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學分析在近代住宅室內裝飾中的運用

劉漣/LIU Lian

1 圖像學范疇的演變：從藝術到建筑

圖像學，其英文Iconology的前綴“icon-”的普遍含義為“神圣畫像；象征事物”1），可以發現圖像的范疇在視覺層面普遍指的是神圣畫像、具有象征性的圖像，其希臘文詞根“logos”則指“與思想、精神有關的推理、判斷原則”2）。而“Iconology”的整體含義是“關于視覺形象以及其象征性和解釋的研究，尤其在社會和政治層面”3），結合英文和希臘文的定義，可以大致得出兩點結論：圖像學關注圖像的象征性；關于圖像的“推理、判斷”傾向從社會和政治視角出發。

圖像學的普遍定義源于學科內部概念的演變與發展。作為一個學科概念，圖像學（Iconology）最早由荷蘭藝術家霍格韋爾夫（G. J. Hoogewerff）于1931年提出，將其作為藝術品的分析方法，即“理解造型形式中的象征意義、教義意義及神秘意義”[1]，明確指出了圖像學的目標在于探索形式背后的意義。而關于圖像研究的社會學視角早在1913年就由德國學者阿比·瓦爾堡（Arb Warburg）使用，他關注藝術品的歷史文化背景，通過書信、檔案等資料解釋藝術品的社會意義[1]，試圖將藝術從形而上的理念帶回社會現實。

在瓦爾堡的研究基礎上，德國藝術史學家歐文·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在1939年的《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中提出了藝術作品意義闡釋的三層次理論，這種闡釋法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德里希·阿斯特（Fredrich Ast）關于文本闡釋理論的影響[1]。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理論在藝術品的主題與意義中劃分出了3個層次：第一性或自然主題（primary or natural subject matter）、第二性或程式主題（secondary or conventional subject matter）、內在意義或內容（intrinsic meaning or content）[2]。潘氏認為，藝術品的第一性可以看作是由形式及其表現特征（如氛圍、情緒）構成的純粹形式世界，即藝術母題，而對應于這一層次的例舉與解讀，便稱為前圖象志描述；而第二性則可以看作藝術母題的概念（如“真誠”“最后的晚餐”）及其進一步組合而成的故事意義，而對于母題的概念及其故事意義的解讀便稱為圖象志分析；第三層次的內在意義是指特定概念、故事背后內涵的社會文化、宗教態度等社會象征意義及其內化的藝術家個性，對于這層意義的解讀便稱為圖像學解釋[2]。潘氏也指出這3層意義的關系在解讀中是相互關聯、不可分解的。

總體而言，潘諾夫斯基的貢獻在于嘗試為圖像學操作方法搭建一個系統性框架，將圖像的意義從形式本身深發到形式的概念再深發到概念的意義，最終落到社會層面尋找解釋，進而使藝術與社會整體有機關聯。其次潘氏為各層次提出的解釋資質及矯正原則可以作為準確解讀意義的參考依據，基于潘氏的矯正原則圖表[2]，筆者重新理解并梳理成表1。

盡管如此，圖像學仍然具有其局限性。雖然潘諾夫斯基承認個體心理的限制，但從矯正原則中對于歷史的訴求可以反映出其解讀方式仍傾向于意義的社會決定論，這種忽略個體因素的解讀方式是有待完善的；另外，由于畫作往往各自獨立，那么面對具有空間整體性的建筑及室內圖像，圖像學又該如何嫁接呢？

巫鴻在《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中對這兩方面進行了很好的補充。首先，關于圖像意義中的個性因素，巫鴻對武梁祠的建造與設計者進行挖掘，最后根據圖像傳達的內容與思想將目光聚焦在了韓詩學派的武梁本人身上，后者反映了東漢儒者蘊含著政治及倫理思想的宏大宇宙觀[3]。這種對于個體身份、思想的探討實則是將圖像的個性作為一個社會階層的代言，在潘氏的基礎上將社會性與個性之間以階層群體進行了折中調和。

