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這輩子

張凱

我爺我娘相識在朋友的婚禮上。那時結婚都簡單化，新郎新娘的行李搬到一起，再把各自的朋友請來，發發喜糖、散散香煙，就是一家子人了。

我娘漂亮，有風韻、有內涵，追她的小伙子一撥接一撥，但她一個都沒看上。

我爺是鄉下人，老實、木訥、話少。我爺老大不小了，媒人就給他說了幾個姑娘，見面時，我爺頭一低只搓手，硬是說不出話來，結果都一樣，人家姑娘看不上。

朋友的婚禮剛結束，我爺壯了壯膽，走到我娘跟前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到淮濱飯店吃飯，好嗎？”

我娘看著木訥且紅著臉的我爺，很是吃驚。出于禮貌，我娘答應了。

第二天中午，我娘如約來到淮濱飯店，這時我爺已找好位置坐在那等她。我爺我娘面對面坐著，沒啥話說。我爺頭微低，眼皮上翻，木訥訥地瞅著我娘。我娘被他瞅得心里發毛，氣氛十分尷尬。我娘一心只想盡快結束，馬上回家。

就在我娘要開口說回家的當口，服務員端來了兩碗白開水：“請二位喝碗茶。”我爺突然說：“服務員同志，我喝白開水習慣加辣椒面，麻煩你把辣椒面拿來。”

喝白開水加辣椒面？我娘愣了。服務員啊了一聲也愣在那兒。我娘和服務員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爺身上。我爺不知所措，把頭盡量往懷里藏。

服務員把辣椒面拿來，我爺把辣椒面放到碗里，用筷子攪和攪和，就大口喝起來。

我娘特別好奇，問我爺：“你喝白開水，加辣椒面干啥？”我爺沉默了很久，一字一頓地說：“農村人，家里窮，就用涼水和辣椒面喝。我已經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一想家，就喝加辣椒面的白開水。”

我娘聽了，兩眼發酸，心實實在在地被打動了。打記事起，我娘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大男人說想家。我娘就認定，想家的男人是顧家的男人，顧家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好男人都是可靠的男人，可靠的男人就能跟他一輩子。我娘忽然就想和我爺多說幾句話。最后，我娘沒有拒絕我爺送她回家。

后來，我爺我娘頻繁地約會。他們再到飯店吃飯時，每次我娘都對服務員說：“請拿些辣椒面來，好嗎？我的朋友喝茶喜歡加辣椒面。”我娘漸漸感受到我爺的好。我爺的大度、細心、體貼，是我娘認為的好男人的標準。我娘暗自慶幸，幸虧當時沒有和我爺錯過。再后來，我爺我娘結婚了，此后四十多年過著沒有硝煙的幸福生活。我爺也喝了四十多年加辣椒面的白開水，直到他得了那場病。

我爺走后，有一天我娘在箱底發現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愛妻蕓親啟。我娘流著淚拆開信。

我的愛妻蕓：

蕓，我就要走了，但你要原諒我欺騙了你四十八年。

蕓，還記得我第一次請你吃飯嗎？當時尷尬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竟對服務員說拿辣椒面來。說都說了，我只好將錯就錯，硬著頭皮把那碗加了辣椒面的水喝下去。沒想到竟然引起了你的好奇心，你這一好奇，我竟喝了四十八年。知道嗎？喝加辣椒面的白開水，咽的時候辣得嗓子疼，喝到肚子里辣得胃難受，屙屎辣得屁眼疼，好在習慣了。

蕓，你知道不？每次你把加了辣椒面的白開水端給我的時候，我都想告訴你，我再也不喝了。可還是忍住了，我怕你知道我騙了你，然后生氣離開我。現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知道我活不了多長時間嘍。

蕓，人死后，生前所做的錯事，哪怕是欺騙，總會被活著的人原諒的，對不對？

蕓，這輩子能和你做夫妻，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如果有來生，我還要娶你做我的老婆。

蕓，等我走后，你自己多保重，但別忘了，每天還給我弄一碗加辣椒面的白開水。

永遠愛你的巍

看完我爺的信，我娘放聲大哭。