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明宇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460條后半句是有關無權占有人對回復人(或稱物權人、權利人)的費用返還請求權的規定,但我國在條文中僅提及了善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償還請求權,對善意占有人其他種類的費用求償權以及惡意占有人的費用求償權均未作出明確規定。這里無權占有人對回復人的費用求償請求在德國法上其實是所有人—占有人關系制度中的一部分,該制度還包括所有人對無權占有人的孳息返還請求權以及損害賠償請求權。《德國民法典》在第994條和第996條對善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有益費用求償權以及惡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求償權作出了規定,而對于其他費用在理論上也進行了探討。
而我國由于法律未設置明文規定來闡釋該問題,惡意占有人能還是不能享有費用償還請求權在理論上就存在不同的觀點,有的學者就主張對該條進行反面解釋,從而只保守地肯定善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求償權,進而對惡意占有人的所有費用求償權予以否定,而且該觀點還認為惡意占有人支出的所有費用不能通過不當得利制度獲得救濟[1]353-354。但有學者持反對意見,認為只有法條的規定不存在漏洞時才能采取反面解釋,否則只能采取法律漏洞的填補工作,因此該學者不同意通過對第460條進行反面解釋的方式來理解該條[2]589。毫無疑問,由于我國民法典規范內容的簡略,容易使得該條文在被解讀的時候產生爭議,從而導致了理論上對該條文的解釋出現了爭端,進而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出現條文的適用問題,比如在能否適用民法典第460條的規定得出惡意占有人享有請求必要費用的權利這一問題上就出現了有的法院肯定①,有的法院否定②這樣適用相同條文但是卻得出不同結論的現象。筆者認為既然德國等外國立法例中存在對必要費用以外的其他種類的費用規定,那么就不能僅僅從反面解釋的角度去將我國民法典的第460條解釋為僅包括必要費用的封閉性規定,而是可以理解為一個等待法學理論去填補的漏洞。
因此如何在民法典沒有進行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對該條進行合理的解釋進而對已經出現的法律漏洞進行填補就成為目前民法典立法工作之后理論界需要進行研究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筆者認為不能閉門造車,應當將對不同種類的費用進行比較法研究和分析后才能作出比較滿意的回答。
必要費用是指維持或者維護某物的正常運轉以及其正常的使用所必須的支出[3]119。在理論上還可進一步分為通常必要費用與特別必要費用。這種類型的費用的支出對于占有物的維持是不可缺少的,因此有很多國家從保護惡意占有人的角度出發允許惡意占有人就該種費用提出請求,而且還為該種費用求償權設置專門的條文進行規定。雖然都是設置專門條文對該問題進行規定,但是各國設置的條文所規定的內容則各有不同,主要分為以下兩類:(1)將必要費用求償權與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掛鉤。這里掛鉤的意思是惡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想要得到償還就必須符合除管理意思以外其他的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否則其必要費用就不能依據該條來主張。例如《德國民法典》第994條第2款和我國臺灣地區民法性文件第957條就明文規定惡意占有人支出的必要費用應當按照無因管理的規定請求返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按照無因管理的規定是指適用無因管理的法律效果,而惡意占有人是否具有管理意思則在所不問[4]106。同時如果惡意占有人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無因管理的一般規則則無因管理的一般規則優先于這里的回復人與惡意占有人之間的規定得到適用[5]38。(2)對惡意占有人請求償還必要費用的問題不作出特別的限制,直接規定其可以請求償還該種費用。進行如此規定的國家的立法目的在于使惡意占有人在必要費用償還問題上受到的對待和未收取孳息的善意占有人一樣。(收取孳息的善意占有人在這些國家是不能提出必要費用償還請求的)比如:《日本民法典》第196條第1款、《法國民法典》第1381條就未對可以提出必要費用償還請求的占有人進行區分,也就是說無論是善意占有人還是惡意占有人都有權提出該項請求。