其次，受到費慰梅關于“位置的意義”4）[3]的啟發，他認為建筑的圖像母題之間應該相互關聯，并呼應建筑的結構邏輯，從而形成一套系統的建筑裝飾程序[3]。他將武梁祠室內的畫像從頂部到山墻到墻體按照方位展開，將各方位的大幅圖像提取代表概念（祥瑞）、形象（西王母）逐一進行圖像分析，綜合了潘氏的圖像志與圖像學解釋階段，從母題到社會象征意義綜合闡釋，最后把圖像按空間位置串聯，使整體的內在意義還原成一套特定時空語境（東漢山東）的宇宙觀。

表1 潘諾夫斯基的圖像解讀方法

而賴德霖則是進一步挖掘了設計師個體思想與社會意義的聯系，并將這種圖像學方法運用在近代建筑上。在 《中國近代建筑史研究》 中的文章《設計一座理想的中國風格的現代建筑——梁思成中國建筑史敘述與南京國立中央博物院遼宋風格設計再思》中，他將研究對象從圖像轉換成建筑結構（如斗拱、舉折、開間等），從與《營造法式》《清式工程做法則例》等建筑典籍及古建筑案例的比較中定位國立中央博物院的建筑結構的特征，這一步驟類比于前圖象志描述及圖像志分析階段。而深入到形式背后的內在意義時，其將探索焦點放在了參與設計的梁思成身上，在研究了梁思成的經歷、文章及建筑觀后，他指出梁思成的設計選取遼宋時代“豪勁”的建筑語言為基礎，以西方美學標準為修正手段，追求現代建筑的結構理性，并認為作為近代汲東西方文化于一身的知識分子型建筑師，梁先生的建筑貢獻在于批判性的“整理國故”，其理想不僅是再造建筑文明，更是重塑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4]。賴德霖對于建筑圖像意義的解讀是從典型建筑師的個體思想價值中挖掘建筑圖像的社會意義，為圖像學的意義解讀提供了從個體出發的新思路。

以上學者們的研究與開拓為圖像學在近代住宅室內裝飾中的運用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

2 圖像學在住宅室內要素中的適用范疇

相較于建筑外觀，住宅室內是兼容家庭日常起居、社交活動的必要場所，更直接反映巫鴻所說的“象征性和再現藝術的微妙交接處”[3]，即社會性與個體性。

首先，需要確定圖像學方法適用于住宅室內的部位有哪些。近代住宅的室內要素可以歸納為5類：裝飾表面（墻面、地面及頂面）、平面布局、構筑物（門窗、樓梯、壁爐）、家具陳設和設備。在回答以上要素哪些適合作為圖像學的研究對象前，需要先厘清圖像學的研究邊界。

潘氏的圖像學方法從圖像挖掘概念到由概念挖掘設計者的世界觀，而所謂概念、世界觀的形成必然包含兩點：社會的普遍規約和個體的價值傾向，即文化與個性，前者是后者的保證與限定，因此具有文化性可以看作圖像學研究對象的范圍與邊界。文化（culture）的普遍含義是通過人類集體智力達成的技巧與事物的顯現5），《辭海》對“文化”的解釋是“廣義指人類在社會實踐過程中所獲得的物質、精神的生產能力和創造的物質、精神財富的總和。”[6]由此可以看出文化的形成前提：時間積淀及智力因素。也即圖像學的研究對象適用于通過智力達成的、有歷史意義的事物，而非出于即時的、本能的基本需求。在室內五要素中，除去功能必須性，每一類或多或少都具有文化特征，其直接表現便是各要素中出現的裝飾圖案或象征性形式（如象征權力結構的平面布局），因此這些不同要素中的具有象征性的裝飾圖案便是住宅室內中圖像學的研究對象。

3 圖像學在近代住宅室內裝飾中的運用

3.1 近代住宅室內裝飾的“個性-社會”意義及闡釋策略

在裝飾圖案的形式與概念解讀的前圖像志描述與圖像志分析階段，需要參考歷史上的相關母題及其描述，將這些信息與所研究的圖像進行比較，并考察相關風格史及類型史，獲取研究對象在近代社會語境中的精準意思、概念、寓意。值得注意的難點在于圖像學方法的第三階段：如何尋找概念生成背后的社會象征性與個體世界觀。正如潘諾夫斯基所強調，個性是某種社會（民族、時代、階層、宗教、哲學學說）基本態度的象征與縮影[2]，筆者認為個性象征是挖掘整體意義的切入點，因此在室內圖像的研究中首先需要界定出創作者及創作成分，不同于藝術品是藝術家一人的成果，住宅室內的設計者既出自設計師、工匠之手，也有主人的授意，因此幾分匠幾分主的成分需要進行辨析。

