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一樁投訴背后就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折射了一段人生。李飛宇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她并沒有窺探旁人隱私的喜好,卻以此作為自己工作的調劑。
李飛宇現在的工作單位叫市場監管所,以前叫工商所,不管名字怎么變化,她的工作內容一直沒變,就是處理消費投訴。
“呦,飛宇,今天接了筆大‘生意’,天哪,咱們所一年的投訴金額加起來怕是也沒這么多。”同事小林盯著李飛宇新接的投訴單打趣道。
李飛宇看了一眼投訴單上的金額,也不禁嚇了一跳。一百八十萬元!過去別說七位數,就是超過一百元的投訴她都很難見到。四塊錢的榨菜和六塊錢的西瓜填滿了她的日常工作,但無論金額大小,都要按流程辦理,做到讓每一名消費者滿意而歸。接單、調解、回訪、回單,一張張投訴單填滿了李飛宇年輕的人生,李飛宇的人生也得以順著它們延展。
如今,這張金額巨大、與眾不同的投訴單突然出現,仿佛給她注入了一劑興奮劑,讓她在工作中找到了久違的新鮮感。
金額雖大,投訴的內容卻十分簡單,說曹女士在一家首飾公司買了一批鉆石首飾,總價值一百八十余萬元,因消費者后悔的緣故,希望退貨退款。
這筆消費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極不正常,不過調查消費動機并不是李飛宇的工作,她只能按照流程先撥打了商家的電話。
首飾公司負責人石經理承認了那筆消費,卻拒絕了退款的要求:“我們店沒有七天無理由退款的政策,再說每天在我們這兒買首飾的人那么多,要是都這么買了退、退了買,我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也請您理解我們一下,我們也不容易。”
商家這邊說不通,李飛宇只得轉過頭去聯系消費者一方。然而接電話的并不是曹女士,而是一名年紀較長的男子,那男子姓丁,自稱是曹女士的愛人:“對,那些首飾是我愛人買的。哎,這事說來話長,小同志,說出來你可別笑話。”
原來那一百八十萬元是拆遷款。曹女士和丁先生有兩個兒子,拆遷的時候,原本要房屋補償更為合適,但是兩個兒子為了房子怎么分配的問題爭吵不休。大兒子說拆遷是按戶口本上的人頭做補償,自己已經結婚,妻子把戶口遷了進來,自己家人頭多,所以理應多分房。小兒子則說自己即將結婚,婚房還沒著落,而兄嫂一家已經有房住,所以應該照顧他。丁老頭一氣之下干脆把房子換成了拆遷款,但兄弟倆卻又為這筆錢打了起來。正當兩人打得火熱之時,母親卻將這筆巨額拆遷款全部拿去買了鉆石,說讓他們兩人各自分些鉆石回去。真金白銀的鈔票變成了中看不中用的鉆石,兄弟倆自然誰也不干,便有了這出退款風波。
丁老頭反復央告李飛宇:“小同志,我的這個老婆子腦子有些問題,精神不太正常,你說什么也得幫幫我。”
李飛宇在心底嘆了口氣,她讓丁老頭來所里,和首飾公司當面交流,她則作為第三方為雙方調解。遇到這類因消費者自身原因發生的消費糾紛情況,他們向來都是如此處理。而所謂調解并沒有強制力,無非是對雙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至于最終能否調解成功,則完全取決于雙方的態度。這樣的調解費力不討好,很多時候李飛宇將好話說盡,雙方卻還是不能達成一致。但這次丁老頭的情況的確值得同情,李飛宇決定盡最大努力替他說服首飾公司退款。
好在這回李飛宇的努力沒有白費。首飾公司是城中的知名企業,甚為愛惜羽毛,提出了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式,即先將鉆石折價換成黃金,再通過黃金回收的方式為丁老頭退款。當然,這一過程中首飾公司要收取部分費用。但不管怎么說,這樣一來,丁老頭的拆遷款大部分都可以退還,因此丁老頭也爽快地接受了首飾公司提出的處理方式。
只是按照這樣的處理方式首飾公司走流程需要時間,但12345回單的時限卻不等人,按照“接訴即辦”的工作要求,要在五個自然日內回訪消費者,詢問問題是否得到解決,對處理投訴部門的解決方式是否滿意,全程通話需錄音留存。得到消費者回答后辦案人員要在系統上回單,之后還會有專門的機構打電話對消費者回訪。
這次是曹女士接的電話。李飛宇自報家門后,問道:“請問您對我們處理這次投訴的方式滿意嗎?”
曹女士半晌沒有答言,李飛宇被迫反復追問了幾遍,曹女士方才答道:“不滿意。”
“什么?!”李飛宇忍不住道,“事情不是已經幫您解決了嗎?錢大部分也都退了,那天您愛人也是接受我們的處理方式的。您還有哪里不滿意?”
