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倩
考古學界泰斗蘇秉琦先生曾經提出:“我們這一代考古工作者必須正確回答:中國文化起源;中華民族的形成; 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展等問題。 ”[1]正確回答這些問題,其實正是考古人的歷史使命。中華民族的早期形成是在整合龐雜的部落和部落聯盟的基礎上完成的,由此奠定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基礎。 而民族文化的生成與發展,則與民族的形成與發展如影隨形。在中華民族歷史上最早完成這一偉業的民族始祖就是黃帝。黃帝文化無可替代地成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核心基因——盡管黃帝時代還沒有產生文字,但先民通過神話以及眾多的歷史記憶、文化記憶保留了它的主要內容,熔鑄于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中。 以黃帝文化為核心的民族文化基因至今仍在潛移默化地決定著我們民族的精神走向。
黃帝在他的時代所做的一切無可辯駁地形成了脈絡清晰的早期文化要素,并成為以后擴展部族成為民族、形成民族文化的原始核心基因。 重要的是,面向未來,這一文化基因還將有更多令人贊嘆的導向作用。 許倬云在其《說中國》中感喟道:“(中國)這一共同體,經歷了目前進行的全球化,應以其特性,融合各處人類,共同締造人類共有的大同天下。 ”[2]這是在說我們這個民族國家的整體形態。
文化基因,是文化的內在成因,是文化的根脈。文化基因一經形成, 便規定了該文化的特色與走向, 規定了該文化在傳承與發展中保持質的穩定,而其核心基因,甚至萬古不變。 某民族的文化基因保證著該民族的文化特色得以傳承;民族文化基因內在地維系著民族認同;文化基因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最終規制并指引著民族國家的走向。
國內學者中,對文化基因研究卓有成效的是吳秋林。 他從原始文化基因開始進行研究,認為人類原始文化的基因應該是形成于人類文化的基礎大致形成之時,它由眾多古代人類文化的多種文化因素(諸如部落聯盟各自原有的文化要素)構成。 吳秋林說:“‘基因’ 一詞很明顯是一個源于生物工程學的術語, 是生物體遺傳上的一個基本單位的名稱,它保持著生命延續復制的密碼,可以在相應的組合排列下,形成新的生命。 這個詞語在加上‘原始文化’的前冠詞之后,兩個不同學科中詞語的內涵就發生嫁接,詞語上叫‘原始文化基因’,含義上也就指原始文化上的一個基本單位,也就認為原始文化中有一種類似于生物體基因性質的東西存在。 ”“原始文化基因正是分布在……有形文化和無形文化中,它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很微小,可每個基因的個體又都是一個單位, 并表現了原始文化的基礎性質,即每個基因都能在文化的運動中或淹沒,或過渡,或形成焦點,爆發出強大的文化能量。 ”[3]后來,他繼續論述道:“與生物基因相類比,也存在一個可用來表征人類‘文化本性’、深刻影響文化性質的基本文化單位——文化基因。 ”[4]吳秋林認為,原始文化基因論對文化人類學的另一個意義是在文化人類學上提出文化組合的可能性。 各種不同的文化中有自己的文化基因構造,綜合起來又是整個人類文化的基因構造,這些基因構造就如人種一樣,他做出推論性質的預測說,各種不同的體態和膚色的組合都是可能的,故文化的組合也是可能的。
較早明確地提出“民族文化基因”一詞的劉長林說:“大量的事實表明, 在前人對后人的影響、文化門類之間的相互影響的背后,還有著更為深刻的動因和決定因素在發生作用,從而規定著民族文化以至整個民族歷史的發展趨勢和形態特征。這種動因和決定因素就可稱之為民族的‘文化基因’。 ”[5]
王東說:“所謂文化基因,就是決定文化系統傳承與變化的基本因子、基本要素。 ”“文化基因是人類文化系統的遺傳密碼,核心內容是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特別是如何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國與國、心與物這四大主體關系的核心理念。 ”[6]王東是基于文化進化論的立場做出判斷的。