以上海榮宗敬住宅三層臥室中的蓮花瓷磚為例（圖1），雖然此開合相間的蓮花圖像的形式具體由設計者、匠人完成，而蓮花母題的選擇和寓意表達一定蘊含著房主的授意或首肯。1929年榮宗敬于故鄉無錫后灣小箕山耗資11萬建造錦園，由其弟弟榮德生代為規劃，其中荷池規模宏大“錦堤兩側，開池凡四，廣百余畝，盛植紅白荷花，其西南一池，年放四并蓮，實不可多得之奇葩。”[9]可見榮氏兄弟對于蓮花的喜愛情感，尤其是四并蓮，即并排長在同一枝上的4朵蓮花；榮宗敬在民國十三年五月為申新第三紡織廠申請了第二十七類棉紗專用的商標：四平蓮[10]（圖2），即一個水池中的四朵蓮花。無論是同枝還是同池，都象征著維系并發展榮氏企業過程中至關重要的手足情誼，而維系這種手足關系的紐帶則是宗法人倫中的長幼秩序。因此蓮花對于榮氏而言，除了具有純潔、忠貞的普遍比德意義[8]，更賦予了兄弟同心及家族振興的重要意義。綜上而言，室內圖像的母題選擇既彰顯了主人在社會氛圍下的一種基本態度，即儒家所弘揚的君子比德，也表達了其個體精神所認可的家族宗法人倫觀。相比于圖像母題的寓意，蓮花圖像的非寫實形式則直接受設計師設計理念及工匠工藝理念的影響，而后者的藝術與技術性形式表達又受限于近代設計及匠作行業的規則，這種規則是近代景泰藍的工藝風俗及大眾品味的綜合產物，因此住宅室內中由設計師、匠人所承擔的圖像形式部分具有社會藝術、技術的文化象征價值。

通過以上案例可以看出，主人、設計師以及匠人在室內圖像創作中所承擔部分的關系通常呈現為主人定位圖像主題（母題、概念）、設計師定位設計理念（風格、形式）、匠人把握工藝理念（操作技術、效果），在不同室內圖像中，3個角色所占分量不同，需要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解讀（圖3）。總體而言，主人注入了思想與情感的圖像雖不像藝術家那樣可以完整地傳達精神世界，但仍舊是室內圖像內在意義的精神與靈魂，而這種精神與圖像具體形式的嫁接則由設計師、匠人所處的社會工藝文化所限定，因而在圖像意義的深層解讀中，以挖掘住宅主人的社會基本態度（時代、階層、宗教、哲學等[2]）以及基本態度中的個體精神情感為重點，并結合分析圖像形式生成背后的設計理念、工藝理念，包含設計風格、時代美學、教育理念、工藝技術、材料技術、規范習俗……從而形成室內圖像“個性-社會”意義的綜合闡釋。

1 榮宅中的蓮花瓷磚（攝影：劉漣）

2 四平蓮（圖片來源：榮宗敬.注冊商標第308號（乙）：專用商品：第二十七類，商號：申新第三紡織廠棉紗專用期限（自十三年五月十五日起至三十三年五月十四日止）[N]. 商標公報, 1924(11):54-57。引自：全國報刊索引https://www.cnbksy.com/）

3 不同個體的意志相互環扣滲透關系的共同呈現（攝影：劉漣）

3.2 近代住宅室內裝飾的空間性解讀

室內圖像不同于獨立的畫作，它們統一并共同服務于住宅中的居住者，因此對室內圖像的整體性解讀才能真實反映居住者及其所處時代的精神世界。以上海榮宗敬住宅為例，一層日光房中的裝飾圖案主要表現為窗戶上的彩畫，將房間北面、西面展開如下（圖4），西面花窗的裝飾彩畫是重復的，而北面窗戶上方的4幅圖案各不相同，場景卻彼此相似，都以河流、遠山、天空為背景，小船、房屋及樹木構成不同主景。

