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藝,蘇百義
(山東農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泰安 271018)
中華民族歷來注重生態問題和環境保護,在歷經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孕育出了豐富的生態智慧。黨的十九大報告將建設生態文明和保護生態環境提升至中華民族永續發展的千年大計的高度,“生態興則文明興,生態衰則文明衰”[1]231,回溯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智慧成為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在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天人合一”思想始終貫穿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生態智慧。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國古代天人思想的主體組成部分,其納入仁愛之學,從倫理道德的高度指明了人與人、人與自然相處的道德規范。雖然由于時代和當時科學技術發展水平的局限,儒家“天人合一”思想中也有一定的猜測性、機械性和神秘性的傾向,但就其整體而言,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生態智慧,不僅為我國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提供理論借鑒,而且為我們當下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實踐經驗。
儒家“天人合一”思想是儒家先哲們對“天人合一”思想的進一步發展,它肇始于《周易》,歷經孔子、孟子、荀子、董仲舒、張載等人的不斷完善和補充形成了獨具儒家特色的理論內涵。
“天人合一”思想發軔于《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論精髓和重要命題。《周易·說卦傳》提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2]196,圣人用《周易》來表述天、地、人之間的關系,陰陽為天、柔剛為地、仁義為人,用它來順合萬物的性質以及自然命運的變化規律;《易經·文言》中提及圣人的德行要與天地相配,要像日月一樣普照大地,天地最重要的德行就是滋養萬物,圣人的德行也要像天地一般,滋養萬物、普照大地。它們將圣人與天地相比較,認為只有德善的圣人才會與天地融為一體,養育著世間萬事萬物;《周易·系辭》中提及“載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進一步細化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引導人們按照天地之合宜的道理來生產生活。《周易》以陰陽兩爻和卦象的排列組合來演繹天道與人道之間的依存關系,揭示了紛繁多樣的宇宙圖景,“天人合一”思想至此肇始。“天人合一”中的“天”在傳統文化中有著豐富的含義,但是在生態環境的角度下,所謂的“天”是指人所生存的環境,即自然。“人”是指人類自身。“合一”則是人與自然的一種狀態。“‘天人合一’包含四個基本命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有普遍規律,人也服從這普遍規律;人性即是天道,道德原則和自然規律是一致的;人生的理想是天人的協調”[3]154。
儒家延續了《周易》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在發展的過程中將“仁愛之學”納入其中,并解讀為“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萬物之靈,可以積極參與天地宇宙間變化。人的積極作用不是去征服或控制自然,而是去輔助和促成”[3]154。孔子作為儒家集大成者繼承了《周易》天地人“三才”的思想,受西周禮教的影響,他承認有天命但又對天抱有闕疑的態度。一方面,孔子承認天命,他在《論語·為政》中提及“五十而知天命”,年到五十,做某些事情不再追求結果,而是順應天命。在《論語·季氏》中提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另一方面,孔子用自然主義的態度對待天的運行并對天的流逝有著深刻的感悟。如“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孟子和荀子從兩個方面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觀點。“孟子把‘天’理解為與‘地利’‘人和’相并列的‘天時’,或物質性、有規律的‘天相’,如‘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有時也把‘天’理解為人力不可抗拒的命運”[4]。荀子對天人的理解則更抽象和深刻。他肯定了天的物質性,將其確立為天道,不僅強調了人對自然的主觀能動性,還強調人要遵循自然規律。首先,荀子肯定了天道即自然規律的客觀性,他指出,天地不會由于人主觀情緒的波動而改變自己的運行規律,“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荀子·天論》),天不會因人憎惡嚴寒而取消冬天,地也不會因為人憎惡遼遠而取消寬廣。其次,荀子認為天道的運行是有規律可循的,人要遵循自然規律,如“君子道其常”(《荀子·天論》)。最后,荀子認為,人雖要遵循自然規律,但人并非被自然所設定,人在自然面前是積極主動的適應自然,而非消極被動,如荀子提出“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西漢董仲舒首先將人的身體與天地相耦合,提出天人相類的觀點。他認為,人的形體與天地相對應,人的性情與道德品質同樣來自于天。如“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五行,人有五臟”[5]283“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5]267。其次,他在“天人合德”的基礎上提出了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的主張。如“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5]242。后經張載、程朱理學、陸王心學、清代儒學的不斷發展,“天人合一”思想的內涵不斷豐富。到后期,“天人合一”并非僅指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而是越來越神秘化為君權神授的附屬品,與最初的人與自然和諧的問題相去甚遠。
