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
自從馬克斯·韋伯針對他所謂的“文化科學”也就是今天人們說的“人文社會科學”提出了“價值中立”的原則后,學術界特別重視它與“價值負載”之間的張力關系,卻忽視了另一個相關的概念“價值重載”。本文將首先在“懸置非認知需要”的意思上重新界定價值中立的概念,然后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澄清它與價值負載和價值重載之間的糾結互動,最后說明人文社會學科包含的“科學知識”與“理念證成”兩大組成部分以及它們因此承擔的袪魅使命。
韋伯關于價值中立的要求可以概括如下: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應當“保持理智上的誠實整一,清晰地認識到下面兩件事的差異:確認事實、數學或邏輯狀態(tài)、文化價值的內在結構是一回事,回答文化及其具體內容有什么價值、人們在文化共同體和政治社團中應當如何行事的問題是另一回事。這是兩個完全異質的問題……科學家給出自己的價值評判之時,就是對事實的充分理解終結之時。”(1)[德]韋伯:《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7-38頁。出于行文統(tǒng)一的考慮,本文引用西方譯著時會依據英文本或英譯本略有改動,以下不再一一注明。不過,由于韋伯在此把事實與價值割裂開來了,他在世時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難題束手無措:既然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連同研究對象一起不可避免地擁有這樣那樣的價值負載,他們怎么還可能在科學研究中維系價值中立呢?韋伯去世后,支持者和反對者更是圍繞這個難題展開了到現在還沒有結束的激烈爭議,卻同樣由于無法克服價值負載與價值中立的張力,陷入了莫衷一是的境地,認為人文社會學科不可能保持價值中立的反方甚至還占據了上風。(2)周蔚華:《價值中立論批判》,《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1年第3期;鄭杭生:《關于我的社會學定義》,《社會學研究》1991年第5期;錢滿素:《價值中立的兩難》,《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
要走出這座理論迷宮,我們首先應當訴諸“需要”這個不可或缺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將事實與價值內在地聯(lián)結起來,消解自從休謨提出是與應當的質疑后在西方學界長期流行的二元對立架構,(3)[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509-510頁。指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憑借“是否能讓自己的需要得到滿足”的基本標準,評判各種事實是否具有善惡是非、好壞對錯的價值意義。其次則是對多種多樣的人生需要進行區(qū)分,尤其要注意到以下兩類需要的微妙差異:一類是體現為求知欲或好奇心的“認知需要”,另一類是涉及道德、實利(功利或實用)、信仰、炫美(審美)等方面的“非認知需要”,因為人們正是從這兩類不同的需要出發(fā),分別賦予了各種事實以及有關它們的知識以“認知價值”與“非認知價值”。(4)劉清平:《怎樣從事實推出價值?——是與應當之謎新解》,《倫理學研究》2016年第1期;《需要概念在人生哲學中的原點意義》,《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這樣,任何與人們的這兩類需要發(fā)生了關聯(lián)的事實,無論屬于自然現象,還是屬于人文社會現象,都會相應地具有兩類無從擺脫的價值負載:認知價值的負載與非認知價值的負載。比方說,一朵花激起了植物學家的好奇心,就會對他呈現出“真”的認知價值,促使他去探究這朵花的生長規(guī)律;而如果這朵花激起了畫家的創(chuàng)作欲,則會對他呈現出“美”的非認知價值,促使他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以表現這朵花的炫美意蘊。
