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輝
(華南師范大學,廣州 510006)
《中庸》是儒家思想的經典著作之一,文章用哲學的方法去探討其中的美學思想,從而彰顯“中和”的內在價值。關于《中庸》的研究,歷代的思想家都從不同的角度展現其意蘊。程頤的“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則將《中庸》的道與理進行合體,而中和就是道的表現,實則也是宇宙之本源。《中庸》一書自從(唐)李翱對其關注以來,關于“中庸”的思想便影響到宋代并在宋代得到發展,更是越來越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關注。范仲淹、程顥、朱熹以及戴震等人都對《中庸》進行過解讀,他們對中庸之“性”“中”的解析還是一家一敘之形式展開,并沒有對其進行學理的歸納。直到“宋初三先生”(石介與胡瑗、孫復的合稱)才開始對《中庸》進行了系統化的分析解讀,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中庸之道研究的一個補充。
“胡瑗對《中庸》的義解之書《胡先生中庸義》一卷也大約為北宋儒者最早的一部專門研究《中庸》的著作。”[1]從胡瑗對《中庸》的歸納可知,他主要從誠明的德性、君子合乎中庸之行為、以及君政之教化三個方面解析。在《送龔鼎臣序》一文中也提到:“‘與性生者,誠也;與誠生者,識也。性厚則誠明矣,誠明則識粹矣’。從這里來看在性上所下的功夫在誠上也能反映出來,而后在識上能夠達到‘不思而得’。”[2]這基本上都是從“德性觀”的維度理解,因此,從此基礎上展開《中庸》德性的論述空間,一方面,從形而上的角度觀照“道”的本源;另一方面,從形而下具體的藝術形式闡釋文本思想,進而綜合地體現“德性觀”的審美價值。正如《易傳·系辭》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唐朝孔穎達《周易正義》注解說:“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以)上者謂之道也,自形內而下者謂之器也。形雖處道、器兩畔之際,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質,可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謂之器’也。”[3]“器”為具體實物存在的形態,那么“道”則為大自然所遵循的規律或法則。《素問·六微旨大論》說得好:“是以升、降、出、入,無器不有。”可知在自然的大系統之中,“器”都是在“道”的環境里運動,反之,“道”的運動也離不開具體的“器”,否則自然終將歸于子虛烏有。
“致中和”是踐行“和”的行為規范,什么才是指導合乎道的行為效果呢?那就是執中的思想方法。而“知性”的過程則是在踐行著“道”,如《中庸》有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謂之和。”這里體現的性就是一種情感適度的顯現。朱熹有言:“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簡言之,“性”是原生之態,而所能合理適度的彰顯就是在走向達生的過程。“達生”是莊子哲學之生命境界,后人郭慶潘作《莊子集釋》引《經典釋文》云:“達,暢也,通也。”達生,就是一種暢游的生命狀態,盡生知性方得復歸,此所謂的知性以達生,也可以言知性以暢神。南朝宋宗炳言:“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4]“觀畫”之趣在于“日亦同應,心亦俱會”。認為“暢神”的功能在于人觀賞山水“自然之勢”時能夠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并恢復到一種身心自然的自由狀態。因此,在《中庸》一書中把握“性”的范疇,從而知生,方能體會生命之內蘊,也就是抽象化的藝術精神,生成“人性之和”的一種重要范式。《中庸》所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其實是對于“道”的論斷,進而明晰古人把“生”的范疇當作道之本源、宇宙之根本。對此,朱熹曾言:“某謂天地別無勾當,只是以生物為心,一元之氣,運轉流通,略無停間,只是生出許多萬物而已。”程子曰:“天地以此心普及萬物,人得之遂為人之心,物得之遂為物之心,草木禽獸接著遂為草木禽獸之心,只是一個天地之心爾。今須要知得他有心處,又要見得他無心處,只恁定說不得。”[5]與《中庸》“中也者,天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6]都說明了只要到“達道”的境界,宇宙萬物就有序地生長了,也就彰顯達性的理念到達生的升華狀態。在追求人與自然的中和境界之時,其中不是我們所常思的簡單的均衡主義,而應該是深究《中庸》里面意味深長的哲學意蘊。從“知性”到“達生”的轉化過程,其實是“性”在體“道”中互生。