佘正榮指出,“生存智慧來源于生物對環境的適應,因而生存智慧就是生態智慧。”[6]2“天人合一”思想中凝結著古人處理天人關系中最本真的生態智慧,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從社會倫理的視角來關照人與世間萬物之間的相互關系,從中窺探出自然萬物的運行規律和生存智慧、自然界的存在狀態和發展趨勢,并以此為準則指導人類的生產生活。儒家“天人合一”思想中生態智慧的基本內涵主要包括,“仁民愛物”的尊重萬物思想、“釣而不綱”的順應規律思想、“與天地參”的萬物和諧思想。
“仁愛”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貫穿其理論體系的始終。儒家的“仁愛”在生態維度上主要表現為愛萬物,它通過強調社會主體的道德心理建設,將愛人延伸至愛萬物,并在社會道德方面加以具體化從而形成尊重萬物的意識。在社會道德方面,儒家通過關注人對人之間的道德關懷,由人及物擴展至人與自然界之間的人文關懷。它們注重人內心道德情感的真實流露,通過將動物行為道德化,來喚醒人們內心的良知進而尊重自然萬物。孔子“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要稱贊千里馬的品德而非力氣。孔子將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拓展到人與動物之間,將愛人延伸到愛世間萬物,這不僅是對道德感召的從良,也是對自然萬物的從善。孟子將這種道德心理進一步擴充,提出“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孟子·公孫丑上》)。董仲舒提出,“質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不愛,奚足謂仁?”(《春秋繁露·仁義法》)愛人也要愛鳥獸昆蟲,如果只愛人而不愛鳥獸昆蟲不能稱之為仁。張載提出“愛必兼愛”(《正蒙·誠明》),主張不僅要愛人還要愛物。因此,儒家的“仁”主張仁愛萬物,但這種愛是分邏輯等級,層層遞進的。首先要愛自己的親人,這是血緣倫理層面的愛;其次將愛進一步擴展到愛百姓,這是政治倫理層面的愛;最終將愛擴展至愛萬物,這是整個自然倫理層面的愛,這種愛涵納宇宙萬物,廣博而開放,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最高境界。儒家的這種仁愛更多是從社會倫理道德的高度審視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從而引導人們向上向善、尊重萬物。
儒家雖然愛人超過愛自然萬物,但在“天人合一”思想影響下,將人納入世間萬物之中,主張人們順應自然規律,合理利用自然資源,從而實現萬物的和諧相處。如“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禮記·祭義》),孔子認為不合時宜的砍伐樹木,隨意的捕殺動物是一種不孝的行為;“在昆蟲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禮記·王制》),等草和樹葉凋零了才可入山砍伐,不放火燒山、不捕殺幼獸和懷孕的母獸等,都是要求人們合理利用自然資源、順應自然規律的體現。荀子在《天論》中提及“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大自然的運行規律有一定的固定性和必然性,不會因人的喜惡而改變。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順逆》中主張,“木者春,生之性,農之本也。勸農事,無奪民時”,要在春天到來、萬物復蘇之時進行農業耕作,不可耽誤時機。此外,儒家要求人們遵循適度原則,合理利用自然資源,這也是順應自然規律的重要體現。如“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用魚竿釣魚卻不用漁網捕魚,用弋射的方式獲取獵物,但是從來不射取歸巢棲息的鳥獸;“殺大蚤,朝大晚,非禮也”(《荀子·大略》)。儒家這種反對大規模捕殺獵物,主張遵循適度原則,節用愛物的主張,不僅是儒家仁愛之心的表現,而且也是儒家主張人們順應自然規律的重要彰顯。
儒家認為,人們在“仁愛萬物”的基礎上,順應自然規律,就能達到“與天地參”的萬物和諧的狀態。“‘與天地參’強調的是人與自然之間分職性和協調性相統一的理想狀態”[7]146,概言之,是人與自然最終達到一種“和”的狀態。天地人三才的有機統一肇始于《周易》,是儒家“天人合一”思想中的核心觀點。《周易·說卦》中提及“參天兩地而倚數”,《中庸章句》中指出,“為天下至誠……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贊天地之參矣。”人在遵循自然規律,有節制地利用自然資源的過程中,關懷自然萬物并使它們完成生命過程,使人“參贊天地之化育”,讓萬物充分實現其天性,就會到達一種天地人三才的有機統一。在這個過程中“人參贊天地萬物的化育就不止進行了一種道德實踐,而且還達到了一種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天人合一的境界”[8]272。荀子在《天論》中提及,“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天地人三者的職能雖有不同但依舊可以將它們匹配到一起,最終也能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要實現天地人三者和諧統一,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首先,人要仁愛萬物,將人對人的道德關懷擴展至對自然萬物的人文關懷。其次,人要順應自然規律,合理利用自然資源,不濫砍濫伐、大肆捕殺獵物,給予自然一定的喘息時間。最后,人們在讓萬物充分實現其天性的過程中達到一種天地人三才的有機統一。
