斯特——從來都不曾明白過”作為自己的墓志銘，他尋求他人認同的嘗試也就宣告失敗。

從第二部開篇不久收到律師寄來的信后，托尼的生活就圍繞著尋找真相展開，然而，在一次次的失敗后，真相一直懸置，他一直“不明白”。最初，他試圖弄明白維諾妮卡的母親為什么要留給他遺產(chǎn)，并對艾德里安的日記充滿了好奇，然而，與維諾妮卡的多次交涉仍然沒有讓他拿到日記，反而是那封令他無比悔恨的信徹底顛覆了他的自我認知，日記片段中沒有后文的那句“因而，比如，假使托尼”[3]112，時刻提醒著他追查自己在艾德里安自殺事件責任鏈中的位置。而后他發(fā)現(xiàn)孩子竟然是艾德里安與維諾妮卡母親薩拉所生，而他在那份惡毒的回信中曾建議艾德里安向維諾妮卡的母親問清楚她曾經(jīng)所受的“傷害”，他的悔恨由此上升為在這樁悲劇事件中無可逃避的責任。然而，他對自己責任的推測并不能得到當事人的證實，艾德里安以及維諾妮卡的母親已逝，維諾妮卡又始終保持著沉默，唯一可確定的是，錯誤已然筑成，無可挽回。

隨著尋求他人認同、尋找真相的失敗，他逐漸意識到與建構自我敘事相關的對時間的控制，這也是一種幻象。隨著往事的浮現(xiàn)，新的記憶被激活，他體會到自己用以建構自我敘事的主觀時間被逆轉(zhuǎn)，他感受到“那一時刻仿佛江川倒流。”[3]158小說中多次將時間比作水流，比如當他記起大學時代去塞文河觀潮的經(jīng)歷時，那種不安的感覺仍舊涌上心頭，“仿佛有人在按壓宇宙中一根小小的杠桿，而自然和時間就在此時此刻被一起掀翻。”[3]46河水不再悠悠流向大海，而是改變了方向，時間的秩序被打破，這令他感到不安。時間秩序的不穩(wěn)定，實際上代表著生命秩序的不穩(wěn)定，又或說，時間秩序或生命秩序本是一種主觀體驗與自主建構，與敘事緊密相關，恰恰是通過敘事，人們將事件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建立了因果關系，從而建立了具有統(tǒng)一性的自我身份。

曾經(jīng)的他通過建構自我敘事掌控時間，試圖修正自我敘事逆轉(zhuǎn)時間，到最后，當他體會到一切都無可挽回時，這些控制時間的嘗試都宣告失敗，他仿佛被時間打敗，而生命走向終結(jié)之前仿佛“有一段漫長的暫停時間，”[3]193吉登斯認為，自我需要體會到未來的可能性，并克服偶然性的玩弄，將未來秩序化，才能夠建立自我敘事的整體性，“‘和時間保持對話’是自我實現(xiàn)的真實基礎，”[4]87當不再能和時間保持對話，不再能掌控時間，自我身份不再能夠得到建構與確證，無法挽回的錯誤令他不再相信未來的可能性，未來成了漫長的暫停時間，而小說也戛然而止，“有累積。有責任。除此之外，還有動蕩不安。浩大的動蕩不安。”[3]193

在托尼的高中歷史課堂中，老師讓同學們談一談亨利八世統(tǒng)治時代的歷史，一位同學因為完全不知道，只能回答，“那時候動蕩不安。”[3]5當老師讓他更詳細地闡述一下時，他只能勉強回答，“當時非常動蕩不安。”[3]5全班當即哄堂大笑，這開頭的笑料其實頗有深意，就像艾德里安當時的回答一樣，要形容任何歷史事件，我們唯一真正可說的一句話就是，“事情發(fā)生了”[3]6。這種對歷史敘述的懷疑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他對“什么是歷史”這個問題的回答中，“不可靠的記憶與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產(chǎn)生的確定性就是歷史”[3]20，這體現(xiàn)了歷史證據(jù)的不可靠性以及歷史書寫的主觀闡釋性，正如懷特所言，“歷史學不僅關乎事件，也關乎這些事件可能以哪些關系被呈現(xiàn)出來。這些關系并不是內(nèi)在于事件中的，而僅僅存在于對它們進行反思的歷史學家的腦海中。”[8]94

