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帖（組詩）

李滿強

放下

流水是一把刀子

遺忘，是另一把

白云是一個陷阱

懷念，是另一個

月光是一座寺院

孤獨，是另一座

玉陵坡

天色陰郁，若有若無的雨

正在穿過古老而新鮮的時間

四周岑寂。青石板路閃亮如鏡

它曾經接納了風聲，閃電和塵埃

而青苔葳蕤，占據了半壁殘墻

而皇帝和村姑蹤跡全無，只留下傳說

靜極！唯有一枝黃花在屋頂怒放

等待一條中年的魚兒，側身

游過這逼仄卻驚心動魄的春日

劉家湖農場，看水

人往高處走，水卻是喜歡低處

水流到了低處，人們只能說服自己

跟著水去低處討生活

他們養魚，養蝦，種下水稻，西瓜

那些倔強的水，順從的水，那些

暴怒起來不管不顧，平靜時候

心思溫潤的水

在流徙中，拒絕，接受

在馴服中，養育，成全

到最后，追隨著水的人走了

水還依依不舍，環繞在他的墳塋周圍

仿佛某種古老的情義

鉛筆之詩

“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削過鉛筆了？”

我問自己。就在今天早上

我拿起一支已經禿了許久的鉛筆

一刀一刀，耐心地想讓它鋒利起來

是的，除了鉛筆

有很多事物，都被我擱置在了一邊

它們在我視野范圍之內

但我似乎忘了它們的存在：

那支自來水鋼筆，是某年在云南

朋友送我的禮物。而那張明信片

寄自遙遠的海南島，畫面上的波浪

已經停歇了好久。那幀玫瑰書簽

在一本讀了一半的書中間，還在

忠誠地守護著某個詞語。而我的手指

在電腦鍵盤上，在手機屏幕上

不停游走。直到這支鉛筆

喚醒了我。直到閃電的筆尖

重新滑過紙面，驚起了

紙上的一場雪

失眠之詩

我開始厭倦自己。枕邊的書

墻上的舊照片，書架上的古陶器……

他們都曾安慰了我，在那些

快速流逝的時光里

但在這個夜晚，它們集體背叛了我

書開始講述別人的故事。照片上的眼神

變得詭異而陌生。就連那陶器里

也似乎盛滿了不安之火

被我折騰得發皺的床單

更像是一張字跡模糊的尋人啟事

我承認我把自己弄丟了。我的身體里

住進來一群陌生人

他時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時而憂國憂民，伺機揭竿而起

直到后來，我聽見鄰居開門的聲音

街道上，出租車啟動的聲音，早餐小販

吆喝叫賣的聲音，一只一夜未歸的貓

悄悄回家的聲音。我終于感到久違的睡意

回來了——

哦！新的一日，你瞧

枯樹抽出了新芽，駿馬又回到了山岡

而我多么慚愧，只能暫時停下奔跑

以一個銹跡斑斑的昨日之我，來擁抱你

自渡帖

我曾聽到一個啞巴歌唱

在沉默的人群里

他的嘴唇迅速翕動，一些

只有用心才能聽得見的詞語和旋律

在風中傳得很遠

我曾看到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在黑夜里行走。那些歧路和陷阱

并不能使他猶豫和停頓

似乎有一盞燈，在前面引導著他

穿過內心的黑暗

我也曾見到一個四肢健全的人

在秋天，深深地垂下

他驕傲的頭顱。金黃的天空下

萬物都在繼續奔跑

而他停頓了下來，他在等待

自己的靈魂，跟上來

羞愧之詩

要對著那近處的青山，深深地鞠躬

請他原諒我：這些年

耽于生活的低處，我極少登臨

忘記領回那些潛伏半生

因為我而等待的閃電與風聲

要對著近處的流水，深深鞠一躬

請她寬恕我，很多年來

它放棄了咆哮，詆毀與奔赴大海的野心

小綿羊一般，日復一日

只是用陪伴來化解那塵埃里凝聚的塊壘

還需要對著日月星辰，親人的墳墓

一一鞠躬……這些

被我在年少輕狂的時光里

認真辜負過的事物

并沒有因為我的輕率而

變暗，變輕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聽過音樂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

聽到過任何音樂了，我是說

那些鋼琴，大提琴，薩克斯……

二胡、蘆笙、嗩吶們高調的抒情

抑或是低沉的哭泣

世界仿佛縮小成了一枚小小的繭

我蜷縮在里面，被某種情緒

囚禁著。似乎只有一種聲音

陪伴著我：那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是時間，一分一秒被消滅的聲音

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秋天將盡的時候，白霜與落葉

還有呼嘯的秋風，喚醒了我

當我從那淚滴狀的牢獄之中

走了出來——

我居然聽到一聲婉轉的鳥鳴

從天空遞了過來。繼而

是小販叫賣的聲音，是出租車

駛過街道的聲音，是幾個小學生

放學路上打鬧的聲音……

這些聲音，匯聚成一架

溫暖的梯子，伸向一個溺水之人：

是的，自從父母相繼離世之后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世界上

還有這么多讓自己心動的聲音

偏見

在漂亮的軀殼跟前

我追逐深刻的靈魂

在深刻的靈魂跟前

我追逐有趣的翅膀

然而，當有趣的翅膀

終于飛抵庸常的生活

通常，我會用一粒世俗的塵埃

輕輕將它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