這4幅圖案之間有什么關聯？將它們破除窗框的間隔拼貼到一起，發現相鄰圖案中的大部分色塊形狀可以無縫連接（圖5），這一點進一步印證4幅畫之間存在某種聯系，在這一假設前提下，主要可以進行兩種推測：這4幅圖拼在一起成為一幅完整的全景畫；或者這4幅圖分別代表同一系列的4個不同的時間場景。進一步觀察畫面，會發現除了圖a其他圖像中都出現了船的形象，而圖b、c中是近景的船，其大小比圖d中位于河流前景的塔樓還要大，如果這4幅一起是一張完整的全景圖，那么船與塔比例的不協調就會破壞全景圖整體的透視性及真實感。這種不協調大幅降低了第一種推測的幾率，因此第二種推測，即4幅畫是圍繞同一主題描述的4個時間場景的幾率更大，3幅畫中都有船和河流，一頭一尾的圖a、d有陸地和岸邊，中間的圖b、c都是船在河水上的過程，因此4幅畫連在一起可以看作是以船為主線的故事：船首先從岸邊出發，經過不同狀態的行駛，最后看到了一個有著塔的小山坡。至于從哪邊起始哪邊結束，如果根據船頭方向、并假定圖d中的塔是榮宗敬先生在功成名就后紀念母親的念劬塔，那么故事線應該起始于圖a，從家鄉出發，隨著日出啟程，經過漂泊的過程，最后功成名就回首故鄉思念母親，這樣以船航行歷程所代表的心路歷程也表達出中國近代實業家內心深處榮歸故里的愿望，這樣的人生抱負也是近代社會宗族制度塑造下的一種形態。盡管這種如破案般的推理結論還需要綜合近代設計風格、彩畫工藝的分析，甚至可能需要對榮氏后人及相關者進行訪談來綜合考證，但這種將分散的圖像按空間方位拼接的解讀方式，使得圖像具有了融入時間軸的故事性，幫助后人從室內裝飾圖案的形式中發現新的線索。

4 結語

筆者認為圖像學在近代住宅室內的運用范圍是各室內要素中的裝飾圖案及象征形式；闡釋策略在于挖掘主人在近代基本態度中的個體精神意義以及圖像形式生成的近代工藝文化意義；同時需要結合室內空間特征進行圖像的方位性整體解讀。

由于圖像學方法保留了社會學視角，因而在近代住宅室內裝飾的意義解讀中具有特定價值，具體體現為以下3個方面：探索裝飾形式生成背后的設計理念、工藝理念因素；有助于挖掘近代社會中居住個體的基本態度與精神世界；探討在室內設計中個體精神世界與設計理念、工藝理念的關系及合作模式。

需要注意的是圖像學的意義解讀需要具有詳實的資料考證，從一個研究對象深入挖掘背后的個體性格及社會文化。因此，在選取研究對象時既要考慮住宅室內資料的可獲取性，也要考慮住宅主人、設計者等相關者的資料豐富性與可獲取性；同時還要兼顧研究的社會價值，即選取的住宅及居住群體、設計者需具有一定的社會代表性。

4 榮宅陽光房的立面展開圖（圖片來源：劉漣拍攝（西面圖片）+“PRADA榮宅”手冊，40-41頁（北面圖片）+劉漣繪制）

5 榮宅陽光房玻璃花窗 （圖片來源：“PRADA榮宅”手冊，40-41頁（圖片）+劉漣拼貼）

注釋

1）（牛津版）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Icon：a painting of Christ or another holy figure, typically in a traditional style on wood, venerated and used as an aid to devotion in the Byzantine and other Eastern Churches; a person or thing regarded as a representative symbol of something

2）（牛津版）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logos：the principle of reason and judgement, associated with the animus

3）（牛津版）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Iconology：the study of visual imagery and its symbolism and interpretation, especially in social or political terms

4）“位置的意義”指一個畫像題材由其在建筑中所處的位置所界定的意義。

5）（牛津版）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Culture：the arts and other manifestations of human intellectual achievement regarded collective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