澄清了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價值中立的含義就很清晰了:它其實不可能像韋伯及其追隨者籠統(tǒng)主張的那樣,要求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對于一切價值負載都應當無動于衷。嚴格說來,它只是要求研究主體對于自己以及研究對象的所有非認知價值負載懷有淡然處之的中立態(tài)度,拒絕提出道德、實利、信仰、炫美方面的應然性評判訴求,卻不會要求他們也拒絕提出“應當追求真理、改正錯誤”這類指向“科學價值”的認知性評判訴求。于是,按照需要在事實與價值之間搭橋的樞紐效應,我們就能發(fā)現在科學研究中保持價值中立的要害了:盡管研究主體以及研究對象都有豐富的非認知價值負載,但倘若研究主體愿意將自己的所有非認知需要都懸置起來,拒絕讓它們干擾科學研究,就能純粹出于求知欲,考察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努力得到具有“真值”的正確知識,盡量避免具有“假值”的謬誤知識。事情很明顯:既然研究主體以及研究對象的非認知價值負載來自研究主體的非認知需要,只要他們能將這些非認知需要存而不論,就可以在科學研究中貫徹價值中立的原則了——即便他們在科學研究之外仍然擁有這些非認知需要,并且還會據此賦予研究對象以非認知價值負載。(5)劉清平:《“人文”研究能夠成為“科學”嗎?》,《貴州大學學報》2019年第8期。
這樣把“價值中立”重新界定成“懸置非認知需要”意思上的“對非認知價值采取中立的態(tài)度”,以下兩點就值得我們特別注意了:第一,不僅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也要面對如何針對具有價值負載的研究對象(像那些可以作為生產資料的礦物和生物)懸置非認知需要、保持價值中立的問題,雖然它遇到的困難明顯小于人文社會科學。第二,對于所有門類的科學研究來說,無論難度如何,懸置非認知需要、保持價值中立都不僅僅是可能做到的,而且還是必不可少的,構成了科學之為科學的底線標準。否則,倘若背離了這條底線,允許非認知需要干擾認知需要的主導效應,科學研究就會扭曲甚至遮蔽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導致研究成果失去研究主體也希望它們能夠具有的科學價值。本文將從這個角度出發(fā),進一步探討處在與價值負載和價值中立的聯(lián)結鏈條之中的價值重載概念。
在這根鏈條中,價值重載無疑是相對于價值負載和價值中立來說的,主要涉及下面的轉型過程:在科學研究恪守懸置非認知需要的底線,針對具有價值負載的研究對象獲得了具有科學價值的真理知識后,如何通過重新引入非認知需要的途徑,讓這些價值中立的真理知識重新承擔非認知價值的負載,發(fā)揮它們對于人們從事非認知行為的指導效應。至于澄清這種轉型的第一步,就是回答一個韋伯幾乎沒有論及的問題:對人們來說,在獲得了價值中立的科學知識后,價值重載何以不是畫蛇添足的多此一舉,相反還是很有意義的必要之舉呢?謎底其實就在這根鏈條自身之中:尤其在研究對象原本就有價值負載的情況下,獲得價值中立的科學知識與其說是事情的終點,不如說只是一個新的起點。
毋庸諱言,不僅在自然科學里,而且在人文社會科學(如歷史學或人類學)里,都會存在下面的現象:研究主體純粹出于“為知識而知識”的好奇心,不帶任何非認知興趣地專門探討事實的真相。但即便在這類情況下,其他人仍然可能出于自己的非認知需要,推動這些價值中立的純粹知識完成價值重載的轉型,運用它們實現自己的非認知目的。例如,十分看重“純粹理性”的康德曾聲稱:“如果人們建立科學的時候只是關注物質的利益和科學的用途,我們就不會有算術和幾何學了。”(6)[德]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9卷),李秋零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0頁。但我們同時也知道,在算術和幾何學以這種價值中立的方式產生、并且成為嚴格科學的典型代表后,它們在現實生活中又不可避免地被人們注入了豐富多彩的價值負載,用來滿足人們在功利(實用技術)、炫美(透視法)、信仰(教堂建筑)、甚至道德(最大多數的最大福祉)方面的種種非認知需要,并沒有以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式束之高閣。就此而言,我們顯然沒有理由僅僅憑借某些為知識而知識的案例,就否認價值重載的廣泛存在和必要意義。
