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晉霞
(山西金融職業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8)
阿來的最新力作《云中記》以2008年汶川“5·12”地震為背景,通過阿巴將云中村的過去和現在聯系在一起,在對于云中村如今的凄慘和往日盛況的敘述中,作家阿來帶著讀者又一次重溫了那一場災難。云中村的消失是云中村無可挽回的必然的命運,《云中記》從表面看是阿巴一個人的狂歡,然而從深層次來講,在阿巴一個人的堅守面前,是眾多人隨波逐流的精神常態。
一
所有的小說都在講故事,這是小說最基本的層面。《云中記》所講的是一個離我們很近又很悲傷的故事。這個故事以2008年中國汶川“5·12”地震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叫云中村的小村莊在地震過后“壽終正寢”走向消失的故事。
阿來在《云中記》的扉頁寫到:“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2018年中國汶川“5·12”地震過去了僅僅十一年,阿來的這句話把讀者又一次帶入了當初的那種恐懼和悲傷的氛圍里,帶到了震后重生的現實歡喜里,這也奠定了整個小說沉重悲傷的節奏。然而,過去的只是時間,對于地震的親歷者而言,在他們的記憶里,一定有著不同于普通人的情結。就比如《云中記》中的阿巴。
“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這是整部小說開篇的第一句,很平淡的一句話,但把小說的主要人物引出來了,讀者對阿巴為什么是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產生了強烈探索的欲望,作家阿來步步深入,不孚眾望,讀者很快便知道了,阿巴原來是2008年中國汶川“5·12”地震的一個親歷者、一個災民,并且他作為地震災民已經離開這個地方四年了,可是四年后他為什么要回到云中村,回到這個在地質學家的預測中遲早都會消失的地方,讀者很快也找到了答案,因為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師,而“古往今來,祭師的職責就是奉侍神靈和撫慰鬼魂”[1]。
于是,整個故事在作家阿來筆下逐步展開,2008年汶川“5·12”地震對于許多人來講都是一段悲傷的記憶,根據民政部報告,截至2008年9月25日12時,四川汶川地震已確認有69,227人遇難,374,644人受傷,17,923人失蹤,這些龐大的數字讀起來是讓每一個人都為之震撼的。作家阿來截取了瓦約鄉云中村這個橫截面,通過阿巴以及他和云中村的故事,讓讀者在對往事的追憶中,對世界和人本身進行深入思索。
作家阿來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主線是阿巴,他從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的第一天開始敘述,到阿巴和云中村最后一起消失結束了這個故事。死亡,或者說是消失,是云中村和阿巴共同的結局和命運,阿巴并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有身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把過去的云中村和現在的云中村連在一起,因此整部小說讀起來既有追憶往事的溫情,又有感傷當下的悲哀。
《云中記》講述的故事圍繞阿巴的一系列活動展開,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有兩個時刻特別值得銘記,即小說中的“第四天”和“那一天”。
“第四天”,阿巴履行了自己作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作為云中村祭師的責任。在第四天,阿巴又一次重溫了或者說是體驗了四年前地震帶給他的感覺,從這一天起,他自己成了真正的祭師。在阿巴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棲居于大地,大地像母親一樣滋養和哺育著她的“孩子”,可是就在四年前,大地卻失控了,人們無處逃遁。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塵土揚起,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石頭砸下,
大地沒有嘴,用眾生的嘴巴哭喊,
大地沒有眼睛,不想看見!不想看見!”[2]
就像一如既往把安全和溫暖給予人們一樣,四年前大地無情地將痛苦和災難也給予了云中村大地上的人們。四年讓所有的人在表面上似乎都平靜了,但是阿巴不行,他不能讓自己身上的云中村獨特的味道散去,他不能忘記自己作為祭師的責任,于是四年后,阿巴完成了自己作為祭師的真正使命,安撫不安的靈魂。