通過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民法規范比較可以發現我國《民法典》未明文規定允許惡意占有人提出必要費用求償的請求確實屬于立法上的遺漏,應當通過理論學說對該項規則進行補充。筆者認為我國的惡意占有人必要費用求償問題可以采取以下的處理路徑:首先應當判斷該惡意占有人的行為是否構成民法典第979、980條規定的正當無因管理和不當無因管理,如果構成無因管理則排除在占有人與回復人關系中特別規定的惡意占有人必要費用求償權的適用。其次,在民法典第460條以下增設惡意占有人可以主張必要費用的規定,至于采取哪一種立法例則看我國在回復人與占有人的關系中更傾向于哪一邊,如果更傾向于占有人,則應采納日本、法國的立法例,如果更想保護回復人的利益,則應采納德國和臺灣地區的立法例。最后,如果采納德國和臺灣的做法,則應規定惡意占有人在符合無因管理要件的情況下可以主張必要費用的返還,只是這里的無因管理要件是不需要管理意思的,從而表明這里只是引用了無因管理的法律效果。需要注意的是在惡意占有人不能按照無因管理的法律效果向回復人主張必要費用的情形下,仍應當肯定惡意占有人對回復人有不當得利請求權,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復人可以主張強迫得利進行抗辯。為解釋上述規則舉例如下:A明知自己占有的房屋是B所有的,但其為了自己更好地使用B的房屋,對該房屋進行了維修,但是B早已作出要拆除該房屋重建的計劃,后來B向A請求返還該房屋。在這個例子中A是明知自己不具有占有的本權的惡意占有人,而且其并沒有為B管理該房屋的管理意思,同時其行為也違反了回復人B明示或可得推知的意思,是不能按照無因管理的規定請求返還的。盡管惡意占有人A此時可以依據支出費用型不當得利的規定來請求該必要費用的償還,但是此時回復人B可以主張自己本來就準備拆除該房屋,并沒有從該維修中獲得利益來抗辯。
有益費用是指因利用或改良占有物,且增加其價值的費用[6]527。這種費用的支出主要目的是通過支出費用對占有物進行改造進而增加占有物的價值,從而更好地利用占有物,但這些費用并不是維持占有物存續所必須的。由于有益費用不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支出,是否明文規定惡意占有人對有益費用可以請求償還或補償就是一個應該慎重考慮的立法問題。
世界各國的立法例主要分為以下幾類:(1)對惡意占有人能否提出該項請求未設置任何限制,在該項費用求償問題上將惡意占有人視同是善意占有人,比如《法國民法典》第1381條。作出如此規定的原因可能在于該國的立法者認為無論是什么種類的無權占有人支出的有益費用都起到了增加占有物價值的作用,因此不應該對不同種類的無權占有人區別對待。(2)雖然肯定惡意占有人可以提出該項有益費用償還的請求,但其可以受到的待遇與善意占有人相比較為劣勢,《日本民法典》第196條第2款的規范內容就體現了這點,首先該條規定惡意占有人可以在占有物增加的價值范圍內主張有益費用,這點倒是與善意占有人并沒有什么不同。其次該條規定在回復人請求時可以準許給與回復人相當期限償還,這里對待善意占有人與惡意占有人就有所不同了,當惡意占有人請求時給與回復人償還費用的期限以防止惡意占有人行使留置權,但當善意占有人主張時則不給與回復人期限,言下之意就是善意占有人此時可以主張留置權。除了《日本民法典》,《意大利民法典》第1150條的規定也對兩種不同的無權占有人作出了不同的規定,該條規定惡意占有人只能選擇其支出的改良費與使占有物增加的價值中金額較低的一項作為補償金,而善意占有人則無此限制。(3)未對惡意占有人有益費用求償權作出規定。比如《瑞士民法典》第940條第2款、《德國民法典》第996條只對惡意占有人的必要費用和善意占有人的有益費用進行了規定,都沒有提到惡意占有人能否就其支出的有益費用請求償還這一問題。