更重要的是,許多情況下,各門科學的研究對象原本就有相當厚重的價值負載;同時,人們也往往是在察覺到它們對于滿足自己的非認知需要有好處或壞處的情況下,才會對它們生成認知的需要,想要了解它們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對自己具有或善或惡的非認知價值,從而選擇它們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人文社會科學尤其如此,因為它們的研究對象——人文社會現象本來就是人們?yōu)榱藵M足非認知需要從事的各種行為及其結果,所以可以說根本不存在“(非認知)價值無涉”的情況。這樣,人們純粹基于求知欲圍繞它們展開的實然性描述分析也就不會僅僅停留在價值中立的科學維度上,而是會在這些對象原有價值負載的激發(fā)下,將那些只是在研究活動中才被懸置起來的非認知需要重新引入到這些科學知識中來,形成以實然性描述分析為基礎的應然性評判訴求,用來指導人們從事各種旨在實現非認知目的的行為活動(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實踐”),最終幫助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獲得那些能夠滿足自己非認知需要的好東西。
事實上,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雖然在科學研究中的確應當懸置自己的非認知需要,避免提出應然性的評判訴求,但為了如其所是地揭示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他們仍然有必要認真考察研究對象與人們非認知需要的現實關聯(lián),努力將它們具有這些非認知價值負載的實際狀況如實地展現出來,像它們能不能滿足人們的非認知需要,會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產生怎樣的價值效應等。這樣,在獲得了有關研究對象的科學知識后,研究主體以及其他人很容易就會將自己與這些對象的價值負載相關的非認知需要引入進來,按照這些科學知識揭示的事實真相指導自己從事實踐行為,以求成功地滿足這些非認知需要,達成相關的非認知目的。例如,哪怕某位經濟學家是純粹出于好奇心才去考察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關系問題的,但鑒于二者本身就是現實存在的非認知價值,他在懸置自己的非認知需要研究它們的時候,依然有必要指出它們在日常生活中與人們的非認知需要“是”怎樣相關的實際狀況,包括在界定概念的時候指出,使用價值是與人們的任何需要內在相關的,交換價值則是與人們在交易行為中想要換取他人有用物品的特定需要內在相關的,等等。這樣,即便他自己發(fā)現了這方面的科學知識后就將其束之高閣,轉而研究其他問題了,其他人仍然會通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運用這些原本屬于價值中立的科學知識,憑借自己的非認知需要特別是交換需要,提出在交易行為中“應當”怎樣處理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關系的規(guī)范性評判訴求。
從這個角度看,在價值負載—價值中立—價值重載這根包含三個環(huán)節(jié)的長鏈條中,前半部分從價值負載到價值中立的轉型過程,可以說就是人們將現實生活中應然性“應當”的評判訴求當成了實然性之“是”加以描述分析的認知過程;后半部分從價值中立到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則可以說是人們將這類關于實然性之“是”的描述分析再轉化成現實生活中應然性“應當”的評判訴求的非認知過程。因此,三者之間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和認知與實踐的關系相契合的;在某種意思上甚至可以說,從價值負載到價值中立再到價值重載的整個聯(lián)結鏈條,也就是通常說的“認識從實踐中來,再回到實踐中去”的過程:盡管某些科學認知活動并非直接來自非認知的實踐行為,而是純粹出于為知識而知識的好奇心,但獲得了描述事實真相的科學知識,仍然不是認知活動的終點;相反,在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是否直接來自非認知的實踐行為,科學認知的成果都會經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回到實踐中去,通過幫助人們了解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包括它們擁有非認知價值負載的本來面目),指導人們從事改造這些研究對象、滿足非認知需要的實踐行為取得成功。