當前我國生態環境面臨著較為嚴峻的形式,呈現出壓縮型、疊加型和復合型特點,嚴重影響我國經濟社會的后續發展。黨的十八大將生態文明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黨的十九大報告將建設生態文明和保護生態環境提升到“千年大計”的高度,強調人類要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則更需要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儒家“天人合一”思想歷經千年,熔鑄了古人豐富的勞動經驗,其中所蘊含的生態智慧,為我國當下處理人與自然關系問題提供了實踐經驗。
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主張人們順應自然規律,注重生態平衡。順應自然規律,就要順應自然界自身發展的規律。自然界有其自身發展的規律,人作為一種自然存在物,在遵循人類自身生存規律的同時,也在遵循著整個自然界的運行規律,人不僅是自然界物質能量流動的一個中間環節,還是整個自然界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孔子的“子釣而不綱”,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都是強調順應自然規律,與自然和諧相處。但人們所要遵循的自然規律并不是完全被自然所設定和制約的,而是在遵循自然規律的基礎上,通過人的主觀能動性,積極主動地適應自然,改造自然。當前,生態危機日益蔓延,地區性的環境問題逐步演變為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在資本邏輯的影響下,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異化。人與自然的關系由最初的相對和諧演變為互相對立的狀態,生態系統遭遇嚴重的破壞,影響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新時代生態文明更需要注重生態平衡,處理好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的關系,在發展經濟時順應自然規律,做到既要金山銀山也要綠水青山。
尊重自然萬物就要尊重自然界的生命與存在,人與自然萬物處于一個密切聯系的統一整體中,都是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當前世界面臨著人與自然的二元分割,體現在人與自然關系的問題上就是生態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尊重自然并非倒向生態中心主義的陣營,使人類受限于自然,而是在尊重自然萬物、順應自然規律的基礎上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目前我國面臨著一系列的環境問題,空氣污染、水污染等環境問題日益嚴重,亂砍濫伐、肆意捕殺野生動物的現象屢禁不止,造成生態系統的嚴重失衡和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因此,要扭轉當前的環境危機局面,首先要尊重自然萬物。儒家的“人在天地之間,與萬物同流”,“天人無間斷”等思想都強調了我們應尊重自然,決不能凌駕于自然之上。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要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將尊重自然放在首位,也是儒家“天人合一”思想所蘊含的生態智慧在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過程中的文化顯現。
敬畏自然并非征服自然,將自然視為外在于人類的被改造、被支配、被征服的對象,而是人類對自然懷有一顆敬畏之心,對自然資源要取之有度,用之有節。正如儒家所強調的“釣而不綱,弋不射宿”、“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都是將自然放在首要位置,強調適度原則,講求可持續開發和利用。人與自然處于一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狀態,萬不可因為一時的利益誘惑,而做出自掘墳墓的行為。人類要從生態倫理的高度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對自然存有一顆敬畏之心,用敏銳的生態道德,做到對生命的真正關懷,并將敬畏自然這種真正理性的態度融入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全過程,培養人類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意識。
當前,全球性生態危機的不斷凸顯,破解當前生態危機的困局是全人類面臨的時代課題,也是我國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現實需要。儒家“天人合一”思想所蘊含的生態智慧既是我國古代人民勞動經驗的展現,也是我國優秀傳統生態文化的表達,對我國新時代生態文明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借鑒和實踐經驗,需要我們批判性繼承和創新性轉化,從而服務于我國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