李飛宇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質問的口氣怕是會激怒對方,若是對方在電話里跟自己吵起來的話,這樁投訴怕是沒法善終。然而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曹女士根本沒聽完她的問話,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什么人呀這是!”放下電話,李飛宇口中不住抱怨。
“怎么了小李?”同事小林好奇地問了一句。
李飛宇正愁沒人傾訴,趕忙拉住他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小林對此似乎頗有經驗:“消費者不滿意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沒談攏。估計八成是首飾公司邊那出了什么岔子。這樣,下午我跟你去一趟他們那,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午兩人直奔首飾公司,石經理也是一臉委屈:“沒出什么岔子啊。就是這種大宗退款,又是特例,我們公司需要層層上報、審批,時間會久一點。這個我們也和丁先生解釋過了,他也是接受的呀。”
兩人從石經理辦公室走了出來,小林說:“石經理肯定不會騙咱們。那這事就奇怪了。那個丁先生不是自己都說他愛人精神有問題嗎,這么看來她還真是腦子不正常。小李,你也別生氣了,碰上這樣的人,咱們只能自認倒霉。你這還算好的呢,就給了你個不滿意,還沒動手打你呢,上回咱們有個同事呀……”
兩人說話間走到了首飾公司賣鉆石的柜臺,李飛宇感覺對面有個人正在盯著自己看,她不覺看向那人,這一看不要緊,那人竟直直地朝自己走了過來。
“請問,你是姓李嗎?”
李飛宇一愣:“您怎么知道?”
“你就是那個市場監管所,負責消費投訴的那個小同志吧?”
李飛宇身上穿著制服,因此能認出她是市場監管所的干部并不奇怪,李飛宇問道:“您怎么知道我姓什么和分管的工作?”
“我姓曹。”
李飛宇一驚:“曹女士?!您就是……那個買了一百八十萬元鉆石的人?”
聽到李飛宇口中的“鉆石”兩個字,曹女士眼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李飛宇想捕捉,卻沒能捉到。
“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曹女士看了小林說道。
李飛宇對小林道:“林哥,你先回所里吧。”
小林扯了一把李飛宇的胳膊,在她耳邊低聲道:“不是吧?你要跟這個人單獨說話?要我說還是算了吧,鬧不好有人身危險。”
李飛宇在見到曹女士之前,多多少少在內心也認可曹女士是精神病的說法,但是一見曹女士的面,她卻陡然沒了戒心。
“我沒事的林哥,你先回吧。”
小林見勸不住她,只得低聲囑咐了一句“那你注意安全”,就匆匆離開了。
小林離開后,曹女士卻也不說話,又回到了鉆石柜臺前,怔怔地盯著那些鉆石首飾發愣。
“您很喜歡這些鉆石?”李飛宇走過去問她。
曹女士沒回答,反過來問她:“小姑娘,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有男朋友了?”
李飛宇不明白曹女士為何要問自己這些個人隱私問題,她只點了點頭。
曹女士說:“你們要是結婚的話,他會給你買鉆戒嗎?”
“呃,這個……我們婚房還沒買呢,我想把錢省下來買房,鉆戒那么貴,就算了吧。”
“你不喜歡鉆石?”
“鉆石……當然誰都喜歡。可是我們倆都工作沒幾年,沒那么強的經濟實力。曹女士,您很喜歡鉆石吧?”李飛宇再次問道。
“其實鉆石流行也沒幾年,我們結婚那會兒還不興這個呢。記得我第一回在商場里見到這個玩意得是二十年前了,這東西真好看啊,明晃晃地,晃得我眼都花了。可這東西那么貴,哪是咱們尋常老百姓買得起的呀。我們倆工資都不高,還要養孩子,哪有那么多閑錢買這個。”
“后來……后來就是大兒子結婚了,他給他媳婦買了一個。我一個老婆子,當然不能和人家小姑娘比。不過有一回,我差點就買了。前幾年我跟我們家那口子去香港玩,那個導游說那邊的首飾賣得便宜,特別是鉆石。我當時看中了一款,是枚鉆石戒指,我當時就要掏錢買了,被我們那口子攔住了,說那玩意中看不中用,最后用那筆錢給他買了塊表。男人嘛,總是要面子的,得有塊好表。”
“所以,這次得了拆遷款,您就用它來買鉆石,圓了您一個鉆石夢?”李飛宇說。
“我沒有。”曹女士用力搖著頭,好像做了錯事被抓住的小孩子,“我買鉆石是為了給他們倆分,老二雖說沒結婚,可早晚也得結,結婚不也得需要鉆戒嘛。”
李飛宇點點頭,這時走來一名柜員,問曹女士:“您手上戴的這枚戒指還要嗎?”原來剛才曹女士正在柜臺前試戴戒指,還未摘下。曹女士紅著臉趕忙取下了戒指還給柜員,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了。”
柜員說道:“這款戒指15號的只有這一只了,價格也很合適,您真的不考慮下嗎?”