所以,雖然懸置非認知需要對于人文社會科學維系為知識而知識的科學定位是不可或缺的,但由于它們的研究對象原本就有較為厚重的價值負載,它們憑借價值中立態(tài)度追求符合事實的真理知識的最終目的,歸根結底還是幫助人們在非認知的實踐行為中實現各種非認知的價值。就此而言,倘若我們回避了源于價值負載的價值中立如何進一步實現價值重載的轉型問題,價值中立的問題本身也很難說得到了完全的解答:假如沒有經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是與應當、事實與價值、認知與實踐就還是彼此分離、各執(zhí)一端的,盡管科學真理的認知價值可以說是充分實現了,但它們潛在蘊含的涉及研究對象價值負載的非認知價值還沒有充分實現,而是像研究主體的非認知需要那樣被懸置在括號里了。只有經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科學真理同時兼有的認知價值和非認知價值才能得到充分的實現,達成人們從事揭示事實真相的科學認知行為的完整目的——在研究對象擁有與非認知需要直接相關的厚重價值負載的情況下,尤其如此。
韋伯雖然沒有提出“價值重載”的概念,也沒有討論它的必要意義,但并未完全忽視從價值中立到價值重載的轉型問題。事實上,他不僅主編過《社會科學和社會政策文獻》這本著名的雜志,而且在研究過程中也經常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甚至還把依據社會科學針對社會政策提出評判訴求說成是類似于從自然科學那里衍生出來的“技術”,承認科學研究能在現實生活中扮演“工具理性”的角色,讓人“頭腦清晰”地找到達成給定目標的有效手段。遺憾的是,由于恪守是與應當的二元對立架構,以及未能辨析認知需要與非認知需要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韋伯又反復宣稱:“經驗科學的任務根本不是提供聯(lián)結在一起的規(guī)范和理想,以便從中推出可以運用于直接實踐的處方”,理由是既然“各種價值體系之間存在無法消解的沖突……某種東西雖然不美、不神、不善,卻可以為真”,那么“在實踐中為價值意見做出‘科學證成(scientific justification)’就是不可能的了”。(7)[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4頁、第180頁;《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第39-40頁、第43-44頁。值得一提的是,韋伯在這里提到了真、美、神、善四大類“終極”價值,并且不自覺地彰顯了認知價值(真)與非認知價值之間的張力,只是沒有把“利”也當成非認知的“終極”價值罷了。
不難看出,這位頗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再次陷入了事實與價值的對立悖論,結果如同價值中立的問題一樣,未能深入闡發(fā)他已經注意到的從價值中立轉型到價值重載的機制,反倒否定了這種轉型的可能性。因此,能讓我們擺脫這種自相矛盾的關鍵,還是在于抓住事實與價值憑借需要形成的關聯(lián):既然價值只能通過需要這個中介從事實中推出來,如實描述事實的科學知識就不會再像理性能力本身那樣僅僅具有工具性的效應了;毋寧說,它們還能為證成各種應然性的價值體系奠定實然性的事實基礎,以免這些價值體系淪為根底不牢、一觸即潰的海市蜃樓。畢竟,無論利、美、神、善的非認知價值與真的認知價值之間存在怎樣尖銳的對抗,前者都必須通過需要的樞紐建立在后者的基礎上,才能讓自己擁有可以得到規(guī)范性證成的事實性理據。換言之,尤其在韋伯強調的各種價值體系出現沖突的“諸神之戰(zhàn)”情況下,人們只有從科學研究憑借價值中立如實揭示的事實真相那里,才能以下面的方式找到證成自己基于非認知需要提出的各種價值體系的堅實基礎:鑒于我們擁有如此這般的非認知需要,并且存在如此這般的實然性事實,我們就應當采取如此這般的實踐性策略,從事如此這般的應然性行為,以求達成如此這般的規(guī)范性目的。說穿了,這種證成的方式也就是價值中立的科學知識轉型為價值重載的評判訴求(或者說是“從認識回到實踐”)的根本機制。