在臺灣地區理論界,惡意占有人可否通過不當得利制度間接地對其支出的有益費用請求償是一個爭議頗多的問題。王澤鑒先生早期持否定意見[7]274-275,后來肯定了惡意占有人可以依據不當得利的規定主張該費用[6]529-530,他之所以改為肯定意見的主要原因在于其本來認為若允許惡意占有人主張有益費用將會增加回復人的負擔,但后來他發現在該種情形下回復人可以主張強迫得利予以抗辯從而避免該負擔。謝在全先生對此持否定意見,他認為立法的目的就是對善意占有人與惡意占有人進行不同的對待,而且如果允許惡意占有人得以主張有益費用將會導致其產生故意增加有益費用以阻礙回復人取回占有物傾向[8]1209-1210。對此問題筆者認為王澤鑒先生的見解更加合理,因為如果在占有人與所有人之間的規則中未進行特別規定的事項,應當按照一般原則進行處理,即當惡意占有人的有益費用符合不當得利構成要件的,應當承認其不當得利請求權,只是回復人可以提出抗辯而已。(4)《葡萄牙民法典》的規定比較特別,它在第1273條中規定惡意占有人無有益費用求償權,但賦予其取走權,如果無法行使取走權,則其可以主張按照不當得利的規則計算的有益費用。其實總的來看《葡萄牙民法典》還是肯定了惡意占有人可以主張有益費用的償還,只是將行使取走權作為其主張有益費用償還的前提條件而已,當取走權的行使將會造成占有物損害而不能取走增值部分時,惡意占有人就可以提出有益費用的償還請求了。
通過以上比較法的研究,筆者認為我國的惡意占有人有益費用求償問題可以采取以下路徑解決:首先,在民法典中不應當專設條文規定惡意占有人的有益費用求償權。但是可以效仿葡萄牙的規定在民法典中為占有人規定一條取走權,即在回復人不主動補償惡意占有人支出的有益費用的前提下占有人可以行使取走權取走所增設的改善物。其次,當惡意占有人無法取走改善物或者改善物已經成為占有物的重要組成部分時,惡意占有人可以依據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定向回復人主張不當得利返還。最后,回復人對于惡意占有人主張的不當得利返還可以依據強迫得利來抗辯,主張自己未受有利益,不當得利的返還價額應當予以主觀化。
其他費用其實并不是民法理論上的一個概念,民法理論一般將費用進行三分,即必要費用、有益費用、奢侈費用,其中奢侈費用是指為占有人因快樂或便利而支出之費用[6]527。但由于奢侈費用的概念無法囊括占有人支出的某些費用,比如A占有明知是B所有的房屋,后因遭遇挫折,心灰意冷地將占有房屋漆成自己討厭的顏色,這個例子中A所支出的費用就不符合傳統三分類法下任何一種費用類型。因此筆者認為應當對最后一種費用的范圍進行擴大,將除必要費用與有益費用以外的費用都劃入第三種費用的概念范疇,德國的費用分類值得借鑒,德國理論上將費用一般分為必要費用、其他使價值增加之費用、其他不使物的價值增加之費用[9]192-193。從德國法的三分類中可以看出德國法的第二種分類和第三種分類與有益費用以及奢侈費用并不對應,因為有的奢侈費用也可能屬于其他使價值增加之費用,比如無權占有人支出的改變汽車顏色的費用,不能說該油漆費對汽車毫無增值。不過德國分類中以其他作為三分類中的兜底分類實在值得借鑒,因此筆者認為可以將我國三分類中的奢侈費用改為其他費用來作為三分類中的兜底分類,以防止出現無法劃入傳統三分類的情形。
對于惡意占有人的其他費用求償權,世界各國的立法主要分為兩類:(1)對其他費用求償權未作出規定,比如《德國民法典》《日本民法典》以及我國臺灣地區民法性規范,這主要是該費用對于回復人而言并沒有獲利,如果強行肯定該求償權,該條規定作為不當得利的特別規定將會導致回復人無法主張強迫得利或者得利不存在的抗辯,從而加重回復人的負擔。(2)明文否定惡意占有人的其他費用求償權,比如《葡萄牙民法典》第1275條第2款就明確規定惡意占有人在任何情形下均喪失奢侈改善物。(3)肯定惡意占有人的其他費用償還請求權,但對其求償范圍進行限制。比如《荷蘭民法典》第121條第2款就規定惡意占有人可以主張其為占有物或因收取孳息所支出的費用,但是該費用可以主張的范圍以能夠按照不當得利的規則所能主張的權利為限。由于《荷蘭民法典》未對費用進行劃分,這里的費用應當可以理解為包含其他費用在內。經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我國惡意占有人其他費用求償問題可以采取以下路徑解決:(1)在民法典中不應當專門規定惡意占有人的其他費用求償權。(2)允許惡意占有人取走其他費用所形成的對占有物的增值,但該取走不得損害占有物。同時如果回復人想要保有該項增值,可以通過支付補償費來排除惡意占有人的取走權。(3)在惡意占有人無法取回增值且回復人又未支付補償費時,其可以適用不當得利的一般條款對該項費用進行求償,只是回復人可以對此主張強迫得利或者所得利益不存在的抗辯。
