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聞鶯


那天下午,我正埋頭趕寫總結時,老曾黑著臉摔門進來了。還沒坐穩,他就用手敲著桌子說:“小吳,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是怎么當的,唵?”頓時,1996年冬天刺骨的寒風,在我頭頂上回旋起來。
老曾是我們青山鄉土管所所長,軍人出身,比我大不了兩歲。他性格豪爽,做事雷厲風行,所以我對他是既敬又怕。于是,我一邊收拾撲騰亂飛的稿紙,一邊小聲問:“出了什么事啊,所長?”
“這個老陳,簡直不像話,竟然又在鄉大院墻邊壘豬窩,養起小豬崽來了,你看這事給弄的!”老曾緊鎖著眉頭,目光瞟向了窗外,手指卻依舊在辦公桌上“彈著鋼琴”,“哎,我看哪,得想個招兒,狠狠地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對,一定要破局!”
我一聽,差點笑出聲來,心說老曾言不由衷哩,你哪里是想打擊老陳,你想收拾一下他的惡雞婆,那倒是真!我也順著老曾的目光,抬眼看向窗外。此時,大院里除了一排排光禿禿的槐樹枝在隨風搖擺之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老陳是我們的副所長,人長得很帥,結婚比較早,在國家號召實行計劃生育前,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由于老陳是“半邊戶”,老婆在家種地,所以他隔三差五地冒出點花邊新聞,也就不足為奇。那些風言風語,終是傳到了他老婆耳朵里,他老婆就鬧,開春后便帶著三個孩子,住進了他的宿舍,打死也不回去了。
那時,我們的工資都不高,我每月135塊,老陳每月也就177塊,因此,他家的生活便一下子困頓起來。于是乎,他老婆有時就帶著孩子到鄉食堂周圍去撿些被扔掉的白菜葉啥的。有一回老陳的老婆撿菜葉時,恰巧被下鄉的縣領導碰見了。縣領導問了幾句后,就批評鄉長說:“你們得想辦法,解決一下人家的困難嘛!”鄉長回頭就找老曾談話,說:“你回去后跟老陳講,讓他老婆不要沒事兒就帶著孩子到食堂周邊瞎轉悠。生活上的困難,組織上會考慮的。”
第二天,老陳來上班,我們看見他臉上新添了幾道抓痕。有人私下說,老陳的老婆沒什么文化,但也不是什么善茬兒。
后來,我們慢慢發現,老陳的老婆,可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哩——不是說不讓撿菜葉嗎,她就到街頭巷尾,找來一些爛磚頭破瓦片,在鄉政府大院東南角圍墻處,搭起了一排簡易的雞籠鴨舍。她還回了趟老家,扛來鋤頭鐵鍬,開墾出幾小塊菜地來。自此,大院里除了平添了幾抹綠色外,還多了些雞飛鴨叫。老陳呢,原來一直苦巴著的小長臉,也慢慢變得圓潤了。
有人不樂意了,向鄉長告狀說:“這哪兒像個鄉政府大院呀,干脆把綠化帶也分了鏟了,全部種菜養雞得了!”
老曾被逼得沒法,只好親自上門找老陳的老婆交涉,說:“你得注意點兒分寸,不能由著性子來。”
這女人一聽就火了,左手叉腰,右手指著老曾的鼻尖罵:“曾所長呀,你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狗雜種哩!我們一家五口人餓得眼冒金星時你不管,我發揚南泥灣精神豐衣足食時你卻來扯淡,我今天非要讓你見識一下老娘的厲害不可!”叫罵間,女人突然發瘋似的沖進老曾的家,把他家的鍋碗瓢盆全砸了。
老曾氣得雙手直哆嗦,連說:“惡雞婆呀,悍婦哇——”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老曾找到我,說要開始實施破局行動。
因為老陳去縣里開會了,幾天后才能回來。他那惡雞婆既要照看孩子們做作業,又要掛念雞籠鴨舍的雞呀鴨呀,精力肯定顧不過來。要知道,她平時警惕性高著呢。
我們開了一個小會,設計了好幾套方案,準備晚上九點半動手,先宰了她那只每天早醒的叫雞公再說。
沒承想,我們剛拿上手電筒準備出發時,老陳的惡雞婆突然推門進來了,還端著一口大鋼精鍋。她一進門,旋即麻利地揭開鍋蓋,香噴噴的紅燒土雞味就溢滿了小屋。
我們都愣了。
惡雞婆倒嘎嘎地笑了,說:“你們幾個二桿子,想跟老娘斗,還嫩了點兒。來,吃雞。”
說起來,這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
前天晚上,已是副局長的老曾打電話給我,非要拉我去喝酒。
推杯換盞間,老曾紅著眼睛說:“你說氣人不?我家那渾小子,不知道中了哪門子邪,竟相中了那惡雞婆家的小姑娘,說是明年元旦就結婚。現在,只要一想起那惡雞婆的嘴臉,我就想吐。兄弟呀,快幫幫我,怎么破局呀?”
我沒有接話,隨口念叨:“我們都曾有過過往,但時光并沒有停下腳步,我們去了不同的地方。在生活的某些角落,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老曾大為不滿,說:“你別裝神弄鬼了,虧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哩。”
我板起臉說:“破什么破?!你兒子考研讀博,都32歲了,早成書呆子了。趕緊籌銀子吧,好辦喜酒!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