而“那一天”則是云中村的結局,自從阿巴再次回到云中村,他在安慰過亡靈之后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這個結局,當這個結局真正來臨的時候,云中村的一切都是平靜的,就像云中村那首古老的悲歌中所唱的那樣“一切都會倒下,一切都會走到盡頭!看吧,月亮升起來了!靜悄悄的啊”[3]!云中村的消失用了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里,大地以其獨特的方式,將阿巴擁入懷中,阿巴伴著云中村,一同消失了。
同時,云中村的消失還具有更廣泛的意義,這是一種文化、一種生活方式的消失。就如小說中所寫的那樣:“如果不是瓦約鄉人,不是云中村人,不會有人知道世界上剛剛消失了一個古老美麗的村莊。”[4]云中村村民信奉的宗教是苯教,在苯教的教義里,人死后會化為萬物,直至消失,阿巴作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作為最后一個身上還留著云中村味道的云中村人,他的消失,象征著云中村的大地、天空、宗教、信仰、文化等等一切的消失。
二
《云中記》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屈指可數,但是把任何一個人物單獨挑出來,都是成功和飽滿的,阿巴在這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物中,很像是他們的主心骨和生活的精神之柱。
地震給了云中村人致命的打擊,對于云中村人來說,地震不僅剝奪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居住地,還剝奪了他們的精神家園,如果一個人連精神支柱都沒有了,那他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無聊和乏味。就像阿巴說的,離開了云中村去到移民村的災難幸免者,已經不是真正的云中村的人,他們身上已經喪失了云中村的氣味。離開云中村的阿巴也不在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了。但是阿巴不甘心這樣,不甘心云中村氣味的消失,他在離開云中村之后自己作為祭師的責任感在他身上慢慢燃起,使他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歸鄉路。
阿巴的歸鄉,不是為了救贖自己,而是為了救贖眾生。阿巴的歸鄉,是走向了自己和云中村的歸途,他一個人的歸鄉路是漫長的,他的歸鄉,是一個祭師的責任,是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使命,是那些在地震中喪生的不安的靈魂的齊聲呼喚,是在眾聲喧嘩中對于云中村堅定不移的愛和守候。
那么對于云中村而言,阿巴究竟象征著什么?
毋庸置疑,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師,在他身上有著一種樸素的責任感,他盡到了一個祭師真正的責任:敬神、照顧亡靈。然而在這一責任感之外,阿巴身上似乎還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他更像是守護云中村的一盞燈。在外甥仁欽回到云中村看望阿巴的晚上,黑暗中阿巴點亮了一盞燈,“這是一只陶制的油燈。形狀像一只鳥。燈油在鳥腹中,燈芯從鳥嘴中伸出來,那只昂頭的鳥銜著一團給人世帶來光明的火苗”[5]。我們可以從小說中得知,阿巴在上完學之后,成為了云中村最早的發電員,把光明第一次帶給了云中村,在他因為發電站滑坡而失去記憶之后,他會去擺弄作為祭師的父親放在樓上的搖鈴,在他清醒之后,他成了云中村真正的祭師,后來更是成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更像是帶給云中村光明的使者,在云中村安然無恙的時候他是,在云中村即將消失的時候他依舊是。
云中村的消失是云中村無可挽回的必然的命運,在自然災難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是無能為力的,阿巴是云中村消失的陪葬,他敬神、照顧亡靈,他選擇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也是他完成祭師使命的一種選擇,只要有他在,云中村死去的一切就不會是孤單的。因此,阿巴的死是忘我的,是向死而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云中記》雖然從表面看是阿巴一個人固執的狂歡,然而從深層次來講,在阿巴一個人的堅守面前,是眾多人隨波逐流的精神常態。
三
《云中記》從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一天開始敘述,整個故事充滿了時間感,然而在這邏輯強烈的時間面前,還有處在時間之外的東西——價值。時間中的生活是云中村從誕生那一天開始的故事,是從阿巴回到云中村的那一天到云中村最終消失的生活。而處在時間之外的價值,則是永恒的,是經久不衰的。