我國民法典第460條未對惡意占有人的費用償還作出任何規定,實際上構成了一項法律漏洞,對于此項漏洞在理論上應當予以填補,而如何填補該項漏洞則需要借鑒世界各國的立法例并加以分析。通過上文的分析筆者認為在我國民法典中應當專門設置一個條文允許惡意占有人在其支出必要費用的行為符合無因管理的某些構成要件的情況下可以主張發生無因管理的效果,同時另設條文規定惡意占有人對其支出的有益及其他費用形成的增值物擁有取走權,但是該取走權的行使不得損害占有物。對于其他情形則可以準許惡意占有人按照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則進行主張,只是這種情形下回復人可以主張不當得利規則中的抗辯。
除了上述比較法的研究外,在對惡意占有人的費用償還請求權進行探討的過程中有一些需要我們特別注意的地方。首先是惡意占有人并不一定是道德上的惡人[10]65,惡意占有人的行為很有可能構成無因管理從而成為道德上的善人,因此對于惡意占有人支出費用的判斷絕不能從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觀念出發去評判從而得出應當懲戒惡意占有人的結論,惡意占有人的利益也應該得到保護。為了能夠公平地對待惡意占有人,當其支出費用的行為構成無因管理時應當肯定無因管理的一般規定優先于占有人與回復人關系中的有關規定得到適用。其次,惡意的無權占有人提出償還費用的請求的權利必須在回復人行使返還原物請求權之后才可以行使,因為該請求權在學理上被稱作次請求權[11]104-107或者附帶性請求權[5]38,即該請求權應是在回復人向占有人主張返還原物時,占有人基于自己支出的費用而形成的一個獨立的請求權,該費用償還請求權與返還原物請求權在邏輯上具有前提關系或相關關系[12]231。強調這一點的目的在于如果回復人沒有向惡意的無權占有人主張返還原物,則該惡意的無權占有人也不能主動地向回復人提起費用償還請求。最后,仍然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回復人是不包括占有人在內的,即前面所提及的返還原物的請求必須是基于物權人的返還原物請求權提起的而不能基于占有人的占有返還請求權提起[13]123。這里原因在于占有人的占有返還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中是不需要考慮前占有人是否擁有占有本權的,因為該請求權設立的目的就在于保護占有的社會秩序,以防止人們之間的交互侵奪。而物權人的返還原物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中就明確表示該請求權只能由擁有占有權能的物權人才能行使,該請求權的立法目的在于保護真正的物權人。占有恢復關系中的費用償還請求權規則的設置目的是解決物權人與無權占有人之間的費用補償問題,解決該問題的前提是要搞清楚誰才是真正享有物權的人。兩相比較之下可以得知占有人的占有返還請求權與占有恢復關系規則背后的立法目的有差異,因此占有恢復關系規則中的返還原物請求就不能是基于占有返還請求權而提起的。
綜上,對于惡意占有人費用償還問題應當按照以下層次解決:(1)是否構成無因管理,構成則適用無因管理一般規定,不用進行下一步的判斷。(2)不構成無因管理,則看該費用支出時何種費用,如果是必要費用,則準許其在缺少管理意思構成要件的情形下仍然可以主張發生無因管理的效果。(3)如果支出的費用不是必要費用或者支出的是必要費用,但其支出費用的行為缺少為回復人管理占有物的管理意思和違反本人明示或可得推知的意思。在上述的情形下惡意占有人可以主張取走權,將其支出費用進而導致占有物增值的部分取回,但該取回有限制即不能損害占有物。(4)當增值不能取回時,應當肯定惡意占有人可以依據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定主張費用償還,只是此時回復人可以主張強迫得利或者得利不存在的抗辯。筆者認為只有對上述解決惡意占有人費用返還問題的層次加以規定才可以填補我國民法典第460條現存的法律漏洞,進而完善對惡意占有人的保護。
【注釋】
①(2017)魯10民終1207號民事判決書。
②(2020)渝02民終740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