例如,在否定為價值體系做出科學證成的可能性時,韋伯曾以工團主義為例宣稱:雖然社會科學的確可以說明工團主義的產生條件、合理形式和實際結果,卻無法有效地證成人們是否應當成為工團主義者的問題。(8)[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第176-178頁,第5頁。然而,他在此未能意識到的關鍵一點是,社會科學完全可以在預設了人們擁有相關非認知需要的前提下,依據自己圍繞工團主義問題展開的實然性科學研究,以下面的價值重載方式“證成”相關的應然性評判訴求:既然工團主義在現實生活中“實際”具有如此這般的意義效應,可以滿足你的如此這般的非認知“需要”,你就“應當”成為工團主義者。當然,日常生活中也有這樣的現象:盡管張三的確擁有如此這般的非認知需要,他還是不愿接受社會科學的證成,成為一個工團主義者;但如同李四不愿接受“抽煙損害健康”的醫(yī)學證成而繼續(xù)抽煙的個別案例,并不足以否定醫(yī)學知識具有“科學證成”的功能一樣,這類特殊現象也不足以否定社會科學知識在轉型為社會實踐決策的過程中發(fā)揮出來的“科學證成”功能。
其實,韋伯在討論社會科學與社會政策的關聯(lián)時明確指出:“科學能讓人們意識到,一切行為……在結果中都意味著贊成某些價值并因此反對另一些價值,而選擇哪種行為則是人們自己的事情。科學還能幫助做選擇的人們認知到自己意欲的那些對象的意義,教導他們依照自己意欲的各種目的的關聯(lián)和意義,思考自己的選擇。”(9)[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第176-178頁,第5頁。顯而易見,他在此已經承認了:通過如實揭示各種事實對人具有的價值負載的實際狀況,人文社會科學完全可以發(fā)揮出幫助人們根據自己的非認知需要做出選擇的證成效應,其意義遠遠超出了所謂工具理性的從屬作用。事實上,倘若缺少了這種證成的效應,人們在實踐決策和人生理念中展開的評判訴求、權衡比較和取舍選擇,就容易由于匱乏實然性基礎的緣故,變成充滿玄妙魅惑的巫術咒語、浪漫想象、激情沖動、頭腦發(fā)熱乃至莫名迷狂。就此而言,與韋伯在二元對立架構里聲稱的相反,當人們站在不同立場上圍繞各種價值體系展開爭辯的時候,非但不應當終結或放棄自己對事實的充分理解,相反還必須依據這種充分理解,才能有效地證成自己的評判訴求。換句話說,應然性價值體系方面的諸神之戰(zhàn)非但沒有取消、相反還賦予了實然性科學知識以超越單純事實描述之外的重要價值,讓這種認知性的事實描述能夠重新回歸到它原初嵌入其中、但為了恪守價值中立暫時被懸置起來的非認知需要那里,通過再次承擔非認知價值負載的途徑,對于人生在世發(fā)揮出不僅僅局限于認知領域的深刻影響。說穿了,假如人文社會科學知識根本不可能針對實踐決策和人生理念發(fā)揮證成的效應,韋伯自己為什么還要在討論科學的使命問題時,花費那么多的篇幅關注所謂的“祛魅”問題,甚至承認科學研究能夠“為‘道德’的力量服務”,“幫助個體說明自己的行為對自己具有的終極意義”呢?畢竟,當他把科學職業(yè)定位于“為自我反思和相關事實知識服務的專業(yè)化學科操作”的時候,(10)[德]韋伯:《學術與政治》,馮克利譯,第44-45頁。已經觸及到了價值中立的“事實知識”與價值重載的“自我反思”之間無可規(guī)避的緊密關聯(lián),并沒有劍走偏鋒地片面主張:科學知識只有單純滿足好奇心的單一功能。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既然價值重載的轉型是以價值中立為基礎的,它就不應當在重新引入非認知需要的時候又遮蔽了事實的真相;相反,只有將非認知需要與人文社會的事實真相聯(lián)系起來,人們才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評判訴求,制定能夠成功的實踐決策,形成穩(wěn)固可靠的人生理念。否則,如果在轉型過程中為了達成滿足非認知需要的目的,有意無意地扭曲了人生現實的本來面目,即便這些非認知需要本身無可非議,人們也還是會前功盡棄,只看到正面事實有助于滿足自己需要的積極作用,卻忽視了負面事實有礙于滿足自己需要的消極效應,從而與一開始就憑借非認知需要干擾科學研究、最終得出了謬誤認知用以指導實踐沒有多大區(qū)別了。也是在這個意思上說,在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中,把頭埋進沙堆里不敢直面事實特別是負面事實的鴕鳥式做法,很難產生對人們來說的可欲后果,反倒容易導致虛幻的評判訴求和自敗的實踐決策。
依據從價值負載到價值中立再到價值重載的轉型鏈條,我們現在就可以從一個新的視角出發(fā),進一步考察人文社會學科如同自然學科一樣包含的“科學知識”與“理念證成”兩大組成部分,以及它們因此承擔的“袪魅”使命了。