一方面,《云中記》表達了作者對“死亡詩意”的追求,在阿巴死亡之前,作家阿來窮盡一切去書寫阿巴的固執和他身體那種向死而生的偉大精神。
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寫道:“人最終除了墳墓別無選擇。我們理所當然都會老去。可一本偉大小說的基礎不能只不過‘理所當然’,而應該超越于它。”阿來的《云中記》便做到這一點,從小說章節上來看,《云中記》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敘述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云中村必然會消失,在作家筆下,云中村就像一個即將“壽終正寢”的老者,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等待著他的“死亡”。云中村是阿巴的故鄉,重返云中村,和云中村一起走向最終的“死亡”就是他作為一個祭師的使命和責任,阿巴知道,當碉爺爺不再能庇護云中村村民的時候,當云中村被地質學家們判上“死刑”的時候,云中村最終的消失就是它必然的宿命,云中村消失了,阿巴的故鄉也就徹底消失了。阿巴的歸鄉,是對故鄉濃厚的依戀。
在《云中記》中,作家阿來是在很詩意地書寫死亡,在中國文化中,說到死亡,我們不免會產生一種恐懼的心理,而阿巴卻是例外的,在真正的死亡之前,他已經在一遍遍想象和體驗死亡的感覺,他甚至希望那個最終的時刻可以早點到來。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阿巴其實在水電站那次滑坡中就已經死了,再次清醒的阿巴也許只是云中村的一個符號,作為云中村的附屬和象征,和云中村緊緊包裹在一起。因此,與其說是阿巴選擇了和云中村一起死亡,毋寧說是云中村選擇了將阿巴,將祭師作為自己最終消失的陪葬。
云中村確實“死亡”了,他的消失具有宗教的意味。云中村所有的村民都是信奉苯教的,苯教認為人死后會回歸萬物,慢慢消失,云中村最后在大地深處深深隱藏,滑坡體侵入了江流,“云中村消失!沒有形成堰塞湖!沒有人員傷亡!瓦約鄉平安”[6]!這是云中村最壞的結局,也是云中村最好的結局。這樣的結局,就像仁欽所說的,是阿巴最想看到的。在自然災難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是無能為力的,阿巴的身體和精神,和云中村徹底融為一體,徹底消失,阿巴的死亡是一種文化之死,從此云中村不會再有祭師了,也不會再有人去相信苯教,阿唔塔滋雪山、石碉、老柏樹,這一切都會隨著云中村的消失從人們的視野里漸漸遠去,云中村以及云中村的文化因其不可復制而會永遠消失。云中村的村民沒有人會真正理解阿巴這一行為的真正意義,就連他的侄子仁欽也不能,在阿巴眼中,或許喪失了云中村味道的云中村人,儼然不是真正的云中村村民了,阿巴正是通過自己這一忘我的、偉大的行為,讓他們所有人都記住了自己的故鄉,記住了自己是云中村的子民,記住了自己的根和魂。因此,阿巴身上體現出的精神將會永遠傳承下去,將會在云中村活著的人心中成為永恒。
另一方面,《云中記》彰顯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
“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做”,我們這個時代,也許更缺少像阿來一樣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作家阿來于2018年5月12日地震十周年紀念日開始動筆創作《云中記》,歷時5個月,于2018年國慶假期完稿,地震過去十周年,連云中村的災民都開始在大家面前玩笑地說著地震時的故事,人們似乎都淡化了悲傷和恐懼,更何況是沒有經歷過地震的其他人。這個時刻,作家阿來拿起筆讓讀者去感受了這個悲傷恐懼的故事,與其說這個故事是作家“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的,不如說這個故事是獻給每一個即將或者已經忘記那個驚心動魄的“5·12”地震的人們的。
孟子有云:“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一個好的作家,理應有這樣的特質,作家阿來不僅通過《云中記》讓我們切身感受了“5·12”地震的殘酷,也讓我們學會了去愛。地震后的云中村人更珍惜彼此之間的感情,更會表達愛、感受愛。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不是更應該如此嗎?
總之,阿來的《云中記》通過故事的講述和人物的塑造,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崇高之美,感受到作家力透紙背的艱辛和他對現實社會的殷切關注。阿巴的故鄉之路雖然漫長,但終歸是真正回到故鄉了,阿巴對于故鄉的堅守,何嘗不是作家本身的堅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