實際上，托尼自我身份的建構過程，也正是一種在不可靠的記憶與不充分的材料下，向自己講述一種“確定性”的個人歷史，而這種“確定性”也是一種主觀闡釋，事件的選擇以及事件之間的關系都受到托尼自我概念的影響。如果說，記憶的選擇性遺忘策略是通過篩選事件來建構一個自我可接受的自我身份，試圖“讓悔恨倒流”來修復過去的錯誤是修補破碎自我身份的嘗試，那么，隨著事實的逐步呈現(xiàn)帶來的“動蕩不安”的感受，是對曾經(jīng)建立的穩(wěn)定的、確定的自我身份的顛覆。自我的敘事建構不再能夠作為應對“不確定性”的有效策略，面對尋求他者認同、尋找真相以及掌控時間的多重失敗，自我逐漸走向迷失。

三、不確定性與自我反思

可以說，托尼在新信息的推動下的“發(fā)現(xiàn)”之旅，是不斷地推翻舊有的自我敘事的過程。然而，在他試圖重新建構新的敘事時，卻屢屢墜入不確定性的漩渦之中，每一次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接近答案，卻被導入更深層的困惑之中，確鑿的證據(jù)無處可尋，只剩下虛無縹緲的記憶。統(tǒng)一穩(wěn)定的“自我”是不存在的，不可尋的，“我”只能在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不確定性與無限可能性，可以說，這是對傳統(tǒng)文學“自我追尋”主題及其敘事模式的顛覆。

古希臘史詩中英雄人物追尋生前身后的榮耀，《神曲》中詩人在愛與信仰的引領下臻于至善之境，堂吉訶德不屈不撓地追尋著失落的理想，魯濱孫一腔孤勇于荒島中不斷奮進、自我探索，浮士德永不滿足地體驗人生、自我實現(xiàn)，“拜倫式英雄”以激烈的叛逆精神追尋著自我的獨立與自由……這一系列閃耀著人性光輝的人物，懷揣著對生命意義的追索，人生真諦的探詢，不畏艱難險阻，孜孜以求，最終收獲了精神的升華。

傳統(tǒng)文學中的人物往往通過自我追尋之旅有所領悟與提升，走出自我迷誤與困惑，邁向人生的新境界。托尼雖然也體現(xiàn)出一種對自我價值與精神歸屬的渴望，但他從一開始就放棄對崇高理想的追尋，安于現(xiàn)狀，沉浸在自我編織的故事中，掩蓋自我的缺陷，逃避對他人的責任。同時，他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一直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直到各種偶然的生活事件揭示了他記憶的虛假性，他才開始了尋找真相、修正記憶的旅程。然而，隨著事實的逐漸浮出水面，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與不安，真相的無跡可尋，錯誤的無可修正，自我敘事的徹底顛覆，帶來的是自我的迷失，而非自我的升華。

小說的敘事模式與傳統(tǒng)文學中以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或心路歷程為情節(jié)線索不同，是托尼記憶中核心事件的重復敘事，第一部與第二部相互映照，互為補充，高中歷史、文學課堂上的探討，如人生箴言般被他用作自我敘事的注腳，與維諾妮卡的感情關系、對艾德里安自殺動機的解釋不斷被調(diào)整，體現(xiàn)了他對自我以及他人認知的逐步深入。同時，小說的結(jié)尾并沒有對真相的揭示、對真理的感悟，而是終結(jié)于一片混沌的狀態(tài)。

托尼的一生正體現(xiàn)了人們的抱負、對生活的預期以及對自我的理解是如何在現(xiàn)實中受挫的，這種命運的嘲弄其實體現(xiàn)了巴恩斯對人類普遍生存境況的理解，面對變動不居的現(xiàn)實與自身力量的渺小，人類往往通過自我敘述來對抗虛無，尋找生命的意義，然而，這種自我敘述卻很容易走向一種自我欺騙，為了避免自我欺騙，自我反思無疑是關鍵的力量，正是通過對核心事件的重復敘事，托尼得以刷新自己的記憶，不斷更新對自我的認知和對他人的認知，掙脫自我欺騙的循環(huán)，在新的事實的反復沖擊下，努力尋找真相，并逐漸意識到自己對他人負有不可逃避的責任。

實際上，小說揭示托尼建構自我身份、尋找真相、尋求他者認同的失敗，并不是要否定真相的存在，否定自我追尋的價值，而是通過獨特的敘事模式探討自我身份建構對于個體精神歸屬的價值，統(tǒng)一而穩(wěn)定的自我的虛幻性，以及以個人為中心的自我建構可能存在的問題。對真相的懸置實際上體現(xiàn)了對一種圓滿而確定的答案的質(zhì)疑，“人們的盲點與偏見所在是不同的，但沒有人可以擁有一種上帝視角式的權威性。”[9]42自我認識的進程是永無止境的，而自我追尋也注定是一段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