一方面,如前所述,由于韋伯倡導的價值中立原則陷入了悖論,人們往往習慣于認為,與自然學科可以憑借價值中立成為科學不同,充滿了價值負載內容的人文社會學科不可能具有嚴格意義上的科學身份。然而,這種見解不僅忽略了自然現象卷入了人類生活后也會具有價值負載的一面,而且還忽略了更重要的一點:無論對于自然現象還是人文社會現象,研究主體都能通過懸置非認知需要的途徑,純粹基于認知需要展開探討,獲得描述事實真相的真理知識。就此而言,如同自然學科一樣,人文社會學科完全可以包含“科學知識”的構成要素;盡管這些科學知識與自然科學知識肯定存在微妙的差異,但這些差異并不足以抹煞它們同時具有的以維系價值中立的方式追求真理的共同本質。
另一方面,由于價值重載的必要意義,人文社會學科以及自然學科在包含“科學知識”部分的同時,又會包含“理念證成”的部分,其特征在于:通過給科學知識重新加載非認知價值,運用這些知識指導實踐行為,滿足那些在科學研究中暫時被懸置起來的非認知需要。眾所周知,人們基于好奇心獲得的自然科學知識,大都會運用到以滿足非認知需要(特別是實利需要)為目的的實踐活動(特別是生產實踐)中去,通過價值重載的過程轉型為“技術”,并在下面的意思上構成了“理念證成”的部分:由于獲得了自然科學的實然性基礎,這些科學化的技術不同于缺失這種基礎的非科學技術(如巫術等),能以科學的方式證成人們源于非認知需要的“價值理念”,如農業(yè)技術實現了糧食豐收的理念,醫(yī)學技術實現了治療疾病的理念等等。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的情況大體相似,差別主要在于:第一,它們通常被運用于各種人際實踐活動(包括生產實踐),旨在滿足所有種類的非認知需要;第二,它們在價值重載中不是轉型成應用技術,而是轉型成具體的社會決策或抽象的人文理論(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等),用來證成人們在人際實踐行為中持有的各種非認知理念(應然性的評判訴求和價值體系)。
于是,如果我們在“以合乎邏輯的學術方式研究自然、社會和人文現象”的意思上理解“自然學科”“社會學科”和“人文學科”的話,它們就都是由科學知識與理念證成兩大部分構成的了。其中,科學知識部分的內容比較清晰,分別是堅持價值中立態(tài)度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相比之下,三大學科的理念證成部分則要復雜一些,除了包括剛才談及的擁有科學知識支撐的內容(亦即科學化的應用技術、社會決策和人文理論)外,還包括某些屬于價值不中立、也沒有經歷得到科學支撐的價值重載轉型、卻仍被看成是“學術研究”的內容,如沒有經過現代醫(yī)學驗證的傳統(tǒng)醫(yī)術,依據經驗積淀或長官意志制定的社會決策,拒絕承認現代科學發(fā)現的神學理論等。從這個角度考察三大學科尤其是人文社會學科的當前現狀和未來趨勢,我們會發(fā)現幾個重要的問題。
首先,三大學科的研究主體都有必要在面對本身具有價值負載的研究對象時,堅持以價值中立的科學態(tài)度展開實然性的描述分析,由此祛除那些來自非認知需要的干擾誤導、只會遮蔽事實的巫術魅惑,包括祛除理念證成部分那些尚未得到科學支撐的內容所包含的巫術魅惑,憑借懸置非認知需要的核心訴求,針對這些內容展開撥亂反正、回歸真相的工作,為本學科的發(fā)展奠定盡可能堅實的科學基礎。(11)劉清平:《科學袪魅之源:理性化還是價值中立》,《學術界》2019年第4期。一般而言,盡管依然殘留著某些死角,自然學科在這方面已經做得相當徹底了。相比之下,人文社會學科在展開科學袪魅的方面,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特別是那些涉及道德、信仰和炫美價值的人文學科,由于研究對象大都是一些充滿誘惑魅力的非認知價值,這方面的理論進展就更是步履艱難了,以至五光十色的浪漫抒情、高深莫測的故作神秘甚至要比嚴謹扎實的科學分析更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然而,只要我們承認三大學科構成了彼此貫通的“科學統(tǒng)一場”,并不存在自然學科與人文社會學科的截然斷裂,人文社會學科如同自然學科一樣依據價值中立的態(tài)度,充分履行科學袪魅的職責,就是它們當下面臨的一項雖然艱巨、卻不可不完成的重大歷史使命了。