自然的和合為美,“和合”就是互補、相融、共生、互含、相滲、合一的運動狀態。比如“陰陽轉化”的形式,演繹著中華民族審美文化全部的歷史的哲學精神,就像乾坤、天地那樣相得益彰的存在,其中承載著豐富的哲學意蘊和文化內涵,包括了人文、自然、社會等各種關系的和諧。因此,當哲人學者分析藝術形象時,必遵循藝術共和的手法,探索中華民族審美意識的生命價值與審美價值,進而深化藝術的內核精神,總結出了“盡其性”的辯證方法,并在人與自然之中把握著“道”的運行規律。懂得了方法與實踐的規律,可以為人類在進行審美活動的時候指明道路,而將具體形式與抽象的邏輯歸結成為了“道”的哲學思想,那就是形成自然和合的狀態。從《中庸》“唯天下致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對其本性的有序發揮,使得萬物得到了觀照,在不偏不倚的道之中使其宇宙自然萬物在觀照中體現道。因此,只有“至誠”才可以達到參天化育的目的。從這里可以說明,只要達到盡人之本性,才可以盡物之本性,故而生發了共生的哲學思維,那就是對萬物與自我的觀照,人的本真就可以充分體現出來。就像《老子》所云“復歸于嬰兒”“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這是回歸本真與原始的淳樸狀態,那是“道”,也就是主導著宇宙運行的不停歇的動力。當人類社會在有序的運行發展之后,自然萬物就更加和諧回歸本來的生命形態,在“中和”之中循序漸進,展現人與自然的生態融合,從而不斷深化人類自我的生命價值以及自然萬物的審美精神。從“中和”的和諧發展過程中,總結人類與自然運行的準則,是合乎真、善、美的哲學訴求。這里的“真”是我們在感知自然時候的合乎生命運行規律性的統一,在不偏不倚的法則下體現著生態善,這是一種超功利的合乎人類對于道的把握。所謂“美”,其實隱含著一種生態自然式的相融之相,達到了主客體和諧共生的自由。因為,自由是超越審美價值和功利價值的狀態,進而形成一體性、整一性的生態自然大系統。當人和自然萬物的本性都可以達到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不就是生發了天地的生命了?在生命的個體中,遵循著中和的辯證方法,不就是可以把握住主導宇宙運行的“道”了嗎?
“盡物之性”是把握自我與萬物合乎道的生命節律。天地萬物作為宇宙自然的形象,而自我與物合一就是合乎天地的精神。以“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的精神去體悟生生不息的生命價值,達到參贊天地之化育的境界。通過對盡其性的理論總結,我們了解儒家不僅在強調仁的道德依歸,同時也關注合乎天地大道的真、善、美同體的主客觀照,以及對生命本體淳樸歸一的精神訴求。主客二者的互相融合,這是形成一種超越審美價值與功利價值的生命精神所在。朱熹所云:“鳶飛戾天是天機自完的境界,萬物自在活潑,無所止息,合內外,一天人,齊上下,下學而上達,極高明而道中庸。”“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其實是一種圓滿的自然大美。從《中庸》一書中總結出的中和方法,可以使我們在觀照本性的時候懂得復歸自我路徑,在追求自我性靈愉悅之時,也可以體現盡其物性的審美理想。如《老子》云:“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7]同時在《莊子》的論述:“非陰非陽,處于天地之間,真且為人,將反于宗。”以及“與物為春”等都是強調歸于自然本性的趣味。因此,我們借助哲學的思辨方法,在討論《中庸》的人文價值的同時,不僅僅要關注以人為本的生命訴求,更重要的是在此哲學體系的基礎上,展開對宇宙本源的認識,以及物我合一的哲學思考。因為,這是對于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本質發問,同時也是對存在狀態的思考。因此,《中庸》不只是讓我們感受到天地之美的具體形態,而且使我們認識到了贊天地化育的自然境界。
《中庸》“盡人之性”與“盡物之性”的論述,體現著以哲學的辯證方法,進行對自我的觀照,并且將對自我的價值推廣至整個宇宙,合乎儒家所倡導的萬物與我合一的思想。“盡物之性通我性”的觀點,教化我們看待山川河流、樹木花草,都等同于自我生命的價值,正所謂的“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并沒有區分彼此。《中庸》有云:“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8]自然和合就是強調共生的精神,強調對自我個體的觀照是遠遠不夠的,同時還要對自然的完善,在自我和萬物之間不單是一種仁與智慧的完善,更是內在生命之間的相融,即在合乎規律性的自然準則之中,彰顯不偏不倚合適的本性,彰顯原本的道。正如朱熹所云:“誠雖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則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體之存,知者用之發,是皆吾性之固有,而無內外之殊,既得于己,則見于事者,以時措之,而皆得其宜也。”