劉家和先生更進一步將中國文化基因具體指向“文化元典”,但筆者認為他是從“文化元典”的意義上做出判斷的,他的確切指向是“經學”,即馮天瑜所說的“文化元典”。 但文化元典應該是中華文化基因的“結晶”狀態,因為基因應該是沒有外在“形態”的。 筆者贊同畢文波關于文化基因的觀點:“內在于各種文化現象中, 并且具有在時間和空間上得以傳承和展開能力的基本理念或基本精神, 以及具有這種能力的文化表達或表現形式的基本風格,叫作‘文化基因’。 ”[7]顯然,將文化基因確認為某部經典是值得商榷的。
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對黃帝人格魅力進行了記述:“軒轅乃修德振兵, 治五氣, 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 ”這說明黃帝辦事謹慎、準備充分、思路清晰,施恩于民、造福于民,通過上述重大政策和惠民措施的實施,彰顯了個人魅力,他也就有了巨大的文化號召力。 科林伍德說:“一個國家可能的幅員取決于民族同一性……不同民族類型的個人之間是不可能有政治團結感情的。 ”[8]華夏民族形成早期的部族時代, 黃帝文化以無可替代的民族文化基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中國史書中說“部落曰部,氏族曰族”[9],故而合稱“部族”。黃帝早期的舞臺必然是部族, 由此而形成部落聯盟, 進而形成具有民族形態的炎黃民族。 筆者判斷,炎黃民族還處于民族的“自在”階段,要發展到“自覺”的階段,還有極其漫長的路要走。
姜廣輝從歷史與哲學研究角度, 將他的目標直接導入前軸心時代中國文化基因形成的探索,他認為,文化的“基因”,與生物遺傳學所說的“基因”不同,它不能直接成為科學實驗的對象,我們只能通過歷史分析和邏輯分析的方法來認識它。“黃帝”可能是一個時代的開創者,從而是此一時代的象征和標志, 而此一時代的一切進步和成就都歸結為“黃帝”一人。經歷一個神化的過程,黃帝也就成了一個半神半人、亦神亦人的人物[10]。
一個民族傳統文化初期的核心內容就是英雄人物的光輝事跡,這是“英雄時代”的共同特征,這些對民族文化的認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關于黃帝的記載與神話傳說, 描述了黃帝在個人奮斗、部族治理與統一其他部落方面的實踐。最為突出的就是他為公共事務日夜操勞與奔波,從未停止過自己的腳步——這一形象充分證明了黃帝自身的 “利他”美德。 黃帝的個人品格和對社會的貢獻顯然是形成黃帝族群文化基因的決定性要素。斯邁爾斯在《品格的力量》一書中說道:“品格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動力之一。高尚的品格,是人性的最高形式的體現,它能最大限度地展現出人的價值。每一種真正的美德,如勤勞、正直、自律、誠實,都自然而然地得到人類的尊敬。 具備這些美德的人值得信賴、信任和效仿,這也是自然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弘揚了正氣,他們的出現使世界變得更美好、更可愛。 ”[11]斯邁爾斯在該書中一再強調,一個人的品格就是他的財富,而且是最寶貴的財富;一個民族中的具有極強影響力的領導人,對該民族品格和文化的形成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 《尚書·五子之歌》 記載說:“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書中的“皇祖”大概就是指的三皇五帝,具體所指已無可考。但不妨試想:能有如此“傳世”之訓的,推測此“皇”應該非黃帝莫屬。
5000 年前尚無“華夏族”的概念,當時最為強大的當數炎黃部族,它是華夏民族的早期形態。 黃帝憑借個人的威望,先是構建起本部族的認同,并以此為圓心向周邊民眾及部族擴散,逐漸形成后來的部落聯盟乃至華夏各部族群的認同,再后來就是華夏民族的核心認同——這些早期認同逐漸明確并得到鞏固。 黃帝部族的這一高度認同,逐漸凝聚成為后代民族文化的核心基因。
王震中認為:“黃帝時代實為國家產生之前的‘英雄時代’ ……黃帝時代最突出的現象就是戰爭。 ”[12]需要著重指出的是,黃帝正是通過幾次大戰,奠定了即將產生的華夏民族的基礎,同時也將自己的威望提高到空前的高度。 從這時起,黃帝文化就已經在無形中成為民族文化的核心基因。陳谷嘉說:“中國古代的‘民惟邦本’的思想乃緣起于中國古代文明起源的路徑。 ”[13]其實,我們不難從這一線索“順藤”摸到黃帝時代。甚至我們還能找到以下思想的根源所在:“以德配天” 和“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惟天生民有欲, 無主乃亂”(《尚書·仲虺之誥》);“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管子·牧民》)。這都說明了黃帝文化形成的核心基因的廣泛流傳和深遠影響。