其次,三大學科的研究主體都有必要通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將理念證成的內容建立在價值中立的科學知識基礎上,讓各種應然性的評判訴求都能得到實然性描述分析的科學證成,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直接表達或激情宣泄非認知需要的非科學層面上。一方面,如前所述,由于價值負載—價值中立—價值重載的鏈條在現實生活中的整體效應,沒有任何一個學科能夠滿足于單純獲得懸置了非認知需要的實然性科學知識,卻拒絕讓它們通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以支撐應然性評判訴求的形式,在非認知的實踐行為中付諸實施,因為這種半途而廢的做法盡管可以滿足人們的認知需要,卻無法滿足人們的非認知需要,結果只會讓人們的現實生活落入認知維度強勁、非認知維度疲軟的片面性之中。另一方面,在以往歷史上,源于非認知需要的應然性評判訴求大多匱乏實然性科學知識的基礎,主要依靠非科學的巫術魅惑完成自身的理念證成(尤以人文社會領域為最),因而常常由于沒有獲得真理認知支撐的緣故,在付諸實施的時候陷入失敗。這兩方面的因素疊加在一起,就決定了三大學科的研究主體都應當通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途徑,將本學科獲得的真理知識運用到非認知評判訴求的理念證成中,優(yōu)先針對那些尚未實現科學袪魅的非認知評判訴求展開科學的證成,使它們能夠充分適應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趨勢。尤其考慮到三大學科的理念證成部分往往因為不同人們的規(guī)范性標準彼此不同的緣故,存在著遠遠超出科學知識部分的大量歧異紛爭,以至形成韋伯所謂的“諸神之戰(zhàn)”,這樣做就更有必要了:倘若我們能將不同的應然性價值體系之間的討論爭辯安置在同一個實然性科學知識的基礎上,與爭辯各方因為缺少了這一基礎,只能以打口水戰(zhàn)的方式高呼“我們的主張就是好”的情形相比,哪怕他們最終還是難以在爭論中達成共識、解決問題,也至少有助于他們澄清各自的規(guī)范性價值理念,發(fā)現彼此間的相通點和相異處。
最后,不管是在從價值負載到價值中立的轉型過程中,還是在從價值中立到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中,三大學科的研究主體都有必要在研究工作中自覺地劃出一道清晰的界限,弄清楚其中的哪些內容屬于價值中立的實然性描述分析(包括自己對未來事態(tài)的實然性預測),哪些內容屬于價值重載的應然性評判訴求(包括自己對未來事態(tài)的應然性意愿),兩者又是通過哪些非認知需要聯(lián)結起來的,而不可把自己站在特定規(guī)范性立場上提出的價值重載的評判訴求也當成了價值中立的事實描述。韋伯雖然沒有發(fā)現事實與價值通過需要形成的聯(lián)結,卻精辟地提出了類似的要求:“把經驗認知與價值評判區(qū)別開來,既能履行發(fā)現事實真理的科學職責,又能履行實現自己理想的實踐職責,才是我們希望能夠堅持到底的東西。”(12)[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第10頁。換言之,三大學科的研究主體都能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的應然性評判訴求,卻不可因為這些評判訴求擁有價值中立的科學基礎,就斷言它們本身也是實然性的描述分析,甚至是所謂“理性、中立、客觀”的絕對真理。考慮到這類把認知性描述分析與非認知評判訴求混為一談的現象在人文社會學科中尤為常見,指出這一點或許具有無論怎么強調都不會過分的重大意義。
綜上所述,我們之所以應當批判性地研讀韋伯當年有關文化科學必須保持價值中立的論述,揭示他由于恪守二元對立架構陷入的價值負載與價值中立相互排斥的內在悖論,指出在懸置非認知需要后經過價值重載的轉型過程,讓科學知識為理念證成提供實然性基礎的重要意義,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幫助我們厘清三大學科包含的兩大組成部分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三大學科本身在科學統(tǒng)一場中形成的既相通又區(qū)別的互動關系,據此進一步探究三大學科特別是人文社會學科在現代氛圍下如何完成科學袪魅使命的根本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