“不考慮了。”曹女士說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逃走了。
下班后,李飛宇接到了男友陳昊打來的電話:“嗨,今天過得怎么樣?工作忙嗎?”
“還好,今天處理了一樁投訴,是我們轄區那個首飾公司。”
“哎,那不是正好,你跟他們好好聊聊,將來咱們去他們那買鉆戒能不能給打折?”
“怎么可能?你想讓我假公濟私啊?”
“嗨,我這不是開個玩笑。”
“我不是說過嗎,咱們婚房的錢還沒攢夠,鉆戒就先不買了。”
“這個……嘿嘿,我這不是怕你今后遺憾嗎?”
“陳昊。”
“嗯?怎么了?”
“咱們倆結婚以后,我是指很多很多年以后,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在意我的感受嗎?”
陳昊有些詫異:“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么。我今天有點累,你也早點休息。”
不知為何,李飛宇今天感到格外疲倦,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璀璨的鉆石再次浮現在她眼前。
“女士,給您拿一款戒指試試嗎?”柜員沒等李飛宇同意,就從柜中取出了一枚鉆石戒指,戴在了她手上,“這款很適合您呢。”
“的確……是很好看。這款要多少錢?”李飛宇揚起手,對著陽光不斷端詳自己戴著鉆戒的手指,那奪目的光芒令她一陣陣目眩神迷。
“稍等我看下……兩萬八千八,我們現在做活動,加入會員還可以享受九五折的優惠。”柜員正在用計算器算著打折后的價格,陳昊忽然出現在李飛宇面前,一把扯住她向外拉。
李飛宇原本還在猶豫中,但被他這么一扯,那點亮瑩瑩的光芒忽然就變成了她心底最深的向往。
“你拉我做什么?”她問陳昊。
“那么貴的東西買它做什么?咱們兒子馬上要結婚了還要用錢呢。”
“兒子?咱們哪來的兒子?”
“你不會真瘋了吧?老大是娶了媳婦,可老二還沒成家呢啊,你不得給他攢老婆本嗎?”陳昊邊說邊揮舞著手臂,他手腕上的那塊名牌手表晃得李飛宇有些頭暈,她瞇起眼睛,陳昊的臉變得越發模糊起來,待她終于能看清時,那張臉已經成了丁老頭的臉。
李飛宇驟然從夢中驚醒。
第二天一早,李飛宇坐在辦公桌前,用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可惜并沒能緩解她的頭痛。她拿起聽筒,撥通了首飾公司石經理的電話。
當天下午,丁老頭又來到了所里。他首先對李飛宇表示了感謝:“錢都退給我了,謝謝你啊小同志,你們真不容易。你放心,到時候人家給我打電話,我肯定都說滿意。不過就是有件事你看……”
“什么事?”
“那些首飾呢,基本都折成黃金退給我錢了,不過他們說還是有個戒指退不了,說是因為是特價銷售,所以不退不換的。那戒指號碼還特別大,好像是15號的,就算我家老二將來找了媳婦也戴不上啊。您能不能再跟那邊說說,讓他們把那個也退了,兩萬多塊錢呢,就算多扣點手續費也行。”丁老頭見李飛宇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趕忙又補充了一句,“小同志,幫幫忙,這事要是成了,我回頭給你送面錦旗來。”
李飛宇聞言輕輕一笑,“丁先生,您認為我們干工作就是為了要錦旗嗎?”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們這工作干得不容易,非常不容易,但我們老百姓也不容易啊,咱們相互理解吧,行不行?”
李飛宇說道:“丁先生,您這么能體諒人,不如多體諒體諒您的妻子。”
“哎,你這話什么意思?”前一秒鐘還笑容可掬的丁老頭忽然就翻了臉,“我家的事用得著你管?!”
同事們聽到吵嚷聲,趕忙過來勸解。在眾人的好言相勸下,丁老頭方才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所里。
丁老頭走后,小林又過來安慰李飛宇,“你別往心里去,咱們干這工作遇到這種情況太常見了。”
“林哥。”李飛宇說道,“其實我覺得,咱們都應該像鉆石一樣。”
“什么呀?你最近被那點鉆石整魔怔了吧?”
“人心當如鉆石,堅若磐石,清澈無雜念。”
作者簡介:崔天醍,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青年作家,北京市西城區市場監管局公務員,北京市市場監管文聯作家協會分會會員。2015年出版中華傳統服飾題材長篇小說《伊舞華裳·如煙傳》,2017年出版當代創業題材長篇小說《我依然仰望星空》,2019年出版抗戰歷史題材長篇小說《裁·縫》。作品多次被改編為有聲小說。有聲小說《暗·塔》在喜馬拉雅“市場監管之聲”頻道點擊率近百萬。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全國各大文學性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