隨著華夏民族的不斷擴大,這一核心基因為后來的部族和民族所接受,同時該核心也“吸附”新加入民族有益的認同理念,使民族文化基因不斷穩步擴展——民族文化基因的這一特點不同于個體的生物基因對其他基因拒斥的特點。 筆者認為,僅就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而言,它與其他民族文化基因有所不同。許倬云先生的《說中國》一書講述了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隨著華、夷族不斷融合,中華民族的生物基因庫不斷擴大。 與此相適應的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的文化基因,除最原始的核心部分之外,也在隨著民族自身的不斷擴大、生物基因庫的不斷擴容而有相應的變化[2]。應該進一步指出的是,中華民族文化的原始核心基因和作為基因結晶的文化元典,其主要內容一直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筆者認為, 文化的核心基因具有辯證關系:核心基因處于“內核”,且由內向外規定著文化傳承的走向,不能由外向內進行反作用。因此,一個民族文化發生某種改變,也只能是局部的、表面的、漸進的,也就是說只能在“吸附”的文化淺層基因上做出一些適應性的變化。
隨著多元民族的擴大,文化的內容也更加博大精深,文化基因的附加要件也必定會因此而不斷增加,但其最原始的核心部分卻從未改變——它被后融入的文化基因要件層層“包裹”起來,遂形成中華民族永遠不變的核心基因的“內核”。 注意:內核不是后加入的,是最原始的構成要件,以之為原始核心,不斷擴大、加厚。 文化核心基因“傳遞”的方式,是“鑄融”式的,只會聚集加厚,只要中華民族健在,這種格局永遠不會改變。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有著密切內在聯系的統一整體,是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形成的,并在中國各民族共同發展中不斷地發展與鞏固。反映在意識形態上,中華民族整體觀念也有一個形成與發展的過程,它是中國古代大一統思想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內容。
“中華民族整體觀念的起源可追溯至三代。 史前史研究表明,中華民族還在其起源時代即表現出交流與統一的趨勢。 處在文明前夜的堯舜禹時代,黃河中下游地區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文明程度高于四方的具有一定凝聚力的核心。 ”[14]
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說:“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 ”這句話道出了黃帝文化的“德仁”兩大主要內容。
趙馥潔明確地指出:“黃帝文化” 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著自身的獨特性。黃帝文化的基本特征是歷史與價值的融合。 所謂歷史與價值的融合是指:在黃帝文化中,對黃帝的歷史探索、歷史認識和歷史紀念總是與中華民族的價值理想、價值追求融合為一體的。正是在事實與價值的融通過程中,黃帝成了歷史人物與神話人物、真實存在與善美象征相統一的人格形象, 而以黃帝為主題的各種活動也成了事實認知與價值弘揚相融通的文化過程[15]。
杜運輝展望:中華文化的核心基因體現了連續性與變革性相統一。中華文化核心基因數千年來綿延賡續,“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 但它并非已經完成者,而是在每一歷史時期都有其特定內涵和獨特貢獻,隨著社會形態躍進而不斷充實豐盈。 我們既要防止固執于文化之“常”而無視時代變遷的因循守舊,也要反對固執于文化之“變”而盲目割裂歷史傳統的文化虛無主義[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