這是儒家合乎內外之道的哲學意蘊,所謂“內”,就是自我生命的觀照;而“外”則是盡物之性的目的。盡性是自然和合的一個重要部分,在把握人自我本性的前提下,同時也沒有忽視人類與自然相互共生的緊密關系,所以,自然的和諧是生態秩序的最高范本。在人類社會中,用自然和合的辯證方法,可以彰顯適宜的審美范式,這是一種內在的生命精神,同時又是一種合乎道的審美境界,在主客統一的交融之中,不斷深化自我對待生命價值的理解。在觀照自我生命的同時,也培養對待宇宙自然的審美心胸,是一種超越審美價值和功利價值的審美態度。它是由自我的生命感悟生發,對自然萬物生命的感知,這是一種主客交融、完善的生命智慧,是審美藝術化到藝術自然化的完善,也就是構成了盡其物性、人性的審美精神。這種精神就存在天地之間,是生生不息的力量,是復歸自然本性的形式,也是對自然性靈的重塑,進而達到生生之化德的境遇,最終達到“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的最高境界。
在論述“性與道”“性與命”以及“性與德”的基礎上,進一步論述“性”與“仁”之間的合法性是闡釋“仁”與“德性觀”的理論前提。因為《中庸》不是在形而上學式的解釋個體的生命內涵,而是倡導中庸、中正平和、因時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的待人接物的道德標準。其實我們在《中庸》的文章中就可以窺探其理據。誠如《中庸》開篇明義地將“天命”與“性”等同起來,這實則體現的是“仁”的性情觀。不管是鄭玄對“天命”與“性”的注解,即“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其實這符合漢代“五行五常”的儒學觀點。但是,鄭玄注解的“天命”與“性”的觀點,錢穆先生對此發起疑問,他認為“鄭玄以仁義禮智信五常釋性,此正是東漢人意見。此一意見,便已與秦時代人說性字本義大異其趣,《中庸》果如鄭注,以性為仁義禮智信五常,何以下文忽然突地舉出喜怒哀樂,而獨不著仁義禮智信一字?當知若專以仁義禮智信說性,便要分割性情為對立之兩橛”[9]。由此可見,錢穆先生對于“天命”與“性”的德性觀解釋,比較認可宋代大儒朱熹的性情理念。誠如從朱熹對《中庸》的“性”作注釋來看,“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聲,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曰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到也”。從朱熹的注釋來看,他是將“性”等同于宋代的“理”范疇,在此可以說“性”即“天命”或“天理”,并以此各循其德性準則。然而,錢穆先生在論述鄭玄注釋與朱熹釋義的基礎上,將《中庸》的性情觀放置在“中”或“忠”的意義層面理解,以此肯定“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的情與性之間的關系,進而解釋“至性”的本體論意義。這樣的“德性觀”,從經典的釋義角度來看,確實可以找到其論述的可行性以及合法性基礎。
具體而言,《中庸》在具體的生活實踐方面,也同樣體現出儒家哲學的“德性”范式。早在先秦諸子哲學階段,學人便對“德性觀”進行多個層面的解釋,并隨著時代的發展,“德性觀”在含義變化的同時,其內在的闡釋結構以及言說邏輯也發生著變化。在經典注釋中,可以窺見《中庸》的整體結構。正如先秦諸子哲學對于“性”與“德”的器物之辯,以此來拓展與深化“仁”的闡釋結構。《中庸》自漢朝到宋代以來,便經歷了幾次哲學思想的轉向,特別是在宋明理學階段,“性”與“心”的關系愈發緊密。以此看來,歷代儒學大家對《中庸》的重新釋義,一方面,是對“仁”的范式辨析,另一方面,則是構建與以往儒學視野下不同的新范式。因此,從儒學傳統的“仁”的不斷確立到“性”的德性外化與演變來看,《中庸》的“德性觀”的內涵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形而上概念,而是居于“性”與“德”之間的生命性存在。換言之,只有如此,“德性觀”才可以重塑生命并實踐本性。
簡而言之,《中庸》對生命個體的詮釋,揭示出現實生活中的個體與生命德性之間的融合路徑,進而形成以“中和”為基礎的和諧結構,并從“知性”“體性”“盡性”的邏輯將身與心聯系起來,進而實現每個生命個體的自由意志。正是《中庸》對生命個體德性意義的不斷豐富,使每個個體的身與心之間可以重新歸置于“中和”的哲學意蘊之中。然而,對于“德性觀”的討論是基于當下社會審美經驗貧乏問題而作的審美追問,所以,以“德性觀”為基礎,或可打破“身-心”之間的二元對立,進而在生活實踐中涵養自身并不斷明確“修身”的意義,而這,正是中國哲學合目的本體論的體現,也可視為對生命本質的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